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择一小镇,慢慢变老

江南小镇的闲适时光 作者:李鸿 著


择一小镇,慢慢变老

小镇的浅淡暮色里,大抵是清冷的模样,一本书,一杯茶,一缕时光,放慢思绪,静听花开!

江南小镇

一个人对一些远去的事物总有许多描摹和回忆,尽管这些回忆是零碎的,缓慢的,却始终是真实的。

记得来到这个叫杜桥的小镇是春天的一个午后,阳光清朗而温暖。一个人拉着一个很大的包,走在小镇有些高低不平的路上。小镇的碎石路上,散发着一种神秘而莫测的幽亮。我新鲜而好奇地感受着这陌生的小镇。在我的感觉中,小镇就该像我在电影里看到过的许多美丽小镇一样,清新、自然、质朴,带着原生态的风情。所以,当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时,我是兴奋的,期待的。我眼睛里充满了新鲜的光亮,我步履轻快地走在小镇的青石小巷里。鞋跟扣着长长的青石板,清冷而响亮。

接我的是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子,穿一身当时流行的灰色中山装。看我一个人在车站的出口处,他微笑地走到我面前,叫着我的名字问:是你吗?我笑着答:是的。这一答一问消除了初次见面的紧张。他接过我的包,我跟着他,一前一后,穿过杂乱拥挤的车站,再穿过车流和人流,在一座木结构的老楼前。他告诉我:这是你现在居住的地方。

就这样被安放在这座之前与我没一点关系的木屋里,我竟有一种轻松和自由感。放下随身带来的行李,有点好奇地看着这幢陈旧的木屋:低矮的二层楼房,木窗木门的颜色深得微微发黑,有淡淡的霉味,木门上的铜环泛着幽暗的光;抬头看那木窗子的上方,翘起的檐角上,有着木匠巧手精心雕刻的花纹。落日的余晖透过花纹落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印记。在木楼与木楼中间有一把木梯,一脚踩上去,会有吱呀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时候特别刺耳,以至我上楼时不得不放轻脚步。楼上住着三户人家,左边是一对刚结婚的年轻夫妇,据说两个人都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右边是同单位的一位大伯,住在靠里边的那个房间;我住楼梯口的那一间。推开二楼的门,是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墙壁上插着两支有着细细枝茎的塑性太阳花,艳黄的花朵透着几分活泼,据说是单位领导叫人收拾好的。在当时,能拥有这样一个独立的空间,对于我来说还是挺满足的。

小镇不大,三十分钟就可以走完镇区的街巷角落。上班的地方离我居住的木楼不远,隔着几条巷和一条大街,十分钟就可到达。清晨,穿一袭布衫长裙,吃过早点后,喜欢一个人走过小巷。小巷悠长,让人想起戴望舒笔下的雨巷。春天的时候,巷内挂满细碎的小花朵,风一吹,落得人满头满身都是清香。偶尔会遇见小巷里闪出一两个娇俏的女孩,漆黑的眸子,瓷白的皮肤,羞涩地笑着,不说话也不打招呼,却有一种淡淡的暖意。

巷口转弯处是小镇的一所卫生院,门楼上绘着一个红色的十字,白色的墙体,黑色的瓦背。前院有一棵大樟树,树冠花伞一样,有人散漫地坐在樟树下打吊针。镇上就这么一所卫生院,小镇上的大人小孩病了,全在这里看病。卫生院里的医生、护士穿白大褂,端着白瓷盘,在小镇也算得上是个好职业。每次上班我都会经过这里,空气里飘荡着医院特有的来苏水味道,有时会听到小孩害怕打针的哭闹声。我不喜欢来苏水的味道,它让人想起卫生院及病人阴郁的呻吟声。一天下班路过,发现医院角落的太平间门口围着一堆人,一声凄凉的哭声划破小镇的上空,一位头发散乱的女子悲怆地哭喊着。一问才知道是一位叫小玉的姑娘因为爱情不顺,喝下了剧毒农药。她像朵凋谢的白花,静静地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任凭她母亲哭天喊地也唤不醒那双迷蒙的黑眼睛。一天一天,小镇上的生生死死在这卫生院的白色院墙里演绎着,而院墙外仍是热气腾腾的尘世生活。

认识小桃,是在一个春天的黄昏。

直发、圆脸、大眼睛,穿一件猩红色的无袖背心,一条浅灰色的棉布长裙,头发削得又短又薄。远远地,她孤单而挺直地走在夕阳的背影里。擦肩而过时,竟有了微微的笑意。就因为这份笑意,我们有了一段不平常的友情。

一开始,我以为小桃是那种活泼热情的女孩,细细接触,才惊讶于她眉宇间的那分忧郁。原来,小桃和所有女孩一样,有着那种年龄特有的伤感和落寞。她话语不多,喜欢独来独往。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小巷里,远远地就让人感觉到她的那份不同一般的清丽和雅致,她是那种不事张扬,却极有底蕴的女孩子。

小桃是卫生院里的护士,刚从卫校毕业分配到卫生院,青春靓丽如同出尘的莲花。刚到医院时,每天有很多男生往她的科室跑,小桃总是微笑着保持距离。后来,大概是她的清冷吓退了那些男生,科室里就很少见到来闲逛的男生。对于我,小桃完全是另一种态度——她唤我姐姐,那神态特惹人怜爱。她的父母在镇上园林管理处上班,对花草的热爱,胜于一般人。她家的庭院里有月季、瑞香、山茶、白玉兰、紫玉兰、琼花、杜鹃、牵牛花,春天一到,简直就像一个花园,色彩缤纷,争奇斗艳。小桃知道我喜欢月季花,每次碰面,总从自家的院子里摘一朵红月季,或鲜艳欲滴,或含苞待放,看到我,伸手一招,那藏于掌中透着清香的紫红月季,便呈现在我的面前。一次、两次,一朵、两朵,红月季越来越多。后来,我用一根细细的线儿把一朵朵红月季,穿成一个特大的花球,高高地挂在我卧室的窗前。当微风吹过,那红月季便散发出一种令人心醉的清香。

夏天的夜晚,天气又热又闷,小巷到处是谈天说地的人。人们拖着木屐,摇着纸扇,来回不停地穿梭在巷弄之间,把一向宁静的小巷弄得喧嚣无比。我立于门前,等候小桃从卫生院下班后骑着单车过来找我。小桃有一辆蓝色单车,这在当时是很惹人注目的。我喜欢和她共骑一辆车。夏夜里,我们沿着小镇那条林荫大道一直往前骑。风吹起,小桃的黑发和裙裾在夜色中飞扬。每次她踏车,我就坐在后车架上。她把车骑得又快又稳,我轻轻地贴在小桃的后背,一同感受着飞车的那份惬意和轻快。一路上,那呼啸的风声和我们年轻的笑声随意地洒落在小镇的每一个角落里。周末时会和小桃一起坐在小巷的宅院里聊天,声音低低且柔和,如同黄昏里的光线。我们一边吃着新鲜的毛豆,一边聊一些各自单位里的杂事。风,微微;光,淡淡,把我们的影子打在地上,像一张年画,特别轻甜诗意。

小镇的西边有一条河,河面不宽,河水却清澈无比。赤热炎夏之际,小镇的男男女女都放逐地把自已交给河水。我和小桃坐在河岸边,看如织的游人,看涌动的河水。我不会游泳,更不敢下水去,小桃却不一样。她在水里就像一条鱼,游来窜去,时而用手拍得河水四溅,时而仰面躺在水上,如漂浮的精灵。偶尔,在小桃极力劝说下,我会拿一个长形气垫,放在水面上,然后静静地躺着,让河水托着我,和小桃一起漂来荡去。

那段日子,我和小桃因这份纯真的友谊变得充实和亮丽,一个人的日子也不觉孤单。没多久,小桃要去另一个城市工作了,一段深深的友情就这样生生地隔开了。记得临走的那个晚上,我们静静地站在小巷里,飘着细雨的夜已有些许凉意。我们谁也不愿意先开口说别离,沿着小巷我们一直一直走,直到夜色深深。小桃骑车走了,我仍怔立在巷口。直到后来我听到小桃在夜色里的传来的声音,她说:我会想你,想你的!那一串余音一直印在我的脑子里。

雪小禅说:今生住在小镇,是一种福气。想着自己就住在这样的小镇里:深深的巷,旧旧的街,斑驳的老墙,自由延伸的绿篱,还有长满花草的院落,那么安然,那么和谐。走在其中,安静而又空灵,心中满是欢喜。

我所居住的小镇,阳光饱满,雨水充沛,空气中有花的香郁和草木的清新。推窗看去,春天的阳光,正从对面屋顶的亮瓦下倾泻而来,温暖而明亮。一只鸟在庭院里自由觅食。我注视着鸟的羽毛,素色轻薄而灵动,在光线的照射下,显得特别宁静和温柔。喜欢小镇这一刻的幽静。大凡这时候,多半会搬把木椅,泡一壶茶,把所有的俗事关在门外,然后安静地等待,等待心灵澄净,等待一种声音的贴近——比如花草开放的声音,细细的,碎碎的,犹如一层层薄浪追逐着摇曳着绵延着,最终遗失在这静与动的喧哗里,不知身在何处。

小镇给人的感觉总是安详而闲适。它的格局类似于井字型,二横二纵的四条道路,中间的巷陌摇曳着伸展开来。青石小路、木质楼房、石头窗花、白墙黑瓦,就像是一幅水墨画。两侧斑驳的墙壁挂满葱绿的青藤,偶尔会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在清晨薄雾中婉转啼鸣。一个人,可以走,可以停,也可以再走再停。没有更多的声音,长长的巷子幽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遇到个挑着担子老伯,肯定是卖酒酿,对襟的灰衣灰裤,吆喝声长长的,在小巷里飘来荡去。

生活在小镇的人们大多是安逸的、闲适的。他们守着自己的家园,平淡的眼神,素朴的衣衫,缓慢的步伐。路过某个院落,会发现里边的人,或坐在旧式的藤椅上打着毛线,或坐在庭院的一角剥着清嫩的豆荚,或用木桶在水井里打水,时光在这里变得缓慢而从容。这里没有特别浓郁的商业气息,却保持着传统的生活方式。那些从田野里收割回来的农作物被置放在庭院的一角,豆秆、棉花秆、小麦秆,以及丝瓜、南瓜,安静地融合在一起,淡淡地散发着植物的清香。人们善良,热情,没有争吵,没有喧哗,只有岁月沉淀后营造出来的质朴和气度。

清闲的日子,在小镇的古桥石阶走走。桥是那种拱形的石桥,有些年代了。桥面略有破损,但并不影响人们的视线,反而有种年老的沧桑。桥下的流水虽没有以前的清澈,但桥边的绿树、花草,连带着水里丛生的水草,掩映得桥下水碧碧的。古桥那么苍老。临水一排木屋,窗子半遮半开着。那飘逸的纱窗,偶尔会让人想起什么。有人蹲在河边,一柄鱼竿,自得其乐。那些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从桥头半拖着车子上来,偶尔响起铃声和笑声,清脆而生动。

夜晚,小镇的步行街灯火通明。这里充满烟火味,几个铺子里堆着各种各样的首饰,彩巾、胭脂、发夹……都是时兴的小玩意,看上去五彩斑斓的,给人一种喜气和热闹的感觉。穿过起伏的人群,便是小镇的图书馆——那是让人流连的去处。白色的建筑充满梦幻,楼里装满了旧书和新书。那种书香的味道让人迷恋。晕黄的灯光下,手执一书,让自己一点一点地沉进去,然后慢慢地溢出欢喜。

“南方有嘉木”,这是诗经里的话,很美,亦很动人,而我所在的小镇也同样有这种不动声色的美。它充满了无限的况味,不豪华,不张扬,也不让我感觉到喧嚣和杂乱,它的气息它的格调与我如此兼容。我想,在这样的小镇里生活,是一种奢侈,也是一种幸福!

