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逢末世,少年英俊
如果可以重活一次,可以选择降生的朝代,李商隐或许会逃离晚唐,由此就逃离了一生的悲剧命运。
可是,这如果只是遐想中的烟花一朵。
反过来想,也或许正因了晦暗潮湿的晚唐,才有了万丈才情的李商隐。蜩螗世事,总是这样悖谬着互相依存。
李商隐(约813-858年),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约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年),义山出生在河南荥阳(今河南郑州)一户温饱尚可却也乏善可陈的小官僚家庭。
生不逢时,应是他最适宜的写照。大唐盛世,已在公元755年的安史之乱中耗尽了元气,此时的李唐王朝已无法扭转日薄西山的命运。李家不过是这洪流中的一粒泥沙,被裹挟着,江河日下。
虽然生不逢时,义山也算得上是没落的贵族余脉。义山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论谱系,他与大唐开国皇帝李渊同宗,都是汉名将李广、西凉武昭王李暠之后。一路推算下来,唐高祖李渊为李暠七世孙,义山当是李暠十五世裔孙,与皇室宗亲同属一脉,流淌着同样的李氏血液。
只是,这一脉皇室血缘并没有给他的一生带来快乐,反倒徒增了许多孤寂没落的贵族式忧伤。义山后来在《哭遂州萧侍郎》中提起“公先真帝子,我系本王孙”时,没人真当了一回事,反而弄得他有一丝攀附皇室的嫌疑。毕竟,李唐王室不点头认亲,谁说了也不算数。
时运多舛,晚唐的政治气候已是山雨欲来,更遑论庙堂的清明与黎庶的安乐?这无法抵达的距离,和一份潜意识的担忧,使得与皇室同宗的义山多了刻骨的体验,忧思甚于他人,却也只能空自焦虑。
丢开这一层皇室渊源,其实,义山的前辈几代并没有怎样的煊赫过。父亲李嗣官至获嘉县令,祖父李俌曾为邢州录事参军,曾祖也只任过县尉之类的小官,虽不曾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日子倒也抵得上半个小康。从祖父李俌开始,李家老少渡过汤汤黄河水,举家从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迁往两百里外的荥阳(今郑州)。后来父亲李嗣又赴获嘉县任职。这两次迁移似是预言,义山的一生,便始终在路上迁徙漂泊。
没落是从父亲的去世开始的。义山三四岁时,李嗣从获嘉县离职,受聘为浙江东、西两道观察使幕僚,年幼的义山随父前往浙江居住。江南物候,总是柔软宜人。义山的童年应是快乐的,六度春秋寒暑,他由一枚小小的芽苗,被江南多情的烟雨浸润,在父亲慈严并济的呵护中,“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上崔华州书》),长成一个早熟早慧的小儿郎。
六年的快乐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同快乐一并离去的是父亲。这一年,李嗣客死异乡。义山的天空,倾斜了。
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躬奉板舆,以引丹旐。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既祔故邱,便同逋骇,生人穷困,闻见所无。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数东甸,佣书贩舂。
(《祭裴氏姊文》)
这一段回忆,读来倍觉凄寒。“年方就傅”,该是随师入学的年纪,八九岁的孩童,放在今天,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可丧父的义山,却要举着亡父的引魂幡,和母亲一起把父亲的灵柩运回遥远的故乡荥阳安葬。
他是长子,家道的崩殂离乱,需要他瘦弱的小肩膀去承担,哪怕,他只是一个总角小儿。“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诗经》的美好放在这里让人不忍卒读。对比之下,义山的悲,有如长江之水。
义山纤细如发的情感,从童年便已现端倪,或者可以说,童年的遭际是他情感婉致多愁的发轫。如他所言,“既祔故邱,便同逋骇”,将父亲安葬于故乡祖坟,他便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日日逃亡在幼年失怙的孤寂中。
在心思缜密多愁善感的人心底,对故乡的认同更多来自于心灵的归属和慰藉。地理上的故乡在版图上,灵魂中的故乡只在血脉亲情中。亲人在,故乡在;亲人殁,故乡在何方?当生命中最亲的那个人离去,故乡便浓缩成一页温暖的纸片,一抔土,将它连同亲人,葬在望乡。
刻骨铭心的孤寂,像一只虫子钻进了义山幼小的心灵,他过早地品尝到了人世的冷暖。忧郁的种子,自此在他心里生了根芽。四海虽大,再没有栖息安顿之所;九族虽广,再无可抚怀促膝之人。这一份悲切,逼进了义山的骨髓,多年后落于纸端,仍是深深的悲凉。
回到荥阳,义山为父守孝三年。“生人穷困,闻见所无。”这三年中,孤儿寡母的窘迫用“闻见所无”来注解,应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好在,他还有堂叔。
丧父后最无助的时刻,是堂叔给了义山一家最有力的支撑。这种支撑不仅是物质上的接济,更是一种心灵和精神上的温暖照拂。
身处乡野的堂叔是一位学养深厚的隐士。早年入太学读书,其父曾为“郊社令”,也就是专门掌管祭祀的官员。父亡后,堂叔便退居乡野,发誓终生不仕,只为父亲结庐扫墓了此残生。及至义山扶柩返乡,更兼义山灵心早慧,堂叔便倾其所学,亲为传授古文和书法。
“商隐与仲弟羲叟、再从弟宣岳等亲授经典,教为文章,生徒之中,叨称达者。”显然,义山的聪慧极得堂叔的喜爱,几年后义山能以《才论》《圣论》扬名洛阳,与堂叔的精心调教不无关联。
