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金良:八千里路云和月

正义的梦想 作者:吴大勤 著


李金良:八千里路云和月

杜甫是富有的 三千首豪华的诗歌

和铺了三层茅草的屋顶

你除了属于无产的阶级

一无所有还是一无所有

父执故去 慈母多病不能缝补你的旧衫

你拿起枪杆子周游列国

从齐鲁到岭南血战疆场

八千里路云和月

你漂泊在王勃的落霞

打狗打狼打盗寇 看恶魔如何猖狂

风化的国恨家仇

一番征战功成的记忆

浪淘尽的英雄 赢得的阶级是无产

——《无产阶级》

吴大勤/行草

这个春末,还没准备好,在朋友山庄的寮或亭子里,午后的阳光密匝匝地照来,我就与这位南下老革命相遇。甫一见面,他便握紧我的手,很谦逊地说自己是“文盲”、“老粗”。他的爽朗和直率马上感染了我,因为他是中山市1972年恢复公检法的首任法院院长,我是后法院人,便打趣地叫“文盲院长”,他哈哈地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文盲院长,好!”

我也是一介武夫,从戎廿载,自觉是个蛮子粗人。以贺卫方的观点,军人是不应该到法院的。纵观中华军史,军队其实就是没有文化的团体。过多文化介入这支军队怎么打仗、如何打胜仗,因此尔等莫笑军人少礼数不谙吱歪,那些专家、教授、博士们文化幌子下不知又有几多斤两?大多所谓“精英”,直如汪精卫类只是图利卖国的急先锋。

我仔细打量这老院长,高个,大耳大眼大鼻子,眉骨微隆,这是麻衣相法里贵格之兆。虽是86岁的高龄,仍见俊朗的脸廓,声如洪钟,抑扬顿挫。好一个山东汉子,痛快!

老院长李金良开讲:“我先讲三点,第一,当兵当对了,转业转到中山转对了,在政法委离休离对了;第二,旧社会没有被饿死,战争年代没有被打死,历次运动没被整死;第三,明白如何工作、如何做人、如何认识问题的真谛。”

他说得字正腔圆,铿锵斩截,极具思辨性而富有逻辑。他目光如炬而有神采,坚定果断而屠人妄欲,这是一种人格精神和魅力。有一束光芒掠过我的眼前,我一个老文字客似是被忽悠了,尘世间还有这样的文盲吗?

李金良滔滔不绝地细说当年,思维敏捷,丝丝入扣,环环呼应,一气侃了三个小时而意犹未尽。让我又看到了那个嚣张的年代,那些革命者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气概。我隐约觉着一只雄鹰在天空中嘶鸣,一个青春生命在战火纷飞的岁月横刀立马、“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飞扬。看到生命的血,生命的火,生命的光荣与不朽……

山东省东明县曾直隶河北省,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先归平原省,后属河南省再后归属山东省,所以有坐地不动归四省之说。东明县地处鲁西南部,黄河南岸,是黄河入鲁第一县,数千年来屡受河害,沉溺难免,遂致有时暂废,有时又修复重建。多年来河水泛滥形成的盐碱地,雨天水汪汪,冬天白茫茫,庄稼长不旺,家无隔夜粮。

在军阀大开战的1927年2月,东明县肖楼村李家添了一个男丁。这个在兵荒马乱中出生的李金良今生便与战争、与共和国的浮沉紧紧相连。

连年征战,国穷民苦。除了两间破草屋,李金良家一无所有。饿,在他记事起便为他张开一片恐怖的网,如毒蛇缠在他的颈脖。每天,饥肠辘辘,从无荤食饱肚。平时,靠捡粪便换些钱粮;收割季节,跟在人后拾一些遗落的稻谷;冬天,饥寒交迫,到山上挖野菜、摘树叶来充饥。李金良八岁,父亲把最后的一碗稀粥留给子女,自己便在疾病和饥饿里走上黄泉路。次年,哥哥也在饥饿的道上爬都爬不动了,然后走到生命的尽头。亲人的离去,留给金良幼小的心灵撕裂的痛。他常常饿得眼冒金星,有一次重感冒,没钱买药,加上没有食物,他瘫在床上。母亲怕他饿死,便向堂叔借两升小麦,谁知这堂叔竟刻薄地要她半个月后还上一斗的小麦,母亲气得直流泪,粮也不借了。金良奄奄一息,看来熬不过这个冬季了,母亲伤心而嘤,好在一个邻居送来了一些米面,小金良总算脱离死神的掌控。