西街

如果用一种色泽来形容老街的话,我想我会选择青灰色。有特色的老街在小镇并不多,唯有西街一直存在于杜桥中心地带。杜桥属浙东南的一个滨海小镇。灰色的瓦、青灰色的砖、老旧的窗格、古朴的窗花、微微翘起的檐角,以及那些大小不一的水泥石,在温热的阳光照射下,闪烁着一种神秘的幽亮。

老街不同于现代建筑物的华丽,总以一种久远建筑体系和岁月老旧的印记,发出一种旧时光的色泽。我喜欢西街这种接地气的街市,不动声色却特别有味道。杜桥建城区面积不大,新区的街道纵横交错,宽敞而喧嚣,唯有西街依旧保持着一份旧日的印记。去西街的心境和平常走在车水马龙大街上是不一样,每一次走进西街,心会微荡着闲适和轻盈。顺着青石路面,闲闲地走过,有一种散淡和舒缓。西街不长,五百多米,两边的房屋挨得特别的近。抬头看天空,窄得只见一方浅浅的蓝。脚下的石板路,虽有一点沧桑感,却早已没有想象中凄美意象。那些苍绿的青苔在墙缝间幽幽生长着。老房子大都是两层木结构,下面那层基本上是那种门板可以卸掉的店面房。木质的门板和窗大都被风雨冲洗得沟壑纵生,看上去就像是一幅陈旧的版画。那些年老的人悠闲地坐在两旁的石阶上,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燃起的烟灰长长的,也不急着去掸落。忽明忽暗的烟火在老人的手指间亮灭着,那悠悠的姿态跟老街周边缓慢的节奏倒是相得益彰。

从街首到街尾,几分钟就可以走过。临街的铺子一个挨着一个,那些几乎消失的老行当,在这条不长的老街上比比皆是:打银器的、修手表的、钉秤的、打蜡镬的、做裁缝的、做扁担的、编竹篮花圈的、补鞋的……一个店铺一种风格,有一种旧时光的缓慢和宁静。每个人低头专注地做着自己手上的活计,尽管外面的世界繁杂而喧嚣,他们仍安心地守候着这份静。老街的居民背着手,悠闲地往来着,偶尔有人会驻足摊前,把一些清冷黯淡的银圈银项链交给师傅打理。完工后的银饰晶亮亮的,泛着一种手工打磨后璀璨的光泽。不远处还夹有一些买杂货的老奶奶,头发花白却慈眉善目。掀开杂货上的蓝印花布,

卖一些并不鲜亮的针线纽扣以及小孩子穿的连体裤,手工绣的虎头鞋。而坐在店铺里的那些年轻媳妇,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摊前全是首饰、胭脂、水粉,隔老远就闻到淡淡的香。偶尔也会从街首飘过一个时尚的年轻人,钉着耳钉,拖着木屐,张扬着穿街而过。

每逢传统集市日,西街两边摆放着大多是传统的木质用品,这是老街的特色,木凳、木椅、木桶、木桌,还有一些女孩出嫁时的一些木器,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从各个乡镇过来赶集的人,聚集在这条窄窄的老街上。西街的集市热闹接地气,那种质朴未经雕饰的气息在老街的集市上弥漫着。拥挤的人群中,有父母带着女儿的,也有结伴同来的闺蜜们。他们精心地挑选陪嫁时的必需品,看到欢喜的物品,偶尔会发出会心的笑。一套木制的手工洗脸盆、洗脚盆、粉桶、盘子等,需要上千元。女孩子们毫不吝啬,说说笑笑谈妥生意,然后拉车装载回家,这是女孩子这辈子的嫁妆和幸福。

除去集市日外,西街大部分时间是缓慢、闲适的。居民守着属于自己的老街,安静平淡地一天一天生活着。临街的铺子一天复一天地开着门,生意或忙碌或清淡,并不影响人们的心情。去西街,更多的是心境。转转悠悠,心深处就会衍生出一种别样的情愫。

烟火味的柴爿巷

如果把老街比作是一颗跳动的心脏,那么小巷就是它的脉络。小巷,有长有短,有曲有直。现代人赋予小巷的大多是一些浪漫、寂寥、轻淡的词语,所以小巷在人们的眼里是诗意的,灵动的。

杜桥有许多条小巷,比如:长青巷、缸炭巷、卖鸡巷、青云巷、柴爿巷等等。它们就如同站在街区的一个个符号,阡陌纵横却又各自发挥着作用。在杜桥住了好几年,却并不熟悉每一条小巷。太多的小巷总让我有些模糊,唯有这条叫“柴爿巷”的小巷,清晰而又让我充满情感。

那时刚参加工作,青涩的年龄,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心里满是诗画般的感觉,觉得住在这样一条深深的巷子里,是一种惬意的生活。尽管,这木楼的窗户和木门,老旧得风一吹都会发出吱呀声,而且又没有自来水,没有卫生间,洗一次脸要去对面的水井里自己用木桶打水,可我还是无比欢喜地住了下来,就因为身边有这么一条幽长的小巷。

早晨起来,推开那扇木窗,便看到巷对面的青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植物,一帘清幽。屋角的空地上,那些枝枝蔓蔓的藤条用深浅不一的绿,温柔地纠缠在一起。这所有的一切让我由衷地喜欢着。远处,青山隐隐;近处,石板清凉。置身在这样的小巷,总给人一种幽寂和安静。也正因为这份寂静,我甘心把自己交给这条小巷。白天,一袭布衫,穿巷而过。夜晚,一个人,一杯茶,然后打开手中的线装书,安静地看起来。有时什么也不去想,就看月光从窗棂间轻巧折射过来,皎洁、清亮。一旦摒弃杂念,听觉也会变得清灵起来。这样的夜,任谁也不打扰。浴着淡淡的光,感受这小巷天籁般的声息。

在柴爿巷一住就是三年,住在边上的全是小镇的居民。一开始,不太与他们往来,日子久了,慢慢地变得密切和融洽起来。进进出出总是忘不了招呼,邻居大婶会微笑着问我:“上班去啊?”买大饼的阿姨也会笑容满面跟着打招呼,特别有人情味。张嫂是开豆腐店的,娇小、秀丽。一大早,小巷里飘荡着豆腐花的鲜味儿。喜欢上班前去她的小店里喝一碗豆腐花,张嫂总是给我满满的一碗。白嫩嫩豆腐花里,加一勺剁得细碎的榨菜丝和碧绿的小葱花。轻缀一口,味儿鲜美极了。巷口的煤炭炉上,不知谁家的水开了,水气不停地冒出来,突突的响声很惊人。路过的张伯一定会大声地喊主人,并告诉他水烧开了。

临近黄昏,炊烟在小巷的瓦楞上升起。陈年麦秆和棉秆的气味四处弥漫着,暮光抹在屋顶上,有阵阵暖意。隔壁的阿婆坐在藤椅上,嗑南瓜子在闲聊。夜色暗下来时,一台黑白的电视机摆放在门口,成了小巷的小影院。吃过晚饭,大家围坐在巷口,搬凳子的,提茶壶的,摇着蒲扇、拖着木屐,看《水浒传》《新白娘子传奇》,动情处唏嘘不已。

生活在小巷里,有着接地气的烟火味,日子就这样优哉游哉地过着,也不觉得清寂。住久了,那份情也越来越浓厚。一天,因为工作的需要,我搬离了这条小巷。柴爿巷那些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的故事,就像一根长长的线,总在某些时候生生地扯着我的思绪,让我在时光中回味不已。四月的一天,重回了一次小巷。站在巷口探头张望时,那些远去的日子如光影般在脑中闪过——小巷还是那条小巷,却早就没有往日的喧哗。屋子旧了,门斑驳了。时光染过门楣,门环磨得发亮。小巷清冷冷的,据说这条巷是旧城改造的对象,好多人搬离了。此时的柴爿巷一片静寂。从草食巷口走过,一位老人坐在门口,蓝衣蓝裤,一头白发,安详地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我从她跟前走过,她竟然微笑了一下。阳光打在她那菊花般的脸上,就像一幅油画。我不认识这位老人,但是老人的微笑却一下子打动了我,就像是一部时光机。她端坐在巷子里,笑容里储满了旧时光的苔藓。

梵音寺的况味

暮春的一个午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朋友约我去梵音寺喝茶。很少想到去寺院里喝茶,友人说,那是一个雅致宁静的地方,去了一定会喜欢的。我半信半疑,随友人一同去了。

梵音寺坐落在椒江北洋村,是清朝乾隆年间一个叫扁舟和尚所建的。当时叫大悲禅院,后来改名为梵音寺。开车出镇区不远就能看到它。寺院一般都是依山而建,但梵音寺不同,安静且略显孤单地建在村落乡野之中,明黄的院墙把整座寺院和乡野隔断开来。院内殿堂精舍,梵音缭绕;院外麦浪、果蔬、花草、微风、河流、村庄。远远望去,在自然乡野的衬托下,如同笼在轻纱里的梦境。

刚到寺院,就见一穿灰色长衫的师父迎在门口,面容喜乐,软鞋轻履,手持佛珠。他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把我们领进梵音寺的第一重山门。一进佛门,就落入了另一个天地,在我眼前是佛像慈眉善目的微笑。这些形象各异、姿态万千的佛像,或拈花微笑,或轻甩拂尘,或一脸洁净端坐在莲花座上。对于每一位客人,他们都报以同样微笑。我知道在佛的眼里,我们只不过是俗世里的一粒微尘,他们布施的笑容都是毫不吝啬的。师父是个有心人,他说今天是浴佛节,让我随喜参加。在盛满鲜花的水池边,我虔诚地浇上三勺,但愿能增长福慧。随后,师父在前面领路,脚步轻轻。灰色的僧袍,衣袂飘飘。说实话,一进寺院我就喜欢上这里别具一格的清雅和宁静,雕花的窗棂,镂空的格子门,长满花草的石阶,几株修长清朗的紫竹,幽然淡雅的沉香,以及檐角上若有若无的风铃声……这所有的一切,都有着一种寺院幽静苍远的意态。我虽没有一颗出世的心,但面对这一份宁静,还真愿意自己是佛前的一朵莲花。师父带我们进了客房。客房里的装置让我颇为吃惊,古琴、书法、茶坐,书室、木格、花窗、榻榻米、古旧的瓷器,一看就有着浓郁的禅院书味。室内有书桌,桌上有笔墨纸砚。友人是个偏爱淡墨之人,于是提笔勾画一“禅”字,淡然之中亦有浓意。

雅室里,我和友人坐定,师父开始为我们泡茶。有曼妙的音律从庙角的音响里飞出,听不清歌里的词音,却感觉得到那旋律有一种初春的轻盈,更有一种禅意的清远,茫茫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安静下来。师父熟练地把茶淋在茶壶上,烫壶、洗杯、泡茶,手法娴熟,神态怡然。没多久,一杯红茶就泡好了。白瓷杯上茶水微亮,漾着淡淡的茶香。桌上,一炉檀香袅袅升起,香味幽幽地飘散着。师父脸上有着一种出世的淡然,我们悠然喝着茶,聊着红尘俗事。师父法号“释达果”,宁海人,十三岁出家,至今修行已有十七八年了。他说一个人的佛缘似乎是注定的,也不知为什么,四五岁时就想着出家,那时做梦都会梦见自己是个出家人,其实还不懂出家是什么概念,冥冥之中就想念着,煮茶、抚琴、诵经、念佛,一碗稠粥一碗茶,闲坐佛堂听落花。看着师父,一脸淡然,这让我很惊讶。虽然他比我小很多,但那份超脱和安静的样子,还真有慧根。师父说:人生的苦和乐,都来源于自己的内心,心是苦的,人生便如苦海无边;心是甜的,人生处处都是曼妙的风景!是啊,人生路上自有况味,就看你自己怎样去体味了。

喝完茶,师父带我们来到后面的长廊上。木质护栏,檐角上风铃叮当,已是暮春季节,空气清新甜润。站在走廊上,触目而来的是一片泛着葱绿的植物——田里的油菜花早已结籽,葡萄架上的藤条恣意蔓延着,那些四处生长的花草,在阳光下清丽烂漫地摇曳着。河道、田埂,阡陌交错,好一派恬淡的田园风光。不远处有一片竹林,奇怪的是竹林凌空在河中间生长着,就像是浮于水面的一片绿洲。没有通往竹林的道路,四面都是水。我不明白这竹林是怎样生长起来的,问师父,师父笑而不语,说这里有个神秘的传说,留着下次讲个故事给我们听。说话间,我看到了一群群飞鸟,叽叽喳喳地飞旋着。庭院、走廊、枝条、竹林,全是它们的身影。我从没看到有如此多的鸟儿,也从没听到如此气势宏大的鸟鸣声。它们模样俊俏,玲珑娇少,敏捷地在草木间、屋脊上、枝条上跃动。莫非这些鸟儿在佛法的润泽下,早已充满灵性,连同殿堂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成全了一颗欢喜的心?从长廊上下来后,我们来到了后院。墙边的金银花和紫茉莉正开着花儿,一白一紫,香气漫漫。我不知道茉莉花有紫色的,在我的印象里,茉莉花都是白色的,但是眼前的紫茉莉却让我惊讶。我用手轻抚而过,紫色的花瓣在风中微晃着,叶片上缀满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小水珠,特别可爱。庭院里还有一棵百年枣树。树身斑斑驳驳,有的还皲裂着,枝头上却长着翠绿的叶子。师父说明年秋天这树上就会有结很多枣子,真诚地邀请我们明年过来吃枣子。

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就这样悄然而过,品茶、观花、谈天,过了一个最本真的下午。夕阳西下,达果师父手持念珠,双手合十,站在明黄的墙院边与我们作别。远处,不知是谁敲响了寺院里的钟声,有一种与都市喧嚣不同的空寂和清凉。回望山墙边的师父,小小的年纪,却一脸淡然,眼光纯净。有风吹落花瓣,一片一片飘散开来。突然觉得自己总为俗事忙忙碌碌,如果懂得放下和舍弃,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更加清朗起来呢?

