(德)赫尔曼·黑塞文 陈明哲译
昨天我遗失了一把小刀。这件事让我得到一个教训,认知了自己的人生观与凡事认命的处世态度,根底其实甚为浮浅——因为这样小小的损失居然能够令我如此懊恼,不仅到现在还难以释怀,甚至丝毫不以自己的过于感伤为耻。
丢掉这把小刀能让我这么伤心,实在是个不好的兆头。我有个自责甚深、始终渴望改正而未能戒除的毛病,那就是对持有相当时日的事物每每抱持着一份忠诚。例如经年穿戴的一件衣服、一顶帽子,或是一把惯使的手杖、一座久居的老屋……一旦离开它们,总觉得浑身不对劲,或内心隐隐作痛,更遑论其他刻骨铭心的割舍和分离了。而这把小刀正是陪着我度过一生的所有转折起伏、常相左右达十几年之久的良伴。
当然我还保存了不少年代久远的什物,像母亲的一枚戒指、父亲的一只手表,还有我早期童年的几张照片和纪念物。不过这些东西基本上是没有生命的,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只适合收藏在柜子里,每年也难得拿出来看一回。这把小刀则不同。它是我多年以来几乎天天用到的工具,在口袋里掏进掏出数千次,工作上用到它,游戏时也用到它,以磨刀石磨过数百次,早年也曾多次失而复得。这把刀的确是我的心爱之物,值得为它献上一首悼歌。
这把小刀非比等闲,和我这辈子买过、用过的其他小刀全然不同。它是一把园艺手刀,强而有力的刀刃呈独特的半月形,镶在光滑而结实的木柄上。它不是那种华而不实的玩赏刀,而是严肃牢靠的利器,一把遵照传统式样打造的工具。这些传统的形制都是历经数千百年由祖先的经验传承下来的,今天却不时要面对工业的冲击,面对不耐用、新颖而缺乏内涵、只堪玩玩而已的现代产品的挑战;而工业之所以存在,正是因为如今人们对工具和玩具不再珍爱,总是轻率地频频更换。如果像过去那样,每个人一辈子只买一把真正耐用的好刀,并且小心爱惜,用到老死为止,制刀工业哪还有存在的余地?今天人们动不动就更换新的刀子、叉子、袖扣、帽子、手杖和雨伞,所以工业界就把这些物品当作时尚。而那些时兴的款式既然是以一季的流行为目的,当然就不可能做得像真正耐用的传统式样那般优美、生动和讲究了。
我得到这把镰形园艺小刀的那天,整个情景至今仍是记忆犹新。当时我在各方面都处于巅峰状态,全身充满了活力:刚结婚不久的我,摆脱了城市和做面包的行业,搬到博登湖畔的一座美丽农庄,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我所写的书得到不错的成绩,前途充满了希望;我在湖上拥有一艘摇桨的小船,太太正怀着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这时我更展开一项伟大的计划,所有心思都被它的特殊意义所盘踞:我要建造一幢自己的房子和一座自己的园子。当时地皮已经买定,建筑格局也规划妥当,每次踩在那块地上,我不免为这行动的美好庄严而深深感动。对我而言,我在这里立下的是一块永世不移的基石,是为我和我太太、儿女所营建的家园和避风港。不久,房舍盖好了,园子的结构也按照我的想法逐渐有了雏形,它有着一条长长的中央走道、一口井泉,以及一片长着栎树的林地。
当时我三十岁左右。有一天,轮船替我运来了一个包裹,还是我帮着把它卸在码头上的呢!这个包裹是从一个造园厂商那里寄来的,里面有许多农具,包括铲子、圆锹、鹤嘴锄、耙子、斧头(其中有一把带着鹅颈弯柄的最令我喜出望外)等。在这些农具中,还有一包用布片层层裹着的几件小巧工具,我兴奋地打开来瞧,其中就有这把弯月形刃片的手刀。我立刻将它抽出来试试锋利,但见刀身上新淬的精钢闪着寒芒,拗折的关键处弹簧紧绷,刀柄上的镍质镶边也耀眼夺目。当时这把刀只是个小小的点缀,是我订购的园艺装备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附件,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当我年轻时所拥有的一切美好事物——包括屋舍和花园、家庭与故乡——全都化为乌有之后,就只有它还属于我,始终待在我身边。
