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舌在便可说天下

张仪 作者:英哲 著


引子 舌在便可说天下

荒芦飞絮,残阳如血。

瘦骨嶙峋的老牛,拖着一辆破车,吱吱呀呀地,在漳河滩地上向北缓缓行驶。

破车前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揪住牛鼻绳子在前头引路,另一个年逾而立的汉子,扶着车辕为老牛助力傍行。小童名叫范雎,平时叫他小雎子;中年人姓毕名成,人们常叫他毕先生。他们都是躺在车上的主人的忠实仆人。

主人张仪,大名鼎鼎。鬼谷仙师得意门生,与孙膑、庞涓以及后来者苏秦为师兄弟。张仪学成下山,四处游说求聘,初成楚国令尹昭阳的下等门客,因被诬窃取和氏璧而受尽侮辱被打得半死。小雎子与毕成将他救出,用破车拉回汾阳老家,彻底离开刻薄傲慢的楚荆之国。

昏鸦匝树,鸣禽归林。老牛破车沐浴着夕阳余晖,慢慢地溯源而行。

车上张仪,趴在破锦毯上,浑身上下衣衫破烂,渗满血迹。他仍在昏迷之中,毕成俯下身子轻声叫了几次都不见醒来。毕成知道这是被打惨了,生怕主人从此留下残疾。他忧心忡忡,半抬半扶着破车,想尽量减少车的震动与颠簸。

而张仪,尽管昏死不醒,但其灵魂似乎还在漂泊游荡。他觉得自己变成云朵甚至空气,轻飘飘地任凭风吹气涌,他在急驰,在飞升。一座名山大川忽现眼前,只见那里青山横云带、绿树含轻烟,紫气缭绕,薄雾弥漫。蒙眬之中,一峨冠博带,宽衣广袖的巨人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巨人自称黄帝子少昊,天皇贵胄,张仪的始祖。少昊口授天机,说天将降大任于你,必先饿你体肤,累你筋骨,受尽人间千磨百难,方可成就一段大业。张仪诚恐诚惶,还没来得及拜谢,一阵风吹来,那巨人就化作了河川山脉……

魂魄依然腾云驾雾,在虚空之中疾行。倏忽之间,来到一个叫作青阳的地方。这里翠竹绿树花繁叶茂,溪水淙淙、禽鸟啾啾。张仪看得入迷,竹林后闪出一个大汉,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背插羽筒、手执弓箭。大汉喝道: “张仪孙儿!吾乃少昊第五子挥也,在此为弓长之职,专门督造弓箭羽矢供人争战之用。因有建树业绩斐然,被黄帝赐姓为张。你现为我张家子孙,当牢记祖训扬我门风,齐家治国平定天下,为黎民百姓鞠躬尽瘁。”张仪听罢,慌忙趴在地上叩谢不止,见声音渐远渐消,忙抬头看时,却见云缠雾卷,绿树青山忽隐忽现……

破车轻轻晃动,张仪呻吟一声,毕成急忙俯身叫声主人,主人却又昏死过去。毕成叹了一口气,命雎子加快速度。雎子揪紧牛鼻子绳,老牛拖着破车,大步向前走去……

直到东天亮起曙光,他们才来到汾水边的一个村庄前。这里植满桑树,枝叶茂盛,远远望去,一片新绿,给人爽心悦目的感觉。破车驶进大宅庭院,雎子大叫师母快来。一位少妇应声开门,是张仪的妻子,俗名云倩,乃桑园主的女儿,出嫁后因张仪四处奔走居无定所,故仍住娘家帮父母掌管桑麻,是远近闻名的采桑女。

雎子来不及说明,就带云倩来到破车前。三人同心协力,将张仪抬进厢房,小心平放于床榻之上。毕成叫夫人拿出石臼,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一把草药,揉成一团放进石臼之中,又要来几匙米饭,用石锤捣烂做成膏药。雎子简单地向师母说明了经过。云倩听罢埋怨几句后就去为丈夫宽衣解带,见张仪浑身尽是棍伤拳伤,不禁又垂泪不止。

雎子烧来汤水,与师母一同为张仪洗了伤口,又用茶油抹上,拿牛角梳推摩。毕成将做好的膏药敷在张仪的伤口上散瘀去毒,再为张仪换上干净衣裤。云倩又一匙一匙地喂了张仪药汤。张仪飞散的魂魄这才聚拢,剧痛再次把他的意识唤醒,他冷笑几声,醒了过来,面前的影像变得清晰可见,与刻在心中的影像对接,他的记忆完全恢复,轻声叫出范雎、毕成的名字。毕成、雎子都高兴得涕泪交流,而云倩更是抽泣不断。张仪笑问妻子: “快给我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

云倩“呸”了他一声,又爱又恨地嗔道: “都被打成这样了,还有闲工夫说笑,舌头要是没了,方才怎能说话?”

