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经线部分

人生唯有情难懂 作者:方灵子


缘起

问世间,情为何物?——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林夕《难念的经》

问世间,情是何物?

“问世间,情是何物?”金、元之际的大词人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一起笔就劈空而来这么一问。真是“大哉问”!依我看,这首词不论其他,光是凭这石破天惊的一问就足以千古。

爱情是什么?从有人类以来就已经有了吧,从有语言文字以来就已被咏唱和探讨了吧。可是,时至如今,我们弄明白它了吗?没有。哪怕江山代代都有很多富于感性和擅长思辨的人物,对其进行哲学、诗学、心理学、生理学、社会学的探讨,但这个问题真的从来没有被彻底说明白过。爱情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那么痴狂。让人那么快乐,又让人那么痛苦。让人那么自私,又让人那么无私。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从雁丘到侠侣,从诗词到港乐

那是金章宗泰和五年,词人元好问在赶考的途中,遇到一个捕雁的人。那人说:“我今天捕到了一只雁,把它打死了。本来另一只已经脱网了,见到伴侣之死不禁悲鸣不去,往地上撞死了。”元好问听了这个故事非常震撼和感动,于是他把这两只雁买了下来,合葬在一起,还写下了这首《雁丘词》咏赞此事。一起笔:“问世间,情是何物?”紧接着道:“直教生死相许?”真是气势磅礴,可谓情词中有大气象者。俗话说,“除却死生无大事”,爱情竟能让人舍生,这是多么可赞可叹可敬可畏的魔力。

词中这样描写双雁:“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无论去到天涯海角,都要成双成对相互追随,不离不弃,历经寒暑,一直到老。在一起是多么开心,离别是多么难过,这是多么痴缠的儿女之情啊。是啊,世界那么大,那么冷,孤孤单单的一个,去哪里啊,又有什么意思啊?这既是在咏赞双雁的感情,也是在咏赞人世间生死相依的至情。

金庸大概也震撼于《雁丘词》,于是据此展开奇想,创造出《神雕侠侣》这个武侠爱情神话,描写了一对超凡脱俗,至情至性的侠侣——小龙女和杨过。小龙女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如玉佳人,杨过是桀骜不驯的怪杰侠客,作为女师父和男徒弟的恋人组合,他们饱受质疑,历经坎坷,而始终彼此守候。哪怕十六年生死未卜的分离都没想过放弃,最后得以终成眷属。这一对恋人的苦情与坚贞的确堪比《雁丘词》。

1995年,李若彤和古天乐演绎了我心目中迄今最经典的一版《神雕侠侣》电视剧,而这版电视剧的主题曲也是港乐的经典。主题曲有粤语版和国语版两个版本,粤语版叫《神话,情话》,国语版叫《天下有情人》。均为林夕作词,周华健和齐豫演唱。两版歌词大意相同,只有细节表述的差异,其中粤语版歌词比国语版要精致。歌词是本着《雁丘词》写的。

既然《雁丘词》提出了“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么经典的一问,于是《神话,情话》《天下有情人》几乎均以“爱是……,爱是……”这样的句式贯穿始终。听起来重重叠叠呢呢喃喃。歌曲试图对爱做一种多角度解读。这些解读与其说是要找一个答案,毋宁说是在表达对爱情无穷无尽的好奇和咏赞。

歌词的细节上也颇多呼应《雁丘词》,且不是那种机械的堆砌原词,而是有进一步的发挥,发挥处还颇耐人寻味。比如《雁丘词》写道:“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是说在广漠寒冷的冰雪世界中独活没意思,真是语苦情深。而《神话,情话》则写道:“爱是何价是何故在何世,又何以对这世界雪中送火?”挖掘出爱在这个世界上具有雪中送火般的美好珍贵的意义。虽然这句歌词缺乏《雁丘词》“万里层云,千山暮雪”那么摄人的气场和优美的意境,但在人性的探讨上却比《雁丘词》这句更有一层递进。《神话,情话》还略带过几笔写爱情闪烁不定的一面,并非像《雁丘词》那样一味地歌颂纯粹浓烈的理想化的爱情,这也是值得品味之处。

《神话,情话》的结尾也特别棒:“爱在迷迷糊糊盘古初开便开始,这浪浪漫漫旧故事。爱在朦朦胧胧前生今生和他生,怕错过了也不会知。跌落茫茫红尘南北西东亦相依,怕独自活着没意思。爱是来来回回情丝一丝又一丝,至你与我此生永不阔别时。”爱是那么古老,那么神秘。爱是人与人自然而然地寻求相依。爱是前世今生人们无法洞悉的神秘缘分。爱将两个人牵绊缠绕,让他们再也没法离开对方!这一段词,总摄古今又能聚焦于个体,开阔而细腻。

至情如神

古代论情最振聋发聩的奇绝之语,除了《雁丘词》的起句,就要数明代戏曲家汤显祖的名著《牡丹亭》的《作者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其实这几句就是《雁丘词》起句的翻版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种迷惘就相当于“问世间,情是何物”。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也和“直教生死相许”类似,都用牵动生死来谈论至情。

但《牡丹亭》此处写得更加深细,尤其是还写道:“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更加让人心中一凛。爱情如梦一般虚幻,但并非不重要。至深的爱情啊,真的不能用理性去揆度,也不能用短浅的世俗的功利主义去看待,它的力量和光辉超越于这些之上!

《牡丹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官宦小姐杜丽娘和书生柳梦梅在梦中一见钟情。痴心的杜丽娘因相思病故。后来柳梦梅高中状元,掘开坟墓,令杜丽娘还魂。于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个故事框架其实是完全照搬《杜丽娘慕色还魂》这一明代话本。话本的写作比较平庸,汤显祖的改写赋予了它瑰丽的外表与火热的灵魂,使这个故事成为一个深刻的爱情寓言。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中,你可以感到爱情这种怒放的生命之光对于一潭死水的突围,那么泼泼洒洒,一放不收,无可抵挡。杜丽娘游览了后园的春色之后,发出叹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是青春的觉醒,是心灵的重生!如果一个鲜活的年轻人在礼教中唯唯诺诺、行尸走肉地活着,不就跟“姹紫嫣红付与断井颓垣”是同样的悲剧吗?无论如何,要有爱,要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否则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主人公就那样不由自主地、大无畏地被爱情裹挟,被它摧毁,又被它保佑和拯救,最终和它一起战胜了人情世故的既定秩序。

不满足于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这种思想贯穿于中国古代众多的才子佳人故事中。《牡丹亭》奏响了其中最荡气回肠的一曲,它是有着深刻心灵觉醒且抵死缠绵的“性命书写”。

杜丽娘死了都能复生,这是在寓意:豁出去的至情能感天动地,以至于天从人愿!《中庸》说:“至诚如神。”一个人如果诚挚到极致,就能够具有神明那样不可思议的力量。《牡丹亭》等于在说:“至情如神。”这并非纯属夸诞。时见新闻报道,至深的感情带来医学上的奇迹。爱的鼓励、祈祷和守护,将温暖和力量注入病重垂危者心中,让他活了过来,好了起来。必须承认,还有更多得多例子是,虽有至爱照料,也回天乏术。但应该相信,爱这种属于精神意志的能量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至情如神,这并不是一种容易达到的心灵境界,能够长期凝聚强烈纯净的心念的人,毕竟是极少数。或者说,净化是一个过程,不是一开始就能如此。

至此,我们谈论爱情,已经提到了几个关涉根本的概念:生死、梦境、三生、亘古以来。这些概念非常重要,而它们同时又具有大而无当、虚无缥缈、浪漫主义、理想主义的特性。这些壮丽的抒情虽然显得和一地鸡毛的现实生活尚隔一尘,但的确非常迷人。

生生不息的追问

在《牡丹亭》第一出的《蝶恋花》中,我们还可以获得和“问世间,情是何物”“情不知所起”类似的一句:“世间只有情难诉。”欲问、不知和难诉,都是在感叹爱情的神秘难测。

“问世间,情是何物”陆续不断产生各种翻版。比如近代词人俞平伯的《蝶恋花》写道:“闻道同衾还隔梦。世间只有情难懂。”如果说《雁丘词》和《牡丹亭》里所谓的爱情之难懂,是在做一种高歌猛进的赞叹。那么俞平伯此处说的爱情之难懂,则是在感叹爱情的同床异梦,流露出对爱情的怀疑和沮丧。而这一叹却也拓宽了我们对“问世间,情是何物”的理解,爱情的难懂,除了它真善美的一面,还有它不够完美的一面。

不仅历代古典诗词里追问“情为何物”,现代流行歌里也有类似的咏叹。比如林夕作词、周华健演唱的《难念的经》。歌中说爱情本是镜花水月般的玩意儿,却让世人为之痴狂。歌中唱道:“啊,舍不得璀璨俗世。啊,躲不开痴恋的欣慰。啊,找不到色相代替。啊,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是啊,谁能完全免俗?虽然爱情或会带来苦楚,但人们仍渴望啜饮那苦中之甘。而人们又为什么偏偏喜欢某一个人,即使希望渺茫,也难以移情于他者呢?歌中对人们执迷于爱情,既表示了极大的理解,又表示了极大的困惑。

又比如陈少琪作词、张靓颖演唱的歌曲《画心》:“一阵风,一场梦,爱如生命般莫测。”“一阵风,一场梦”,好经典的比喻,简练到位,很好地形容出爱情的莫测感。

又比如陈升作词并演唱的台湾歌曲《牡丹亭外》:“黄粱一梦二十年,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牡丹亭外》真是一首神奇的歌,用了《牡丹亭》的典故和《女驸马》的桥段,却让人搞不懂这首歌的内容到底和《女驸马》《牡丹亭》有何干系。虽然让人搞不懂,却饶有风味,且很感人,能触到心底的那种感觉。或许是在讲主人公也曾有一个类似《牡丹亭》那样的爱情梦吧。结果这个梦并没有成真,只把一段苍凉遗落在漫漫岁月。回头望去,觉得自己仍然没看透爱情是什么。

还有罗大佑作词作曲并演唱的台湾歌曲《爱的箴言》:“爱是没人能了解的东西,爱是永恒的旋律。爱是欢笑泪珠飘落的过程,爱曾经是我也是你。”罗大佑的词曲唱有一种书生气,有一种庄雅的感觉。带来感动的同时让人心中升起一种肃然感。这里讲的爱情让人不解之处在于:为何我们甘愿爱护一个人,哪怕让自己受伤?寄慨也很深。

看来,从古到今,“情为何物”都是普遍性的困惑和感慨啊。

爱这么难以明白,怎么办呢?周耀辉作词、林二汶演唱的《玫瑰奴隶》认为这不妨事:“但爱是怪东西,难明白都美丽。……但爱是怪东西,连幸福跟伤痛都美丽。”不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美。

周耀辉作词、卢巧音演唱的《佛洛伊德爱上林夕》这首歌也说爱情是不必明白、不必分析的。歌名非常巧妙有趣。大家都知道佛洛依德(注:内地一般译为弗洛伊德)是著名的心理学家,擅长分析人类的爱欲心理,有名著《梦的解析》。大家也都知道林夕是著名香港填词人,而林夕本名梁伟文,林夕这个笔名正是由“梦”字拆开而成的。林夕写的情歌歌词也擅长心理分析。所以这个歌名既是在说“佛洛依德爱上梦的解析”,也顺带调侃了一把同样喜欢分析爱欲的林夕。

这首歌也许是把“爱欲之梦境难解”写得最到位的一首歌。虽然这首歌调侃林夕,但写法的确是再典型不过的周耀辉式,非常西方的、抽象的、充满象征性和意识流的笔法,十分精致。卢巧音的唱腔带着一种深紫色的梦幻神秘:“黑太空飘羽毛,一千只金蚂蚁爬入窄路。痕痕如阵痛。拗得破什么煎熬。在晚上发的到今朝记住,敲你门钟很想讲梦。”爱欲好像混沌中降临的某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恍如一千只耀眼的蚂蚁涌进来。那种细小的钻心的啮咬,痒痒得发痛,真是难耐的煎熬。主人公很想把这种迷梦诉说出来,看有没有人能帮到自己。

歌中最好玩的句子要数:“我看见佛洛依德一丝不挂挂念着林夕。……我听见佛洛依德一声尖叫叫唤着林夕。”“一丝不挂”是讲企图卸掉装饰看到最真实的人性,而“一声尖叫”则讲那些人性中的乖戾处,或者指向心理分析中那些骇人听闻之语。歌的结尾唱道:“答应我你会天天专心倾听由我梦见的,无须分析。不要解,只要认。”那些爱欲的梦境啊,只要如是观照就好,只要陈述就好,只要去感受就好,其实不必要分析。

关于“问世间,情是何物”这个问题,以上两首周耀辉写的歌词认为其实爱情不用明白,不用分析,这的确是通透之言。我觉得,焦安溥作词、陈珊妮和张悬演唱的台湾歌曲《Dear you and the boy》写得也很通透。歌中唱道:“很多原因适合考虑用完了就丢弃。……亲爱的,若你觉得爱情一定要有自己能懂的道理。你继续,我有空听。”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总是免不了加入自己的分析。哪怕声称“爱情不用明白,不用分析”的周耀辉其实也在分析爱情。但这首《Dear you and the boy》则说,分析就分析吧,就当这些理解方式只是一种工具,犹如渡我们摆脱失恋悲伤的津筏,或者让我们感到生活甜蜜的糖果。但不要太在意和执着于这些分析,这些理解方式,用完了就可以丢。就如同舍舟登岸、见月忘指的道理。我们日常对爱情的谈论,就当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消遣就好,不必太在意的。不过既然这样,还是选择一个比较愉快的理解方式为好,所以我很喜欢一个叫董惜白的小姑娘写的一句词:“只从好处窥前事。”人应该从好的方面去看待过往的爱情经历。黄伟文作词,王菀之演唱的《小团圆》那句“镜破了,看着那闪亮,而不是碎片”讲的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本书因为要写到种种色色的人之种种色色的爱情,所以免不了又生出种种色色的分析。关于这些种种色色,希望大家也记得《Dear you and the boy》这首歌的态度,无须执信,轻轻地扫过一眼,哼唱几句,不必在心中留下什么滞碍。

“问世间,情是何物?”关于这个问题,任凭做千千万万的分析,或许都不如用李商隐的那句诗回答:“只是当时已惘然。”爱情就是惘然,而不是明白。如果还要追问,或许就只能乞灵于苏格拉底那句名言来回答了:“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遇见:不是冤家不聚头

你从来都不知道,你会不会遇见,会在何时何地遇见某个人,怦然心动。或是携手此生,或是相恋后分飞天涯……

在那个带着露水的清晨……

其实在《诗经》中,就已经写过最美的相遇。《诗经·郑风·野有蔓草》写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郊野上芳草芊绵,朝露清圆闪烁。在这样的早晨踏青,心情是多么舒畅。更重要的是,我意外地遇见了一位美人。她蛾眉轻扬,清秀绝伦。正如我梦寐以求的那样啊。我想和她一同藏起来,享受二人世界。景与人俱清美。令人想起内地歌手李健的那首《一往情深的恋人》:“她给我的爱就像是,带着露水的清晨。”这首诗教给我们一个词:邂逅——美丽的不期而遇。

先秦时代的男女,婚恋还比较自由。仲春之际,男男女女可以在野外自由地相会对歌,互相看上了就能够“与子偕臧”。《野有蔓草》的男主人公显然追到了一个很棒的姑娘。

那一场清如晨露的相遇,千载之下,依然沁人心脾。

向左走,向右走,回溯到长干里

孙燕姿演唱、易家扬作词的《遇见》中,女主人公在忙碌冷漠的现代都市左顾右盼。她也期待一场美丽的不期而遇,期待一份真感情:“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拐几个弯才来。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我们也曾在爱情里受伤害。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总有一天,我的谜底会揭开。”

