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胡适许怡荪通信集 作者:胡适 著,梁勤峰 杨永平 整理


宋广波

许怡荪是胡适的一位重要知己,对胡适的成长、早年志业均产生过深刻影响。1919年许氏过世后,胡适曾将二人往来信札整理成册,并冠以“胡许通信集”交亚东图书馆出版。但不知何故,出版事未果,原件亦下落不明。2013年,有胡适亲笔批注的《胡许通信集》手抄件被梁勤峰先生购得。此《通信集》共三部分:胡致许函66通,许致胡函39通,附录许怡荪致高一涵函11通;均属首次完整呈现。通信的时间,是胡适留美前一年半、留美、领导新文化运动这人生最关键的时段。通信的内容,涉及人生、国事、文学、宗教、道德等方方面面,是研究早年胡适交游、求学、生平、思想的重要材料。

胡、许系知友。当1909年胡适堕落时,许怡荪不仅时时规劝,且力劝胡应留美考试以摆脱恶状况。胡考取后,即函许致谢:其能中“皆出足下力劝吾行乃有以致此”,故“感激无地”。自此,胡适不仅告别了堕落生活,也开始了人生最关键的一个新阶段——养成一位20世纪中国杰出的思想家、学者的阶段。胡适赴美后,许对胡仍有箴规、劝勉:“问学之外,必须祓除旧染,砥砺廉隅。”对此,胡适表示要“奉为箴铭”,且要求许“时时痛下针砭”。当胡适稍有成绩,许必写信称赞、鼓励,而这种鼓励,又实在能令胡“感激奋发”。随着胡适的眼界日开,学业、思想日进,许对胡更加钦佩,期望亦日殷,他希望胡“为中国第一人,而以第一策救国”。由此对胡更加关心、爱护。许过世后,胡适悼诗中有“我的成功你都有份”之句,实发自肺腑。

胡适对许怡荪亦备极关怀,特别是在思想方面对许影响甚大。胡适总是将读书、治学之心得与许分享。1910年,胡适开始认识到读经之重要,他致函许云,吾辈为实地工夫,须先肆力“经学”,然后读“史”,读“子”;至于文学,则经史之效果耳。又云,吾辈今日为中西文明沟通之际,不可不多读经。待其掌握了西方的新理论、新方法,再用新眼光重审中国先秦经典,自然新见迭出。他曾将博士论文选题之初衷函许:“适之择此题也,志在以新眼光读旧书,二年以来,所得之多,已非初意所能梦见;盖先秦哲学之渊富,惟希腊哲学之‘黄金时代’可与抗衡。二千年来惟其伦理学之皮毛尚在人间,其精彩之处久成绝学,弥可痛惜!”胡适与许怡荪交流思想,除作书外,还有一重要渠道,就是让许看其《日记》和《札记》。《通信集》对此有翔实记述。胡致许信及其《日记》、《札记》,不但给许以极大震撼,甚至改变了许之前的观点,更是研究胡适思想和中国近代思想史的重要资源。

胡适学成归来后,对许怡荪帮助最大的事有二:一是助许竞选绩溪籍的安徽省议员,并进而赶走了恶名昭著的绩溪县知事李懋延;二是促成许到河海工程学校执教。许竞选事因李懋延之操纵而失败,此事使胡适对李懋延的恶感进一步加深,并加入到绩溪人的倒李斗争中来。他以许怡荪提供的李懋延纵侄殴打地保致死的罪证材料,致长函与安徽督军倪嗣冲,要求撤办李。同时,托刘道章、关芸农帮忙,又请里中人士进一步搜集证据预备查办员来时提出控告。次年1月,李懋延终于被调离绩溪。胡适向来不喜给别人介绍职业,但也有例外,他向河海工程学校校长许肇南介绍许怡荪前往执教即其一,《通信集》对此事有详细记述。