香樟树下的女孩

街角,香樟树下,她仰着脸,香樟花飘下来,纷纷落在她的脸上。那一刻,很美。她是这条街上唯一会弹吉他的女孩,从来都是一个人。背一把吉他,一个人进去,出来,然后又进去,又出来。

我和她年龄相仿,喜欢穿长裙、白衬衫,神情相似,远远看过来,似一朵双生的花。黄昏降临时,香樟的幽香在弥漫。我们背靠着背,唱着许巍的《蓝莲花》。歌声飘过夜幕,一些情绪借着夜色,慢慢地往上抽枝,生长。

江南的小镇,街道上全是香樟树。枝枝丫丫上开着黄灿灿的花朵,风一吹,簌簌飘落。一天,她从街角的香樟树下闪出,说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辈子窝在小镇太没出息了。父母劝不住,朋友也劝不住,一袭长裙的她,攥着五百元钱,固执地开始闯外面的世界。

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都没有她的一点消息。街角的香樟花开了又开,我以为她就这样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常常一个人对着香樟树久久地凝望,那些米粒般的香樟花被风吹落过一阵一阵。十几年的时间在花开花落中安然而过,后来就渐渐地淡了,去香樟树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天穿梭在喧嚣的人群中,上班,下班,井然有序地过着我的平淡的日子。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小镇的街头清冷冷的。我正准备回家时,却收到一个短信:姐,很多年没见,我回家了,晚上有空吗?然后是那个熟悉的名字。我盯着这个名字好久好久,直到确信就是她时,才惊喜而慌乱地回了信息,约好时间。她发来信息说:我在街角的香樟树下等你。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让我惊了又惊,倏然记起有多久没抬头看看身边的树木花草了。香樟树,曾经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和美好的地方,却在不知不觉中被遗忘了。今晚,一声呼唤,一条短信,那些往事缤纷落于脚尖。忽然间,心如一波池水荡漾开来。那个女孩,那些香樟,其实一直住在内心深处。就这么一声轻唤,心里便柔软地闪出她们娇俏的身影。

小镇春夜,没有白天的喧嚣,变得寂静而清冷。穿过街角,那些香樟树仍立于此,枝头的花朵,如点点繁星。举手抬头间,香息飞蛾一般,在鼻翼间来回撞击。隔着行道树的光影,我看到多年未见的她站在香樟树下,一身黑衣,一条红白格子围巾,依然秀丽清雅。我唤她,然后她轻快地穿过树的空隙走过来。我们面对面站着,没有拥抱也没有牵手,只是相视微笑着。那微笑缩小了我们曾经的距离,中间那一段长长的空间不见了。曾经的一切在一瞬间复活了,我似乎又看到我们一起坐在那棵香樟树下摇头唱歌的样子。这一刻,我们会心地笑了。其实有些人不管多少年未见,也不管和你隔着多少距离,只要面对面站一会,依然会感觉到曾经的那分亲近。因为,一切都在时间里。

香樟树下,我们像多年前一样仰脸站着,有花瓣从空中飘落。忽然间,世界温静有情起来。光影中,她的脸有点苍白。这么多年没见,有些话无从开口,我们只是不停地望着那星星点点的花蕾,直到她微抬手。看到她纤细的手指时,我说了一句:“你好瘦哦!”她突然伤感起来,肩膀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就这一下,我看到她内心的脆弱和隐忍,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苍白无力的。这瞬间似乎找到了一个出口,她竟滔滔不绝起来,说她一个人在外面,举目无亲。十几年,一个人拼着扛着,真的好累。十九岁去深圳,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一待就是这么多年,比从小生活的小镇都要久,这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才懂。她说二十四岁结婚,三十岁离婚,然后一直单身到现在。她的声音不再是小镇的乡音,一口纯真的普通话,缓缓的有质感的,在这个夜色里安静地飘出来。我看着这个女孩,脸上隐着这一路走过来的悲喜,岁月的点点针脚早已让她变得世故而沧桑。不知不觉间,话匣子打开了,我们便细细地说起来。青葱旧事、别后的境遇便如那缺口的河堤,汩汩地流了出来。都说有些情一旦说开了,就会自在地流泻出来。这些年来,我始终在小镇温暖如故地生活着,她却孤身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这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她说有一段时间得了抑郁症,悲观,多疑,没信心,对什么都没激情。灯光下,她的脸因说话而略略微红,可能是很长时间没有找到诉说的对象了,她一直在说着自己的故事。大雨天,在深圳的酒吧里,喝酒,胡侃,醉得不省人事,会大哭。那时候特别想家,特别想念街角的香樟树。有好几次感觉撑不下去了,第二天醒来后,还是一切如旧。最热闹最拥挤的场合,其实内心一片清冷。她一直没有停止她的叙述,而此刻我的内心一片疼痛,在时间的洪流里,这些故事和眼泪不知在叹息中辗转了多少次。

所有的往事在温过后变得浓稠起来。那一晚,香樟树下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红尘是拥挤的,又是寂寞的。我其实很想对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小镇依然是你的小镇,香樟树的温暖一直都在。但我没有说,我知道她懂得自己的选择。

起身告别时,已是夜色深深,牵手走出,灯光把我们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

渐行渐远

这些天,常常想起那个小镇,那个让我成长的小镇。在无法翻越的梦境里,常常有这样的画面:古老的石板街,木质的楼房,还有那条泛着波光的湖水,每次在梦中由远而近地荡漾着。醒来后,总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伤感。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羞涩的眼睛从小城天空掠过,温热的阳光从高而密的城市街景树中直照过来,不仅让人有些恍惚,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一直记得那年十四岁,梳着长长的辫子,穿一件碎花的布衣长裙,从小城来到小镇。坐了整整一上午的长途汽车,被妈妈送到外婆居住的小镇。小镇没有小城的繁华,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清新和明丽。喜欢这个小镇,不仅有外婆的疼爱,更有风中浓郁的花香,小镇的天空美得让人有些晕眩,那一片一片浮动的云彩,像空中的飞鸟。我喜欢这种无拘的生活,原以为妈妈把我扔给外婆,自己会很伤感,却没想到,小镇的清幽和阳光,让我一下子觉得这就是我所要的理想地方。

外婆的木屋,前面临街后面傍水,是那种江南水乡的景致。喜欢坐在窗口,静静地看小街上穿梭的各种人物。特别是小镇上的女人,温婉的笑容里波澜不惊,有一种独特的小镇韵味,这种韵味写在女人们的脸上,体现在她们的举手投足间,让人疑在梦中。而屋后的河水,幽远而绵长,吱吱嘎嘎的摇橹声似一首无语的歌。喜欢一个人沿着小街静静地走。夏日的阳光把小镇的清石板烤得吱吱作响,那种爆裂的声音,是压抑后的释放。小镇的转弯处有一块空地,每次路过总被这里的花草树木所感动——这里不同于城市的公园,也没有精致的名贵花草,却有着硕大叶子的南瓜藤,依附在周围的一些物体攀延而上。嫩绿的叶子宽大张扬地重叠在一起,金色的花朵从叶子中间伸张出来,大朵大朵地绽放着,鲜艳而不浮夸,灿烂而不妖娆。看过许多漂亮的花,却不知这些金色的南瓜花也会如此美艳。

原以为在小镇的阳光和花朵中,我会愉快地生活着,然而,一个黄昏,和我相伴多年的外婆突然离世了。我一下子从幸福的生活中坠落下来,我不明白人生为什么会在一刹那就人事全非。一转首,一回眸,就阴阳相隔。其实外婆的年龄不是很大,只有六十多岁,但她却像一盏亮灭的油灯,在一个夜晚悄悄地去了。目睹外婆一个人孤独地躺在木板铺垫起来的床上,曾经红润的脸上此时却是灰暗无比。我想不出外婆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内心景象,此时的外婆就像一片沉睡的沙漠,再也不能滋生情感和思想。面对一些无法逆转的选择,我望着遥远的夜空,只能在心里说:外婆安息,安息外婆。从此,我被妈妈带回小城后就没去过小镇。

这些日子来,小镇就像一面清澈而宁静的湖,不停地在我的眼前衍变着,那渐远渐近的背影中,我似乎闻到了那种特殊的味儿。那一刻,我有一种冲动,一种在心中纠结很久的冲动,突然想回去看看,那个让我成长的小镇。

五月的一个早晨,栀子花浓郁的香气随风飘了过来,穿一件白色蕾丝花边的衬衣,一条橙色的丝绸长裙,背一个双肩黑包,我缓慢而又轻盈地走在小镇的街上。小镇仍是印象中的小镇,静悄悄清幽幽的,似一个未醒的梦。小镇的木房仍是那种厚重的黑色瓦脊,凹凸不平的青石板显得古朴而又沉稳。弯弯的桥体像弓一样俯贴在水面上,有人挑着水灵灵的菜从桥上走过。小镇的街道不宽,两边的房屋让小镇的天空变成一条窄窄的长形。有上了年纪的阿婆,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前面是一张方桌,几样茶点,几杯黑色的凉草糊,一些微薄的收入让她们的脸上有一种喜悦。记得以前这条小街有许多店铺,不知为什么,现在全没了,唯有那个绣荷包的老店仍在,门口悬挂着传统的鸳鸯图案,一眼望去有着古朴的质感。柜台上一柱檀香,袅袅升腾着。有几位妇人,拉扯着彩色丝线,在紧绷的锦帛上,密密地穿行着,绣出花儿一如枝头的鲜花。

一直往前走,小镇给我的感觉,就像躺在一只小船里,悠悠地飘荡着。这里找不到高大宽敞的建筑群,经典的木质楼房被绿篱花草掩映着,像是到了一个远离尘世的桃花源。那种漂浮的思绪在这个小镇里此刻变得宁静起来,某种符合心境的东西在我的心里渐渐地弥漫开来。我忽然感觉到一丝温暖,尽管岁月变迁,时光飞逝,但我心中的小镇仍以不变的姿态保持着她的那份质朴和典雅。在外婆的木楼前,我看见一把有着锈迹的大锁,这么久了,没人打开过这间木楼,冷冷的大锁有些寂寞地挂在木门上。我从包里拿出钥匙轻轻地转动,“啪”的一声,锁打开了,木门吱呀一声被我推开。很久没人住了,屋子里有些霉味。久置的尘埃在突然的惊动声中,四处翻飞着。外婆的那张黑白照仍静静地挂在墙壁上,伸出手掸去镜框上的灰尘,外婆的脸一下子明朗了许多。

终于让我有静静守候的时光了。这个渐远渐行的小镇,此时就在我的身边,袭着淡淡的夜色。怀着千缕情思,我躺在那张古旧的花木床上,重温着我年少的梦。我想起张扬的南瓜花,以及石墙上的片片薄绿,想起了屋后那条潺潺流动的河水,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后来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街上,穿高跟鞋,打一把花雨伞。清脆的足音敲击着青石板,雨水顺着伞骨一串一串地滴落下来。梦醒后,心还在恍惚与现实中飘摇。一股湿漉漉的凉风,从窗外飘进,心在夜梦中感受到一点温凉。

在小镇过了几天惬意的生活,又重回喧哗的城市。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小镇,但小镇那份遗世而独立的清幽,不管经过多少年,我都会记着。红尘俗世中会有许多无言的伤情故事,但这渐行渐远的小镇会是我故事中一道移动的风景。

我的江南

壹.江南

我的江南,微雨淡墨。

此刻,站在湖边,冷峭的寒意已悄悄解冻,春,在不经意中来了。喜欢这样的季节,一帘微雨,杏花初开。柳枝在春风里涤荡回转,远山近水,村落小院。采桑的女子挽着竹篮,着青衫,裹头巾,在细雨中踏歌而来。江南的雨,细绵如银针,侧耳也难辨其声,伸手却能感觉到凉凉的湿润。这样的雨,一派轻浅却水意葱茏。

三月的日子,花草树木开始渐变,蔓延而来的色泽漫过心坎,浸透着别样的风情。一湖春水,几朵春花,让此时的乡野寂寥而幽静。沿着湖边,一个人慢慢走过,这份淡雅,这份静谧,有着江南特有的格调。微雨后的湖边,那些陈旧的枯草从褶皱里伸到外层,露出一点一点新绿。那绿是透着心透着肺的绿,薄薄的,莹莹的,直撩得人春意朦胧。水是初春的水,看一眼心就乱乱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憨态,便是这光景了。经过一冬洗涤,这水没有夏季的粗粝浑浊,也没有秋冬的寒凉刺骨,融化后唯有这柔柔的、滑滑的、凉凉的水,在春的时光里,妩媚得让人心疼。

乡间的春意总是来得早一些,仿佛瞬间就可以把整整一个冬季的寒冷给赶走。杏花、梨花、紫云英,青红绿白,喜悦生动,把江南的早春点拨得热闹非凡。沿村边小道走过,村落显得略远。影影绰绰中,小桥、流水、人家,还有老树、院墙、楼阁,看起来如此的安静、淡雅!有农人戴着箬帽,披着蓑衣在水田里插秧,脚边的秧苗绿莹莹的一大片。空中白鹭轻巧地掠过漠漠水田,觅食的鸭子摇摇摆摆地晃动着身子,组成了一幅农耕图。都说乡村是纯美的,此刻,只要瞄上一眼,保准就会爱上。如果手中有笔,可以绘上几笔或者写几阕小令,低吟浅唱,在微雨淡墨的江南里飘荡,那一定是极其美妙的。

这样的江南,如诗如画。踏足而来,心里的怅然和忧伤,早已淡去。回眸间,烟柳轻晃,燕雀低喃,人间早已是别样的情境。

贰.听雨

周末,独坐,听雨。

雨声潇潇,如珠落盘。

雨敲在窗台的玻璃上,一颗一颗。在这寂静的午后,听起来特别动容。想起九莉在笔记簿上的那段话:“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心一下子柔软起来。”

雨声,点点滴滴,滴滴点点,像一首诗,不远也不近。把窗帘拉上,看不到外面的雨,只是凭着那细微的感觉去倾听,那雨是大还是小了。偶尔,撩开窗帘的一角,看雨从玻璃窗的上沿流过,一条一条的水线盈澈澄亮。屋外的香樟、芭蕉,皆有雨声。雨打在叶上,脆而清。雨珠在叶片上滚动,生动而喜悦。雨,在空气里走过,掠过窗台、屋檐,走在树上,走在楼下庭院的花架上,走在街道的灌木和草地上,走在城市和乡村里,走在山川河流之间。雨像一个行走的人,走着走着,走在时间里,走在岁月里,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雨幕中,有人相伴地走过。伞下的人一脸喜悦,格子衣衫,裙裾飘飘。牵手走过的背影,在雨意中散发着私密的欢喜。

下雨的日子是淡然的,散漫的。不急着去做别的事,一个人,泡一壶茶,淡淡的绿意,潇潇的雨声,有着人间烟火的味道。有时会静静地发呆,听雨声袭来,觉得时光就这样老去。有个晚上,一个人躲在阳台上看雨,忽接朋友电话:一起开车去乡野听雨去。瞬间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于是,下楼,坐上朋友的车,朝寂静的公路开去。雨夜中的城市灯火璀璨,美得像个宫殿。经过雨水洗涤的街景和树木,清亮得让人耳目一新。打开车载音乐,邓丽君的歌温情如故,特别符合这样的雨夜。车子不紧不慢地向着前方开过去。远离市区后,前方一片漆黑,偶尔开过一些夜行的车子。车头灯光集束照着前路,雨飘落的姿态疏散而优美。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是一些村庄的灯光,把车停在一个公路旁,滤去外面世界的嘈杂,只剩下一把瘦瘦的雨声。两个人倦在车内,诉说曾经的故事,一件一件,绽放着光阴的味道。外面的灯光有时掠过,照在脸上,偶尔相对,莞尔一笑。夜色里,寂静无边。趴在车窗上,凝望着雨夜里的黑。那些花朵、草木,都隐在黑暗里。有莫名的光在空中浮动,暗中闪烁着晕染般点点的光泽。雨声落在车窗的玻璃上,发出轻微碎裂的声音。于安静处听着这雨声,真是一件奢侈而美好的事。

很多时候会静静享受这份温暖和寂静,听雨只是一件简单的事。如果可以,安静地听一次雨吧!