关于地铁、人海的描写,捕捉了特别典型的现代都市景观,风声拂拂,飘逸而恍惚。可贵的是,主人公虽然受过情伤,但能够毅然走出阴霾。哪怕深知缘分的莫测,仍对感情怀有正向的信念,坚信会有美好的遇见。我想这首歌大概也能给有过糟糕情感经历的人以安慰和鼓励。“我们也曾在爱情里受伤害”以及后面的吉言都很贴心。

《遇见》是香港电影《向左走,向右走》的主题曲。电影是根据台湾漫画师几米的著名绘本《向左走,向右走》拍成的。绘本讲的是一个奇巧的相遇:一对气质、爱好十分般配的青年男女,住在同一栋公寓楼许久,从都没碰见过。却巧合地在公园一见钟情了。又阴差阳错地失去联系,仍然同住一栋公寓却仍然互不知晓……情节很简单,却很经典,以至于“向左走,向右走”这六个字都几乎成了关于“缘分弄人”的代名词。绘本被拍成过电影、电视剧,还被写成过好些流行歌。

黄伟文作词、黄耀明演唱、张国荣念白的《这么远,那么近》就是根据这个绘本来写的一首佳作,它可谓是把缘分的微妙写得最透彻的一首歌。原绘本是种小清新的风格,这首歌却华丽、深邃、诡谲、大气。歌中,都市的夜,幽深而璀璨,热闹而寂寞。黄耀明的嗓音质感本来就如一个华灯四射、充满悸动的夜。张国荣压低嗓音的沙沙念白更为之增添了神秘的魅惑。

人们在这样的夜里都怀着对爱的渴望,张望着,但不知在哪里能遇到真正来电的人。歌中唱道:“命运,就放在桌上。地球仪,正旋动。找个点,凭直觉按下去,可不可按住你?”这一句,充分写出对缘分用力的渴求和认为“缘分渺茫到近乎不可能”的沮丧。

歌中唱道:“在池袋碰面,在南极碰面。或其实根本在这大楼里面?但是每一天,当我在左转,你便行向右,终不会遇见。喜欢的歌,差不多吧?对你会否曾打错号码?我坐这里,你坐过吗?偶尔看着,同一片落霞。”主人公想象,在全世界寻寻觅觅,踏破铁鞋后会在天涯海角遇见吗?还是说,就近在咫尺?那个和你很配的人,也许一直住在你附近,也许曾在某地和你擦肩而过。因为日常生活习惯,或某次出行路线的一念之差,终不会相识。有一双冥冥之眼,注视、了解这一切,却残忍地不肯点破,任由人们彷徨、孤单着。

歌的唱词以“都不会遇见”的哀叹结束,哪知最后杀出一句峰回路转的念白:“我买了两本几米的漫画,另一本将来送给你。”令人莞尔。几米的漫画当然指《向左走,向右走》啦,主人公想将它送给将来的恋人。原来,歌中不是想表达“一定不会遇见”这个意思,而是在说:错过的几率太高,万一遇到真爱,这缘分该是多么值得赞叹的事情。歌中的结尾是开放性的,无限多的神秘可能性在蔓延……

“向左走,向右走”这个故事看似一个极具现代感的创意,其实古典诗词早就已经写过了,见唐代诗人崔颢的《长干曲》。《长干曲·其一》:“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长干曲·其二》:“家临九江水,去来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几句简单的问答,捕捉了一幕戏剧性的相遇,口吻质朴欢脆。第一首说的是,一个坐船的姑娘,大概独自背井离乡吧。听到邻舟有人说着家乡话。欢喜到急忙把船停靠过去,问他是不是老乡。第二首说的是,两个人果然是老乡,且都住在长干里这一小片区域。还都靠着九江住,从小都在九江附近玩耍,应该有很多共同的熟人。居然这么久都没有相识。反而在异乡相识。口吻中既有对相识的惊喜,也有对没有早些相识的惋惜,流露出微妙的情思。

《向左走,向右走》里,男女主人公久住同一栋公寓楼没有相识,却在公园相识了。《长干曲》中,男女主人公从小同住长干里、九江边没有相识,却在他乡相识。但愿这样的奇缘相遇都有幸福美好的结局。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向左走,向右走》中,男女主人公初见的感受是:“有如失散多年的恋人。”其实这也有古典版。《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初见的情形即是如此。

黛玉刚进贾府时,听了长辈对宝玉的介绍。以为只是个没出息的纨绔子弟。孤高的她一开始并不感兴趣。哪知见到宝玉本人就大吃一惊,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而宝玉见了黛玉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如此言之凿凿。贾母笑话宝玉,宝玉就说:“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好一个“远别重逢”!两个人互相间都有这种“似曾相识”的强烈感受,令人不禁怀疑有前世今生、夙世因缘。这种神奇的亲切感,和现在的人有时拿“看着眼熟”这些话来搭讪调侃不可同日而语。

其实这样的桥段,《牡丹亭》就已经写过。柳梦梅和杜丽娘梦中初见时的感受时:“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好像在哪里见过,就这样怔怔地互相凝望,欢喜,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是冤家不聚头

林夕作词、王菲演唱的《流年》,则为华语诗歌写相遇的悸动留下了最经典的表述:“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然后眉一皱,头一点。……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五月的晴天,闪了电。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紫微星流过,来不及说再见,已经远离我一光年。……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那一年让一生改变。”主人公遇到了那个人,就好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沉闷的天空。总会被那个人吸引、刺激。命运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而多了波折,内心因为他而多了细腻婉曲的爱恨缠绵。刹那间,有无数感受和领悟涌溢,近乎一种神秘体验。这份爱情揭去了她心中的那层蒙昧,让她看到了自己心灵更深的地方,或者说,赋予她一种更深邃的心灵的特质。但是只有相逢的运气,没有留住的运气。转眼那人已经离开,一如古人的“来何迟,去何速”之叹。其实一开始就预料到留不住吧。懵懵地没回过神来,只感到内心的激荡未止。但这短暂的相遇,已足以改变一生的轨迹。或是长久的颓废苍凉,犹如因爱盛放后的萎谢;或是新的眼界,新的领悟,新的追寻。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多么深沉的感慨。遇到那人,是宿命,是幸运,为那份惊艳、灵犀和启迪;也是劫数,因为过程的折腾,还有最后的成空。

这句话其实是有古代版的,见《红楼梦》第二十九回。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一对小情人又闹别扭了,疼爱他俩的老祖宗不禁着急抱怨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意为仇人。老祖宗引用这句古老俗语的言下之意,或许是说这俩不省事的熊孩子是她的“冤家”,让她不省心,给她添烦恼。但被情迷心窍的这俩听了去,觉得“冤家”说的就是他俩啊。于是竟像参禅一般地参起这句话来:“我俩是冤家,所以命中注定我们相遇相爱。所以我们相遇相爱后会互相较劲,会生气吵嘴。所以我们互相伤害后还是放不下,还是会互相关心。甚至会为互相关心而生气吵嘴。根本是两心紧箍离不开呀。于是更加体会到这份爱的深与韧。”想到这一层,那种滋味啊,让两个人都痴了。于是黛玉在潇湘馆临风洒泪,宝玉在怡红院对月长吁。这是《红楼梦》言情最细腻处之一。

“不是冤家不聚头”,再联想到那个成语“冤家路窄”,刚好与《流年》的“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相对应。“路窄”对“狭路”;“聚头”对“相逢”;“冤家”正好对“不能幸免”。这句古代俗语和这句现代歌词,可谓是对爱情中宿命般的相遇最好的形容。

杨花犹有春风管

讲了那么多美好的相遇,可还有很多人并没有遇到爱情,现代港乐和古典诗词都写过这种情况。

黄伟文作词、陈奕迅演唱的《1874》就是讲没遇到心仪之人。这首歌很有意思,主人公发生了一个荒唐而浪漫的奇想:那个跟他绝配的人,和他生在了不同时代。于是他们永远都等不到对方,只能各自孤独终老。歌中咏叹道:“情人若寂寥地出生在1874,刚刚早一百年一个世纪。是否终身都这样顽强地等,雨季会降临赤地?为何未及时地出生在1874?邂逅你,看守你,一起老死。……漫天烽火失散在同年代中,仍可同生共死。”这种感慨大概一般发生在耽于幻想的年轻人身上,尤其在对古代某位传奇而寂寥的人物产生了特别强烈的爱慕,引为异代知己的情况下。于是主人公超级希望,和那人出生入死,互相照料陪伴。

宋代词人戴复古在一首《清平乐·嘲人》也写了没有遇到真爱的情况:“相如谩赋凌雪,琴台不遇文君。江上琵琶旧曲,只堪分付商人。”司马相如的琴声如果没有遇到卓文君这样的红颜知己,那么具有凌云才气的他会感到分外孤独吧。白居易《琵琶行》中那位惊才绝艳的琵琶女,最终只能嫁给一个平庸的商人,无缘和知心爱人结为连理。

苏东坡的《蝶恋花》也写了一个单身姑娘:“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醉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 云鬓鬅松眉黛浅。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这是一首闺情词。一个女孩子坐在窗边看风景。晚春的黄昏,光线暗淡恍惚,何况,她中午又喝了一点酒,到现在酒还没醒。院子里,覆着青苔的石砖上又铺满了殷红的落花,在夕阳下,很协调,很美。蝴蝶和黄莺都懒懒的,宅着不出来。她也懒懒的,宅着不出去。这种心情不知和谁诉说。她没有爱人。她怀疑,这样下去会是“注定孤独一生”的结局,这辈子都不会和人相爱了。但她又不愿相信,哎,连杨花也没被忘记,也有春风去吹拂照管呢。

结句非常有意思。可以解作姑娘的自怜之语,难道我的命运连这杨花都不如了?也可以解作旷达语、吉祥语:春风没有忘记每一朵花、每一个人,终会有美好的遇见,终会有真情的系绊!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可是相遇相爱乃至结婚了就是一劳永逸了吗?就是王子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吗?有很多诗人词人对此不持乐观态度,他们很清楚爱情是会随时间褪变的。

关于这点最著名的表述应该要数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玉楼春·拟古决绝词》的那句叹息:“人生若只如初见。”情侣如果能维持彼此初见时那种美好印象和热情态度多好啊,可惜往往并不能够。

其实早在先秦时代的《诗经》里面就已经写过爱情的褪变了。比如《诗经·卫风·氓》这一篇:开始的时候,男方嬉皮笑脸地追求女主人公,后来结婚了,男方逐渐表现得懒惰、暴躁、花心,让女主人公很受不了。她叹道:“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少年时代的宴会上,你我说说笑笑多么美好。指天誓日说得多么响亮,没有想到却不能遵守诺言。哎,当时真是欠考虑,但也只能这样结束关系了。

《诗经·大雅·荡》写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能在开头的时候表现好的人太多了,但到了最后还能表现好的真是少之又少啊。《荡》并非情诗,但这一句可谓是关于“善始善终之难”的最经典的表述,概括力强大到可以移用来形容很多方面的事情,同时也很适合拿来勉励自己做事不要虎头蛇尾。

关于爱情褪变最经典的典故要数“秋风团扇”的故事:班婕妤是汉成帝的妃子,美貌贤德,才华尤其出众。她曾经是汉成帝最宠爱的妃子。后来轻盈妩媚、长袖善舞的赵飞燕姊妹入宫,她就失宠了。于是班婕妤写了一首《怨歌行》(又名《团扇诗》)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绢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截下一幅刚织出来的白色细绢,它就像霜雪一样皎洁。将它裁做寓意爱人合欢的团扇,圆圆像月亮,还发出朗朗的光辉。但愿我和你也像这样永远团圆。你曾是如此珍爱这柄扇子,不让它顷刻离了怀袖之间。你轻轻摇动它,它便用清风拂面替你驱除夏天的闷热。它却担心秋天的到来,天气转凉,扇子不再被需要。于是你就会把它扔进箱子里遗忘掉,就像你将不再爱我,将我也淡忘掉一样。诗中的团扇既是在比喻班婕妤自己,也是在比喻这份感情。而“素”“鲜洁”“霜雪”“明月”这些词也显示出班婕妤自己的感情洁癖,这既是她本人的立身之道,也是她对汉成帝的期许。当然,最终失望了。

晋代诗人傅玄的《短歌行》也为爱情褪变做了经典譬喻:“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此诗分为三节,每一节换一韵,做一组对比。前两节设譬,后一组总结。对比强烈,设譬通俗而精准。最后“相结”“两绝”的对比再加上入声韵的运用,有无限的凄咽之感。

流行歌里抒发“人生若只如初见”这种感慨的作品也不少,这里仅讲林夕作词、苏永康演唱的《越吻越伤心》。歌中排比了各种相处的细节去描写这种褪变。这些细节也非简单堆砌,而是具有一定的层次感:“问你哪个配搭穿起使我最配衬,但你冷冷两眼似看着无聊闲人。……问你我喝醉了可不可对我吻吻,但你碰碰嘴角动作像撩撩途人。问你会否因工作太累两目完全无神,而你似强制内心的抖震。……问到你跟他相处背后那段缠绵传闻,而你却窃笑像偷偷兴奋。”从这几条看得出主人公的爱人现在对他是冷漠、敷衍、脾气差,还有出轨嫌疑,毫不在乎他的感受。歌名“越吻越伤心”谐音“越问越伤心”。哎,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去问比较好。

这首歌可以和《诗经·卫风·氓》《诗经·邶风·谷风》《诗经·小雅·谷风》这三首讲爱情随时间褪变的诗对比。《越吻越伤心》选择呈现的细节是比较有浪漫爱色彩的,比如服装搭配、接吻之类的。但《氓》和两首《谷风》则非常现实主义,让人看到了爱人变心指向更沉重的生活现实,远不只是卿卿我我这个层面的。比如《氓》这首写道:“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嫁给你三年,日日夜夜操劳,没有个尽头。你既然娶到了媳妇儿,就不知珍惜了,变得冷酷而暴力。《诗经·邶风·谷风》写道:“既生既育,比予于毒。……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我给你生了孩子后,你却当我是毒物那样抛弃掉。想当年新婚之时,还是靠我的经济基础来接济你呢。《诗经·小雅·谷风》写道:“将恐将惧,寘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在困顿恐慌的时日,你紧紧把我抱在怀中。等到生活安稳快乐了,你却把我像废物一样抛弃。忘记了我的美德,却盯住我小小的过错不放。可以说,这三首诗写的情况都非常令人心寒,也警醒人们要善于择偶,一辈子的事情,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注重爱人承担生活的责任感和能力,以及德行、义气之类的。

不过,我们也不能给一切爱情的褪变和辜负都加上苛刻的道德审判。在现代人的观念中,如果能坦诚沟通、妥善处理这些情感问题的话,也值得谅解。

但无论如何,那种能相扶相助、恩爱到老的感情仍然最值得赞美、艳羡。古典诗词中早就表达过这样的祈愿。比如《诗经·邶风·击鼓》的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比如北朝乐府《捉搦歌》那句:“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古典诗词中也记载了实现这种祈愿的爱情故事,比如清代诗人魏燮均的《赠内子》:“贫贱夫妻老更亲,白头相敬转如宾。起居每问关心切,恩爱方知结发真。善体性情唯有尔,若论儿女亦他人。独怜文字非知己,不解吟诗已六旬。”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我怎么觉得,我们这对贫贱夫妻,到老来感情越发好了。我们之间是那么地互相尊重。日常起居你都细致关心,于是我才知道结发为夫妻的恩义是多么真切。只有你是那么懂我,那么体贴,和你相比,连儿女都显得是外人呢。只是啊,你不懂学问,在这方面没法做我的知己。不会写诗的可爱的你今天已经60岁了,祝你生日快乐!这是魏燮均在妻子60岁生日那天写赠她的,真是一个浪漫的老头子。这首诗其实很值得大家留意,因为写青春爱情的诗词太多,而写老年夫妻感情的作品实在是非常之少。

现代流行乐中,姚若龙作词、赵咏华演唱的台湾歌曲《最浪漫的事》也表达了白头到老的祈愿:“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这首歌很简单,但经典至极!

