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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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陌生的护士进来了,是手术室的吧,嘱咐我换病号服,里面要光光的,一点儿不剩。这使我有些为难,有些不习惯。
我从小就习惯了穿内衣内裤,而且得是我自己的,也不能有污点儿、褶皱,哪怕是裤脚袖头窝在里面呢,否则心里就不舒服。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习性,不能将就的人,长大了就得吃苦。也许多少还有些洁癖?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几个孩子围着一张桌子吃饭,我不知怎么就把碗端到窗台上去了,一个人趴在那里,离了群。阿姨说:“你怎么不在桌子上吃呢?”我指着刚才坐在我身旁的一个伙伴说:“她太脏,淌大鼻涕。”把阿姨一下子逗笑了。后来这女孩子成了我小学时的同班同学。人家一点儿也不脏,从头到脚都干净着呢。
何况是医院的病号服啊,谁知道都什么人穿过呢。连裤头都不许留,太难受。
“腋窝有汗毛吗?”
“没有。”我抬起胳膊。
“没有是吗?”她朝我的身体看了看,“那就休息吧,等着手术。”
于是我就躺在床上休息,死人一般,什么也不想,也不说,也不做。该想该说该做的都做过了,此刻剩下的,只是等待,等待即将来临的手术。
6点50分进了手术室。我不知怎么上的平板车,怎么出的病房,怎么过了走廊里那长长的一段路。那时,天已经有些晚了,印象中走廊里没有人,也许在屋里吃饭吧,空旷而安静,静得像坟地里一般沉默。
手术室的门徐徐打开了,里面没有人,同样空旷而安静,静得人心冷。屋顶很高,墙壁也远。青白色的灯光笼罩着静静的屋子,一个穿墨绿色手术服的护士在我身边忙碌着,不时地问我一声:“冷不冷?”
我说:“不冷。”
她说:“冷就关空调啊。”
我说:“有点儿凉。”
她过来给我掖掖被子。
我感觉自己很清醒,或者说叫麻木之后的清醒更恰切,抑或是清醒混合着麻木。其实我以前做过手术,一次是甲状腺囊肿,一次是卵巢囊肿。当然,结果证明后者是误诊了。
我知道手术是不会有危险的,我信任E;但让我心里难受的是左侧那只乳房将永远失去了!它陪伴了我五十七载,给过我少女时代的羞赧,青春年华的美丽,老年后的健全,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它会先我而去。
我想用手再摸摸它,却没有动,已经要失去的东西就不必留恋了。更何况它已经彻底背叛了我,表面乖乖女一般安静地伏在那儿,内里却心怀鬼胎,蠢蠢欲动,想要吞噬我的身体。
我心想怎么就没拍张照片呢?拍一张健全时的裸体胸照,日后也好留个纪念。
又过了一会儿,里边一扇门打开了,G从里面走出来,站在我的头顶旁,两手摩挲着我的眉骨说:“皱什么眉呀!”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没有意识到皱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当时的紧张也是我意识不到的。
他显得很从容,声音和缓,脸上好像还带着笑,是平时所没有的,大概是想舒缓我的情绪吧。
紧接着E也从那道门里走出来了,一直走到手术床边,站在我的身体左侧,拿起那张已经备好的钼靶片子问我:“如是,对吗?”
我说:“对。”
“左边是吗?左边。”
我说:“是的。”
他一边看着片子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指背碰了碰肿块儿。外科医生的手真硬啊,疼得我一哆嗦,身体不由自主地躲了一下。
意识忽然从心底里冒出来,我很清楚,再过一会儿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麻药将注入我的体内,麻痹我的神经,我同死人没有区别!
我问E说:“您吃饭了吗?”
“吃了。”
“我能跟您说两句话吗?”
“说。”
“请您别管什么美不美的,做干净点儿就行。”我担心他考虑女人爱穿低领衫而留下隐患。
他说:“行。”
我还想说我还得写作呢,还有年过八十的母亲需要照顾,还有那么多的好书没来得及读……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算了,听天由命吧,说多少也没有用,不能给他增加负担。万一干扰了他的思维,影响到手术效果就不划算了。
“口罩”戴上了,有人在脚那头开始推药。
世界瞬间便从我的意识中消失了。
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如果能在麻醉中死去,也是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