《通信集》提供的新材料,可给胡适补充传记材料,尤其是涉及胡适很多人生关键节点方面的材料,尤为重要,比如胡适的改科与入职北京大学问题,都是以前的史料不能清楚说明的。

胡适留美之初,本学农,1912年初弃农从文,这期间经过颇模糊。《通信集》收1911年2月26日胡致许信说:“弟初志学农,以本年所习大半属文学,且自视性与之近,颇有改习Arts之意……”也就是说,赴美不到半年,胡适即有改科之意,理由是他后来终生信奉的选科标准:“性之所近、力之所能”。改习文科后所学专业,包括文学、哲学、政治、经济。1913年学完本科课程,专业又略有变更:“专习哲学,拟一年之后他徙”;稍后,则专治“伦理、哲学”,并旁及政治、文学、历史及国际法,“以广胸襟”。1915年9月入哥伦比亚大学后,乃专从杜威习实验主义哲学了。由此可见,自胡适改习文科之后,哲学变成了主攻学科。至晚到1916年7月17日,胡适已经打定主意:“他日归来,当以二十年之力作一‘中国哲学史’,以为终生一件大事,虽作他事,必不将此志放弃。”在胡适以后40多年的人生岁月里,此志终不忘。1930年代撰写中国思想史,题目略有变,但基本方向未变。胡适做驻美大使四年,未尝写过一篇中国文字。卸任后回归学术,第一件事仍是撰著中国思想史。晚年研究《水经注》,并不是为研究《水经注》而研究《水经注》,而是为了解决中国思想史上的所谓“戴震窃书”问题引发出来的。也就是说,《水经注》研究只不过是其中国思想史研究的一个分支而已。但《水经注》的问题极为复杂,一涉足即不可收,直到他去世也未完结并写出完整的研究报告。1950年代,胡适念念不忘的,仍是包括《中国思想史》在内的两部书的撰写。但此时胡适的精力、心境都大大不及从前了,终究没有完成这部书,抱憾而终。

胡适之执教北京大学,乃其人生之大关节,亦是中国新文化、新学术、新教育史上的重要事件。胡许通信里披露的一些胡适最初加盟北大时的材料,是以前研究胡适和北大校史的人不知道的。

首先,北大罗致胡适,最初的拟议是请胡担任文科学长,而不单是教授。1917年4月11日胡致许云:“适已应蔡孑民先生之召,将在北京大学文科教授。陈仲甫荐适自代其文科之任,适已辞之,因不愿任管理之重任也。”5月29日又函许云:“前已有书寄独秀,言不愿当文科学长。此次与蔡先生书亦言此事。今察兄来书,似独秀尚未以此举为然。适以为国立大学中乃使新进少年作文科学长,似非大学之福,故不敢当之。兄倘再见独秀时,乞为我达此意,何如?”胡适一再力辞文科学长,但直到他回到上海,一直未得蔡、陈之回复。因此,他上岸后,一面专候即将来沪的陈独秀以商定有关任教北大的若干事宜,一面致函许怡荪,请许代为致函陈落实辞学长等事。最终,因胡适坚持,困扰他半年多的“学长”一事,终如愿拜托了。

关于北大改革。胡适初到北大,即发现其种种不足:

……于大学之内容仅窥观一二,已足使我大失望。大学乃如一个大客栈。生意好时何尝不热闹?到了冬夏生意清淡的时候,客人都走了,伙计茶房也走了,只剩下一个老板。这个老板虽然热心,却是一个“外行”。就是生意兴隆的时候,这些伙计和茶房们全是为了拿薪水来的,对于这客栈却毫无关切之意;同事之中也全不问痛痒;那些客人,你是你,我是我,更不用说了。请问这个大学那能办得好?文科之腐败更不堪言!其种种情形,真是一言难尽,适以是新来的人,一时又不便多所建白。今所建议,仅有组织各门教员会(如英文门哲学门之数)一事……今无各门教员会,各门之课程虽由学长排定,而学长是外行。其各课内容全由教职员“人自为政”,所用课本也“人自为政”,全无统系可言,又无人能早为筹备,故至今(十月六日)尚多不能得书不能授课之班,西文书籍尤非一时所能办到,而年假转瞬又到了。