小柯作词作曲、王菲和陈奕迅演唱的《因为爱情》则讲了一份真正相爱到老的感情,它比《最浪漫的事》有着更细腻的抒情:“给你一张过去的CD,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有时会突然忘了,我还在爱着你。再唱不出那样的歌曲,听到都会红着脸躲避。虽然会经常忘了,我依然爱着你。”少年情怀总是歌,年轻时的爱情,总觉得像CD里唱的情歌那样浪漫。不再年轻了,感觉唱情歌都好肉麻好害羞啊。而相处久了,感觉爱情就是生活啊,不会再说什么爱不爱的。但其实这份爱,已经是那种“不思量,自难忘”般地自然而重要了吧。而歌中的那几条“因为爱情”也写得很动人:“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因为爱情,简单的生长,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人来人往。”爱情能够帮人疗愈一些悲伤。虽然现在爱情已是细水长流的日常,但需要的话,还能够为爱人做出那种少年的浪漫举动。简单明朗的爱,会滋养人的身心,让人显得年轻。虽然现在爱情这样东西备受质疑和嘲弄,但每个时代仍然是有人相信爱情,并在那里留连不去。如果说纳兰的那声“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叹息的确让很多人对爱情疑虑重重,那么就让《最浪漫的事》和《因为爱情》作为对爱情终极的祝福吧。

占卜:凭运气决定我生死

爱情会带来种种不安:不知自己爱的人爱不爱自己,有多爱自己,不知这份爱能否顺利走下去。在古代,因为交通、通讯不便,还有一种情况经常会造成不安——如果所爱的人远行,不知他会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这些不安,有时只好乞灵于占卜,让占卜带来虚渺的慰藉或更深的黯然。占卜是一种古老的民俗信仰,是用可见的事物去预测未知的事情。诗词中写的关于爱情的占卜,一般不是操作复杂的“卜筮正法”,而是比较直观、简便的。有些是根据约定俗成的民间说法,认为日常偶然所见的事物中藏着吉凶之兆;有些则是随手取物打“相思卦”。诗词中用来占卜爱情的东西丰富多样,比如喜鹊、蜘蛛、裙带、花、灯、香、钱币、金钗、鞋、镜子等等。而现代港乐中则写了交通灯占卜和塔罗牌占卜。

灵鹊很吉祥,蜘蛛喜洋洋

古人认为某些动物和昆虫是很吉祥的,比如喜鹊和蜘蛛。晋人葛洪所著的《西京杂记》就记载了这样的俗语:“乾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如果喜鹊叫个不停,那么就会有佳客到来;如果蜘蛛聚集成堆,那么就会有喜事发生。更早在春秋时期,师旷的《禽经》就已经有“灵鹊兆喜”之说。可见,喜鹊和蜘蛛作为吉祥物由来已久。爱情诗词中,也写到了以喜鹊和蜘蛛来占吉的现象。

在我看来,唐代诗人权德舆的《玉台体十二首·其十一》是写占卜爱情的诗词中最经典的一首,它写到了蜘蛛占吉:“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古人认为,裙带解开是夫妻好合的预兆;“蟢子”是一种长腿小蜘蛛,从这个名字就能感觉到古人觉得蜘蛛是多么喜庆的小家伙。““藁砧”是对丈夫的别称。这首诗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昨晚裙带无端端滑落,衣裳开了。今天早上看到小蜘蛛喜洋洋地迈着大长腿飞跑。丈夫走后,一直没什么心思打扮。今儿遇到这些个好兆头,还是要画个美美的妆呀,说不定他就要回来了!”这首诗笔势爽快,简单质朴,真挚欢喜。具有浓郁的民俗风味,又俗不伤雅。

最妙的是,《玉台体十二首》是一组剧情连贯的闺情诗,到了第十二首时,女主人公的丈夫真的应了“裙带”和“蜘蛛”的吉兆回来啦:“万里行人至,深闺夜未眠。双眉灯下扫,不待镜台前。”远行万里的丈夫半夜归来,女主人公像有心灵感应似的,还没有睡。她听到他的响动,等不及对着镜子细细妆扮了,在灯下草草画了双眉,就跑出去迎接他!女主人公急不可耐地想见到丈夫的心情,就是最自然流露的深深爱意。连读者也似乎被感染了那份激动喜悦。

五代词人冯延巳的一首经典的《玉楼春》则写了灵鹊兆喜:“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在极美丽的自然环境中,一位贵族妇女满怀相思。忽然一阵风,吹皱了池水,也吹动了她心中的涟漪。她用花枝百无聊赖地逗引鸳鸯玩。倦倚栏杆,没留心发髻松了,玉钗斜坠。每天都望眼欲穿盼那人归来,那人却仍未归。咦?喜鹊在叫!她抬头,心湖也掠起一点欢喜。

和权德舆那两首《玉台体》抒情的爽快不同,这首《玉楼春》的抒情则更加婉约,心理活动都是极细微的,隐隐透出来的。女主人公的心绪一直慵懒、飘忽、低徘,精神忽因喜鹊稍稍振起,全词便在此戛然顿住,留下袅袅余音和悬念。她所等的那位爱人会应着喜鹊的吉兆归来吗?我们不知道。只是感到一条笼罩着优雅阴翳的情绪之波纹,流动中变幻明暗,赏心悦目。

东西方的花瓣占卜

古典诗词很喜欢写数花瓣占卜。比如南宋大词人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中很经典的那句:“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姑娘把鬓边的花取下来,数花瓣来占卜心上人的归期。数了一遍还不放心,把才簪回鬓上的花又取下来一瓣一瓣再数一遍。反复地去数花瓣这一细节,把女主人公的痴态形容得很妙。

在西方国家中,则历来有用雏菊花来占卜爱情的风俗。具体操作的方法是:拿一朵雏菊数花瓣。撕一瓣念一句,轮流念“他爱我”和“他不爱我”。最后一瓣所念则代表心上人的心意。而在现在的西方电影电视剧中,我们有时还能看到数花瓣占卜爱情的桥段。比如迪士尼动画片《小美人鱼》中,美人鱼艾莉儿就数着花瓣占卜王子爱不爱她。这也是个中西文化的有趣相似性。

港乐中也有一首周礼茂作词、黎瑞恩演唱的歌叫《花瓣占卜》:“拿花瓣去替我占卜,爱我和未爱。我心一边讲一边去撕开。”可以看到,这是直接承继的西方的传统,但整首歌写得比较普通。

古代诗词中写的和花有关的占卜方式还有寻找并蒂花。宋代大词人周邦彦在一首《浣溪沙慢》写道:“心事暗卜,叶底寻双朵。”双朵指并蒂花。并蒂花在中国古典文化中是有情人恩爱相依的象征,所以找寻到并蒂花,就是得了爱情的吉兆。国外则有寻找到四叶草便会得到幸福的说法。四叶草是指四叶的车轴草。车轴草一般都是三叶,据说十万棵车轴草中才有一棵四叶草,故此找到四叶草被认为是极其难得的幸运。寻找并蒂花和寻找四叶草这两种风俗,也可以共参。

好事灯花双结蕊

古人还有拿灯花来占卜的习俗,如果灯烛烧尽后结成花朵的形状则为吉兆。灯烛为古人家家户户每日所用之物,所以这种风俗非常普遍,诗词中也多有反映。这里举宋代词人赵师侠的一首《菩萨蛮》的下片为例:“故园今渐近,应卜灯花信。一喜一牵萦,平分两处心。”归心似箭的主人公就快到家啦,他想象家中的妻子正用灯花占卜他的归期。主人公心怀即将团圆的喜悦,妻子则因未得到确切消息还充满牵挂担心。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分量都是那么重,都是发自深深的爱意。读起来很温馨的一首词。

宋代词人吕渭老的《菩萨蛮》有“好事灯花双作蕊”之语,黄梅戏《碧玉簪》亦有《夜来灯花结双蕊》的唱段。都是在讲,一对灯烛双双结了花蕊,更是吉利得不得了。

为情深,嫌怕断头烟

前面讲的蜘蛛、喜鹊、灯花都是令人喜闻乐见的吉兆,而断头香、断头烟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兆头。的确如此。断头香、断头烟指没烧完就自己灭了的香,其中断头香还指折断的香。民间有种迷信的说法是,用断头香供佛,来世会得与亲爱之人离散的果报。《西厢记》里有言:“若今生难得有情人,则除是前世烧了断头香。”

不仅供佛的香断头不祥,生活中所用的熏香断头亦不祥。苏轼有首《翻香令》专拿“断头香”做文章:“金炉犹暖麝煤残。惜香更把宝钗翻。重闻处,余熏在,这一番、气味胜从前。 背人偷盖小蓬山。更将沈水暗同然。且图得,氤氲久,为情深、嫌怕断头烟。”香炉还是暖的,香煤却快烧完了。女主人公爱惜这香,于是摘下金钗去拨火,让它燃烧得更好。再闻一闻,嗯,这一番的气味,比刚刚更加美妙了。她暗地加了沉水香一同燃烧,然后偷偷盖上雕镂成仙山形状的香炉盖。只希望这香味长长久久地氤氲,深情的人儿呀,从来最不想看到断头香。

苏轼非常巧妙地用翻香的过程来写女主人公的恋爱心理。一直到结句之前,读者只会看到一个女子如何细致灵巧地玩香。结句却揭开谜底,原来女子照看香火亦是有寄意的,怕香没烧好,中途熄了,成为不好的爱情预兆。于是我们也可以把女主人公翻香的过程看作对感情的苦心经营。香残了,感情淡了。就再撩一撩,拨一拨,重新擦起火花。经过经营的感情,又比最初相恋的悸动,多了一番韵味。巧妙地堆香并增加沉水香,就像学习和爱人相处的技巧并给爱情增添更丰富的内容。而这一切,都是希望,芬芳长绕,两情永久!

“金钱卜”和“金钗卜”

钱币是中国从古到今民间最常用的占卜工具。卜法不一,一般是将一枚或三枚钱币掷于地上,观其阴阳正反形成卦象,然后根据卦书或其他约定的解释去预测。诗词中,钱币也常常被用于占卜爱情。唐代诗人于鹄有一首《江南曲》即写这种风俗:“偶向江边采白蘋,还随女伴赛江神。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古人有用蘋花祭祀和赠人的风俗。女主人公在江边采了白蘋,便和女伴赛江神。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心事,只是暗中抛掷钱币来占卜心上人何时归来。“偶向”“还随”这些词隐隐透露女主人公只是应付式地随众嬉戏而已。“不敢分明”和“暗掷”则写出了她的羞涩和对爱人的深深牵挂。这首诗的写作富有民歌风味,但粗粝中有细腻,直白中有宛转,耐人寻味。

清代词人黄钧宰的《相见欢·卜钱声》则写了一个较详细的卜钱过程:“灯前祝语盈盈,掷来轻。笑向旁人佯说,问阴晴。 心中事,眼前字,是佳音。却有一圜旋转,未分明。”女主人公先是祷祝,然后掷钱币。和《江南曲》的女主人公一样,她也不好意思说占卜爱情,只说占卜天气。她怀着强烈的愿力,眼看着钱币即将朝上的一面是好兆头,但它还有一圈儿没转完,还没完全落定呢。一个痴情而可爱的姑娘跃然纸上,最后定格在那枚旋转未定的钱币上,留下了悬念并制造了情绪的紧张感,让读者的心和那位姑娘的心一齐提到了嗓子眼。

“金钱卜”后来有一种变体,就是“金钗卜”。唐代女伶刘采春所作的《啰唝曲六首·其三》即是写“金钗卜”的代表作:“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诗中叹道:“哎,不要做商人的妻子,只能把金钗当作钱币占卜他的归期。天天望向江口,总是把别人的船误认作他的归舟。”商人重利轻别离,害得商人的妻子只能时常占卜他的归期。据说,当时刘采春一唱这首歌,游子和闺妇都会落泪,可见当时妇女占卜的确是蔚然成风。

“鞋打卦”和“镜听”

古代还有拿女人的绣鞋和镜子打“相思卦”的。这两种占卜方式都有一种巫术气质,皆被写入过清代蒲松龄的志怪小说集《聊斋志异》,见《凤阳士人》和《镜听》两篇。

“鞋打卦”这一风俗,论者一般认为是从元代开始有记载,而盛行于明清时期。但我认为,唐代或已有此风俗。见唐传奇《霍小玉传》。女主人公霍小玉被书生李益抛弃后,一病不起。有一天,小玉梦见黄衫客挟李益来看她,并让她把鞋子脱了。小玉惊醒。然后自己解梦道:“鞋指‘谐’,意味着我将与爱人再会合。‘脱’是解除之意,意味着我和他再见之后就会永别,而那将是我的死期。”如此娴熟地解“鞋卦”,这种创作很可能是有“鞋打卦”的社会民俗基础的。

《霍小玉传》中写的这一节非常恐怖,其实“鞋打卦”有个别称就叫“占鬼卦”。而《聊斋志异》中《凤阳士人》里那支“鞋打卦”的曲子更是充分渲染了这种鬼气:“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 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黄昏,女主人公卸了妆,只听得凄风苦雨打芭蕉,不知丈夫在何处勾搭妹子。流着泪想他怨他。便拿着尖尖的红绣鞋来向鬼神问卜。突出“绣鞋”之“红”和“鬼卦”,格外有种凄厉和森寒之感,让人不禁打个激灵。尤其是联系这首曲子的故事背景来读:凤阳士人久游不归,妻子害相思。士人和妻子在异地做了同一个梦。梦中士人勾搭一个美女,不理妻子。美女佯和士人调笑,接着便弹唱了这首讲述“妻子苦盼丈夫,丈夫却在外风流”的曲子。细思极恐,又带着轻盈的幽默和善意的箴规。

清代的吕湛思在这支曲子后注道:“夫外出,以所著履卜之,仰则归,俯则否,名曰占鬼卦。”这告诉了我们解“鞋卦”的方式,鞋口朝上意味着丈夫归来,鞋口朝下则意味着不归来。

“鞋卦”的解法并不只这一种。明代李先念有首《锁南枝·鞋打卦》就写了其他解卦方式:“鞋打卦,无处所求。粉脸上含羞,可在神面前出丑,神前出丑。告上圣听诉缘由:他如何把人不睬不瞅,丢了我又去别人家闲走?绣鞋儿亵渎神明,告上圣权将就。或是他不来,或是他另有;不来呵跟儿对着跟儿,来时节头儿抱着头。丁字儿满怀,八字儿开手。”

非常杰出的一首曲子,和诗、词的庄雅不同,曲这种文体则擅长展示自然活泼的生活趣味。这首曲子讲的是被情人冷落的姑娘跑到神像准备来个“鞋打卦”。她虽觉得在神灵面前脱鞋扔鞋有些不雅,但也顾不上了。她向神灵羞涩道歉并至心祷祝:“神灵啊,请原谅我这下界凡女的无礼,这都是因为爱情啊。我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爱人最近那么冷淡,不来找我,是不是有了别的相好?我不知何去何从,祈求您以‘鞋卦’给我指引。如果鞋跟对着鞋跟(仿佛两人背对背),他便不会来找我。若是鞋头叠着鞋头(仿佛两人头靠头),他就会来找我。如果两鞋呈丁字状,那么我将要和他抱个满怀,如果是呈八字状,那么我就和他分手。”这一段姑娘对神像的祷告,叨叨那些恩怨尔汝,鲁莽而可爱,令人莞尔。倘若神像有灵,或许也会生怜惜护佑之心吧。从这首曲子也可以看出,“鞋打卦”之类的“相思卦”如何解卦,常常和当事人祷祝时与鬼神的个性化约定有关。