张仪强忍着疼痛,惨然笑道: “只要舌头还在,将来照样可以游说天下。”

………

张仪在家一面吃药治伤,一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派出毕成、范雎到各国转悠,收集各种信息情报。回来后进行综合、对比,选择对象寻找突破口。他听说,苏秦游说了燕国君臣,获得燕文侯的充分信任,当上了燕国上卿,并作为燕王特使前往赵国谏君说人,又得到赵肃侯重用,被强留在赵国当上了丞相。

这一信息让张仪兴奋不已,他觉得伤痛已愈,便决定去投靠师弟,谋一个职位以实现自己的理想。

可是,云倩知道后坚决反对。她怕张仪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灾难刚去又降新祸。她认为还是老老实实守在家中,采桑养蚕种麻织布,日子过得既安稳又滋润。可是张仪不听,还请出岳父做云倩的思想工作。他吩咐毕成、范雎在家等候,一有消息就要赶到他的身边共谋大事。

张仪备足盘缠,只身前往邯郸,径直来到相府前,呈上名刺欲见丞相。门官见他仪表不俗、相貌堂堂,料定是张仪来到,却说苏丞相不在,请先找个客栈住下,明天再来。张仪住下后心想,定是门官不知自己与苏秦的关系,所以才漫不经心的样子。次日一早,张仪又到相府自报家门,门官听了爱理不理,也不给通报,态度比昨日更加怠慢。张仪心里很气,但又没办法。如此来来去去,持续到第六天,门官才把张仪求见之事通报进去,过了好长时间,出来一个小吏,自称姓贾,名叫舍人。贾舍人传丞相旨令说,相国公务繁忙请张兄明日再来。气得张仪三尸暴跳七窍生烟,骂苏秦如此无情无义,恨不得跑到鬼谷山禀告仙师狠狠治他一把。

可是气归气,毕竟有求于人,只好忍气吞声。等到翌日早晨,张仪换上新衣早早来到相府等候。只见府邸之外,旌旗飘扬,甲士罗列,好不威风。张仪心里骂道:摆什么臭架子!但仍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子,才见中门关上耳门打开,贾舍人出来带张仪从耳门进去。

苏秦坐在华堂高座之上,正听着一排大小官员的禀报。张仪正要登上台阶去见苏秦,旁边的官员喝道: “相国公事未完,闲客自应稍候!”

张仪退了下来,在廊下站了好一阵子,见苏秦接见了一批又一批的官员,就是没人来唤他,心中恨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

已近午牌时分,堂上传下话来。贾舍人小声嘱咐: “相爷叫你了,好生伺候着。”

张仪整衣敛容,登着台阶往上走。他指望苏秦会降阶下迎,谁知苏秦仍坐着不动。张仪来到跟前,忍气施了一礼。苏秦略略举了举手,吩咐预备午餐待客。

贾舍人与两个女仆,奉命在堂下院里摆一张小桌,放上一碗粗米饭和两碟小菜。张仪入座,见苏秦案上,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侍女、丫鬟频频服侍,而自己桌上如此寒酸,不禁心中感叹,顿觉羞恨交加。张仪原想通过老同窗推荐,当上一官半职,没想到却遭此冷遇,心中有气,勉强扒几口饭就丢下筷子。

苏秦吃饱喝足,丫鬟端水漱口,又送毛巾让他擦脸,然后传张仪上堂说话。张仪到这时候,实在憋不住了,抢前一步,指着苏秦骂道: “苏秦,你我分手时互嘱富贵不相忘,如今我千里来投,你竟在老同窗面前摆起官架子,究竟置朋友情谊于何地?”

