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陶渊明研究虽然不能与鲁迅研究、《红楼梦》研究相比,甚至很可能也不能与杜甫研究相比,成果也说不上汗牛充栋,但还是夥矣沉沉。据多年致力于陶学史的吴云先生统计,从1978年到20世纪末,有关陶渊明研究的论文1300余篇、专著44部。据吴先生说这是百年陶学四个阶段中最为繁荣的时期。[1]我于1990年在《求索》杂志上发表了《矛盾与和谐——陶渊明诗歌中的一重关系》的论文,初步形成自己对陶渊明思想与艺术的一些基本看法,此后在多部有关魏晋南北朝诗歌的专著中继续展开对陶渊明的论述,并发表了专题论文,应中华书局之请撰写并出版《陶渊明传》,但自问仍然不能算是陶渊明研究专家。我的陶渊明研究,可能也包括我的黄庭坚研究、李白研究等,如果说有什么不同于其他研究者,尤其是不同于专门研究者的研究的地方,也许在于通的一方面。当然我也不能自诩为通家。其实,是不是专家,算不算通家,并不重要,也没有标准。我更愿意将自己定位于陶渊明的服膺者,或者说是学习者。我服膺过不少古人,尤其是苏轼、黄庭坚两家。但是苏、黄的那种游戏于万类,甚至可以说带有天才机智,是我很缺乏的精神气质。所以,我每觉与陶公最亲。吴云先生曾用“骨骾处世”来概括陶渊明,这或许有他自己的人生体验在内,而我觉得或许陶渊明真的可称“骨骾”,尽管这劲头与人们心目中魏晋名士陶渊明相去甚远。如果人们真的认识到他的“骨骾”,也许就没有那么多人喜欢他了。我自己每谈陶渊明,或在讲座,或在课堂,常忍不住说:陶渊明是很认真的人,陶渊明的特点就在践履实行。听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反应。也许吴云先生说的“骨骾”,我说的“认真”,都不是对陶渊明最合适的概括。当然,我们不否认人们一向强调的陶渊明的自然、平淡,甚至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简傲风流。但是即使在这些方面,比如“自然”这样一种观念上,陶渊明也是十分认真的。他是一个思想深邃的人,并且是极具思辨力量的人,只不过他的思辨不像嵇康那样表现出一种哲学的逻辑。他是用生命本身、生活本身来思辨的人。其实我说的陶渊明的“认真”,就是这样一些意思。因为他把一切都看得很真,把当时流行的这种自然的思想与行为方式也看得很真,才会发生他与那个时代的主流的名士文化、华丽风格的格格不入。但是他并没有简单地排斥那种文化,他只是思辨地接受了那种文化,无疑是提高了它的精神。所以,到了最后,我们又觉得他才是魏晋文化的最典型的代表。这里面的否定之否定,真是不易说清的逻辑。“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元好问),陶渊明经常希望自己从那个时代超越出来,升到三代以前的羲皇之世,但运用我们今天用得有些庸俗了的辩证法来看,难道这不正是他对那个时代所产生的精神向往?每到此时,我又觉得所谓学术研究,就像是开凿混沌。但混沌难清,往往刚一清晰了,又会回到混沌状态。
虽然我自问不是陶渊明研究的专家,但本书却努力以“专学之学”的研究方式来探讨陶渊明。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我自己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学术研究时,关注的主要是作家与作品,当时尚没有能力提出有关文学史的整体性的、长时段的看法。进入魏晋南北朝诗歌研究以后,我的研究就更多转向断代的研究方式,相关专著与论文,也多着眼于断代、通代的,并且以问题为主。近年来的一些研究,又多集中在单个作家及作品方面。二是《陶渊明传》的撰写,让我不得不对他做比较全面的阐述,尤其是不能不以考证事实为基本出发点。《陶渊明传》基本上体现了我对陶渊明人生与艺术的理解,在实证方面也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但受传记体例的限制,尤其是受自己在陶学方面“学程”的限制,此书在义理、辞章、考据三方面,都留下了很多空间,当然也是很多不足。所以,这本《陶渊明经纬》,我个人觉得是《陶渊明传》的续篇。但两书之间,还是有相互补充的关系的。
至于本书所设计的义理、辞章、考据三方面,我觉得考据虽难,但深入调查史料总能提出一些看法,甚至能解决一些长期存在纠纷的问题。义理的深度虽然不可底及,但经过覃思,也能触及一些本质。最难的反而是自以为较有能力的辞章研究,很难提出特别有新意的看法。在这方面,我认为一定要回归古人,然后再运用现代的美学与艺术分析的方法。不但在陶渊明研究方面,在整个古代文学研究方面,这都是一个需要努力的方向。所以,本书的“外篇”中“宋代诗人对陶诗艺术的阐述与接受”一节,着重于介绍宋代诗人对陶诗艺术的分析,他们在自然的宗旨下对陶诗艺术所做的辩证分析,我认为迄今为止仍代表陶诗美学研究的高度。同样,我认为宋人对陶渊明的实证研究,也直接引出现代意义的陶学,但在实践中再现陶诗艺术上的成功,恐怕仍得让唐代诗人居其首功。
[1] 吴云《百年陶学史(下)》,载《骨骾处世——吴云讲陶渊明》,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