“镜听”则是一种专在过年时使用的占卜术,方法是:除夕或开年之际,拿一面古镜用锦囊包好。不要让别人知道,独自到灶神面前下跪祷祝。然后把镜子藏进衣服里出门,听到别人说吉利的话则吉祥如愿,听到别人说糟糕的事则不祥不顺。

唐代诗人王建的《镜听词》里就详细记载了一个女子用镜听占卜的故事:“重重摩挲嫁时镜,夫婿远行凭镜听。回身不遣别人知,人意丁宁镜神圣。怀中收拾双锦带,恐畏街头见惊怪。嗟嗟际际下堂阶,独自灶前来跪拜。出门愿不闻悲哀,郎在任郎回未回。月明地上人过尽,好语多同皆道来。卷帷上床喜不定,与郎裁衣失翻正。可中三日得相见,重绣锦囊磨镜面。”

女主人公特地用陪嫁的镜子来占卜,严格按照“镜听”的规定步骤来做。她怀揣镜子站在街头听啊听,一直到夜深月明,行人过尽之时。她不想听见人们谈论悲伤的事情,怕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在她心目中,丈夫回不回来过年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要好好的。这个心理细节也极见深情。还好听到的都是吉祥话呢。她开心得不得了,以至于给丈夫缝制衣服时把正反都弄错了。她还许诺,如果丈夫三天内真的回来了,她要给镜子绣个美美的新镜囊并去把它磨得锃亮来答谢镜子大神!这首诗可当作一篇“民俗志”来读。

古代诗词的爱情占卜种类大略如上。可以看到占卜爱情者多为女性,其中一些占卜爱情的方式也尤其具有女性特色,比如“金钗卜”“鞋打卦”和“镜听”等。占卜显示了女性情感的细腻宛转;也显示了这种易于不安、富于“第六感”的性别对灵性事物的喜好。

港乐中的爱情占卜

比之古代爱情诗词,现代华语流行歌整体较少出现占卜的情节。其中港乐写占卜爱情的歌曲当然也屈指可数,除了前面提到的黎瑞恩的《花瓣占卜》,还有罗文的《占卜》,以及杨千嬅的《少女的祈祷》和《塔罗迷》。但《花瓣占不》和《占卜》都比较平庸,只有杨千嬅那两首足以称道,两首均为林夕作词。

《少女的祈祷》尤为优秀,为杨千嬅的代表作之一,横扫了2000年香港四台颁奖典礼的金曲奖。歌曲写的是用交通灯占卜。这首歌的作曲者陈辉阳在他的精选集《陈辉阳钢琴作品集一:声音变魔术》的文案中透露灵感来源:“还记得这首歌的灵感是来自1999年的圣诞节晚上,在林夕家吃完晚饭后外出,车子路经红绿灯前,突然想出一个小情侣过红绿灯的故事。故事发生在巴士上,天阴,女孩在心里祷告,如果能顺利通过三盏交通灯都是绿灯的话,就可以永远和那个男孩在一起,但巴士过的第二盏灯,男孩就下车了。”

显然,这和前面讲的古典诗词中的各种占卜方式不同,用交通灯占卜并不具有社会民俗基础,只是源于创作者的灵机一动。但合情合理,“相思卦”就是具有这样因地制宜、随手取物的特点。女孩见到红绿灯闪烁,临时想用来占卜下爱情运势,也是有可能的。

杨千嬅把《少女的祈祷》唱得非常恳切动人:“沿途与他车厢中私奔般恋爱,再挤迫都不放开。祈求在路上没任何的阻碍,令愉快旅程变悲哀。连气两次绿灯都过渡了,与他再爱几公里。当这盏灯转红便会别离,凭运气决定我生死。……我爱主同时也爱一位世人,祈求沿途未变心。……为了他不懂祷告都敢祷告,谁愿眷顾这种信徒?用两手遮掩双眼专心倾诉,宁愿答案望不到。唯求与他车厢中可抵达未来……”

可见女主人公对这份爱情非常执着,同时也非常不安。旅程遇到的红绿灯也隐喻着爱情中那些关卡,比如吵架闹矛盾什么的。女主人公占卜和祷祝道:“如果车卡在红灯处则意味着这段情不能长久,天父保佑,但愿是一路绿灯吧!”这番祈祷和占卜并不是按照某种规范的仪轨进行,和前面提到的明代李先念那首《锁南枝·鞋打卦》相似,都是出于一腔深情的个性化语言,真朴可爱。但《锁南枝·鞋打卦》有一种俚俗的趣味,《少女的祈祷》世俗而不俚俗。“我爱主同时也爱一位世人”,这口吻稚气盎然,是在神灵面前对世俗情感的理直气壮,真是一句很拉风的情话。而遮住双眼不敢看占卜的答案,也极生动地写出痴情少女娇怯不安的情态。

只可惜后来少女的恋人还是弃她而去,歌中叹道:“到我睁开眼,无明灯指引。”红绿灯没有占卜出顺利情路,天父也坐视她被爱人抛弃。落寞迷惘的少女,睁开眼学会长大……

《塔罗迷》讲的是用塔罗牌占卜。塔罗牌是西方流行的占卜方式,它由78张纸牌组成,每张牌绘有不同的图案,是一套神秘的符号象征系统。塔罗牌如今也为很多华语地区的年轻人所喜爱。

《塔罗迷》中,女主人公暗恋的男孩就是个超级塔罗迷。女主人公便请这个男孩用塔罗牌给她算命。她按规则抽出数张覆盖着的塔罗牌,由男孩去揭开解说。她觉得,让他去揭开和解说她的宿命,这一举动本身就像具有某种隐喻:她爱他,于是他决定着她的爱情命运。

歌中唱道:“皇帝说示爱不用犹疑,教宗识穿我微热的手指。……男孩倒吊在卷曲的树枝,你双眼与他很似,让我摸多次。皇帝说像你一代男儿,我都很想着皇后的新衣。……要是占卜说明暗恋过你的梦,我信我命运实在难自控。”

“皇帝”“教宗”“倒吊的男孩”都是塔罗牌上的图案。女主人公的情感与这些塔罗牌发生微妙的联系与沟通。女主人公不知和这男孩的恋爱会不会蓦然开始,会不会顺利发展。她微微笑着,听他在解说,看他看得入迷。就算预测不准,她也很享受与他一起游戏的微醺。凝聚心力的恍惚间,她压在纸牌上的手指微微发热,深深感到宿命之神秘莫测……

暗恋:心悦君兮君不知

暗恋,顾名思义,就是喜欢一个人,但还没表白。它是爱情的一种朦胧的初始的状态。也常常发生在一个人情窦初开的青春年少时期。

暗夜里的清朗恋歌

在我心目中,春秋时期的《越人歌》是古典诗词中写暗恋的第一佳作,既是最早的一首,也是最好的一首:“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的身世是这样的——虽然这个浪漫的故事已被无数次传颂,但请容许我笨拙地再试着讲一次:楚王的母弟鄂君子皙有一回乘舟游玩。为他划船的是一个越人。有人说这个越人是个女子,也有人说这个越人是个男子。也就是说,这可能是个异性恋的故事,也可能是个同性恋的故事。这个划船的人抱着船桨,凝望着气度高贵的子皙唱了一首歌。歌声和月光一同泛在水面上,分外清朗。子皙听不懂越语,却已被这歌声的气质所感染、打动,就让人替他翻译成楚语。哦,原来划船的人唱的是:“今晚多么美好啊,在水中划着船儿!今晚美好得不可思议啊,能够与王子殿下您同舟共渡!将要说出心里话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害羞啊。我已深深爱慕您很久很久,多么荣幸可以与您结识。山上的树木都有枝,而我的爱慕您却不知!”虽然划船的人身份低微,子皙听到他的表白却没有怪罪。而是微微一笑,舒开华丽宽大的衣袖,抱了抱他的肩安抚他,让他不必那么紧张。又用一张绣着美丽花纹的被子盖住他,表示接受这份情意。

《越人歌》这个故事里的爱,诚挚而简单,朴实而清贵。它带着几乎只属于初民的那种美好,虽是暗中的情愫,却像夜色中的山水那样自然而敞阔。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可谓是古典诗词中关于暗恋最经典的表述。仅仅根据“枝”与“知”的谐音,就用“山木有枝”去兴起“悦君而君不知”,这是先秦诗歌常用的那种比兴手法。并无什么逻辑,却清美自然,朗朗上口。

诗人席慕蓉为《越人歌》写了一个现代诗版——《在黑暗的河流上》。主人公在席慕蓉笔下变得纤细柔弱了,有着典型的小女生情怀。乘舟的王子光华四射、俊雅不凡,荡桨的越女目眩神迷、心潮起伏。她明白再不会有谁给她那样的激动了,于是想用她毕生的光和热给他飞蛾扑火那般的爱。可王子丝毫没有留意到越女在以歌传情。她只能目送他在夜色中渐渐离去。席慕蓉觉得,她写的这个结局比《越人歌》的原版结局更有现实感。灰姑娘怎么可能和王子有真正的交集呢,只能是无疾而终的暗恋呀。席慕蓉这首诗的题目“在黑暗的河流上”或可视作一个关于暗恋的隐喻。每一个暗恋者,都是“在黑暗的河流上”的自歌自叹者。

“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港乐版

林夕作词、周慧敏演唱的《如果你知我苦衷》可以视为《越人歌》的现代港乐版。歌名“如果你知我苦衷”这个假设句,相当于《越人歌》中“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个陈述句,开宗明义写暗恋。

这首歌,你也可以选择听黄耀明的翻唱版。周慧敏唱得缠绵柔婉、如怨如慕。而黄耀明的翻唱,也是恳切动人、气息清甘。巧的是,周慧敏和黄耀明刚好分别是女人和男人,异性恋和同性恋,也与《越人歌》的两种情形相照应。

《如果你知我苦衷》讲的是,主人公爱慕某君很久,但那个人貌似只想和他做朋友。主人公在这段关系中感到陶醉而痛苦。主人公叹道:“裂开的心,还未算清楚?”“裂开的心”一方面表明主人公痛苦的程度,另一方面表示主人公觉得自己的心意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但对方怎么没有一点回应的迹象呢?主人公甚至怀疑对方是知道自己的心意,却还是那样一脸无辜地和自己谈笑。主人公时而想豁出去让心事冲口而出,他给自己打气:“未得到的,从未怕失去。”好像开口也不会损失什么呀。但他又叹道:“从不相恋,怎么可再追?”做朋友做得好好的,开口示爱会突兀而尴尬吧。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如果你知我苦衷》的歌词简洁疏落,扼要地描绘出暗恋者内心的欲说还休的挣扎。

主人公为何终不肯开口表白呢?也许他是个害羞的女孩子,还是希望男方可以主动些。或者他是个比较慎重的人,即使要表白,也希望更明显地看到对方也表现出一些情意再说。

黄伟文作词、陈晓东演唱的《水瓶座》和《如果你知我苦衷》有点像。讲的也是主人公和暗恋对象朋友般地交谈,却苦于爱意不为对方所知。但《水瓶座》的剧情又增多了一些曲折。暗恋对象把主人公当做听众,倾诉自己的失恋。在这种情况下,主人公得多痛苦啊:暗恋对象不知道自己的爱就罢了;暗恋对象爱着别人,为别人而痛苦,还偏向主人公不停地讲自己的苦恋。主人公叹道:“他,他知道什么?他很信任我,失恋以后,跟我叹奈何。别怪他,他知道什么?他竟以为感染我,为他淌了泪,实际我哭我。”反复突出一个“他”字,听觉效果很别致。《水瓶座》的旋律悠缓,陈晓东的唱腔清透,情味委婉优柔。听起来像一只小小的盛着泪水的许愿瓶,与歌名十分相配。

恰似棉花糖在口中融掉的滋味

黄伟文作词、何韵诗演唱的《明目张胆》可谓是把暗恋的谦卑和胆怯写得最到位的一首歌:“若有一天公开明目张胆地爱,我怕会让你太意外。我的爱,只愿缩到最小,仿佛不存在。就算我最爱你,情愿好好遮盖,化作了密码不公开。”主人公很爱那个他,对他很好,却尽量不在他面前体现存在,怕打扰他。且被他注意会感到紧张,被忽视反而更轻松自在。这种心态令人感慨怜惜。

歌中唱道:“如若我也有权爱,同样我也有权不必被爱。……但愿尽情地种,谁说花需要开。”什么叫“有权不必被爱”?真是别扭嘴硬的孩子。主人公口口声声说不想要他的爱。但语气中显然是对自己没有信心,怕得不到于是干脆说不想要。主人公这种人啊,往往就是站在“灯火阑珊处”,一直被忽视的最佳爱人。直到被爱的那个他有一天蓦然回首,才发现原来一直有人在身边对自己那么好。这才能突破暗恋的僵局。

《明目张胆》这首歌的基调稍嫌阴沉。黄伟文作词、何韵诗演唱的《喜欢喜欢你》也是讲暗恋的歌,却襟怀洒脱,有一种阳光、甜蜜的气息。

《喜欢喜欢你》唱道:“喜欢你,纯属想喜欢你。我不祈求完全地得到你。得到你,还是得不到你,我都珍惜独享这出戏。”主人公暗恋着一个人,不怎么在乎能否得到那个人。他很享受暗恋本身,觉得有个让自己感到喜欢感到珍贵的人已经很美好,觉得知道那个人的存在就已经很美好。生活也增添了兴奋点,眼睛和心底都会因那个人闪闪发光呢。“喜欢喜欢你”,这是多么可爱的暗恋美学。喜欢你,也喜欢“喜欢你”这种感觉。发自真心,没有刻意压抑,也没有刻意追求。没有分析原因,没有什么目的性,如此清脆直爽。

你可以说,这很傻,这不划算,这很无聊,这很做作。《喜欢喜欢你》的主人公则认为,从这份暗恋中获得了美好的感觉,已然足够。这或许不失为一种通透。

《喜欢喜欢你》唱到:“曾多么多么甜蜜地偷看着你。”此处词曲唱会感染得听者也一同觉得衷心欢喜。在这段暗恋中,主人公虽没什么大的委屈和痛苦,但也有小小的惆怅。歌词中唱道:“棉花糖在口中融掉,得我明白那滋味。”棉花糖一碰到舌尖就化掉。甜甜的,又好像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却仍是甜甜的。这句也许是关于“自生自灭的暗恋之心境”最好的表述。这句在整首歌明快的基调上轻绘了一丝暗影,增添了一点情绪上的层次感。

我觉得,这首阳光简单的歌曲最适合在户外的音乐节上演唱。午后,万里晴空,青草地。干练的短发,穿一身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青春洋溢。就这样抱着吉他轻吟浅唱……

暗恋犯们,去自首吧

郑国江作词、张国荣和陈洁灵演唱的《谁令你心痴》,是暗恋题材的歌曲里面比较特别的一首。写暗恋的歌一般都是呈现其中一方的心思,这首则是通过男女对唱的形式平行地呈现双方的情意,而且是郎有情妾有意。是港乐对唱歌曲中很经典的一首。

