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俄国朋友

故乡的六月旧梦 作者:傅雷


俄国朋友

春苔先生:

你是时时刻刻在梦着法国的,我想你一定会联带着梦着“海上”“舟中”的种种吧?

我这一次的通信,特地献给你!第一是要想使先生在“一个月一个月你们未到时我是动身了”的幻梦中,稍微得到一些“聊胜于……”的快感,第二是要报告给你初相识的小朋友(我之于先生可以称得小朋友了吧?)如何的在捱,挨,挣扎这长途的海行。他表现出十足的稚气,乡愁,怯弱彷徨正可和先生当时“出航”时的经验,对照一下。这种旧梦的重温,也未尝不是一件新鲜的消遣吧?第三是特别地感谢你,为我发表这些通信,使得我的一切亲友们能从此得到一些较整块的我的消息,更可藉此略略安慰他们的长想渴望。还有整理的麻烦校勘的费力,我真不知要用怎样的言辞来表出我衷心的谢忱呢!

今天天气还是这般热,这般热,直要热上十七八天呢!此刻正值下午一时半,起重机的巨响,还是震耳的继续它三夜二天来的工作。闷热,热闷,我一直躲在饭厅里,电扇的风凉真是杯水车薪。实在无聊时,就“Lemonade”一瓶吧!喝完了好像清静了些,于是便想到刚和洪君去拿冲洗照片的俄国朋友来。

这便是他的名片,一切职业住址,道道地地的用中英文表现了。

他在上海上船时,我看见他常常孤独着在甲板上来回的踱。开船前有他的一个朋友,在码头上同在甲板上的他招呼着讲话,是英文呢是什么,我也记不得了,一会儿他的朋友走了,船还未动,他便拿着表对我一扬说:“two o’clock,”只有这么简单的两个字,但我已懂得他是在说“两点了还不开船?”不过我素来孤独的脾气,还有很窘迫的英语,使我不敢和他多招呼,因此从上海到香港的途中虽然他常露着笑容向着我,但终未问答过一句,他也只常常和一个穿警察服装的乘客在一起。

船到香港,这警察乘客上岸了;他也就变成一个人了。在饭桌上,他从未同别人讲话;大半是因为他不懂法语的缘故,还有一小半是他少年不喜和中年老年人混在一起的本色吧?

就在到香港后的一个下午,我们在饭厅里认识了。但我们并不先问姓名,只略略的谈了几句关于“到什么地方去”,“船四点钟开”的不相关的话。不过我实在忍不住了,才问他一句很冒昧的话“你几岁?”因为我一直疑惑他对我们常露微笑是善意还是恶意,所以我颇想知道他是大人呢还是不,不料他的答语真使得我惊讶万分。照中国算法他是十八岁,照西洋算法他只十七岁呢!啊,原来他竟比我年轻呢!他的面貌体格,确比我们老练魁梧得多,竟像三十左右的人。这实在使我不能自止的大大惊诧起来。昨夜我同他讲起这,他自己也说他有一张和他的叔父合摄的照片,人家看了以后,说他是哥哥,叔叔倒像是弟弟。此外使我惊讶的不但面貌比年纪老许多的那回事,还有他老练的世故,勇敢和镇静,也使得我非常奇异。更进而叹服他们的教育,他们的民族。啊,他们的将来,是如何伟大啊!他们的现象,如何可乐观啊!像这样的青年,才配称青年呢!

他确是一个天真未凿的青年,然而什么地方都找不出粗卤,暴躁的坏脾气来。

他告诉我,他家里是开眼镜公司的,住在哈尔滨已有三年了。此次他要到德国去习眼镜学。他又告诉我,他的父亲有七个弟兄,他只见过很少的几个。堂兄弟们简直不能相识。他又诉说比他父亲长一肩(意思是这个伯父正在他父亲的上一个,天气把我热得昏沉沉一时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名辞来)的伯父,怎样的势利。他说,他的伯父在哈尔滨动身到美国去时,他父亲还借了他许多钱,到了美国却连回信都没了。他说到这,又说到美国人的拜金热,把他的伯父迷惑了!

他在香港到西贡途中,告诉我怎样可以避免晕船的法子。当我一到甲板上,他便会笑容可掬的走上来。走上来,走上来,这样便成了朋友了!

他在月夜乘凉时,又谈起许多文学作品,尤其是关于俄国的文学家的大作,他真读了不少。他说,俄国的中学期限是九年,前五年只读些文法读本,到后四年便都是文学书了。因此他读了许多许多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普斯金,杜思退益夫斯基,歌廓里,……等的名著。他讲起他们时,真高兴极了。叙述他读过的故事,怎样的动人,怎样的有味。关于这,又不禁使我惭愧起来:他是学眼镜学的,所以几何三角,以及一切数学上的智识当然是很充分的了;不料他对于文学也有这样的欣赏的素养,这实在使我们贫弱空洞的病夫惶愧艳羡,至于无极的!更使比他大了一岁(照西洋算法我应是十九岁)的浅薄无聊的我,彷徨无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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