当他17岁的时候,岁月的风霜,日子的饥饿,野菜和树皮也把他锤打成一个彪形大汉。也许他该思考自己的出路了,少年金良最大的理想就是填饱肚子,有饭吃才是硬道理。

读书,是他的奢望,连活着都无门,还敢想去认字算数?

呼啸山林,与绿林好汉打家劫舍,也可混口饭吃,但这充满耻感的事岂可为!

革命去!

他见过小日本的烧杀抢掠,见过国民党的搜刮虐民。后来村里来了共产党的军队,为老百姓挑水劈柴扫地,态度和蔼又可亲。金良每次遇到这些大军,他们总是温和地嘘寒问暖,还宣传革命的道理。他的四叔原来是村里的民兵,后来参加了八路军,也常跟他讲这支队伍是老百姓的军队,为全国人民的翻身解放谋幸福。

1945年8月,已近日本鬼子的末日,李金良光荣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当新兵时,李金良分在东明县大队,一个地方武装部队。那真是一个“土包子”的部队,生活很艰苦。有吃——馒头、窝窝头和面条,可还是吃不饱,有时还断粮。没有军装、没有背包、没有枪支弹药。后来配了两颗手榴弹,李金良像宝贝一样把玩,但没有弹袋没有任何东西装手榴弹,行军起来真不方便。他把一个裤腿撕下,把手榴弹包着别在腰间。再后来发了枪,但只有三发子弹。这样的配置真要打起仗来难有胜算,他们这些新兵蛋子有时搞搞训练,更多的是去磨嘴皮宣传共产党和解放军的政策,农忙时节也去帮老百姓搞生产劳动。敌人来了,势单力薄,不能硬碰,唯有一阵游击或溜之大吉。

李金良成了个半老兵,便有枪有弹有面包,还有了土不拉几的军装。他十八岁的青春背着步枪,迈着正步,甭说有多神气了。

战士,首先要勇敢,不怕死。选择从戎,李金良除了想着填饱肚子,当然也想过为国捐躯、战死疆场。既然走上了让挨饿的穷人翻身做主人的道路,那就当决绝,将革命进行到底。战争,选择了这位热血男儿。他在与敌人遭遇的每一场战斗中,总是冲在前面,从不惧死。在1947年开春攻打东明县城的那场战斗里,李金良脸上长了一个大疮,红肿疼痛,右眼角还不时地跳着。他家乡有左眼跳福右眼跳灾的说法,但他一腔热血报家乡,坚决拒绝了领导让他到黄河北住院的安排。看到他参战心切,领导叫来了卫生队长,卫生队长取出剃刀,用火一烫,剖疮取脓,再以纱布包之,李金良便跟着队伍参加了攻城战斗。他冲锋陷阵,悍勇顽强,最终我军一举拿下城池。

1947年6月,李金良分到五分区独立团,这时候与国民党军队的战事多了起来。国共之间,共产党军队一直处于弱势,小米加步枪就是共军的基本家当。赶走小日本后,国民党欲以先进的美式武装,三个月拿下解放军,消灭共产党。毛泽东面对气势汹汹的国军,闲庭信步地提出三年打败国民党的计划。尽管国民党对我军攻势猛烈,但并不见得强大,毛泽东正通过广大的人民群众打一场伟大的解放战争。

为了避其锋芒,李金良所在部经常行踪不定地与国民党玩捉迷藏。他们个个都是夜猫子,常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急行军。每到一地休整一两天后便撤,常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游击战或麻雀战术干扰敌人、消耗敌人,然后一举歼灭之。但在戏弄敌人的同时我军也常遇到强敌,多次中了他们的圈套。