曲子是翻用的日本歌曲,为日本作曲家小林明子的成名作《恋におちて(坠入情网)》。《恋におちて》1985年问世,《谁令你心痴》1986年问世。港乐老歌翻用日本的曲子,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

郑国江的这首词,基本沿袭了日本原词的大意和一些句子,包括其中那句令人印象深刻的英文词:“I??m just a woman fall in love!”只是把女声独唱改成了男女对唱。所以算是一首改编词。歌词不事雕琢,胜在情怀纯挚,唱起来朗朗上口,落落大方。

《谁令你心痴》的对唱呈现的不是双方的对话,而是双方尚未说出的心意。女方唱道:“Darling I want you,你竟不知。热烈似火情意会狠狠将我烧死。……但我的心情你应该知,遇着了心头爱,却不知怎去开始。”女方的抒情比较热烈直接。男方虽也表现了对女方的爱悦,但更多地表现为观察揣测女方的情意。这并不是说,歌中暗示,女方要爱得比男方多。我推测,因为日文版纯是抒写女方的情意,粤语版据此改编,就顺势仍以呈现女方的情怀为主体。张国荣的中低音内敛、温暖、细腻、体贴,衬着陈洁灵情意激荡的声线款款摇曳。让听歌的人觉得,这个女人可以放心,她的每一寸痴心都不至于失落无着,都将得到心上人最好的珍惜、呵护。

这首歌的结局是,男方确定了女方对他的诚意,打算报答佳人的一片痴情。有意思的是,最终男方幽默而谦恭地坦白情意后,想逗女主人公也柔情尽吐,女方反倒害羞说不出口了。真是写尽恋爱中的女人的情态。听起来很幸福的一首歌。

《谁令你心痴》呈现了由暗恋经过观察揣测到表白这个过程。而黄伟文作词、古巨基演唱的《其实我…我…我》中,主人公正卡在打算向暗恋对象表白的这个坎儿上。

张佳添作的这首曲子给黄伟文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当然黄伟文也勇敢接招了。黄伟文在他的精选集《Y100》的歌词本上发表了创作谈:“这旋律重复的小节太多,好难填。所以唯有‘狠施毒手’把歌曲的主人公设定成口吃的。”主人公口吃的毛病其实是相思病的并发症。具体说来就是,暗恋某君,想表白,话到嘴边,却又吞吞吐吐。黄伟文真是太聪明了,采取这种设定的话,就可以让一些不完整的只言片语断断续续反反复复了。比如,这首歌的开头写道:“其实我,想讲清楚,想讲清楚,想讲清楚,该怎说好?”这首歌词大体由这类重叠反复的短句组成。齐整中又有穿插变化,错落有致。

歌中还为主人公的口吃做了妙喻:“仿佛似一张未完电报,只可以收到中断的信号。”主人公吞吞吐吐的态度,就像电报的信号不连续完整,所以没法让对方顺利破译自己想说的话。我想黄伟文之所以会写出这句,大概是由旋律的节奏联想到老式电报机“滴滴滴,嗒嗒嗒,滴滴滴”的声音吧。还有那句:“想给你下集剧情预告,偏偏却打出古怪的暗号。”令人忍俊不禁。古巨基的声线自带一种阳光大男孩的气质。可以想象出,主人公本来整天一副百无禁忌、爱说爱笑的样子。遇到真爱却紧张害羞得不得了,想好好生生表白偏说出令人莫名其妙、哭笑不得的话来。那副搔首踟蹰的样子,可爱极了。

我觉得吧,正因为《其实我…我…我》讲的是一个人吞吞吐吐不知怎么表白,所以这首歌特别适合吞吞吐吐不知怎么表白的人拿来表白。所以,有心仪姑娘的男士,不妨学一下这首歌。暗恋犯们,大胆去自首吧。但是我要先做个免责声明:《其实我…我…我》的表白效果并未经过真人实验。如果有人用这首歌表白失败,请恕我无法负责,且古巨基先生、黄伟文先生、张佳添先生也概不负责。

在红茶馆重新发现潘金莲

周礼茂作词、陈慧娴演唱的《红茶馆》也是一首写表白暗恋的歌曲。它曾获得1992年的香港十大中文金曲。这首歌的特别之处在于,女主人公完全不像其他暗恋题材的歌曲的主人公那样像朵“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而是非常昂扬自信的。

女主人公和她的暗恋对象在红茶馆喝茶。她注意到,红茶馆里都是情侣呢,这样的氛围让她很开心。她觉得,她和他也像一对呢,就应该是一对啊。她把自己喝过的红茶推给他喝。她觉得,她的唇印在杯上,然后他再喝,就好像他俩在间接亲吻一样。

她望着他的目光脉脉含情。她很大方,他却害羞了,眼睛不知该看哪儿好。可她没有让他从这种窘境解脱出来,反而半开玩笑地追问他是不是在想女朋友,又佯装惊奇他没有女朋友,并提示他,可能有人喜欢他而他不知道。询问关于女友的这一节,歌曲里采取的是念白形式,但不是通过双方的一问一答,只是通过女主人公单方面的台词来让大家了解整个问答的情况,简洁巧妙。

对比《红茶馆》和《如果你知我苦衷》这两首歌的主人公,我们发现二者的性格真的很不一样。《如果你知我苦衷》的主人公被自己的暗恋对象开玩笑问起为何发呆,是否在想谁,都不敢坦白;《红茶馆》的女主人公则处处主动出击,自己来问暗恋对象是否已有女友,并暗示情意。

然而,《红茶馆》的女主人公无奈地发现,暗示得那么明显,对那“呆头鹅”仍然不管用,要说得再明白一些。她娇嗔道:“似你这般未领会心中爱恋,惩罚你来后半生保管。”真是直白、幽默!暗恋者一般姿态谦卑,《红茶馆》的女主人公却是一种女王姿态的娇嗔。其实女主人公早就知道,她何尝不是面前男人梦寐以求的女人?所以她才能够这样说话吧。女主人公身上的那种气场,端庄、从容、真诚、慧黠,几乎一开始就注定这个故事会有个美好的结局。果不其然,他们顺利在一起了,十分甜蜜。

话说《红茶馆》这一幕,让我乍听之下,觉得似曾相识。细细回想,原来和《水浒传》中潘金莲挑逗小叔子武松的场景如出一辙,虽然这个联想有点囧。

大家不妨一边听《红茶馆》一边读《水浒传》的第二十四回。潘金莲置了一桌酒菜单独请武松吃,可对应于《红茶馆》中二人在红茶馆约会。潘金莲先是试探着问武松有没有在外面养着女人,可对应于《红茶馆》中女主人公试探男主人公是否有女朋友。武松觉得尴尬,低下了头,可对应于《红茶馆》的男主角假装望窗外。最关键的,潘金莲筛了一盏酒呷了一口,递给武松说:“你若有心,吃了我这半盏儿残酒。”可对应于《红茶馆》中,女主人公把自己喝过的红茶给男主人公喝。

我不知道,周礼茂写《红茶馆》是否有参考《水浒传》中潘金莲的桥段。或者我们可以说,古往今来,调情的套路何其相似。

我把《红茶馆》比附于潘金莲的故事,绝非嘲谑。一边听《红茶馆》一边读潘金莲的故事,反而觉得有些替潘金莲心酸。《水浒传》中,美貌的潘金莲本是大户人家的使女,主人家要调戏她,她不从。就被主人使坏强行嫁给长相抱歉且无智慧和情趣的武大郎做媳妇儿。当然武大郎也有被爱的权利和可爱的地方,比如他善良、勤劳、踏实,但被包办婚姻的潘金莲不爱武大郎也很值得理解。

潘金莲瞧不上武大郎,自觉所托非人,就想通过偷情来发泄她的不满和不甘。直到她遇到一个让她爱慕的男人——勇武俊朗的小叔子武松。作为武松的嫂子,她的示爱只会让武松感到鄙夷、厌恶、气愤。不敢说她对武松有多爱,她的人生没有契机让她相信爱、学会爱,也许她觉得相信色欲更加实际。

如果说《红茶馆》和潘金莲挑逗武松的故事区别在哪里,我想借用2015年末那句网络流行语:主要看气质。《红茶馆》的女主人公表白自己的暗恋时,充分展现了大家闺秀的气质:胸有成竹而来,终成眷属而归。这首歌听起来也让人感到愉悦而美好。而潘金莲向武松表白暗恋呢,方式则显得比较粗俗和猴急:自以为得计而来,恼羞成怒而归。这一节读起来,会感到作者有意识地引导读者和他一起去唾弃潘金莲。也许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潘金莲命不好,虽然这有个体偶然性的原因,但更不能忽视时代的因素——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压迫、束缚、轻视,使她们不被允许去选择自己的婚恋。即使被迫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还被社会要求恪守贞洁。

如果潘金莲生在好一点的时代,以她的自身条件,她去向一个好男人表白暗恋时,很可能是像《红茶馆》这样体面而幸福的场景呢。

暗恋是种少男少女的情怀

暗恋往往发生在人的少年时期,所谓情窦初开的时期。青春期的荷尔蒙让人对某个人产生新鲜朦胧的好感。少年人比较单纯、天真、感性,不太会把感情和现实的问题联系到一起。也缺乏经验,比较害羞。喜欢了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像也不必怎么办。这就造成了很多少年时的爱情只是暗恋。而且既然年纪还小,也还有时间和心境从容暗恋。

少男少女和暗恋这种事情是多么相宜啊。港乐里面,写“少男少女之暗恋”的歌中,我最想讲的是林夕作词、Twins演唱的《恋爱大过天》。

2001年,蔡卓妍(阿Sa)和钟欣桐(阿娇)两个20岁左右的女孩组成了Twins,以双生儿设定亮相。哟,这两个俏丽的女孩,能在舞台上一边侧手翻一边唱歌呢,听着看着都十分可喜。青春无敌的她们一出道就红了,打破了“香港女子组合”不能红的常规。

《恋爱大过天》是Twins的代表作之一,出自她们的首张专辑《爱情当入樽》。可谓是港乐中写少女情怀的第一佳作。“恋爱大过天”,歌名的口吻夸张、稚嫩、真挚、纯粹,非常有少女风味,且这种语法很粤式,港味儿十足。

歌词一起笔就很细腻:“学业要紧,我会小心。喜欢的他却在走近。聊聊天更比考试更专心。”女主人公还是中学生。她不小心喜欢上了一个男同学,发生了所谓的早恋。她既怀着新鲜的欢喜,又拼命提醒自己留心学业,注意力却情不自禁被他吸引。这细小的挣扎非常可爱。这种朦胧的情愫说不清却分外迷人,带着糖果气息:“想不想也日夜怀念,连甜梦也不够甜。”最终女主人公决定:“忘记有益的格言,自动掠过他眼前。怎么闪,同学始终会遇见。” 忍不住装腔作势频频从暗恋的男生面前经过,好多看他几眼,也增加被他看见的几率。有时双方觉得不好意思了又会躲闪一下。但这躲闪也避免不了遇见。或者闪着闪着正好阴差阳错地在某个楼梯口又迎头撞上,这时有可能两人都尴尬地愣住几秒然后一同哈哈大笑起来。词人很体贴这种少女情怀:“少女爱暗恋本是自然。……不应该也难改变。”以后当然存在很多变数,但这毕竟是一个重要而美好的人生阶段。

古典诗词其实也写过怀春少女想要引起男子的注意或回避男子的细节,可与之共参。比如唐代诗人李端写的《听筝》:“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筝女为了让那位精通音乐的男子看自己一眼,常常弹错音。这和《恋爱大过天》的女主人公都是想引起某个人的注意啊。还有唐代词人皇甫松的《采莲子》:“船动湖光滟滟秋(举棹),贪看年少信船流(少年)。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遥被人知半日羞(少年)。”也是写少女想引起少年注意,大胆又羞怯。晚清词学大家况周颐在《餐樱庑词话》这样评价这首词:“写出闺娃稚憨情态,匪夷所思,是何妙笔乃尔!”这句移用来评价《恋爱大过天》也极恰。还有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点绛唇》:“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写的是少女的闪避。见到客人来,惊惶地走避,鞋也来不及穿,穿着袜子就跑,金钗掉了也不管。却又靠在门边,嗅着青梅回头偷看。避客是害羞,但嗅着青梅回头偷看又似暗含宛转情思。这情思也像青梅一般青涩,没有太多复杂的东西。这些例子表明:时代不同了,少女怀春的表现,却颇有共通点:有时想引起注意,有时又想躲闪回避。

《恋爱大过天》这首歌后来还有一个续篇,叫《大过天》。依然是林夕作词、Twins演唱。歌中的心态也像是长大了或者说老了十岁似的。《大过天》不仅歌名脱胎于《恋爱大过天》,内容也在照应,甚至可以说在解构《恋爱大过天》。《大过天》讲的是人成熟了更淡定了,不再一惊一乍地说什么“大过天”。明白了世事无常,学会了自立自强。是呀,这十年Twins也饱尝了酸甜苦辣。她们自出道就一路顺风顺水。深受大众喜爱,亦获得众多奖项,甚至一度成为亚洲最红的女子组合。然而,2008年,阿娇卷入“艳照门”事件(其实我觉得这事儿她蛮无辜的),人气直跌,而这也成为Twins解散的导火索。后来两人各有发展,也有合作,却无复当日的辉煌。《大过天》这首歌,应该也仿佛Twins这十年来的心路历程吧。从《恋爱大过天》到《大过天》,好像从甜美的伊甸园跌入了冷酷的现实人间。《大过天》的歌词内容其实也都在理,且不算消极,但这首歌的听觉效果却有些沧桑和颓唐,让人不禁唏嘘。我仍然怀念《恋爱大过天》那种青春无敌的气势。

Twins的歌,还有好些具有暗恋元素,比如:《明爱暗恋补习社》《女校男生》《爱情当入樽》《我们的纪念册》。

《明爱暗恋补习社》为黄伟文作词。呈现的是课堂上的七嘴八舌,听起来就像一窝叽喳的小云雀,俏皮有趣。歌中的少女们在学习各门课程时都会联想到暗恋的男孩。歌中总结道:“问爱恋易学难精可否恶补?……若爱恋亦是成人班必修一课,盼望能提前共我探讨。”这里说爱恋是人生中重要且不易的课程,口吻虽然充满顽皮,但不无深刻。令我想起《牡丹亭》中,杜丽娘在闺塾学《诗经》而触动情肠。二者不妨共参。杜丽娘读了《诗经》中的情诗感慨道:“古今同怀,岂不然乎!”然也。忽略一些表面的差异,杜丽娘上的闺塾难道不也是一个“明爱暗恋补习社”?《明爱暗恋补习社》中的女生们又何尝不是一个个“杜丽娘”?