叁.桃花

早春三月,空气中有冷冷的寒意。漫步小巷,忽见青苔暗布的古老院墙上,探出串串粉红。走近一看,却是一树早开的桃花,艳艳的色彩,让人的思维凭空增添了一份春思和遐想。

意外在这个冷清的小巷,忽见我倾心的桃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我没有理由不停住脚步,深深地注视这些在诗经里称之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古典美人。想起千年前,也是在这桃花绽放的季节里,那个艳若桃花、明眸皓齿的女子穿上嫁衣,盘起长发,成为别人的新娘。如今小巷里的艳艳桃花,仍风情万种地在风中摇曳,只是不见当年的桃花女子。

桃花在城市的风景里并不多见,唯有这样的小巷,偶尔冒出会让人有一点点惊喜。桃花可成林,桃花可独木。这早春小巷里有一株、两株,真是别有风情。抵不住院落中那一树桃花的诱惑,推门走进这陌生的庭院,没想到立刻有一种春色满园的感觉。这里地方不大,有许许多多的花花草草。那些星星点点的小花,蓬勃地喧哗着。靠墙的边上有一株桃花,枝干粗大,枝头上开满了簇簇艳红的桃花。刚才在墙外感觉不到里面的热闹,而此时我的眼里映满了红色,像潮水一样,一拨一拨,灿烂着,缤纷着。我不知道这桃红算不算正宗的红,但那种由浅入深,又由深复浅的色彩,让人有一种心跳的感觉。站在这里望过去,一树枝深深浅浅的繁复和艳丽,真的,美得让人晕眩。旁边还有几株垂柳,恰到好处地配着这桃树,印证了中国古典主义理想中的“桃红柳绿”。有春风从空中悠悠掠过,几缕淡淡的清香在我的四周浮动。站在这样的早春庭院里,心里感到从未过的舒爽。这个小小的庭院和庭院里的桃树,其实也不失为一个人独自品味的好地方。今天我没想到这么一次偶然,却让我品味了这早春桃花的美艳,也许这就是缘。

一直喜欢桃花,不只是它艳红的色泽,更多的是桃花的含义太深,桃花的意境太红。“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小时候在家门前的院子里,年少的我不知自己折过多少枝桃花。而现在面对这一树桃花,更多的是欣赏。寄居在这个喧嚣的城市,人们的思维大多禁锢在钢筋水泥的建筑城里。每天做着一些没有多少变化的工作,更没有时间去享受一个桃花下的美丽春日。如果能偶尔来看一下,感受一下桃花的意境,相信一切都会娈得更美好。

从庭院里走出,心里桃花的影像仍挥之不去。回头展望,伸出院墙的花枝仍巧巧地支棱在墙上。太阳从远处照过来,粉色的花瓣抹上星星点点的光晕。我越往前走,心里越是怀想着。那一树的桃花和小小的庭院,就像镜头前的一抹光影,久久地定格。

春分

“春分”这两个字,读起来有一种浩荡,一种爽气,一种拂面而来的温煦。春分跟春风是相近,虽然一个是节气,一个是气象,但只要带着“春”字,一切变得妖娆和明媚起来。有诗云:“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春分一到,蛰伏了一冬的万物苏醒了。江南小镇的春意随着春分呼啸而来:院落、墙头、街角、巷尾,花儿扑楞楞地伸展出来,一朵一朵搁在院墙上;青苔、绿萝、蟹爪兰,幽绿的气息散发着时光的味道。小镇的街上,姑娘们一个个春衫飘飘,笑声和着春风,在花草漫溢的空气里浮荡。

春分,平分了春季,是春天九十天的中分点,属于季节更替中二十四节气之一。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是日夜清明、昼夜均平的好时节。这样的节气,是一种温和的理想状态,也是岁月静美的一段好时光。春分后,白昼时间一天长似一天。阳光开始一米一米地增加,天气也一点一点地变暖。时节有了雨水的滋润,有了惊蛰的初醒,大自然就变得丰润盈泽起来。这季节进入春分,万事万物似一列进入轨道的列车,呼啦啦地扯开了。

喜欢春分时节的江南,春深似海,繁花如潮。母亲开始不紧不慢地淘米、晒米,为清明做青团子早早地忙活着。父亲也开始帮忙,搬椅子,找畚斗,为晒米作准备。邻居阿婆把新鲜的菜腌制起来,晒干后可以长年储藏。我独自去山里看花,桃花、梨花、樱花、紫荆花。踩着柔软的乡间泥路,感受着春风扑面而来的舒爽。村头的小河,清凌凌的。水流不疾不徐,像个安然恬静的女子。远处的山野,横卧着一长溜村庄,白墙黑顶,至简至朴。杏花或桃花从墙头斜出,粉红粉白,一簇簇的,拥在枝头,看上去似乎很重,被春风一吹,却又轻盈盈的。油菜花更是以大场面地撑着,一大片金黄绵延数亩。这么安然地走在这片土地上,一点也不会觉得无趣。累了,喜欢在野地里坐着。脚下全是草,那些草粉嫩粉嫩的,小而纤细,特别秀气,特别有趣,特别可爱。一些小草还会开花,针尖似的,从枝头冒出一点猩红,那娇俏的模样生怕惊扰谁,羞涩的样子特惹人怜爱。风这个时候吹来,植物的清香在风里弥漫。突然觉得春分时节,总叫人心里不自觉地柔软着。

一年四季,春天是明艳的、多姿的,江南春分更是多情的。只要用心去品味这份淡雅和花香就好。即便不出去,哪怕坐在阁楼上,抑或坐在临河的窗口,也能看到春水缓缓流过的韵味。阳光下,燕子呢喃着从窗口飞过。远处放学的儿童,在陌上放着纸鸢。传来的笑声和喧哗声,便是一首诗、一首歌。人这一辈子会相遇很多东西,山水、花草自不用说,一只飞鸟、一片浅滩,也会让人心里惦记着,更何况这绿意葱茏的春分。一年只有一个春分节气,恍惚间春分就要远去。春分也会老去,在日复一日的流动中,春分很快就会告别。还好,春分过后还有清明和谷雨,还有更多的节气在延缓和流动。

三月烟雨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惊蛰到了,远处隐隐有雷声,推窗有细雨飘来,绵绵密密地飘洒着,如坠落的花粉。那微湿润泽的感觉,让你如梦幻一般。摊开手心,薄薄的水雾便如春风般淡淡地化去。江南小镇多雨多巷,被雨濡湿了的巷子,悠长得让人念念不忘。三月的雨,细密而且缠绵。透过雨雾望去,屋舍亭阁在烟雨中若隐若现,给人一种缥缈的感觉。其实,一条巷若是没有了雨的衬托,只怕会空洞许多,亦没有那份淡淡的怅惘之美了。

江南的三月,一场雨过后,天地间便蒙了一层淡淡的绿意。都说春雨润物细无声,这雨是一点一点的,渗透在泥土中,渗到植物发达的根系间,先是淡淡的,再浅绿、葱绿。屋背上的青苔、庭院里葱花,以及天井里的那株绿萝,全换上素心绿衣裳。一日一日,直到浓稠得像一匹锦缎,便呼啦啦地蔓延起来,在老院深巷中翠生生的,吐露出春的景致。这样的时日,再也无法坐在楼里,穿一件薄衫,行走在三月的烟雨小巷,任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发际,落在衣裙上。其实这雨不能说“落”,似乎用“飘”更确切一些。想起那句诗:“沾衣欲湿杏花雨”,便能感知这一刻的景。一缕微风掠过,一瓣两瓣的花渗着细雨掠过发际和脸颊,带着缕缕幽香。也许是沾染了烟雨的忧郁,也许是沾染了烟雨的孤独,让人竟有几分寂然。其实江南的烟雨是无法与诗词分割的,想起“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感叹,想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那份落寞。这样的三月,这样的烟雨,真让人悱恻缠绵。

不经意间,看见巷口一女孩,轻巧地走在拱形的石桥上,长发飘飘紫衣紫裙,在细雨中摇曳生姿。不由得想起戴望舒《雨巷》里那个撑着油纸伞,有着丁香般清雅的姑娘,此时此景可否与此一比?一抬头,那女孩早已过了石桥,淡淡的烟雾中,紫色的背影早已淡化成一个模糊的画面。出小巷就见一江春水在雨雾中绵延,江边的条条垂柳在微风中晃动,有木船在水面穿行,撩起江面粼粼的波纹。船远了,又近了,像画布上横走的线条。江水配合着木船浅浅地滑行,那晃晃悠悠的样子,有着人间少有的恬淡和安静。

三月是水声与雨声组合起来的,那潺潺而来的水流声,清澈而动听,人的视线也变得空灵起来。远处的枝叶、老房、篱笆,沾着春雨度着时光,不负春意不负信念,透出一种薄薄的喜气。行走在这样的雨幕中,时光都变得缓慢了,慢到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平常很少与自己对话,这个时候,仿佛遇见另一个自己,可以慢慢地走,慢慢地梳理自己,不用担心时光的流逝,也没有人打扰。那些曾经的茫然、不安,在这样的时光里变得不再纠结。把心放下来,与草木与细雨与花朵与自然对视,最冷硬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累了随意找个地方,看不远处的农人在侍弄那些碧绿的秧苗,那画面就是张志和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人的一生如此迅疾,如果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放下,把心安下来,即便是做一些看似无趣的事,最终也只是喜气与安稳的。在雨水微凉爽的清晨,在古意尚存的街巷,做一个清闲简单的女子,在平平仄仄的流年里,亦是一种快乐。

擦鞋工

天下着雨,他在街角的屋檐下坐着,眼神有些恍惚。他想着今天的天气不太会有生意的,谁愿意下雨天来擦鞋呢?心里这样想着,便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在他前面有他小小的家当:一条低矮的木凳,一个大大的黑包。包里有鞋刷、鞋油,还有一块丝质的绸布——这绸布是他为客人擦鞋的最后一道工序用的。据说,每双鞋经过他最后程序,总能达到锃亮如新的感觉。此时,他呆呆地看着街上的人流和车流。他的生活与这些绝尘而去的车子没关系,却与车上下来的人有关系。他喜欢那些开着车子的人,每次只要他们把车子停下,他就知道有生意了。尽管擦一双鞋只有两元钱,但擦鞋是他的营生。他不会敷衍任何一双鞋,不管是开车来的还是路过这里的,他都开心地为他们擦鞋。每次看到他们穿着油光闪亮的鞋子转身离去时,他都会开心地笑一下,内心也随着这一笑明亮而温和起来。

他在这个屋檐下生活了两年。两年是不长也不短的日子。他就这样守着他的方寸之地,看老街上的车来人往。刚开始,从老家来到这个城市,他并不是擦鞋的。他在好多地方待过,在建筑工地干过活,在眼镜厂干过,在快餐店干过,每次都像流水一样,没有个固定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他来到这条老街,看到街边的那些擦鞋工,忙碌的身影以及简单的家当,便萌发念头,充当了擦鞋大军的一员。老街是小城一条比较繁华的街,东西走向。街两边商城林立,服装店、音像店、足浴店、理发店、美容院,依次排列着。没顾客时,他会看街上的人,各种各样的人看多了,会分辨出他们的真情和笑容。街对面有间美容院,里面进进出出的全是一些衣裳华丽的女人。每次她们黯淡着脸进去,出来时一定是神采飞扬的。他不知这个美容院有什么秘密,让那些女人如此光鲜靓丽,并且一次一次毫不吝啬地大把掏钱。听说进一次美容院要几百元的钱呢,这需要他多少天擦多少次鞋才能挣得到这些钱啊!但有时想,这就是人的命,何必去强求呢?靠手挣钱,各有天命,不想也罢。

下雨的时候,擦鞋的生意就不太好,这个喧嚣的城市变得湿润而潮湿。坐在城市的屋檐下,会偶尔想想老家,那个东北小镇的老家。冬天的时候,安静得很,坐在炕头,煮些土豆,磕着瓜子看窗外雪花飘飘。很多年没回老家了,四年还是五年,他也没去细想。他觉得他喜欢上了这个江南的小城,四季分明,每个季节都有着明朗的特点——春天的明媚,夏天的热烈,秋天的祥和,冬天的凛冽。都说江南的水是柔顺的,他摸摸自己粗大的手指,不禁自嘲地一笑。但他觉得自己的这双手是勤劳的能干的。他想起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赚了好多好多的钱,然后在小城买了房子,娶了一个漂亮的城市姑娘。醒来后,才发觉原来是做了个梦。虽然有些荒唐,但他却把它放在心里。每次老乡聚在一起,会谈起房子和姑娘,但他从没说起自己那晚的梦。他想,就让这梦在心里绵延吧,心中有梦总是美好的。