一次独立团刚在一个村安营扎寨,就被国民党的骑兵师发现,大批的骑兵冲进村子,把我军打个措手不及。敌骑兵师或长枪或大刀,见人便砍。炊事班那个老班长和几个小伙正要生火做饭,便被飞驰而来的敌骑兵从背后一阵乱刀砍死。指战员连背包也来不及背上提着武器便撤,翻过村边的围墙有一片高粱地,高粱地是我军打麻雀战的好去处,他们作鸟散状钻进这迷藏区里,然后边转移边与敌军周旋,你骑兵部队纵是千里神驹又奈我何?

淮海战役要打济南时,李金良所在部队受命狙击敌人的增援部队,他们不分昼夜行军埋伏,打听敌人行踪,牵制迷惑敌人。有一晚,部队刚在一个地方安顿好,派出的侦察兵发现四面八方都是国民党军队,还有大批的装甲车。糟糕,被敌人包围了。当时李金良是团政委的警卫员,政委50岁开外,矮小精明,大军压境他临危不惧。在这高天滚滚寒流急的冷冬,他召集队伍,撕开上衣,从李金良手中拿过手枪,他光着膀子慷慨激昂地作动员:“我们被数倍于我的敌人所包围,保存实力,安全撤离是我们当前的要务,我们往东方向突围!”此时已是枪炮之声大隆,李金良跟着政委左冲右突。炮弹落处,他拉着政委便往炮落点旁边趴下。这是他的战场经验,爆炸物一般向上蹿飞后再作弧状散开,躲在炮弹旁是最为安全的。

此役伤亡惨重,1 000多人的部队剩下600人,还有很多伤病员,部队迅速调整,化三个营为两个营,并迅速转移到一个村庄,把重伤人员安置村中。然后团领导商量,将部队转移到敌人想不到的隆海铁路,这个路段是敌占区,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生死攸关,豁出去了。

部队败走麦城,疾驰狂奔了一夜。他们找到一个野地准备稍息炊事。尚未安顿好,便听到一阵枪声,部队唯有继续突围行军。

在局势紧张的转移中,日夜争战,大家已是两天不进饭食。实在累得不行要睡着了,便狠拧一把自己的脸以保持清醒。走不动了,拽着马尾巴让马拖着走。但马也征战多日了,常失前蹄,所以便常出现人仰马翻的现象。敌人的炮弹还是跟着部队轰隆隆地炸,不少战士倒下了、受伤了。李金良困累饿,他睡着了,梦中见到家中门前开满鲜花,房子里堆满麦子,母亲老泪纵横等着他归来。一阵刺骨的冷让他醒来,是战友的血在他手上凝成了霜。一看周围,尽是牺牲和受伤的战友。他擦擦眼,扶起身边受了重伤的战士,战友摇摇头,不行了,肠子都出来了。

他想站起来,双脚如铅。冬日的残阳照在牺牲战友的尸身上,如血般悲怆。他吃力地顺着马蹄足迹追赶部队,太饿太渴了,马蹄洞里不管是尿是水,他捧起便喝。走着走着,李金良看到远处桑树地有一辆敌装甲车,敌军正向他招手。他咬咬牙,狗日的,想让老子当俘虏,我正等着引刀成一快呢。正在想着,我军部队来了,他遂得以脱身跟上部队。

淮海战役时,他是独立团的通信班长,李金良所在部接受破坏铁路的任务,以阻止敌军增援部队。连日来,他们拔掉了十几里的铁轨。一次,他们又去执行破坏交通线拔铁轨的任务,到了目的地正待开工,听到有些动静,他们窝在麦地里。“叭”一声枪响,一发子弹从他帽檐飞过,他打了个激灵,敌人已经有准备盯上他们了。撤,他叫着旁边政治部主任“5号”的番号,看到他趴在原地不动,蹲下一看,脑袋血淋淋的,脑浆溢在脖子上。原来,刚才从他眼前飞过的子弹打到首长的脑门上了。哎,没有保护好首长,李金良为此十分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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