《女校男生》为林夕作词。讲的是一对要好的姐妹淘,同时暗恋一个插班生,于是生出一些微妙的猜忌和别扭来,但这不妨碍她们依旧要好:“提及他,连喉咙亦会沙。……但说到他唇上已发烧,你我突然静了。”这些细节描写少女暗恋的兴奋、紧张、敏感,非常到位。歌中还信笔写了少女间的私房话,比如聊八卦、时装等,也活灵活现,娓娓动人。

《爱情当入樽》为黄伟文作词。灵感来自著名日本动漫《男儿当入樽》(内地译名为《灌篮高手》),写的是少女仰慕男生在篮球场上的英姿。虽然取材动漫,但这首歌可以说也很有真实感,因为在中学,篮球打得好的男生确实特别受女生青睐。在歌中,整场球赛,少女眼里只有她心仪的那位球场健将:“球场里追逐,从来没有人,这么耀眼。我景仰眼神擦了板。”他阳光而冷峻,奋勇追逐又沉着专注。在他上篮那一刻,她觉得简直酷炫到令人睁不开眼。她兴奋地为他打气,希望能和他交换眼神中的电流。黄伟文的确很会捕捉校园篮球场那种热烈的氛围感,并完美模拟了少女看男生的视角。

《我们的纪念册》为林夕作词。讲的是中学毕业时的情景,应该说是华语歌曲中最经典的毕业歌之一。歌中写的是综合性感触,也包括一些轻浅的暗恋:“从前怎偷看校草,才深深悔恨常常迟到,他给我们支撑过每个清早。”令人忍俊不禁,可以脑补睡眼朦胧的小女生靠看帅哥养眼提神的情景,当然这句有半开玩笑的成分。其实古代也有两个著名的写少女偷看帅哥的典故:一个是“窥宋”,一个是“窥帘”。“窥宋”意为“偷窥宋玉”,宋玉是战国时期楚国著名的帅哥才子,他的名篇《登徒子好色赋》里说:我有位芳邻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在墙头偷窥我三年,我都不为所动。好吧,这个充满自恋的故事有点囧,而且文学性远大于真实性吧。但“窥宋”却成为了表示女子爱慕男子的最著名典故。“窥帘”的典故讲的是西晋权臣贾充的小女儿贾午在门帘后偷看小帅哥韩寿的故事。看来少女爱偷看帅哥,自古如此。

盘点着这些歌,很想感慨:多么令人怀念的青春时光,多么令人怀念的Twins全盛时期。Twins当红的时候,我正好读中学。还记得买过她们的磁带,还记得班上的男生争传过她们的海报。我觉得,Twins后来衰败的根本原因在于,青春少女风是她们的卖点,而随着年龄渐长,她们总不能一直延续青春少女的风格,总会面临一个转型的坎。而这个转型很可能不太成功,果然不成功。尽管香港音乐界泰斗级人物黄霑曾说Twins不会唱歌,尽管有很多人认为喜欢Twins的歌显得品位不高,我仍然认为Twins的歌在港乐中非常珍贵,是港乐中不可磨灭的经典。如果你听多了港乐就会发现,港乐情歌的心理年龄往往偏成熟,少有什么青春校园风味的,Twins的歌恰恰填补了个缺口。你若想听港乐中清脆、简单、纯挚、娇稚、有校园风味的少女情怀,那么就听Twins吧。Twins的歌,好像替我们在这个远非完美的人世中,保存了一颗永远的少女心,一种关于爱情的初心。

讲了少女情怀,又怎能不讲一下少男情怀呢?写少男情怀的歌曲虽少,却还是有的。王车公作词、梁汉文演唱的《太太!太太!》可谓港乐中写少男情怀的一首代表作。《太太!太太!》的作曲人叫神棍人,不知什么人起这样一个花名,有点像在村屋跳大神的感觉。但你听了这首歌就会发现,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王车公和神棍人这两个名字给人的感觉。

如果说《恋爱大过天》有种校园风味,那么《太太!太太!》则可以说有点市井气、痞子气,是种可爱的市井气、痞子气,阳光而奔放,并无令人不舒服的猥琐感。如果说《恋爱大过天》有种很粉红的羞涩、内敛和梦幻在,《太太!太太!》则有更外露的荷尔蒙气息。不,我不是说《太太!太太!》有关于性爱的语言,营造荷尔蒙气息有时并不需要关于性爱的语言。歌词一开头写道:“十四岁的世界已经想作怪,我十五岁半渴望有大人牌。十八岁到了直情想嗌,够廿五的那晚要你做我的太太。”“大人牌”是香港对身份证的一种叫法,这种叫法突出了身份证是小孩变成大人的一种象征。“嗌”在粤语里是大叫的意思。这些粤语土话有生动的表现力。这几句歌词讲的是男孩在青春期很想长大,并产生了朦胧的性意识。“想作怪”的这个表达很可爱,尤其是配上梁汉文一惊一乍的演唱。十八岁就想娶老婆,并大声宣告二十五岁时想娶某人为太太,也让人觉得好逗。

我们不禁好奇,这个小屁孩儿想娶的到底是何许人也?把歌听下去会觉得更逗了:“十四岁碰上你我呼吸变快。我十五岁看见你挽着个大男孩。十八岁远远望你迷人姿态。……从没去计较你有五十个大男孩。”原来啊,这姑娘和他并无什么交集,只是他远远瞻望暗恋的梦中情人。“呼吸变快”这个细节抓得很好,是少不更事的男孩初次体验心动的感觉。对方应该是一位面容姣好、身材曼妙的姐姐。这姐姐有男朋友,也许不只一位男朋友。“五十个大男孩”这种夸张的写法令人忍俊不禁。这姐姐和别人谈情的画面或许更让她在主人公心中增添了风韵和神秘感,让主人公更加憧憬爱情。他觉得这姐姐就是他的女神,就是他想娶的人。他期望自己长大后有勇气向她告白。这番情景描写颇有香港喜剧电影的风味。不知道男孩们在长大的过程中是否都有暗恋过一位成熟美丽的姐姐?

我庆幸你没有爱上我

林一峰作词作曲并演唱的《红河村》也是一首写少男暗恋情怀的经典之作。歌名让人联想起著名的加拿大民谣《红河谷》。《红河村》的旋律就是由《红河谷》的调子引入。《红河谷》这首歌大概在林一峰少年时非常流行,于是他想着用这样的调子营造一种少年时期的氛围感,歌中还穿插了隐隐的童稚的嬉闹声。

这首歌词文笔细静、沉着、放松,是本章提到的歌曲里面歌词细腻度最高的。情怀温暖、纯净、诚恳,仿佛和风煦日。前面提到的那些歌曲的歌词,就像是一种对人情世故的技法高超的摹写;而《红河村》的歌词,则格外让人觉得是从主人公的人生和真心里一点点流淌出来的。虽然《红河村》的基调一直很平缓,并无刻意制造任何情绪的高潮,却很动人。《红河村》里的少年情怀由两部分组成:一是对大世界的向往,二是对某人的暗恋。

《红河村》里的景语颇多,没有刻意把风景写得美,却有种真实自然之美。这些景语毫不做作,但也绝非无意义的闲笔,它们很好地传达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歌词一开头写道:“看小小窗框中的海阔天空,露台灰灰的,汽车声整天骚动。” 于是呈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小地方的少年,带着一点点土气、文气、稚气。他透过家中或学校教室里的小窗向外望去,虽然看到的只是日常的庸碌,他的视线却随着天空延伸到那未知的远方。日子布满尘埃,但他的心随着开往远方的汽车声骚动,载满华丽的梦想。接下来歌词又写到了离家不远处的机场,飞机和汽车同是沟通此地和远方的交通工具,而对于少年来说,飞机又比汽车指向更开阔辽远的天地。

歌词接下来又写:“榕树下看不懂所有棋局,笼中相思雀很想飞远方。”农村的榕树底有人下棋,有人围观,是幅经典而美好的图画。主人公看不懂棋局,既是说不懂棋,也似是在说主人公还不懂人世间的机心。还走不出家和校园的他像笼中雀一般,憧憬着远方更广阔更自由的天空。而将少年的主人公比作“相思雀”,又似暗示主人公心中藏有情思。

下一句歌词则将这份情思点得更透:“红河村中布满心事,不要走得这么匆忙,夏去秋又来记着会有几个?”“布满心事”这一形容很妙,少年的情思系在某某的身上,于是这座红河村仿佛因为那个人的举手投足,穿梭来去而布满了细小温馨的辙迹。令主人公既向往远方,又无比留恋此地。而红河村布满的又何止主人公的心事,不知是多少人的青春心事呢?只是,这些心事往往会在时光中渐渐消褪。

歌词接下来写道:“骑单车大埔奔向大尾笃,乘巴士火车都多么远,真好。沿海的每寸公路通向市区的心脏,距离有时我更加向往。” 距离产生美,距离唤起渴望,因为还没到达,还没触碰,所以有时间和空间幻想。嗯,路途不妨远一些,这样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遐想,多么惬意。“每朝七点车厢中我开始心跳加速,阳光班房有坐窗边的你可偷看。”“班房”是香港对“教室”的一种叫法。哦,原来让主人公产生向往的原因是去到学堂可以见到某人啊,从坐上车就“心跳开始加速”这种描写也极可爱。偷看某人这一情节让人联想到林夕作词、Twins演唱的《我们的纪念册》中偷看校草的情节。偷看暗恋对象真是校园恋情的经典场景。我喜欢林一峰在这画面上洒满阳光。

主人公的思绪逐渐从对往事的回忆拉到了现在。曾经,他在红河村仰望飞机;如今,他在刚起飞的飞机上遥望红河村的灯火,感慨行色匆匆。他好奇自己曾经暗恋过的人过得怎样,心里对之充满美好的祝福。最后,他说:“我庆幸你没有爱上我。”这种立意极其罕见,写暗恋的歌曲一般只会抒发得不到某人的惆怅之情。但这种“庆幸”并不带有任何尖刻的意思。只是在说,因为你没有爱上我,所以我们没发生情感的纠缠就匆匆错失,于是我没有为你留在此处,也没有和你互相伤害后才各走各路。于是我也如儿时的梦想去拥抱更广阔的天地,虽然节奏快,有些累,但我喜欢现在这样的自己。我回想起你,回想起当初对你的喜欢,那份没被开封的暗恋,仍是纯纯的、阳光的美好。这句词写出了一种很真挚的人生体悟,或许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鸣。有一些暗恋,就是因为无缘变成相恋,才促使一个人走上了一条更适合自己的路。

躁郁症和尴尬症

香港组合My little airport的《只因当时太紧张》也是一首写暗恋的歌曲。这个组合由林阿P(林鹏)、Nicole(欧健莹)组成,前者作词,后者主唱。他俩在大学读书时组合出道。有人说,他们的风格是种“呛喉的清新”。《只因当时太紧张》和以上提到的歌曲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写的暗恋充满躁郁症和尴尬症,而非优美的深情款款。能触及这个层面,也体现了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力。

前奏一响起就令人如入一个呯呯碰碰的儿童游乐场。而主人公就似到了该长大的年纪还留连在儿童游乐场的古怪少女,不惮别人异样的眼光,自得其乐地缩着脚在玩儿童碰碰车的那种。她嘴里冒出的也是令人耳目一新、印象深刻的奇言怪语。

歌词起笔写道:“只因当时太紧张,令你觉得我很异常。”非常喜感的一幕。这和《其实我…我…我》中的那句相似:“想给你下集剧情预告,偏偏却打出古怪的暗号。”《只因当时太紧张》还有一句道:“只因当时我太慌张,没发挥到我的擅长。”也非常逗。这是自我辩解还是自我安慰呢?好像在恨恨地说:“我多么想好好表现,让那人看到我的优秀,却都弄巧成拙。正常发挥的话,可不是他看到的那种蠢萌的样子啊。都怪他让我心神不宁。”

女主人公与暗恋对象一点轻浅的接触,都能令她有丰富的感受:“那次不小心掂了你手掌,令我觉得很有营养。” 这句显示了女主人公小心翼翼的羞涩和窃喜。

女主人公眼中的他是怎样的呢:“别人说你很嚣张,但是我觉得你很善良。……别人说你很嚣张,但是我觉得你很漂亮。”典型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哦,不,应该说:“情人眼里出子都”。子都是古代著名的美男子。想起《诗经·郑风·山有扶苏》那句调情的话:“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没有见到安静的美男子,只见到你这个狂妄的熊孩子。《只因当时太紧张》刚好反过来,别人说女主人公爱的是个狂妄的熊孩子,她偏说他是个善良的美男子。真是一片温柔执拗的回护之心。虽然相反,都是爱昵之语,读者可细味之。

女主人公希望和心仪男孩修得共枕眠。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起逛街,却只是一起囧囧地逛了足球场和商场。女主人公又不好意思表白自己的爱意,只能自个儿落落寡欢。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如此了。回想起来,这份暗恋就是由尴尬症和躁郁症组成,然后莫名其妙不了了之了。

其他

我想以方忭作词、崔萍演唱的《心恋》结束这一章。这是一首七十年代的经典老歌,徐小凤、蔡琴等著名歌手都翻唱过。《心恋》应该是本章提到的歌曲里听起来最轻松的一首了。

没有任何复杂的情节或复杂的理解方式。简单的少女情怀中有种老歌的沉厚优雅在。前文提到的Twins唱的那些少女情怀,歌词写作比较精细,而唱腔清脆单薄。二者可谓迥异其趣。

《心恋》唱道:“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虽然也想和他说一句话,怎奈他的身旁有个她。”女主人公暗恋一个名草有主的男人,深知此情无望。但歌曲的基调并不伤感,而是明快诙谐的。可以想象女主人公是个活泼阳光的萌妹子,那种想偷看却假装望别处的小心思非常可爱。

暧昧:陪着你天天在兜圈

暧昧是指爱情未清晰明朗的一种微妙状态。它闪烁明灭,若有若无。它源自单方或双方的情愫,但还没确立恋人关系。像不断在外围兜转,却始终触不到核心。这种状态有可能是恋爱的准备阶段,也极有可能永远都不会进入到恋爱阶段。

暗恋和暧昧也并非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暗恋也常常包含了暧昧的成分。当我们说这是“暗恋”时,我们强调的未表白。当我们说,是“暧昧”时,我们强调是其中让人猜疑的部分。所以上一章一些写暗恋的歌,比如《如果你知我苦衷》等,其实也可以归到这一章。

眼波才动被人猜

林夕接受过《鲤》这份文艺杂志以“暧昧”为主题的采访,其中有一番问答特别有意思。《鲤》问:“谈到暧昧的时候,你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形象是什么样的?”林夕答道:“眼神。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眼神。”这个回答简直太精辟了。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或许透露了最真实的情感和想法。但眼神传递的讯号又不像语言文字那么明确,很容易发生误会。而且,传情的眼神若是有诈,又不会留下证据。于是眼神交织出扑朔迷离的暧昧氛围。

想起李清照《浣溪沙·闺情》的一句:“眼波才动被人猜。”写闺情极宛妙。怀春少女低眸、抬眸、转眸、回眸,是否有情意流露?是喜是嗔是娇是痴是思是倦?是被情郎猜还是被闺蜜猜?而这猜测眼神的一幕,就是最经典的暧昧场景。

关于眼神传情,其实从先秦时代就开始写起了。见屈原的《九歌·少司命》:“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目成,用眼神达成恋爱的约定。那个时代的人们就知道眼睛传情的功能,并有意识地运用,真是浪漫啊。这个好玩的词让我想起瑞业作词、梁静茹演唱的台湾歌曲《勇气》:“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汉代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出现了又一个用眼神传情的词:“目挑心招。”意为:用目光挑逗,用心神招引。一个比“目成”更显轻佻的词。

后来又演变出“目成心许”。见宋代词人贺铸的《浣溪沙》:“目成心许两匆匆。”

还有个词和“目成”相似,叫“眼约”,顾名思义,就是用眼神达成的约定。见北宋词人晏几道的《南乡子》:“眼约也应虚。”

今人说“会说话的眼睛”,古人也有类似的说法。叫“眼语”。不过,诗词里更常用的一个词是“眉语”,会说话的眉毛。眉毛眼睛都要会说话,正所谓眉来眼去嘛。见南北朝诗人刘孝威的《鄀县遇见人织率尔寄妇》:“窗疏眉语度,纱轻眼笑来。”隔着窗棂的轻纱,修眉如语,笑眼弯弯,款款而来。非常朦胧曼妙。

宋代词人刘克庄的《清平乐》写眼神也写得可爱:“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写舞女只顾眉飞色舞地与心仪的男子传情,连跳错了舞步都不知道。真是个萌妹子。

若论写暧昧眼神之美,要推南唐后主李煜的《菩萨蛮》:“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那个女人暗中用眼神勾人,她冷艳的眼波向人横溢着情思。挑逗中又不失镇静大方之气,这样的场景真是让人无法抗拒啊。

清代词人洪亮吉的《减字木兰花》也有写眉目传情的佳句:“莫斗眉梢眼角禅。”“眉梢眼角禅”也许是古人发明的关于眉目的词语中最富妙趣的一个。那眉目间情意的传递、接收、猜度,不也是像在参禅斗机锋吗?