苏秦不紧不慢地说: “我早说过,兄才远胜于弟,想不到你却如此呆瓜,以至于处处受困。我今贵为相国,当然可以荐人为官。只怕兄台志大才疏,好高骛远,不能有所作为,到时候反让我这个推荐者难堪,兄台岂不怪我!”

张仪骂道: “大丈夫顶天立地,靠的是一身本领,岂赖小人推荐?”

“既然自夸海口,何必又来见我?”苏秦反唇相讥, “看在同窗学友份上,赐你几镒黄金,你拿去活动活动,或许还会混出一点名堂来。”说罢,命管家取出黄金给张仪。

张仪不屑一顾,哼的一声拂袖而去。

回客栈的路上,张仪气愤难忍,心里骂道: “苏秦小子,真够狠毒。早知如此,还不如听夫人之劝,在家种桑养蚕罢了!”

走进客栈,见店家已将自己榻上铺盖收拾好了,便生气地问: “我尚未退铺,你怎么搬走铺盖行李?”店小二笑道: “小人见先生去见相爷,想相爷必然安排先生到国宾馆去住,用美酒佳肴招待先生。小店如此简陋,如何容得下先生屈居于此?”张仪越听越气,羞恼交集于心,又不愿说出今日遭遇,只好躺在榻上唉声叹气。

此时,贾舍人闪进门来。贾舍人请张仪不要生气,说他看不惯苏秦势利的派头,已辞了小吏之职,专门来陪先生共创大业。张仪却问: “受尽羞辱之人,如何再闯天下?”贾舍人说: “苏秦得志,靠的是合纵理论,先生一贯倡导连横,何不以此对付他?”张仪一听,跳将起来,说诸侯各国大都软弱无能,只有秦国最强、最有理想,不如去秦国一游,鼓动秦国攻打赵国,抓住苏秦五马分尸,也好解自己心头大恨!贾舍人说愿以万金相助,张仪引贾舍人为知己。两人商定计划,结伴同往秦国。

来到咸阳,住进豪华客栈,贾舍人搬出大量金银珠宝,供张仪上下打点。一时间,秦王身边的人无不与张仪结成朋友。时任秦国国君的是秦惠文王,他不时听到王公大臣吹说张仪为鬼谷神人、天下奇才,心想,前些年苏秦来秦国游说,不该误听人言辞退不用,结果苏秦怀恨在心,到处宣传合纵抗秦,致使秦国无法得志于山东(崤山之东)。今日张仪来了,寡人再不能重犯驱赶人才的错误。倘若手下有个张仪,可听听他的建议,也可找出办法对抗苏秦。

如此想罢,便让人请来张仪,拜为客卿,赐给一座府邸。张仪也不孚重望,时常在秦王面前纵论天下大势,出谋划策为秦国伐谋伐交,商讨制定秦之用兵之策,深得秦王信任,成为秦廷红人。

一天,张仪回府,贾舍人便向他辞行道: “先生今日得志,小的十分高兴,今任务完成,须赶回邯郸交差了。”

张仪连忙挽留说: “我在困难时,多亏先生帮助,如今又赖先生慷慨解囊,才有今日备受秦王重用,正要报答先生知遇之恩时,为何却要离我而去?”

贾舍人急忙答道: “小人哪有什么知遇之恩,助你成功者,实乃苏秦也。”

一提苏秦,张仪就生气: “先生何出此言,是先生出钱资助我西行,与苏秦有何相干!”

“不,不!”贾舍人把头摇得如拨浪鼓, “实不相瞒,苏相国刚刚约诸侯合纵以抗秦,生怕秦国怒而伐赵,使纵约崩溃瓦解。想到可以掌握秦国大权的人,非你张大人莫属。便造出舆论说苏秦在赵国如何位高权重,目的是吸引大人到邯郸来。又用怠慢之法激怒大人,让大人怒而离开赵国。然后给小人金银珠宝,暗助大人打进秦国。那些高车骏马,全是苏相国拨给的,小人不过是苏相国手下的一个食客,哪能有那么多的金币车马!”