又一个周末,他照旧坐在街角的屋檐下。已是深秋了,街两旁树上的落叶不时地飘落下来。一阵风过,叶子贴着街面打个旋又飘走了。他失神地望着,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擦鞋喽!”他抬头,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前面,一双纤细的脚伸了过来。他惊讶这女子从哪里冒出来,但有生意是一件让他欣喜的事。他连忙拿了一条小板凳让女子坐好。那女子脱下鞋子,递给他。这是一双棕色绵羊皮质的鞋子,三十五码,小巧玲珑。他有个习惯,喜欢观察每双鞋的细微处,这样会找到一些事物消亡前的一些迹象。而眼前的这双鞋子,没有雨天的泥泞,也没有青草碎叶沾在鞋底,这是一双洁净、安静的鞋子。他抬头看看,鞋主人此刻也安静地坐在旁边,什么话也不说。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情绪在身上蔓延,也说不清是什么,只是莫名地兴奋着。他一边用双手托着鞋子,一边用鞋刷轻盈地刷着。鞋子的边边角角,他都细心地刷了一遍,然后用棕色的鞋油涂抹起来。瞬间,鞋子在他的手上变得清亮起来。他看了看,是最后一道工序了,他拿出他的那块绸布,白色轻薄的绸布,往空中甩了甩,快速而又轻盈地在鞋面上滑拉起来。丝绸与鞋面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听起来优美极了。那女子突然轻轻地笑了,说了一句:“你擦鞋还有点与众不同呢。”他也笑了,为她的这句话,也为她友好而真诚的微笑。他把鞋子递给她,她弯着腰把鞋子穿好,问他,“多少钱?”他说:“两元钱!”她“哦”了一声。这一声“哦”很有人情味。他突然觉得这女子真好,那么随和,那么温和。她给了他两元钱后穿街而过,背影是一袭飘飞的蓝衣。后来,她又来过几次,原来她就在对街的美容院里做美容师,怪不得她的鞋子那么干净。他知道她叫锦瑟,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没客人的时候他会抬头看看对面马路的那间美容院,猜她也跟他一样为了生活不停地忙碌着。这份遥忘和猜想会让他心里充满快乐,但他从来没跟她说过多余的话。每次擦好鞋后,她给他两元钱,他给她一个微笑,然后转身走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从清晨到黄昏,从春天到冬天。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擦鞋的工作,并且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不曾去想更多更远的事,觉得这就是他的生活。一个从农村来城市擦鞋的人,没有更多的念想,坐在街角的屋檐下,擦尽那些充满尘土和污垢的鞋子,便是他最安心的事。

三轮车夫

在小镇我见得最多的是那些弓着背,把轮子踩得飞快的三轮车夫。每天早上,不管是太阳出没出来,只要你一出门,准能在大街小巷里看到他们穿梭忙碌的身影。一招手他们就会来到你的身边,只需几块钱就会拉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他们像游动在人群中的一尾尾鱼,引领着人们在大街小巷上穿梭而过。

没有人能准确地记起三轮车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小镇的,只知道在一天一天的不经意中,那些把小臂搭在车把上,弯着脊背的人群在宽宽的街道上与来往的人们擦肩而过时,我们才意识到这令人瞩目的群体早已进入人们的生活中。每一个街口,每一个店前,都有他们来来回回跑动的影子。车子在风中发出的鸣叫声和车夫那张冒着黑光的脸,已经和身边的高楼、道路、草坪一样,成为街市里固定的一片风景。

有人坐车,有人挣钱,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很多人喜欢坐三轮车,图的是那份方便和简洁。它没有轿车的高贵,也没有自行车的费力,却有着一份家居式的休闲。坐在车上看一路掠过的每一处风景如同惊鸿,街上的树木在车轮的滚动中渐渐远去——三轮车就在人们的这份喜爱与需求中生存着。看过老舍的《骆驼祥子》,人们一定知道那个时候车夫是多么的憨厚和老实;而如今小镇上的车夫却精明极了,那种做生意的头脑会让你望尘莫及。看见客人他们会抢先帮你拎行李,替你擦坐垫,还会口舌生灿地劝说你坐他的车,似乎不坐他的车就是你的损失。有人被说动了爽快地上车,当然也会有人弃而远之。但他们仍一天一天固执地重复着,因为客人是他们承载的希望。

有一次出差回来,己是很深的夜了。下车时,我还担心有没有三轮车,不料一转身就有一辆停在我身边。我还没说去哪里,他已利索地把我的行李拎到车上。等我上车说了地址,他飞身跃上车就开动。坐在车上,我开始打量这个车夫。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子不高,裸露着结实的双臂,一条充满汗味的毛巾挂在脖子上。他的整体形象挺符合车夫的气息。他一边不停地和我说着话,一边飞快地蹬着车。身子和双腿形成一个角度,本来是松松垮垮的链条很快就在齿轮的转动中变得润滑起来。车子轻飘飘地向前飞奔,像一片风中的花瓣。我坐在三轮车上,身体靠在包着人造革的靠背上。三轮车的蓝色布篷在风中鼓动着,在夜色里很快被淹没。车子滑行了一段路,我回头一看,路灯下的车影不停地跳荡着,一种恍惚而又真实的感觉直抵我的心头。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久远而陌生的意念,原来在深夜里坐三轮车可以有这样的感受。很快,车夫就把我送到了家——三轮车真的是一种便利的工具。

小镇的娱乐城、宾馆是三轮车聚集的地方。晚上出去散步,总能看见他们不规则地停在一起。有客人的时候,门前的三轮车走一辆来一辆,很快就融入人群中;没客人时他们就空坐在车上,偶尔放肆地说笑一会,过后又大都在企盼着下一趟的生意。街上的霓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车夫们的脸上有一种期待,手指上的劣质烟在暗夜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毕竟生活本身就充满了艰辛。

最近,小镇突然出现了许多桑塔纳“的士”,我不知它们的出现对于三轮车夫是一种怎样的压力。许多东西原来有,后来就没有了,或者原来没有,后来又有了。在有与没有之间,重要的是把握。我不知小镇的三轮车夫在今后会走出怎样的一条路来。

岁月忽已晚

深秋的小镇,天空是明晃晃的蓝。公公坐在临河的石屋里,一身灰色对襟薄衫,眼睛里挤满了年老的浑浊。阳光照过来,花格木窗把一些光亮吸进去形成了流年的暗影,投射到公公脚边,隐约有纵横的裂纹,这裂纹让人有一点点恍惚。太阳快落下去时,公公坐在椅子上就能看得见远山的落日,红彤彤的。窗子外面的那条河叫龙浦河。龙浦河穿镇而过,河水缓慢而生动地流淌着,依河而居是公公引以骄傲的事。有河就有桥,有桥就有流水,水声潺潺,这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公公一直生活在河边的石屋里,龙浦河的河水时满时浅,生活的琐琐碎碎便在河水中沉浮。一些事在水中沉积下去,一些事在水中浮现出来。在沉积和浮现中,公公慢慢地老去,脸上的皱纹沟壑纵生,嘴巴瘪瘪的,没有牙齿只有牙床。人老了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呢?

公公今年九十四岁,一个人在世上快要走过百年,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他总是对婆婆说:我还想多活几年。于是婆婆就说公公,能活到这把年纪已经不错了,想那么远干吗?公公摸摸胡子,张着没牙的嘴,呵呵地笑了。婆婆比公公小一岁,九十三岁,却比公公瘦弱得多。她小小的个子,驼着背,喜欢穿一件蓝粗布马夹。稀疏的头发被她用牛角梳服服帖帖地梳到脑后,然后打了个小小的S结。牛角梳是我出门旅游时,在街角的一个店铺里买来的。梳子送给婆婆时,婆婆捂在掌心好久好久,对着窗上折射过来的光线看了又看,嘴里不停地说着:“这梳子好,这梳子好!”

春天的时候,龙浦河里的水清凌凌的。婆婆把门前的石子路清扫得干净极了,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剥蚕豆。蚕豆碧绿绿的放在白瓷盆里,白色配着这抹嫩绿,映出鲜美的色泽。一群小鸡围着婆婆,争抢偶尔掉下来的小蚕豆。公公看着婆婆剥蚕豆,也不过去帮忙,一个人悠然地坐在椅子上,戴一副老花镜,看一本被他翻得发黄的医书。争食的小鸡偶尔会跑到公公的脚边,公公“嗬嗬”几声,就听到一串细碎的脚步,小鸡又围到婆婆的旁边去。公公年轻时是中药铺里的小学徒,自认对中药很懂,中药的一些品性、药用,公公记得特别清楚。每次感冒吃药,他会把说明书看了又看,认为不可以吃的药,他是绝对不吃的。婆婆就说他:“你这糟老头,医生的药能毒死你吗?”公公哼哼唧唧,握着那张薄薄的说明书,看着里面的蝇头小字,就是不肯吃药。公公说里面有黄芪、党参,吃了不顺气。九十多岁的老人,真是拗得很呢!

公公是无辜的,执拗是他的性格。家人给公公买了一台洗衣机,小天鹅的牌子,放在卫生间。刚开始,公公特别兴奋,看洗衣机里的水哗哗地滚动着,洗涤、脱水,衣服被洗得干干净净,晒干后还有着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后来,公公把洗衣机用一块蓝色的布帘遮盖起来,说这洗衣机浪费水,一桶一桶的,哗哗地流,心疼着呢。他更愿意去河里打水洗衣。他迈着坚定的双腿,将篮球改装的小桶攥在手里,一根绳子细长细长的。“咚”的一声把桶投到河里,河水荡起一阵涟漪,从河里提上来的水会洒出去好多,但公公却开心极了。一个人不停地打水,提水。婆婆说他“背时人、吝啬鬼”,公公也不答话,洗衣服就是不用洗衣机。

公公喜欢把衣服泡在那个大木盆里。盆里蓄满清凉的河水,衣服被水浸透,颜色特别饱满。公公用肥皂把衣服的边边角角都抹上,然后用刷子刷,先是慢慢地,直到泡沫把衣服涂满才用力刷。白色的泡沫随着他的动作,有时会轻飘起来。公公这才把衣服重新浸在木盆里,用手不停地搓着,直到水里没有一点泡沫,拧干、抖开,晒在河边的那根绳子上。风吹过来,衣服在阳光下忽忽地飘动着。公公做这件事是非常的认真,你绝对看不出这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实际上,公公就是九十多岁的老人。那天看着他把晒干的衣服平放在桌上,然后弯腰认真细致地叠起来,暮光里那剪影特别让人感动。

初一、初六是小镇赶集的日子,龙浦河成了热闹的场所。大清早河里会有船只来往,吱呀吱呀的摇橹声,惊醒了两岸的居民。木匠铺会把做好的凳子、椅子、扁担、箩筐摆放出来;箍桶匠、修锁匠也挑着担子出来了;打铁匠的火炉红红的,裸露的胳膊闪着油亮;那个算命的瞎子阿公也提着一只鸟笼来了。这一天,公公是兴奋的,他会早早坐在门口,跟赶集的人打着招呼说着话。有时也会站在隔壁的木匠铺里,看他们认真细致地雕刻着,把那么一根粗糙的木头凿出美丽的刨花。直到集市散去,婆婆做好饭,公公才会移步回家。

公公婆婆的年龄加起来有一百八十七岁,这在小镇还是很少见。龙浦河两岸的邻居有的老伴早没了,一个人孤独生活着。有的虽然相依着,比起公公婆婆还是少那么几岁。冬天的时候,街上的梧桐叶寂寂地飘飞着,小镇渐渐冷起来了。公公穿上爸爸当兵时给他的那件军大衣,整天窝在家里,很少出门了。一天黄昏,公公突然听到隔壁忙乱的脚步声,那种声音让他心慌。他出去一问,才知邻居公公生病了,家里人正忙着送医院呢。夜幕里,医院救护车的声音有点刺耳。一小段日子后一直没见那位邻居公公回来。公公每天若有所思,我不知他在思考什么。直到有一天,公公看到邻居家的阿婆一脸凄然,门口椅子上放着那个暗红色的盒子,才喃喃地念着:“怎么躺着躺着就像烟一样没了呢!”随后,老泪纵横。那盒子四四方方的,没有特别装饰却冷冷的。盒子上面罩着一把黑伞,是遮蔽另一个世界的风霜雪雨吧。他不停地叹息着,人死了,就剩下这么一点点灰,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接连好几天,公公没有往日神采,歪坐在那把旧旧的竹椅上。椅子的藤条泛着暗亮的光,这光亮衬着公公脸,让公公看上去特别苍老。这个时候,婆婆不同于公公,她就会说:“人都是要死的,我们都活这么久了,还怕什么死啊,眼一闭,脚一伸,就是一世啊。”公公不说话,看着屋前的河水沉默着。

不久,公公病了,吃什么吐什么。婆婆慌了,打电话把姑姑、伯伯们都叫来。公公躺在床上,眼神无力。伯伯说:“去医院吧!”公公执意不去,他说:“想明白了,反正都要死的,这把老骨头没什么可怕的。”他说这话时,也是半真半假的。伯伯他们清楚公公的想法,于是,也没等他说更多的话,就把他送去医院,挂了几天针,吃了几帖药。公公的气顺溜了,饭也吃得下了。从医院回来后,公公突然悟透了似的,不再沉默不再无言,整天开开心心的,还莫明其妙地爱上了看电视。看地方台的讲白话,那些家长里短,笑话、古话、老话,一字不漏地听着,看到开心处,他会一个人张嘴开心地笑。这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看动画片,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得那么入神,那么开心。其实一个人开心与否,看他的脸就知道了。我知道公公是想开了,死亡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重要的是当下。只要公公开心地生活着,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印花棉布