讲了这么多古人写的暧昧眼神戏,现在来讲港乐里的暧昧眼神戏。我认为写暧昧的最佳曲目是林夕作词、王菲演唱的《暧昧》,其中也点到了眼神:“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间,望不穿这暧昧的眼。……游移在似即若离之间,望不穿这暧昧的眼。”迷惑于一段朦胧的关系,想从所爱之人的眼里望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却是徒劳,于是充分体会到其中的甘苦。其实林夕还写过另一首《暧昧》,黄莺莺唱的,但不如王菲那首精警和动听。这首歌也将暧昧形容为:“眼神之间,呼吸之间。”

魏绍恩作词、黄耀明演唱的《淫红尘》写道:“眉目互扫,心波轻震。”则是形容风月场所中淫靡暧昧的氛围。人们熟稔地用眉目传递欲望,寻找猎物。

林夕作词、张国荣和辛晓琪演唱的《眉来眼去》则用了全部篇幅来写眼神戏。整首歌不妨用宋代词人晁端礼《洞仙歌》的那句概括:“眼来眼去,未肯分明道。”乍听之下,觉得这首歌是将一些简单的话重重复复地唱。再一听,觉得重重复复中,还是有层次感的。歌中写道:“眉来或是眼去或是看错,是真不想错过,假的怎可这么?”这句的心理描写很好,对方眼里的情意,逼真得让人发生一阵恍惚感,让人纠结于敢不敢相信。“即使多不清不楚,目光早亲吻我”这一句则非常甜蜜。这首歌其实是郎有情妾有意,充满细腻的温情。不过,这样不断地斗“眉梢眼角禅”也是有点让人看着干着急。不如及时听取清代词人董以宁在《凤凰阁·阁中》给出的建议:“纵是愁难细说,说来防错。抵多少、眼酬眉酢。”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用眼神玩暧昧太折磨人,不如开口说清楚吧!

陪着你天天在兜圈

上一小节说了,林夕作词、王菲演唱的《暧昧》是我心目中写暧昧的最佳曲目。真是句句都好,反复缠绵,却不粘腻,从头到尾没有破坏那种轻灵、曼妙、朦胧、飘忽的美感。让人感觉这歌主要不是想讲一个暧昧的故事,也不是想要说一套关于暧昧的理论,而是想以一种高度凝炼的方式捕捉暧昧的质感,并将之过滤提纯。王菲把这首歌唱得空灵、清鲜又带着微酸。

这首歌没有前奏,而是劈头就唱,一开腔有点让人猝不及防的惊艳:“眉目里似哭不似哭,还祈求什么说不出。陪着你轻呼着烟圈,到唇边讲不出满足。你的温柔怎可以捕捉,越来越近,却从不接触。”主人公渴望更加接近所爱之人,这种渴望让她隐隐作痛。想要抱怨倾诉又无从开口。不是被硬生生堵了回来,而是仿佛想说的话随着香烟的烟圈在空气中忘失于无形。这份情也像香烟,让失语的主人公沉醉、上瘾。林夕可谓善于运用意象,烟圈具有一种迷离、轻柔、兜转、飘渺、虚幻的质感,这正是暧昧的感觉。尤其是烟圈的粤语发音,其国语发音倒板滞些,没那么柔、飘、幻。和那人的关系,仿佛可以无限地接近,却永远触不到。对,暧昧就是这种接近极限的临界状态。

这段引子之后,歌词又从各个角度去咏叹暧昧的临界性,比如似苦又甜,似即若离,似浓还淡。对,暧昧就是这样摇曳不定的临界状态。歌中又唱道:“陪着你天天在兜圈,那缠绕怎么可算短?”好像从来都是在外围徘徊,好像从没真正走入这段感情,却又感觉已经是日积月累千丝万缕的情愫了。这个比喻就是“从未热恋已相恋”这句歌词的形象化。请注意“兜圈”这个比喻和前面“烟圈”那个意象在形态上也有相似处。

主人公不知道该离去还是该留下,这是一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般的临界状态。林夕用了两个很美的比喻去形容这种状态:“茶没有喝光早变酸。……天早灰蓝,想告别,偏未晚。”“茶变酸”是说还有相处的空间,却已经感到不是滋味了。这一句倾向于离开。“天早灰蓝”是说早已感到黯然,却还留恋和不甘。且还没到痛苦绝望非离开不可,也没有决裂的由头。这句倾向于姑且留下来。

宋代词人贺铸曾用“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来形容相思的无边迷茫的哀愁,历来为人激赏。而林夕用唇边的烟圈、已酸的残茶、灰蓝的天空来形容暧昧,也可谓入妙。

撒着糖霜的暧昧

如果说林夕作词,王菲演唱的《暧昧》是种有心无力的暧昧,那么黄伟文作词、王菲演唱的《怀念》就是种游刃有余的暧昧。前者带着点酸涩,《怀念》则像撒着糖霜。王菲演绎《怀念》的唱腔明显要比唱《暧昧》时甜美几分。《怀念》的女主人公在这段感情是占优势的一方,是具有主动权的一方,她享受这个暧昧的阶段。

《怀念》的女主人公接收到对方的爱意,感到十分开心。而她对他也是有好感的。但她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心意,是不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再加上她还有一点害羞,真在一起了会有点不知所措吧。于是她就觉得不如暂且停留在这个状态,矜持一点,放缓一下这段爱的进度节奏。再观察一下,感觉一下。

这首歌很会写女主人公的小心思。比如:“搜索脑里未完的龃龉,对着空气,还击着你的问题。”会不自觉地、饶有兴味地想象和所爱之人进行的对白,这愣头愣脑的行为其实显示出主人公已然坠入了爱河。

又比如:“不着痕迹,享受着与你的距离。……散落一地,断续的谜语。……翻来覆去,甜蜜的怀疑。故作神秘,延续着你的好奇。”真是“惯猜闲事为聪明”。其中虽有不安,却不失轻松惬意,也显出女主人公可爱的灵气。

想到他,她的嘴角都会笑得弯弯的吧。甜蜜在累积。也许,他们终将会在一起。

一时进一时退,保持安全范围

王菲演唱的《暧昧》用唯美的方式咏叹暧昧,林夕作词、陈奕迅演唱的《兄妹》却一针见血地点出:有时候,暧昧关系得以形成和维持,是有机心在的。

《兄妹》唱道:“对我好,对我好,好到无路可退。可是我也很想有个人陪。……一时进一时退,保持安全范围。这个阴谋让我好惭愧。享受被爱滋味,却不让你想入非非。”主人公是通常被人诟病的那种“玩暧昧”的人,但他也是顺水推舟,优柔寡断。他很感激她对他的好,不知道如何拒绝,也不想用拒绝来伤害她。同时,他也贪恋这种关爱,对她也有好感。但如果要说和她确立恋爱关系,因为不够喜欢或还有些现实的考虑,他又绝对不愿。一旦让她打消了这种成为恋人的妄想,他便很愿意对她展示近乎恋爱般的亲昵。这亲昵也发自真心,情不自禁。既然她对他也有感情。那么就这样继续下去,好像没什么不对,又好像什么都不对。

“一时进一时退,保持安全范围。”这句也解释了《暧昧》这首歌中为何会呈现出“陪着你天天在兜圈”“越来越近,却从不接触”的状态。

《兄妹》主人公自嘲道:“我得到于事无补的安慰,你也得到模仿爱上一个人的机会。”看起来是各取所需,各遂所愿的:被宠爱当然很开心的,照料所爱的人也是甜蜜的。只可惜,并非一对真正的恋人,那种开心甜蜜,终是觉得隔了一层。

林夕既点出了其中的机心,但又对这不完美的情感关系给予了柔和而非苛刻的理解,指出它既善且恶的两面性,以及免不了的遗憾。

林夕作词、谢安琪演唱的《钟无艳》也是写暧昧的名作。歌中的主人公很爱对方,拼命对对方好,想和对方在一起。但对方既想继续得到这份好,又不肯爱她。很明显《钟无艳》和《兄妹》的故事差不多,但它是从女性角色的角度讲述的。恰恰谢安琪这位歌手又有“女版陈奕迅”之称。两首歌对照来听很有意思,两位主人公的进退兜转,犹如不见硝烟的情场战争。

《钟无艳》的主人公的苦意仿佛和《兄妹》的主人公的私心形成一种照应:“其实我怕你的好感基于我修养,其实最怕你的私心亏准我体谅。”《钟无艳》的主人公爱得可谓倔强:“没有得你的允许,我都会爱下去,互相祝福心软之际或者准我吻下去。”可是对方进退防守严密,滴水不漏,只想和主人公维持朋友关系。主人公只好叹道:“我甘于当副车,却没法撞入堡垒。”这场心战可谓不动声色地惊心动魄。主人公还想在情感的劣势中硬撑出一个好看的姿态:“但漂亮笑下去,仿佛冬天饮雪水。”倔强如她,仍然决定爱下去:“永不开封的汽水,抱在怀内吻下去。”主人公抱着这份永远无法真正开启的、孤独的依依的恋情,真有点楚楚可怜的感觉。

不过我终究觉得《兄妹》《钟无艳》这种歌听起来太累,还是更喜欢《暧昧》《怀念》这两首。

《钟无艳》的歌名其实是有典故的。钟无艳是古代著名的丑女,战国时期的人。她本名钟离春,因为是齐国无盐县人,在古代一般被称为“无盐”。“无艳”这种称法显然是取“无盐”的谐音,且寓意“没有美貌”。钟无艳作为丑女的著名程度,可与西施作为美女的著名程度有得一拼。有个成语就叫做“刻画无盐,唐突西施”,极言一个人分不清美丑。然而就是这个超级丑的无盐,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她跑到齐宣王面前,说要做他的女人。齐宣王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哈哈大笑起来。钟无艳究竟有何底气提出这样的请求呢?原来她是个大才女,说起天下大势、治国兴邦来头头是道。齐宣王和小伙伴们再次惊呆了。曾经沉迷酒色的齐宣王也被钟无艳的一番话点醒,打算改过自新、励精图治。齐宣王甚至迎娶了她为王后。在她的辅佐下,齐宣王把齐国治理得兴盛起来。民间对国君娶丑女仍然倍感不可思议,于是发挥想象力,将齐宣王和钟无艳的婚恋故事补充得更为狗血虐心。给齐宣王在钟无艳这位丑王后外还添了一个叫夏迎春的美王妃。请注意“夏迎春”这个俗艳的名字和钟无艳的本名“钟离春”形成一种对应。“离春”这个名字似在暗示钟姑娘是永远与春天无缘的,“迎春”则暗示夏姑娘到哪儿都能靠脸吃饭,迎接春天。据说,齐宣王在国家有危难时就去向钟无艳咨询、求助,而太平的时候就喜欢和夏迎春待在一起。于是便有“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这个俗语诞生。所以“钟无艳”太适合用作歌名来写这样一种暧昧:有一种痴情而优秀的人,他所爱的人也愿意和他走得很近,但那人只会在有事时找他,只会不断向他索要关心和帮助,却不会给他爱恋。“有事钟无艳”则是对这种暧昧关系最好的概括。

香港似乎对钟无艳这个题材情有独钟,除了有谢安琪演唱的歌曲《钟无艳》,还至少有以之为题材拍过三部电影和一部电视剧,分别是:1949年的电影《齐宣王与钟无艳》、1955年的电影《有事钟无艳》、2001年的电影《钟无艳》和2012年的电视剧《东宫西略》。都采取了钟无艳、齐宣王、夏迎春这种三角恋的套路,都是有趣且结局美满的喜剧片。我怀疑,加入夏迎春这个角色和钟离春形成强烈对比,其实始于香港影视界的幽默创意。

梁启超和陈奕迅的《兄妹》

暧昧关系有时被比喻为兄妹关系,或暧昧的两人以兄妹相称。上一节提到的《兄妹》和《钟无艳》均体现了这一特点。《兄妹》本来就以“兄妹”为题设譬,歌词说:“不能相爱的一对,亲爱像两兄妹。”《钟无艳》的歌词也写道:“难怪注定似兄妹一对。”为什么会存在这种现象呢?我想大概是因为,兄妹足够亲密,又具有不能婚恋的伦理禁忌。于是以兄妹相称或设譬,最贴切于这种无奈的情形。好玩的是,每年情人节时,都会有很多单身的家伙这样调侃道,会送出“祝普天下情侣终成兄妹”“祝普天下情侣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若要论华语乐坛写兄妹式的暧昧写的最经典的作品,那就要数梁文福作词、孟庭苇演唱的台湾歌曲《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了。它讲的是:一个有些魅力但感情生活混乱的男人,跟许多女人好过,但这些感情都没修成正果,都变成“兄妹”了。歌曲是以这个男人的其中一个“妹妹”的口吻写的。主人公哀叹道:“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那么憔悴?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为何每个妹妹都嫁给眼泪?”主人公含蓄地谴责这个男人是否在享受这种“亏欠的陶醉”。

其实兄妹式的暧昧并不是一种现代才有的现象,古已有之。最典型的是《西厢记》:本来莺莺的母亲和张生约好,假如张生能化解飞贼抢亲之围,就把莺莺许配给张生为妻。张生果然解决了飞贼的问题,但莺莺的母亲却临时变了卦。她设宴款待张生,席上命莺莺:“小姐近前,拜了哥哥者!”即是想让莺莺和张生兄妹相称,好用这种软性的方式回避、推脱掉婚约。

最好玩的是,近代学者梁启超作品中竟有一首“诗词版《兄妹》”,这和他本人的八卦有关:梁启超年轻时曾到美国的檀香山。在那里,他与一位志同道合的何女士情愫互生,几乎不能自持。但梁启超那时已经有了贤惠的妻室。在那个尚能娶妾的时代,梁启超率先和人倡导一夫一妻制,怎好自己破例?只好克己复礼。他于是写了《纪事二十四首》来纪念这份情事。其中一首就是我说的“诗词版《兄妹》”:“含情慷慨谢婵娟,江上芙蓉各自怜。别有法门弥阙陷,杜陵兄妹亦因缘。”脉脉含情仍然毅然谢绝佳人的美意,我们只能像江上的两朵芙蓉那样各自自怜。还好有办法弥补这个缺陷,我们做一对因诗文结缘的兄妹其实也蛮好。还有一首的起句写道:“华服盈盈拜阿兄。”这盛装拜兄的一幕,颇有模仿《西厢记》的范儿。这个故事的后来呢?梁启超中年和妻子的陪嫁丫鬟有染,并娶之为妾,亦是贤妾。再后来呢,梁启超的妻子去世后,何女士来找过他有再续前缘之意,被梁启超拒绝。当然,人对婚恋的看法会随着年龄改变很正常,这里绝无苛责梁任公的意思。只是通过这个后续,我们能看到一些人情世故中很微妙的东西。

以朋友为名进行的暧昧

当然更多的暧昧是以朋友的名义进行的。《钟无艳》中,既用了“兄妹”这个元素,也用了“朋友”这个元素。歌词写道:“得到好处的你,明示不想失去绝世好友。”“不想失去绝世好友”有两层意思:一是不想变成恋人关系,二是继续保持密切的关系。

施人诚作词、S.H.E演唱的台湾歌曲《恋人未满》是写“友情和爱情的暧昧”的经典之作。它讲的暧昧不是故意“搞暧昧”,而是处于友情和爱情的临界状态:“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甜蜜心烦,愉悦混乱。我们以后,会变怎样?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再靠近一点点,就让你牵手。再勇敢一点点,我就跟你走。……不过三个字,别犹豫这么久。只要你说出口,你就能拥有我。”简单大方的词句充满了少男少女青涩的情愫,姑娘在催促男生向她表白呢,可谓《诗经·召南·摽有梅》那句“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的现代版。

友情和爱情暧昧吗?