转眼三年孝满。脱下孝服,生计问题又逼近眉端。为了谋生养家,十三岁,义山再度举家搬迁,这一次他来到了洛阳,在洛阳东甸以“佣书贩舂”——替人抄书写字、舂谷卖米勉强度日。
东都洛阳,是一座繁华之城。每日义山穿行在洛阳街头,见惯了碌碌庸人的醉生梦死,也见惯了民间底层的才子落魄。想想自己的遭遇,又何尝不是左思《咏史》诗句所言:“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年幼经历的磨难和怀才不遇的郁闷,在这个日渐成熟的少年心底,已郁结成块垒,不吐不快。终于某一日,义山忍不住思如泉涌,于是搦管挥毫,顷刻之间,文辞华美、激扬飞遄的古文《才论》便一气呵成。不几日,又一篇《圣论》精彩收笔。这两篇古文很快在洛阳士大夫们中间争相传诵。
这一年,义山十六岁。
他已是一个英俊少年。一袭青衫,瘦比沈约,或许还有一双忧郁的眼神、一张青春无敌的面容和人生最灿烂的年华。此刻他的生活,蕴藏着无限可能,包括遇见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也包括情感的最初体验。
他的诗,开始有了湿润的水汽。一首《无题》,他捎带着写进了自己的辛酸身世。他在诗中刻意描绘的女子与后来的女冠宋华阳不同,也与柳枝和王氏不同,他只是有些心动,有些怜惜,仿佛遇见了另一个忧伤的自己。
十五泣春风
无题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这首诗读到最后,心里总会一凛,仿佛一件瓷器捧在手里,说不出的喜爱,却一下落在棉花垫子上,“扑”的一声轻响。
洛阳城是义山生命中重要的栖居地。那年他从荥阳迁居洛阳,不过是个十三岁的舞勺少年,小小年纪,却已在老家为去世的父亲守满了三年孝。
来不及伤感,他来到洛阳城后,时光不觉又溜走了三年。除了京都长安,东都洛阳是另一座政治中心,晚唐畸形的繁华无处不在。只是,在车水马龙的浮世面前,一颗困顿的心总是与寂寞如影随形。
十六岁,义山已是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他慢慢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他的古文《才论》《圣论》在锦衣玉食的士大夫们中间传诵一时,文辞那样卓尔不群,仿佛他是李白《少年行》中的五陵少年,银鞍白马,斜倚垂杨,人面桃花,春风几度。但是他居然只是一个替人抄书写字、舂谷卖米为生的落魄少年。
即便如此,又有什么关系?许多年后孟庭苇在唱:野百合也有春天。
他在这首诗中着意描写的女子,或许是他的邻居吧,也或许是他哪一回匆匆行走在洛阳街头,偶然路过谁家的宅院时扭过脸去,惊鸿一瞥之下,让他的心微微疼痛的女子。他的一生并不漫长,最先闯入他内心的女子本应如此,淡雅芳纯,一如初春时节的轻黄淡绿,茸茸地铺满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从此便关注起她来,心里存了念想,不为人知,不为她知。
她挑起绣帘步下庭阶时,他恐怕会有轻微而短暂的眩晕。正是暮春,阶上有落红,满园芳菲正好,绿色如茵。她闲闲坐在蔷薇花下,黛眉轻敛,眼波流转间欲语含嗔。她轻抬手臂,用纤长的银甲调筝试弦。因了她轻微的举动,绣了莲花的罗裙曳下地来,拂撩着脚下蔓生的春草。尔后,她侧过脸忽然微笑,稍一凝神,十指便在筝上轻拢慢捻开来。一曲流水从琴台上潺ó而下,缓慢地将他淹没。
这首诗有仿古的痕迹。义山有意为之,一定是因为民歌形式的清新唯美,唯有如此,才能与她的不染俗尘相契合。
想起古诗里描述焦仲卿的妻刘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悲苦。”一样的朗朗上口,末尾也一样的以悲凉收梢。
他写这首诗的冲动缘于最后那一句:“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她何以在秋千架上暗自哭泣,可能他也没有弄明白。看着那凄哀的身影,忽然触及到自己年少的辛酸,便有什么在心里猛蜇了一下,他便痛了。
庭院里蕙圃衡兰,风吹芷若。她只淡然坐在秋千架上,无意于春花秋月。及笄之年,她是一朵粉色的合欢,小团扇般明艳动人。少女的情思从何而起?八岁时的揽镜自照,学画长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十岁,她便依样在罗裙上绣了芙蓉,穿着芙蓉朵朵的罗裙去郊游踏青。十二岁,她戴上尖尖的银甲,穷日月以练秦筝。十四岁,她满腹心事藏于闺阁,偷听门前车马往还,悬着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听他们商议她的嫁期。十五岁转眼即至,满眼落红委地,她的命运便也若此,芳华逐水流,惝恍中她徒有无法掌控的明日,和那个不称心意的待嫁郎君。于是,忽然悲从中来。
如果她知道隔着庭院宅门有一个叫李商隐的英俊少年痴望了她许久,并为她痛惜伤怀,不知她会作何想?只是,这如果来得多么不及时,事实上她没等泪水流了满脸,就背过身下了秋千,转过花丛,缓缓隐入轩门而去。
她没有听到身后一声长叹,一颗心也随之凋零。
这个故事便戛然而止,在以后的岁月中,她与他也没有任何交集。她的背影他也许会一直记着,记到天长地久,也不会遁形远去,像个剪影般贴在时空的花墙上……
这首《无题》写的虽是女孩子,又何尝没有义山自己的影子?生命初开,都一样的稚嫩美妙。凭什么一百多年前,长安城的少年郎就可以“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一百多年后,少年失怙的义山只能“佣书贩舂”维持家计?那么小,担子已然那么沉。十五泣春风,便也写进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