总会莫明其妙地喜欢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限制,比如首饰,比如衣裙,比如那些色彩斑斓的印花棉布——就是那种土纺的纯棉印花布,摸上去朴拙的质感,穿在身上宛如春天般的烂漫。那种温暖以及棉花的柔软和芳香,让我不可限制地迷恋着。一直喜欢棉质的东西,不张扬,不虚夸,妥帖、安稳、素朴、暖心。

去乡下老家,表妹站在村口,一袭大红色牡丹凤凰花纹的棉袄,大盘扣,黑色的宽脚裤,两根粗黑的长辫。初见她,会以为是古画里出来的人物。很喜欢这古意十足的装扮,那繁复的花纹和大团大团的花色,在春寒料峭的村口,有一种劈面的惊艳。表妹踮着脚尖,步履轻盈地移步而来。太阳照在她身上,印花棉布发出明艳的光芒。一朵朵别致的花,仿佛春天田野里盛开的鲜花。每走一步,花儿就微微张开,如舞动的花海。表妹是那种有味道、有质感的女子,穿红戴绿都显得脱俗。我不敢肯定,这样的衣服是不是适合每个人穿,我是绝对穿不出表妹的味道的,可心里却又特别喜欢这种民间风情。表妹向我推荐了一款暗红色的提花棉布,上面有同色的花朵,立领、盘扣,袖口滚着金色花边,穿在身上还真有点古典文艺派的风格。

对印花棉布的偏爱,大多是因为一个情结。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家里那种旧旧的蓝印花布,被子、围裙、手绢、桌布,全是那种土蓝色的粗棉布。那时候没有更多的色彩,蓝色基本上涵盖了其他颜色,新蓝、老蓝、暗蓝、明蓝、靛蓝,全是深浅不一的蓝,但这种蓝却有着安静、温暖、委婉的气息。每次在晨光里醒来,看到自己盖着这种粗厚的蓝被子,心里总溢满淡淡的馨香。被子的图案各种各样,有植物花卉,有鸳鸯戏水,有仙女献桃,有长着圆脸清秀可爱的胖小孩,每一个图案都预示着一种景象。那时候不懂其中所包含的意义,只知道这图案衬在蓝棉布里就像高天上的流云,特别美好。离开老家后,我的这种棉布情结还依然存在着。

那天去老街,偶遇一家新开的小店,专卖一些棉布、棉麻的裙子和衬衫。那些裙子长长的,素色、碎花,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款式。卖衣服的女孩穿一件立领的苹果绿上衣,白色的棉长裙,站在店里。短发,年轻,笑容干净。我不知不觉被店内古朴的蜡染蓝布吸引,并挑了一件蓝色的绣花长裙,有点古旧,裙边是一圈蓝色小花,忍不住用手抚过,一抹最温情的情感从心头掠过。它挑起了我内心深处的那个情结,这份素素净净的蓝色让我心中有如蝴蝶漫天飞舞。我发现自己一遇上这种感觉,便无可逃脱。我爱极了这份温和与沉静,这份质朴和素雅。没有和女孩过多砍价,就直接把这件纯棉的蓝色长裙装收入包中。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满喜悦。

年纪渐长,越发喜欢棉质的衣衫、布裙。初夏的夜里,一身素雅的棉布裙里透着淡淡的静。裙裾上那几朵水莲花,静美、雅致。喜欢,也算是一个美好的意境。一个人喜欢着,无关风月。这印花棉布让我如此怀旧如此美好,如同走在宋词与笔墨纸砚之间,有着无比的轻愁和古意!

年少青衫薄

喜欢这两个字,青衫,透着一股清凉的味道,又有着少年的怅然和伤感。想起欧阳修的诗:“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这青衫薄雅清透,却又寂寥满怀。喜欢青色,如同一节发芽抽枝的青穗,有着少年单薄的青和涩。那时候还小吧,十二三岁的年纪,麻花辫、白衬衫、蓝色的裤子,背一个军绿色的书包,站在村口那株老树下,等待一起上学的伙伴。

学校离家很远,结伴上学是那时的习惯,谁早谁就站在村口等。然后,一起踩着隔夜的露珠,去几里外的学校上课。放学时,一起结伴回家。玩兴起时,便忘了母亲早点回家的嘱托,跟着同学们打打闹闹,不肯早回。我看到路边的蜻蜓,会追逐很久;看到空中的飞鸟,会凝目远望;路过村口的池塘,会被那一池碧荷所吸引,吵着闹着伸手去摘。我满心欢喜地瞧着这小小新荷,有时也迟迟不肯伸手去摘,因为这一份青绿在河塘里是那样的鲜活,那样的诱人,让人不忍下手。

小学毕业,老师要我们去照相馆拍照,说是贴在毕业证书上。这对我们是一件绝好的消息。那时还在乡下住着,照相馆也没有,要拍毕业照,就必须和同学一起去十里外的小镇拍。平常很少去镇上,难得有这么个充分的理由,每个人都兴奋极了。我们从衣柜里找出自认为最漂亮的衣服,其实大多是白衬衫、蓝裤子,偶尔有女孩子穿一件粉红色的长袖,就惹得同学们羡慕的眼神。然后我们一脸喜悦,如放飞的鸟儿,走在清冷的晨光中。

镇里不同于乡下,有着曲曲弯弯的巷子和热闹的街市,石板街窄窄长长的。那些漂亮的女子,白皮肤、大眼睛,穿着粉粉的衣裙,坐在临街的铺子里。首饰、胭脂、水粉、丝巾堆在一起,隔老远就能闻到淡淡的香。很想去买一些回来,但口袋里的钱只够拍照片,只能依依不舍地把眼光投向别处。行至街深处,有卖栀子花的婆婆,挎着篮子和我们擦肩而过。她蓝布衣蓝头巾,慈眉慈眼的样子像个观音。还有坐在店铺里裁衣服的中年男子,低头小心地剪着布料,偶尔抬头看一眼外面。我们对这一切都保持着新鲜和好奇,不停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城镇,浓郁的集镇风情让我们年少的心像风一样流动着。我们一边走,一边寻找那个拍照的照相馆。

在一条弯曲的小巷里,我们找到了一个照相馆。木结构的楼房,门前有一个大橱窗。很清楚地记得那个为我们拍照的师傅,四十多岁的年纪却有一头白发。也许是为生活所累吧,他华发早生,但很慈祥,脸上挂着宽厚的笑。他让我们一个个来,不慌不忙,坐好,微笑。我们第一次面对镜头,那份紧张、僵硬和拘谨全在脸上写着。面对着镜头,根本无法自然微笑。看着那黑黑的镜头除了怯生生地笑着,就什么也不会了。年少清纯,那份本真即便拘谨也显得天真和无邪。直到今天翻看这些照片,仍能感受到当时那份青涩和紧张。

那时候很少拍照片,只有临近毕业,我们才会去照相馆拍。拍好照就等着拿照片,等待是最难挨的。那些日子,我们不停地看着那张取照片的发票,盼着手指数着日子,怀揣着隐秘的喜悦。一天一天,因为照片洗出来要一星期。好不容易挨到拿照片的日子,我们会一大早起来就去小镇,然后扬着稚气的脸看着取照的师傅,那份渴盼直接涂写在脸上。拿到照片后,我们也舍不得多走几步,几张脸凑在一起急急地看起来。照片上,我们神色各异。我看着自己的照片,觉得有许多许多的不满,怎么可以是一脸茫然的神情,又觉得自己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不错。就这样看了无数遍,直看到照片上的自己变得迷迷蒙蒙才放手。这些青涩的照片一直放在旧相册里,虽然照得不好看,但那种素雅、单纯的表情应该凝固了年少时的很多东西。

常常想起这些旧事,很多东西却已随时光远去。当年的小伙伴,早已各奔东西。偶尔碰到除了淡淡地笑和问个好,也没有更多的内容。前些日子去乡下,顺道去看一下那座曾经就读过的小学,却没想到学校早已变成了一幢商业大楼。村口的池塘,早已不见踪影。我站在那里怅望很久,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生活是如此真实,只记得当时年少春衫薄,旧梦重游人不见,曾经的容颜和年少的旧事早就被岁月刻画成沧海桑田。

女孩百合

这是一条有许多旧式房子的老街,不很宽,却有老街的韵味。屋后的窗台爬满了绿绿的常青藤。阳光透过老街的百叶窗,看过去竟有一份深幽。那种光和影合在一起感觉,就像是一部老电影。喜欢一个人从这条老街静静走过。

初夏的一个午后,老街新开一间叫“香水百合”的美容工作室,光看这个名字就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香水百合一直是我喜欢的花儿,纯白的花朵有着诱人的风情,想不到在这古朴的老街会有这样一间美容工作室。也许是好奇,更多的是意外。推开那扇蓝莹莹的玻璃门,看到一个穿粉色工作服的女孩坐在吧台的椅子上。见我进来,连忙热情过来打招呼:“姐姐,是第一次来吗?”我点头称:“是。”她热情而不失优雅地把我引到一间散发着精油薰香的房间。接待我的是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直发女孩,一双明亮的眼睛格外清澈。她微笑地告知我一些美容的基本知识,说话的声音很清亮,是那种让人一听就喜欢的嗓音。她说今天正值店庆,可以免费提供一次美容体验活动。我当然欣然往之。于是,在女孩的热情指引下,我躺在美容院温馨而柔软的床上,体会了一次舒适的护理。

虽然也常去美容院,可在这老街的美容工作室还是第一次。洁白淡雅的美容床、经典舒缓的音乐,以及那沁人心脾的精油香薰,让我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女孩先用一条纯白毛巾把我的黑发圈起来,然后很轻柔地为我洗脸,再用按摩膏在我脸上轻盈打着圈。她的手法很纯熟,手指轻巧地从我面颊拂过,感觉如沐春风。我微闭眼安静地躺着,女孩不时轻软地和我说着话,感觉真的很温馨。她说:“女人应该好好呵护自己,只有懂得爱自己、关心自己的人,才能更好地去爱别人……”语气直率而真诚。我喜欢直率的东西,因为里面透着纯真和简洁。我发觉这女孩亦纯真,又不失率性,进而生出一种希望了解她的兴趣。

“你叫什么呀?”我问。

她答:“我叫百合。”

“百合,很好听的名字,也很符合她的气质。”我在心里这样说。

“家是哪里的?”我问。

“江西临川。”

那里虽然偏僻,但人很质朴。女孩说起她的老家,嘴角泛着清浅的笑意。平常做美容的时候,我喜欢静静体味,可今天,我和这个叫百合的女孩却兴奋地聊了起来。从她老家江西聊到出来打工的艰辛,从一个人应聘求职到最后进入这个美容工作室……她说了很多话,我也安静地聆听。都说沟通会让彼此的心贴得更近,我和百合就在这种交谈中渐渐靠近。后来,她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间美容院。每次回老家,看到妈妈脸上的皱纹,她的第一愿望就是为妈妈做一次美容,让她也享受一下女儿指间的温柔和舒适。说这话时,她一脸真诚。我不知远在江西的百合妈妈听到女儿这番话,会不会很欣慰。我想,她应该会,这股温暖的细流让我这个旁人都感叹,何况是她的妈妈。抬头看百合,觉得这女孩不仅纯真,还非常真挚。我冲她笑,她也笑。她的笑容像她的名字,闪烁着洁白的光泽。

有些东西没发现时,感觉不到它的珍贵,一旦发现了就会倍加珍惜。这个初夏的午后,我心里有一份轻盈的感动,为一个叫百合的女孩。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如过眼烟云,碰到了,散了,然后又遇新的容颜。而有些人、有些事,却让人无法忘却,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仍像一滴清凉的水珠。

锦瑟

初冬,清冷。气温突然之间下降了四五度,有凛冽的风从脸上刮过。街上铺满了落叶,一片一片重叠着。风吹过,如鸟般掠过墙角,轻巧地飞起。季节仿佛一下跌到深冬。转身做好上班准备后,我开门拿包,独自走在路上。包里的手机“叮”的一声,一条短信:“姐,我要走了,再见!我会想你的!”一看名字,是锦瑟,一个在美容院工作的女孩子。有一些突然,前几天还在她那里做过护理,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呢?连忙回电话给她,却是忙音。

家和单位隔得不是很远,我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很快走过去,心里一直惦念着那个叫锦瑟的女孩。从认识到现在,应该有一年多了吧。这一年跟锦瑟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喜欢去她那里做香薰SPA。她会给我放曼妙的音乐,在雅致的空间里,享受锦瑟为我用玫瑰精油调出来的那种特别的芳香,以及她纤柔灵巧的双手。锦瑟来自江西的一个小镇,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她高高的个子,有温暖灿烂的笑容,喜欢把长发盘在脑后,还有一双青葱般的纤手。每次给我做香薰理疗时,她大多会说一些很贴心的话。锦瑟说,有些人不喜欢在理疗时说话。我却喜欢听锦瑟在我旁边轻声细语,每次都能从她清澈的眼里看到一些新的内容。就在前几天,锦瑟给我讲了个脑筋急转弯,可惜我猜了很久都猜不出来,最后还是她揭晓谜底。知道答案的那一瞬间,我们都开怀大笑。相处中,锦瑟总是带给我阳光般的暖意和花朵般的清芬。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发在晚报上,题目叫《女孩百合》,讲述了我和锦瑟初见时的一些感受和心迹,想不到一年时间,她就要走了。离开这个小镇,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我想,习惯漂泊的锦瑟是不可能长久留在小镇的。她有她的土壤和天空,有她的理想和憧憬的生活,小镇给不了她一个满意的答案,所以她选择走。但愿她能找到更适合她的地方。

街角的转弯处,车子疾驶而过。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子,有一瞬间的苍凉。最怕离别,最怕伤情,却总是遇到。聚了,散了,来了,走了,人生就这样不停地变换着。这个叫锦瑟的女孩在初冬这一天,就要离开小镇了。我想,离开只是一种方式,不管到哪里,我都会记得她!