友情与爱情,一个很老套但又说不尽的话题。现代情歌写到这个话题一般是在谈论某种暧昧,关于某某和某某是否有一腿的问题,或是谈论关系名分的转化问题,或是谈论两种情感类型的价值序列问题。古人诗词中爱情和友情的暧昧却体现在,古人对友情的写法和对爱情的写法在很多方面极为相似,古人笔下的友情之深挚往往不亚于爱情。

现代流行歌中的友情与爱情

现代流行歌中写友情与爱情一般有这样三种思路:

[1]搞暧昧。如上一章提到的《钟无艳》。

[2]友情与爱情的互相转化。写友情即将转化为爱情的代表作是上一章提到的台湾歌曲《恋人未满》。写爱情转化为友情的最经典表述见林夕作词、陈奕迅演唱的《十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3]友情与爱情的价值序列问题。比如黄伟文作词、陈奕迅演唱的《最佳损友》:“奇就奇在,接受了,各自有路走。却没人像你,让我眼泪背着流,严重似情侣讲分手。”主人公和那位“最佳损友”决裂时,就像恋人分手般难过。林夕作词、Twins演唱的《朋友仔》讲的是少女间纯真可爱的友情,那些小小的争吵、妒忌更加让她们懂得包容和珍惜彼此:“原来朋友仔感情再天真,亦是我永远也会爱惜的人。……原来朋友比恋人更高分。”还有姚若龙作词、范玮琪演唱的台湾歌曲《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遇见一个人然后生命全改变,原来不是恋爱才有的情节。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相信,朋友比情人还死心塌地。”观察这些例子,可以发现现代流行歌隐含的一个关于人性的基本假设:爱情一般要比友情深重。所以当一份友情深似爱情时,这是值得惊叹的。

古典诗词中友情和爱情的“暧昧性”

在古人那里,“爱情一般要比友情深”这种隐含假设是不存在的,古人会自然而然地写那种深挚亲密到好像爱情的友情。这又和今人笔下“超过朋友,恋人未满”那种模糊暧昧又完全不是一回事。它非关情欲,不是同性恋,而是基于精神世界的投契自然而然地产生的一种亲密感。你若要问,古人写友情用了多少类似爱情的写法?太多了!这里择要盘点一番:

[1]同床共寝

现代流行歌词如果写一起睡觉这种情节,都是在写情人,总之不外乎爱欲题材。但是古典诗词则津津乐道好朋友一块儿睡觉。比如杜甫的《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就如此描写他和李白以及范居士的亲密友谊:“醉眠秋共被。”宋代大诗人黄庭坚的《次苏子瞻和李太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韵追怀》:“往者如可作,抱被求同宿。”他在怅叹,如果李白和苏轼还活着,很想抱着被子去和他俩一起睡。

唐代诗人长孙佐辅写的《别友人》更是痴缠:“谁遣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居然很像林夕在《缠绵游戏》写的和爱人有了肌肤之亲后分手的惶惑痛苦:“缠绵游戏过后,为何能舍得放手?”如果抽离了古代的文化背景,纯用今人的眼光来看,真的是暧昧满满。

探询古典诗词为何会习惯性拿同床共寝这个细节来写友谊,或许要追溯到汉代的典故:有一个叫姜肱的人,和他的两个弟弟关系特别好。就算他们结了婚,也不忍和兄弟分开睡,就做了一床大被一起睡。虽然这个故事在今人的眼光看来非常囧,但是思无邪的古人却都对之赞叹不已,于是就竞相沿用“共被”来指亲如兄弟的好朋友。

和“共被”“同衾”“同宿”相类似的还有“联床”“对床”,这两个词经常和风雨之夜联系在一起,这种用法始见于唐代。比如白居易《雨中招张司业宿》:“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风雨之夜和好友一起聊天睡觉大概特别有感觉。

[2]牵手

“牵手”在现代语境中,是恋人间的标志性动作,还可以用来指代两人确立了恋人关系。古典诗词,则经常写到男性好友牵手,说明在古代这种情况很常见。比如唐代诗人王维的《赠裴笛》:“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就是在惋惜与好友裴迪牵手同游后又匆匆分离。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现代港乐里,黄伟文作词、何韵诗演唱的《劳斯莱斯》:“但做对好兄弟又如此相爱,旁人会说不该。忘形时搭膊自有一面退开。暗里很享受,却怕讲出来。两眼即使移开转开,心里面也知这是爱。男子和男子怎能亲密如此?”这是一首以男同性恋为主题的歌。两位互生情愫的男子胳膊不小心碰到一起就会退开,怕别人猜测和批评两人过分亲密。如果在古代,这两位男子牵手则不需有任何忐忑的避忌心理,因为太普遍了。

[3]送花

今人给爱人送花,古人也给爱人送花,本书将在《折芳馨兮遗所思》一章盘点这方面的古典诗词和现代港乐。古人最经典的送花的典故和诗作其实不是关于爱情,而是关于友情的。据记载:南朝时的范晔和陆凯是好朋友。有一次,陆凯从江南折了一枝梅花寄给远在陕西边塞的范晔,并附了一首小诗《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南的梅花开了,陆凯想到友人那里现在无花可赏,就折了一枝梅花当作一缕春色寄去和好友分享。还有什么礼物会比之更加雅致和暖心?如今快递订花服务逐渐流行起来,但可能好多人都未曾想这种时尚的事情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发生过。不知读者有否打算像陆凯那样给好友快递一份鲜花?

[4]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唐代诗人王维的《相思》写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红豆灼灼,是相思的象征。希望那人能够多多采撷,睹之思我。这是古代写相思的诗中最著名的一首。诗的题目又叫做《江上赠李龟年》,可见写的是友情,而非爱情。古典诗词中用红豆指相思,正是始自这首。

还有不少古典诗词写了对友人的强烈思念之情。比如李白的《夕霁杜陵登楼寄韦繇》写道:“思君达永夜。”李白整晚都想着友人韦繇。杜甫的《冬日有怀李白》写道:“寂寞书斋里,终朝独尔思。”杜甫在寂寞的书斋,整天只想着李白。杜甫的《九日寄岑参》写道:“思君令人瘦。”岑参的《赠酒泉韩太守》写道:“忆君倏忽令人老。”古人觉得,不仅思念爱人令人瘦令人老,思念好友也会如此。

宋代词人柳永的《雨霖铃》有写爱情的名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其实这个意思早就在写友情的诗里出现过,见唐代诗人刘禹锡的《忆乐天》:“每遇登临好风景,羡他天性少情人。”柳永遇到好风景就想到恋人,刘禹锡遇到好风景就想到好友白居易。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古典诗词写思念友人的极多,写梦见友人的也不少。其中杜甫的《梦李白》最为经典,被誉为“千古交情,惟此为至”。《梦李白·其一》写道:“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梦李白·其二》写道:“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那段时期,李白遭到流放,坎坷艰辛。杜甫非常牵挂他的吉凶生死,于是积思成梦,甚至一连多个晚上都梦到李白。这真挚殷切的友谊,令人动容。

白居易的《长恨歌》有写爱情的名句:“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唐明皇太想梦见死去的杨贵妃,却偏偏梦不到。这句也有“友情版”。元稹的《酬乐天频梦微之》写道:“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这首诗很有意思,白居易告诉元稹说自己经常梦见他,元稹就很抱歉地说自己竟然没有梦见白居易,并很懊恼地推测这是因为自己病糊涂了,想梦见白居易却总梦见乱七八糟的人。

[5]情人、情话

在现代, “情人”仅指具有恋爱关系的人;在古代,“情人”既指恋人,也用于指朋友、亲人。比如唐代诗人韦应物的《将发楚州经宝应县访李二忽于州馆相遇月夜书事因简李宝应》:“孤舟欲夜发,只为访情人。”这和现代港乐里林夕作词、陈奕迅演唱的《不如不见》相似:“乘早机,忍耐着呵欠,完全为见你一面。”前者写特地乘夜舟访友,后者写特地乘早机见老情人。夜舟和早机都显示出心情之迫切。

还有李白写的《春日独坐寄郑明府》:“情人道来竟不来,何人共醉新丰酒?”唐代诗人钱起的《山下别杜少府》:“情人那忍别,宿鸟尚同栖。”唐代诗人戴叔伦的《冬日有怀李贺长吉》:“岁晚斋居寂,情人动我思。”这几首唐诗写的“情人”从诗题就可知指的是朋友。

在现代,“情话”仅指有恋爱关系的人说的亲切狎昵的话,但在古代并非如此。“情话”最早的典出是写亲情的,见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悦亲戚之情话。”古典诗词用“情话”来写亲情、友情的为多,写爱情的甚少。宋代大词人姜夔的《探春慢》就是用之写友情:“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

总之,古人说的“情人”“情话”并非特指恋爱关系,而是注重深情厚谊这一实质。

[6]岁寒之交

本书将在《爱情冷暖与世态炎凉》一章讲到,古典诗词中,人们发出了这样一种关于爱情的渴盼:希望两情坚如松柏,历岁寒而不变。其实古人在友情领域也渴盼岁寒之交。晋代潘岳的《金谷集作诗》写道:“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一个人在容颜红润、精力饱满、声势显赫的青壮年时期,谁都渴慕与之结交;但到了困难时期或迟暮衰朽之年还能与之保持深挚交谊的人就很难能可贵了。诗人期待和一些情谊坚如金石的朋友白首相伴。“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这句和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的名句相似:“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原来,被我们津津乐道的外国经典爱情诗句,在我国晋代就有“友情版”了。

[7]同声同气

晋代诗人杨方的《合欢诗五首·其一》非常善写夫妻之情:“同声好相应,同气自相求。”同声同气的人就会自然而然相互应和,相互渴求,于是结为爱侣。晋代诗人傅玄的《何当行》则用类似的表达写友情:“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同声同气于是互相应和,同心同德彼此自然知道,这是友情中一种多么美好的境界啊。

[8]比翼鸟

白居易的《长恨歌》有名句:“在天愿作比翼鸟。”“比翼鸟”这个词应该可以算是关于爱情最经典的譬喻之一了。这个词同样也被古人拿来写友情,而且未必是写友情的作品从写爱情的作品借用了这个譬喻,甚至有可能反过来。三国诗人曹植的《送应氏二首·其二》写道:“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这首诗虽然不是“比翼”一词最早的出处,但极有可能是最早表达“愿作比翼鸟”这一祈愿的诗,它写的是曹操对应玚、应璩两兄弟的友情而非爱情。

如何理解深如爱情的古典式友情

综合以上众多例子,我们可以做一个总结:古人频繁用一种令今人惊诧的深挚亲密的方式去抒写咏叹友谊。古典诗词中朋友间的酬赠之作占了很大部分。诗词中体现的对友情的领悟甚至比对爱情的领悟更丰富更深刻。古人好些写友情的抒情方式,今人只会用在写爱情上。该如何理解古典诗词中的深如爱情的友情呢?我想做一个粗浅的解读:

[1]古人没有即时通讯工具,诗词有时充当了书信的作用。这在客观上增加了给朋友写诗的可能性。试想,如果你没法和好友打电话和发信息。那么你极有可能写信给好友告诉他你多么想他,告诉他你的近况。如果你会写诗,你大概也会乐意采用这种简洁优美的文体。相反,如果你们可以在社交网络天天碰见,可以看到彼此每天发的动态,那么互相写信的可能性极小,互相写诗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2]古人本身重视友道,古典诗词重友道和古人重友道互为因果。今人在这方面可能要比古人弱一些。这并不是说,古人是很容易得到好朋友的,古人也经常感慨交情反复,知音难得。但是他们一旦遇到一个或几个特别好的朋友,就会非常珍惜,且从不吝惜笔墨去表现这种珍惜。

[3]那些有文化有抱负的古人或许和朋友比和情人、妻子更有可能进行“深层次情感交流”。古时候女人所受文化教育不高,活动范围狭窄,很难指望她们的心胸、见识、才华、智慧有多了不起。所以比较注重精神交流的人可能更容易在朋友中而非女人中找到志趣相投、肝胆相照的“灵魂伴侣”。我们都知道“高山流水”的故事,善于弹琴的俞伯牙和善于听琴的钟子期正是这样一对“灵魂伴侣”。钟子期去世后,俞伯牙竟然为之“破琴绝弦”,终生不再弹琴。友情之深,一至于斯。

我们还可以做一个有趣的比较,本文开头提到今人一般认为“爱情比友情深重”,而《朋友仔》《最佳损友》《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这些歌曲又指出例外的情况,某种友情像爱情那么深,甚至还更死心塌地。

那么古人对友情和爱情的价值序列问题有何高论呢?我想到刘备那句名言:“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话在今天很容易引起女性的义愤,容易赢得“厌女症”“直男癌”的罪名,甚至被吐槽“不配结婚生子”。但我觉得这句话是一个表示友情比爱情更死心塌地的极端例子。它的重点在于,说这话的人很清楚,那两位兄弟(实际指朋友)在灵魂上与自己更密不可分的,是有确定性的感情,但是和女人的关系则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因素。比如钟子期和俞伯牙之间也是很深的、有确定性的感情,如果说他们彼此间的感情比他们对女人的感情要深刻、稳固,那么也没有什么太值得意外和谴责的。一个人可能在友情上有深刻的体验,而在爱情上没有深刻的体验。这是可以理解的。

[4]大家最感兴趣的问题大概是:有些古人把友情写得那么铭心刻骨,亲切稠密,其中涉不涉及同性恋的因素?如果开玩笑的话,我也会附和起哄。但是认真说的话,我觉得几乎是没有的,至少上面所举的例子都不涉及同性恋。这种判断不是因为对同性恋有何偏见,而是基于对文字氛围的直觉判断和这样一种理解:如果两个人有很深的感情,也并不是一定会互相产生“肉儿般团成片”的情欲渴望。同性恋是另外一种情况,比如清代大词人陈维崧最爱的人就是一个叫徐紫云的男人,陈维崧也给徐紫云写过好些诗词。他们的爱情故事很可爱,记载于《云郎小史》这本书。

古人那样写友情之所以会让今人窃笑、惊诧和产生关于同性恋的怀疑,是因为我们已失去了在诗歌中赞叹友情的传统了,我们今天的流行文化只沉迷于歌咏爱情。于是我们心里默认,深到一定程度的感情就必然跨出了友情的门槛。记得几年前英剧《神探夏洛克》热播之际,网友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热烈探讨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位大侦探和他的贴心助手兼生死之交华生之间是何种感情,这部剧的叙事方式也时不时撩拨观众做这种粉红的联想。同时,大家延伸探讨了这样一个问题:那种很深的友情和爱情的异同在哪里?也许从某种意义来讲,如果真的有那种很真很深的感情,比如福尔摩斯和华生之间、俞伯牙和钟子期之间的那种,是爱情是友情又有什么所谓?或者说叫做爱情或叫做友情又有什么所谓?都同样可歌可泣,令人羡煞!那些咏叹友情的古典诗词,提醒我们寻求、珍惜友情,并进一步肯定友情在我们生命中的意义和价值。不必是那种惊世骇俗的伟大友情,平凡家常的友情,也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了很多温馨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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