张仪一听,不禁叹息: “嗟乎,张仪不明,竟坠入苏兄计谋之中而不自知,岂不说明才不如他!我刚刚在秦国站住脚,又怎敢算计赵国?请先生回去替我多谢苏相国,就说苏兄在赵一天,我决不提 ‘伐赵’ 二字,以此消弭兵灾战祸,用来报答苏相国至诚美德。”

………

张仪深得秦惠文王的尊崇敬重,一些同僚却妒火中烧。头一个跳出来攻讦的是公孙衍,他一心想谋取相位,见张仪后来居上,大有取而代之的可能,便极尽诬蔑、诽谤之能事,说张仪口能舌辩不学无术,其信任是用金钱买来的。还四处散布谣言,说张仪曾贿赂了魏冉、樗里疾(嬴疾)等朝中重臣,引起魏、樗等人的不满。第二个跟进造谣的是陈轸,他见张仪才华在自己之上,生怕自己上卿的位置会被取代,便说张仪品质恶劣,曾偷盗楚国令尹昭阳的和氏璧,被打得半死后驱逐出境……

针对公孙衍、陈轸等人的攻击诽谤,张仪略施一计就把这些诬蔑击得粉碎。张仪向秦惠文王进谏,他不提商鞅改革而讲先王变革使秦国国力、军力大大增强,天下才俊都到咸阳集聚又使秦国智力超群。他说,纵观天下,唯秦最强,只有秦国有能力统一分崩离析的天下,山东各国的精英们正是看到了这个大势,才纠集一块以“合纵” (合众弱以攻一强)对抗秦国统一天下的计划。近日,咸阳的策士、谋略家们就合纵连横争论不休。争论当然有好处,可以通过思想交锋,碰撞出智慧火花。但也易生忌恨,形成内斗而产生内耗。大王不如因势利导顺水推舟,发动谋臣、策士、诸子百家进献策论新说,以定统一天下的策略。

秦王闻奏龙心大悦,在次日朝会上,便降下谕旨,在半月之内,谁能为寡人献上最好的治国平天下之策略,谁就能担任秦国第一任丞相。臣工客卿一听,劲头大增,纷纷赶回馆舍搜肠刮肚、冥思苦想,争先恐后地献上奏章。秦惠文王夜以继日一一阅览,从中寻找锦章妙文。他拿起陈轸的《合纵难成论》,见上面提出“六国联盟各怀异心”的观点,觉得有点意思,便放到可重阅的一边;又拿起公孙衍的《破合纵论》,一看题目就来了兴趣,再读到“用离间之计使山东各国离心离德”,觉得建议可操作性强,也放到可用的一边;又看到甘龙、杜挚各自作的《诡道辩》和《欺诈说》,觉得是从兵书上东抄西凑来的,一怒之下扔到堂下;又拿起魏冉、樗里疾合写的《伐韩攻周挟天子以令诸侯疏》,心中大喜,忍不住赞扬起魏冉和自己的亲弟弟樗里疾来;又读到张仪的《横策论》,秦惠文王被张仪的崭新观点、极具前瞻性的理论所折服,读完后竟拍案而起,一迭连声地说读到了好文章,决定将“以连横(事一强以攻众弱)破合纵”的主张作为秦国东出峣山平定天下的国策,命文臣武将忠实地贯彻执行。秦惠文王还将《横策论》写在竹简上挂在御座后边日夜诵读,设坛隆重地拜张仪为秦国第一任丞相。

陈轸、公孙衍败下阵来,觉得很没面子,又见张仪如日中天、光芒四射,而自己却像晓月残星一样黯淡无光,便卷起铺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咸阳。陈轸投到楚国为客卿,公孙衍则以“合纵”之说游说魏王而成为犀首。

战国时期是彰显智慧才华的时期,又是崇尚建功立业、鄙视碌碌无为、尸位素餐的年代。张仪深知时代潮流,他当上丞相不久,就向秦惠文王建议,秦要向东发展,就必须先夺取一个关键地区作为自己的前进基地,而这个关键地区便是魏国。若能鼓动魏、韩与秦连横,再拆散齐、楚联盟并逐一削弱,那么,秦国杀出山东,一统天下就会成为现实。

秦惠文王赞赏这一建议,并批准了张仪辞去相国的请求。在秦国强大后援的支撑下,张仪冠冕堂皇地进入魏国,说动魏王并取得信任,当上了掌管外交的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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