人的一生,还会面对很多次离别,不管愿不愿意。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有聚就有分,有相遇就有别离。这是无法避免的,也是必然的。我想,除了无奈,更多是心情上的黯然。此时,我想对她说:“锦瑟,一路走好!我会惦着你!”

小面馆

从双洋路到海宁街,也就这么一个拐弯,眼前便豁然开朗。

这是小镇的一条主街,不到一公里。宽宽的街道两边,到处是林立的商厦。标志性的建筑有钟楼、供销大厦、时代影院、商贸大楼、国药店,这些耸立的现代建筑让这条街变得气派与繁华。街两旁的香樟树,为这些建筑平添了几许诗意。

早些年,海宁街还没拆通时,街上挤满了低矮的木楼。房子与房子之间是高密度的,屋连着屋,瓦连着瓦。偶尔在屋后的墙壁上,会看到一朵一朵花儿伸张出来。有些人将临街的房屋改成店铺,卖一些零碎的东西。热闹是热闹,却少了一份现代的味道。那时的街随意、自由。街头随处可见一些卖糕点的小店,空气里时时散发出诱人的香甜味。现在,擦肩而过的大多是一些匆匆忙忙的身影,上班的,上学的,遛早的,做生意的。各色表情写在一张张面孔上,却很少有人停下来留意街角垂挂下来的那些藤条和花朵。

与海宁街相连的是一条步行老街,街角的拐弯处,开着多家早点铺,比如小笼葱包、豆面碎、麦饼等,比比皆是。一大早,空气里飘荡着诱人的葱香味,不自觉地捕获着人们的食欲。小罗面馆是我每天都要经过的地方。十几平米的店面,门口放着两个黑油桶组装起来的灶。灶上是两口大锅,小罗站在灶前忙碌地下着面条。小罗是土生土长的本镇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浓黑的短发。粗长的眉毛,临在微黑方正的脸上,特别醒目。个子不高却壮壮的,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人。这条街上卖大排面的有几家,大部分人喜欢吃小罗家的。特别是年轻人,宁愿排长队等候,也不去其他家。这归功于小罗家大排面的品质,面条是那种纯手工制作的,厚薄均匀,韧性特别好,口感细滑、香醇。一碗大排面里面条不是很多,调料却特别丰富:咸菜、肉丝、一整块大排,然后浇上肉汤,色香味俱全。从健康的角度来说,一大早就吃这么一碗,未免有些夸张。可瞧瞧面馆前的人,由不得你不信,这大排面还是很吸引人的。

小罗是个话多脑子灵活的人,一边做生意,一边嘴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很少看到他沉默。镇上的大事小事都能说个大概,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他也说得格外起劲。偶尔,他也会抱怨大排涨价了,生意不好做。但他说归说,从不误了手上的活儿。面条在滚水中翻腾着,他手上的勺子利落地撩着面。店里就两人,小罗和他的妻子。他们分工明确,小罗负责下面条,也就是掌管灶头,妻子负责收钱兼分拣大排。她动作极快,有时候人多,五六碗面条,咸菜、大排,加一勺肉汤,从不曾乱过。小店里坐满吃面条的人,转眼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小罗的妻子不太说话,皮肤有点黑,身材略胖,脸上总是笑眯眯的,记忆力超好,算账也快。客人多了,谁的面谁的钱,算得从不出错。夫妻俩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每天店里人来人往。

女儿特别喜欢吃大排面,基本每个早晨都会到小罗家吃面,我也跟着一起吃。熟悉以后,小罗看到我大老远就会“姐、姐”喊着,每次吃面碰到人多时,小罗还会特意照顾我们母女,稍稍优先于其他人,说是老顾客。他妻子分拣大排时,也会笑眯眯地挑大一点的给女儿。于是,我们娘俩一直在他店里吃面。后来女儿去外地读书了,也搬了家,那个面馆就不顺路了。渐渐地,早餐大多在家里简单解决了,很少光顾他的面馆。一年后的一个清晨,路过他的面馆,就听到小罗“姐,姐”地叫着。好久没去了,觉得这声音特别亲切,大排面吃得少了,诱人的肉香味再次引起我的味蕾。我折过去,进了他的店。小店墙面斑点多多。小罗客气地招呼我:“姐,坐,坐。”我选了靠边的小桌子,环视四周,发现店里生意清淡了许多,灶前也只有小罗一人在忙碌,眼神萧条,头发凌乱。我忙问他老婆去哪儿,小罗慢腾腾地说:“离婚了。”我吃了一惊,“一年没来吃面,咋就离婚了呢?”小罗一脸阴沉,然后叹了口气说:“姐啊,一言难尽啊!想走的人是拉也拉不住的。”我不好多问什么,想起他们夫妻俩曾经默契的样子,深感世事难料。大排面端上来,依然是葱花和肉的香味,于我却有别样的滋味。我低头吃着碗中的面,暗自看小罗。他情绪低落,以前神采飞扬的样子不见了,唯一不变的是下面的手,还是那么利落。吃好面条,临走时,小罗似开玩笑地对我说:“姐,有合适的帮着给我介绍个对象。”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去。冬天的时候,小镇的街道变得萧条起来了。很久没去老街了,突然想起小罗面馆,便从海宁街拐进去。尽管是冬天,老街还是充满暖意,风把食物的味儿吹散开来,缓缓地荡漾着。让我吃惊的是,小罗面馆又热闹起来。店里顾客盈盈,小罗一脸笑意,看到我轻快地喊着:“姐、姐,来吃面条啊!”我发现他边上站着一个女子,梳着马尾辫,眼睛水汪汪的,皮肤有点黑,却也透着遮掩不住的俏美,双手熟练地分拣大排。我刚坐下,那女子就把一碗大排面端了过来。低头吃着面条,我心里却有一股暖流般的意识在回荡。小罗仍站在灶前,腾腾的水汽罩着他的脸,那位女子娇俏地站在他边上。据说,这女子是小罗现在的女朋友,原本是找来帮着洗碗洗菜的。时间一久,女子看上了小罗,每天和他一起在灶前忙来忙去,有时还会帮着分拣大排。渐渐地,她就成了小罗正式分拣大排的人。看来,有手艺的勤劳男子很快就能得到异性的青睐。

生活就像一张网,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忙碌编织着。小罗在他的面馆里安心织着属于他的网。现在的年轻人,对于前路总显得迷茫和困惑,总是看着一山还比一山高,从没想过自己该做些什么。其实,同一条路,只要脚踏实地一步步走下去,就会有意想不到的人生况味。

照相馆

拐过石桥、街角,便看到镇上的照相馆。二层的木楼房,门前有一个种满花草的小小院落。正南面的玻璃窗下爬满翠绿的藤蔓,阳光照过来,洋溢着明亮的春意。

那时刚参加工作,一个人住在小镇的小巷里。周末,常看到一些年轻的女学生,三三两两,从街角的香樟树下走出来,嬉笑着走进照相馆。她们白上衣、蓝裤子,两根垂肩的麻花辫子,脸上洋溢着灼灼的青春。她们是来拍毕业照的,小学的,初中的,临近毕业的,一拨一拨地涌进来,照相馆便是她们毕业留念的地方。

摄影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姓王,平常我们叫他“王师傅”。他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拍起照片来特别认真。每次站在照相机前,看到那些表情拘谨的学生,他会微笑地让她们放松情绪,摆好姿态。也不知怎的,在他这里照出来的相片,大多表情自然,满意度极高。

五六月份的小镇,空气里荡漾着栀子花的香气。学生们除了拍毕业照,还会拍几张布景照。照相馆里的布景特别有诗意:江南水乡的旧石阶,夕阳烟波下的田园,更有蓝天下的云舒云卷。这些布景的质感素朴,用手触摸,有点粗糙、浅浮雕的效果。上面的花草、蓝天、庭院,都是水粉颜料在布上画出来的,颜色有些失真,但拍出来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学生们站在布景前,或微笑、或远眺、或低头,一种姿态就是一个画面。一张一张照出来后,捧在手里,显现出一种不经世事的纯澈和娇美,让她们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她们不停感叹,原来每个人在照片上,也可以这么有生气,这么有活力。

小镇上那些时髦女子也喜欢往照相馆跑。不同于学生们的单纯,她们喜欢拍摄那种模仿明星的艺术照,也有个人写真、朦胧照等。照相馆里那面斑驳的老墙,悬挂着很多照片,大小不一,全是镇上美人们的照片。挂得最多的是在电影院卖票的一个女孩子,瓜子脸,丹凤眼,鲜红的小嘴轻抿,有头部特写,也不乏半身侧脸的。自从照片挂出来后,电影院的售票口人就多起来。特别是镇上的小伙子,争先恐后购买电影票。说白了,就是为了看一眼真人的模样。理所当然,那位女孩成了小镇公认的美人。

因为比邻而居,我常去照相馆。虽然不常拍照,但喜欢去那个摄影室。若干年后,我仍对这个小小的摄影室保持着温暖的记忆:固定在三角支架上的照相机,罩在相机上的红色丝绒,明亮的长方形镜子,一把木梳,一个布娃娃,以及那盒充满魔力的粉红胭脂和那支短短的口红。我一直珍藏着那时拍的一组照片,长发、布裙,淡淡的笑。特别喜欢其中一张,我站在一个开满向日葵的地方。当然,这个向日葵也是照相馆的布景。照片中的我眼神清澈,穿一件粉白的布裙,一脸的清雅和稚嫩,看上去带着某种文艺气息。照片底色微微发黄,于我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以至今天,面对这张旧照片,仍能找回当时那份清婉的味道。

此去经年,当满大街的影楼如繁星般撒开时,我却常常想起那个照相馆。虽然奢侈浪漫的婚纱照、写真集充斥着小镇影楼的橱窗,我却无法忘记那个满是黑白照片的纯真年代。那些远去的事物,譬如青春,譬如照相馆,总是关联着人生的某一段成长。小镇的照相馆,留着我们年轻时的一份美丽和憧憬。

教堂

春日的黄昏,沿着小镇中街一直走到头,就看到郊外别样的风景。天空、云彩、田野、归人,每一处都是风景。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着,那将暮未暮时的晚霞,有一种特别的色彩,让人从心底感到宁静和安详。

小镇的尽头,有一座尖顶的建筑,这是小镇上的教堂。其结构与众不同,房顶上的十字架特别醒目,拐过街角就能看到。不知这教堂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似乎有些年代了。白色的墙体略显斑驳,暗红色的铁门沉稳而肃然,给人一种寂然安静的感觉。倒是周围的花花草草、枝枝叶叶蔓延得极其灿烂。细长的梗上顶着一朵朵清丽的花,颜色是淡淡的粉红或粉黄,远远看过去,像是云彩一样飘浮在暮色的黄昏里。

每次散步都会路过小镇的教堂,偶尔会听到里面传来优美的颂诗声。那声音不同于佛教的诵经,歌声缥缈而悠扬,有如天籁。有时,我会站一会儿,静静聆听这优美的声音,却从未进去过。教堂尖尖的屋顶以及丝绒长窗帘有着难以言说的神秘而肃穆,令人不敢贸然闯入。礼拜天的早晨,小镇的天空清澈而安静。镇上的一些居民,身着素朴的白衬衫、黑裤子,结伴走过教堂门前那条狭长的水泥路,一起去教堂合唱生命赞歌。每每看他们走过,会有许多念想和好奇:他们去教堂是为了什么?是为心中的信念,还是为祈祷生命的延续和平安?看他们虔诚的样子,我常常会有莫名的感动。

一个黄昏,我突然想进教堂看看。一念之间,推开外围铁艺的门,一步一步走近教堂。四周很静,没有什么声音。我猜想这个时候不会有人,便沿着高高的台阶一级一级向上走,抬头间看到一个大大的“爱”字刻在教堂的白色墙体间。字体与笔画纠缠出一份深深的感动。从未没见过这么大的“爱”字,在这乡野小镇的教堂里,显得如此鲜明,如此博大,甚至有点触目惊心。穿过教堂两边的罗马柱,四周暗红色丝绒的窗帘充满祥和与宁静。教堂前面有一个高高的亭台,底下是一排排红色的木椅。一架棕色的钢琴,孤单而冷傲地被放置在庭台上。风从教堂的窗口穿过,掀起窗帘一角,似乎隐隐可听到钢琴的旋律在暮色中汹涌。很少在小镇上看到钢琴,此时,这棕色的钢琴就这样寂寞地站在台上。想来,教堂里传出的优美歌声,必定因这架钢琴变得更加动听。