不过,胡适是个有担当的人。他早已立定决心从事教育,故对北大的改革亦格外热心,再加上有位从善如流的蔡元培做校长,故他的改革想法,很多都变成了现实,如选科制度、各系教授会的建立、各系科研究所的建立等等。

《胡许通信集》能显示胡适思想变迁的轨迹。胡适的重要思想形成于留学时代。七年留美,逐步形成了他完整的、影响一生的人生观、世界观、宗教观、道德观。研究其形成之前因后果,是胡适研究不容忽视的重要课题。这里,仅以胡适的“救国之道”为例,略说明之。

胡适的救国主张,一言以蔽之,就是“打定主意,从根本下手,努力造新因”。这一思想最早完整的表述,见于胡适1916年1月4日《札记》。1月25日,胡适在复许怡荪函里,又有了更完整的表述:

……要须打定主意,从根本下手,努力造新因,庶几有新果……今日之事何啻皮毛之关系矣已也,直根之于干,基之于台……揆诸因果之理,宁有济乎?无论今之恶政府不能修政强国,即令民党今日战胜袁氏,别立第二民国,又谁能决其不更为武人官僚所推翻,如第一民国故事乎?

……宜努力造因,能令新因多于旧孽,则政治修明,国力之孟晋,文化之日新,不求而自治,不召而自来矣。适非不知政治改良亦造因之一端,惟政治改良乃是造近因,所谓求捷径也,适所谓因,乃远因也。

适所大虑,在于国之无人……

这一完整的救国之道虽成型于1916年初,但在1914年已初见端倪,这年6月5日,他复函许怡荪说:

民国之不成器,其原因正坐“自上发之”,而所谓“下者”,乃蠢蠢如故,瞢瞢如故。少数领袖,孤立无助,何能为力?其败也,不亦宜乎?足下以为今日须“大人物”,须“英雄”。欲于谈笑之中登斯民于衽席之上,此意吾久厌却。因近来所主张,以为一国命脉,不在大人物,而在无名之英雄。一言以蔽之,在于国民之政治智识,及自胜能力而已。今日之事必须自下发之,其收效迟也,然谋国何等事,而求速耶?

自下发之之策如何?曰,造一良好有智识之国民,造一健全之舆论,造一般爱国急公能思想之人才:三者缺一不可也。此等语似迂,其实非迂,乃根本之计也。

此乃胡适1916年完整表述的“造远因”的雏形。这种想法,亦属胡适思想上的“革命”,因留学之初,完全不是如此。他在1911年致许函中还说:“今日国力万不可图,海陆军万不可不设……”;“今日立国,兵力为上,外交次之,内治次之,道德教育尤为太平时之产品,非今日之急务也……”。可见,那时胡适还认为,国家兴亡主要看政府,而道德、教育皆是末事,与后来造新因、立志教育的观点,有天渊之别。直到1912年底,胡适仍把救国之大任,更多地寄托于孙中山等少数英雄豪杰身上。一年后,胡适经过对国内政情的充分研究与思考,再加上他对欧美国家现代化进程的考察,终于放弃“英雄史观”,终把救国的任务寄托于最广泛的普通民众,直至1916年形成完整的“造新因”的救国论。

要之,《胡许通信集》提供的有关胡适生平、思想的材料极为丰富,必将推动胡适研究更上一层楼。

梁勤峰先生购得《胡许通信集》后,即发愿将此书刊行,以嘉惠学林。上海人民出版社曹杨先生在此书付梓之前命广波作数语以为绍介,推辞不过,乃拉杂写出以上文字,权当引玉之砖。

2016年6月记于北京东厂胡同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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