有了这把新刀没多久,有一回我就差点被它削下一根指头;直到今天,我手上还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其间花园建好了,种了东西,屋子也落成了。好几年里,每当我踏进园子,这把刀就是我须臾不离的伙伴。我用它给果树接枝,切下向日葵和大丽菊扎成花束,还用它为我的小男孩们削制鞭柄和弓箭。那几年除了偶尔短期出外旅行,我几乎每天都会花上个把钟头,消磨在这座经年都由我亲手照料的园子里,自己翻土栽植,播种灌溉,施肥与收割。每到天气转凉的季节,我总是在园子一角持续生着一个小火堆,将杂草、根株和各种垃圾烧成灰烬。我的儿子们很喜欢围在旁边,用棍棒和芦苇秆子撩拨柴火,烧烤马铃薯和栗子。有这么一回,我不小心让刀子掉进火堆里,将刀柄烧焦了一块。从那以后,这把手刀就带着一个烙印,我也因此能够从世界上所有小刀中一眼就认出它来。
后来,我觉得在博登湖畔的这幢漂亮住家里不再过得那么惬意了,便经常出游在外。我让农园时常荒废着,一个人浪迹天涯,好像自己把某个重要的东西遗忘在世界的某个地方了。我最远曾前往苏门答腊东南部,看过巨大的青色蝴蝶在丛林里翩翩飞舞。等我再返家时,太太终于和我意见一致,准备搬家离开乡下,因为此时儿子们渐渐长大了,该进学校了;还有其他的种种考量,我们也都一一讨论过。只有一点我从来没对人提起,那就是我觉得留守此屋已经失去了意义。当年我在这个家园里所寄托的幸福美满的幻想,已经变成春梦一场,我必须将它彻底埋葬。
之后在瑞士的一座小城附近,我住进一片壮阔的旧园,里面有参天的老树,举目便能望见近在眼前的雪山群峰。依照过去的习惯,每年秋天到春天之间,我又在园子里生起火堆。然而,生活为我带来的痛苦,以及搬入新家之后遭遇的种种艰困与乖舛,使我总是一会儿怨这个,一会儿怪那个,要不就在心里和自己过不去。在这样的心神状态下,每次看到手上握的这把锋利的园艺手刀,我就不免想起歌德那自杀殉情的奇想。我不想让自己死得过于平静。我要轰轰烈烈地离开人世,至少也要亲手将刀子刺进自己的胸膛。不过,在这方面,我却和歌德一样懦弱。
不久,世界大战爆发了,我也无须再浪费无谓的时间继续探究自己的不满与忧郁的病根。我完全清醒了,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需要治疗的毛病;而且,一个人只要想尽办法在这时代的炼狱里活下去,那就是治疗自怨自艾与自暴自弃的良药。因此,有一段时间我很少再用到这把刀,因为我有太多其他工作要做。在那几年里,周遭的一切慢慢都崩溃破败了,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德意志帝国和它所发动的战争,站在外国的立场来看,那简直是一场无与伦比的大灾难。战争结束之后,我的生活也完全变调了。我不再拥有花园,也没有房子,又必须和家人分开,离群索居了好几年,备尝人间的冷暖与辛酸。在流亡岁月中,每个漫长的冬季我总是坐在森冷的房间里,守着一座小小壁炉,焚烧书信和报纸,一面用这把老手刀在柴薪四周削刻,然后才丢进火堆里;看着火焰升起,望着我的生命、雄心和学问,望着整个的自我一寸一寸地燃烧,化为干净的灰烬。从此以后,每当自我、雄心、空虚和混沌的生命奥秘再度与我纠缠不清的时候,我总是能够找到出路,窥见真理。我也开始在心里形成这样的观念:在有生之年营造并拥有家园,对我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此刻我如此舍不得那把陪我走过漫长人生旅途的手刀,也的确是太提不起放不下了。也罢!今天我就再一次提不起放不下吧!反正要重理智,要勇敢地割舍,明天有的是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