空落落的教堂不见一人,一排排木质椅子静默着。我从后排向前走去,忽然发现前排的椅子边上有一个女子跪在单薄的草垫上,双手掩面,低头倾诉着什么。本不想去打扰,就在转身之际,却听到一丝抽泣声。我不由停住脚步,转身凝视,却发现她用手挡着脸。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有泪水从她指缝间涌出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不知她为何如此伤心。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走上前去。那女子没想到此时会有人,刚巧抬头。于是,我看到了一双忧伤的眼睛。对视间,我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是我的邻居——叶子。她住四〇二,我住四〇一,平常我们会在楼道上碰到,点个头,打个招呼。叶子是个话语不多、一脸安静的女子,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她也惊讶我的突然出现,从草垫上站起来,凄苦地笑了笑,轻轻对我说了一句,“我只是来倾诉一下!”我的心微微震颤了一下。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教堂里异常安静,叶子握着我的手,低声地诉说她的故事:十八岁,母亲生病去世了,她跟老父亲在小镇安安稳稳地生活着;二十三岁,她嫁给镇上的一个小木匠,谁知没过几年,也去世了。镇里有个算命的,说她命硬,这辈子做了女子,便过得不好。也不知真假,但后来的一些事,让她不得不认命。改嫁了,没多久,公公也去世。婆婆骂她是“扫把星”。她老公长年在外面做生意,已经五六年没回来了,对家里不管不顾。她说她一个人带着一双儿女,没什么收入,只做一些零工。起早贪黑赚取微薄的收入,供儿女上学,还要赡养家里年老的婆婆和太婆。她柔弱的双肩真的不堪重负。叶子的声音伤感得让人心疼。看着这位柔弱的女子,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抬头,看到教堂里那个大大的“爱”字,心想,命是个脆弱的东西。有些人苦苦扛着,有些人却四处躲避。我深觉叶子是个坚强的女子,只对她说:“坚强些!相信一切终有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拉着叶子,我们缓缓走出教堂。夜色已暗,小镇华灯初上。回望身后的教堂,竟是一片灯火。没有人知道教堂中的那些忧伤和痛苦。当飞鸟的翅膀在暗夜中展开,我默默祝福叶子能安然度过这段艰辛的历程。

寂静的黄昏

穿过街边的那条马路,便拐进这个熟悉的园子。近半年来,一直在这里慢走,这是我整个夏季以来最舒畅的经历。一次无意的误入,让我遇见这个园子。

那个黄昏,微风吹出初秋简略的模样。刚刚在单位办完事,我便沿着老街悠悠地走。这园子以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出现在我眼前——铁门、铁栅栏、不高的房子……园内有一大片树木和草地。尽管初秋的萧瑟让这园子有些冷清,却别有一番清静。这种远离人声、车声的自由和安宁,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它。

园子离我居住的地方不远,每个黄昏,我都会来这里。那时,一天即将过去,工作一天的身体开始渴求一种自然的放松。这清寂的园子是安置我身心的最佳地点。我把这里当作慢走的通道,一圈一圈,悠悠地走,走出生命的年轮。每一次,我都会放慢脚步,踏在荒草裸露的野地上,耳听黄昏的虫鸣,用心体会那些街市或公园里看不到的东西。园子很大、很空旷,每次绕它走一圈需要十分钟。淡淡的暮色里,我自由呼吸,行走在微风和草木的香息里。有时候,我也会像孩子一样真诚地坐下,等待草丛中的蚱蜢从石缝中跃出,张着轻薄的双翅,与我悄然对视。这样的黄昏中,人会不自觉地微醺。当然,我不是唯一的入园者,身旁时不时有人影姗姗而过,但我兀自钟情于这份孤寂的美好。有时到了一个地方会觉得神奇,仿佛早在梦里就曾来过。这偌大的园子、这黄昏的景色,每一次亲临都让我有万分熟悉的感觉。

日复一日,渐渐熟悉了园子,园子里的人也熟悉了我。每次打过招呼后,彼此便悄无声息沿自己的方向行走。初秋的晚风吹败了园内的杂草,却吹不走人们对园子的溺爱。某个黄昏,一个年轻女子在园中出现。我惊叹,这么年轻的身影怎会在这里出现?事实的确如此。只见她白衣素裙,长发披肩,颀长的身姿像一株轻摆的柳。每次,我们都是相隔几步,或前或后。有几次擦肩时,彼此会微微一笑。人与人之间的友情是不设防的,因为这轻轻的笑,因为这黄昏的园子。不久,我们就认识了,也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她给我的印象犹如清水里的一尾鱼,灵动鲜活。又是一个黄昏,我和她散漫地说着话。当时,刚下过一场透雨,园子里弥漫着草木的气息,隐隐间还夹着一种奇异的清香。抬头,有一些小小的颗粒随风落在我们的手上、脸上,像极了细细的雨滴。是下雨了吗?当然不是。当我们确认是从园子里的桂树上落下时,惊异地叫了起来,原来是桂花,散发着橙色喜悦的桂花。

突然间满心欢喜起来,在这寂静的黄昏里,为这小小的、怯怯的,开满枝头的桂花,也为我和她的偶遇。尘世间,最好听的声音是那些具有黄昏质地的声音,温情,动人。不管是人还是物,只有走近了,靠近了,才能感觉到那种熨帖的温暖与安心。

香生别院晚风微

入梅了,雨水湿了江南的小镇,四周一片寂然。院落里那株白玉兰繁星似的散开来,感觉非常美。风吹过,阵阵暗香在湿润的空间缓缓袭来,不知不觉心便安静下来。

对花没有特别的选择,每种花都有其独特的魅力。对于一个素衣寡淡的人就没有更多的想法了。眼前的玉兰花倒是很入眼目:小巧秀丽,却开得很雅致。叶,沁着清水般的葱绿;花,是那种纯色的白。一瓣一瓣,特有质感,摸上去有一层厚重。香气,则清香浓郁,轻嗅一下,沁人肺腑。白花、绿叶,在我眼里是一种绝配,就像白衬衣配绿裙子,既素心清雅,又充满禅意。红花绿叶热闹是热闹,却少了一份雅致,到底有些俗意。

院子里的这株白玉兰有些年头了。每年的五六月份,花儿就会满枝头地开放,一朵一朵,重复着去年的繁盛,却绝不是去年的那一朵。不是什么东西都是原来的好,花儿就如此,不可复制却仍让人欢喜不止。很难想象如果少了花朵,这世间会不会变得黯淡许多。而眼前的白玉兰,在这微雨的季节里,以其浓郁的香气愉悦着别人的心情,这应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白居易云:“人间四月芳菲尽”,想不到在六月,也能有如此繁盛花事。

那天去老街,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忽遇一个沿街叫卖玉兰花的老人,很是惊喜,驻足停下。只见老人一袭蓝布衣,一脸笑意,挎着小竹篮。头上、衣襟插满花儿,手上的小竹篮上搭着一块碎花蓝布,边走边大声地叫卖:“玉兰花,玉兰花哦,一元钱两朵。”那声音满是江南味。只一会儿,小巷里呼啦啦跑出一些姑娘。她们围在老人边上,伸出春葱似的手指,你一朵我两朵,一小竹篮的花儿没一会儿就见了底。新鲜的花儿被姑娘戴在发梢或别胸前,一路走过,清香四溢。我也忍不住上前买了几朵。据说,花香能让人入眠。想想也是,漫漫长夜,辗转反侧,如能枕着淡雅的花香,必定能安然入睡。玉兰花放在枕边,香气漫漫,一点点在空间里释放。忽然觉得,这香气似乎会走动,与房间里的某个气息合在一起,让人觉得淡雅而又缥缈。是夜,拿出一口绿瓷碗,把白玉兰一朵一朵置于其中。这实在有点像小时候玩的游戏,但我仍然做得如此认真。

早晨醒来,却发现碗里的白玉兰变得衰败了。它萎着头,蔫蔫的样子;午后一过,垂得更厉害了。原来一朵花从盛开到枯萎,是那么短暂。我有些难过,但这就是规律,我无法去改变什么。只要爱过,见证过,芬芳必然。

那一片海

四月的阳光,轻薄而灵动。我所在的江南小镇飞溅着春天的喜悦。风掠过树梢,叶儿在明亮的光影中舞动着。我穿梭在小镇并不宽阔的街道上,脚步匆匆。在越来越强的光线中,我渴望着一份静静的清凉。也就在这一瞬间,记忆中的那片远去的海毫不设防地闯了进来。思绪在这份漫不经意中渐渐飘浮起来,那些刚刚抵达以及对那片海的怀念,在这个明亮而略带空寂的午后,簇拥着我的意念绵延而来。我想,该去看看那一片海了。

那一片海,一直存于我小时候居住的村落深处。只要穿过乡野的棉花地,再越过长满橘子花的橘地,就可以看到那一片海。很久很久以后,那片海仍被我反复记起。其实,最初对于那片海的认知来自隔壁伙伴——小安的爸爸。小安是我的邻居,也是同学。小安的爸爸是个渔民,长年在船上,很少回家。每次,只要她爸爸回来,小安就会带给我许多令我着迷的东西,比如一枚海螺,一只小螃蟹或是一条五彩的小鱼。小安的爸爸不太说话,皮肤黝黑。他特疼小安,喜欢让女儿坐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欢快地走在夕阳余晖里。每次看小安高高坐在父亲的肩头,我都特羡慕。这于我来说是极不可能的,因为我爸爸一直在一个小城工作。虽然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可即便回家,也很严肃,我是不可能有这样撒欢的机会的。一个午后,我和小安安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小安对我说:“我们一起去看海,好吗?我爸爸就在那一片海里捕鱼。”我犹豫着不敢答应,却又抵不住小安的央求,打算牵手去看那片从未谋面的大海。我们不知从哪条路走才对,只听大人说,穿过那片棉花地,再过一大片橘地,就可以看到海堤坝了。我们思忖着从村落那条长满荒草的小路开始,沿村边的小河,一直朝前走。两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开始了一次陌生而勇敢的寻海之旅。不知走了多久,始终没有走出那片荒草地,天色却渐渐黯淡起来。周边浮荡起的那些陌生声音,让我们变得慌乱而紧张。我对小安说:“回家吧!我们找不到那片海的!”正当我们犹豫着该不该回家时,夜色中传来母亲、小安妈妈以及邻居的叫喊声。那声音穿过暮色,让我们在迷茫中找到了依靠。于是,这次看海计划以妈妈们责骂告终,那一片海成为我年少记忆中的一个“未完待续”。

真正见到那一片海是在我初中的时候。中学离海更近了,学校的一次春游活动,让我目睹了渴盼已久的海。那个午后,原以为会很激动。眼眸与海面接触的瞬间,我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安静。这是一条由大小石块筑成的堤坝,堤坝表面只有两三米宽,顺着堤坝倾斜过去就是苍茫而博大的海。没见海之前,我一直想象海的颜色是那种浓稠的蓝。实际上,海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蓝,而是出人意料的浑浊、混沌。极目远眺,海天之间居然有点黯淡。我有些失望,一直想念的海怎么会是这样一种色泽呢?站在海堤上,我不禁有些茫然。其间,我看到远处有一条银带似的海浪,由远及近急促地向堤坝奔涌而来,气势宏大。还没等我看清楚,这一排排海浪已奋力撞击到堤坝上,浪声滔天,震颤着我的耳膜。我有片刻的惊讶,这声音渐渐充满我的听觉,熟悉而又陌生。我想起小时候小安送我的那只海螺,想起我们把海螺贴在耳边听海的样子。我突然兴奋起来。海的呼喊让我在瞬间复苏,我的视觉,我的意念,还有对海的想念在这一刻灵动起来。我觉得这就是我的海,我一直惦念的海。本来安静伫立的我,竟然兴奋地在堤坝上手舞足蹈起来。我不再安分,索性脱去鞋子,顺着堤坝向海水涌动的方向走去,然后伸出双手捧起海水,大大地喝了一口。那咸而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令我直往外吐水。原来海是这样一种味道。同学们见我傻傻地喝海水,都大声笑我。很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那种咸涩的滋味。

也许是跟海有缘吧,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竟然就在这一片海边。我被安排在食品加工厂上班,工厂的厂房就在海边。每天打开窗门就可以看到海,晚上关了灯还能听到海的叹息声。此起彼伏的喧哗中,我习惯了枕着海浪的声音入睡,也习惯了带着腥味的海风。我常常会独自一人去看海,看潮涨潮落,看堤坝上沉积的青苔,看退潮后那些遗落在泥涂上的贝壳。那些贝壳不算精致,却有着大海浓重的气息,往往一拣就是一大串。偶尔,有海鸟低鸣着凌空飞过,我会仰头追随很久。有时,也会和朋友一起结伴去岩石边挖小小的贝类。退潮后的海是一片浅浅的滩涂。我们高卷裤腿,踩在酥软的滩涂上。那些小蟹在我们眼前张狂爬过,一旦逃不过我们的法眼,就只好乖乖束手就擒。夏天的夜晚,堤坝上会搭起一些专买海鲜的小排档。那些鲜活的鱼虾和各类叫不出名字的贝壳,极尽诱惑地跃动在我们面前。我们会挑一些中意的海鲜,让老板或清蒸或葱油,然后手端清口凉爽的啤酒,一边享受着醉人海风,一边看着渔火点点的海,好不惬意!海在我眼里极尽温柔,我一如既往地深爱着这一片海。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在海给予我所有美好和温柔的同时,却让我目睹了它的暴烈。那个夏日,我亲眼见了这片海在十六七级台风中那狂暴的面目,那些伤痛至今令我无法忘怀。我们的厂房在台风的肆虐中变得疮痍满目,海水在不停地哭泣中淹没了一切。我不敢面对那一片海,惊涛骇浪让那片海变得狂野而陌生。很久很久,我都无法忘怀。那次台风之后,我就离开了那片海,回到了我的小镇,从此再没有去看过海。

四月的这个午后,在小镇微热的阳光中,我想到了我的那一片海。其实,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尽管没去看,但那时那刻,它的容颜,它的声音,它的专横,它的气息,已刻在我的心海里。我无法忘掉那一片海,尽管它有时温柔,有时狂暴,甚至还远未有其他海的蔚蓝,但它如同我年少时的影子,早已深入我的骨髓,镌刻在我的生活里。找个日子,我想,该重新走近那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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