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电影感兴趣吗？

英国霍克电影公司(Hawk Films office)的办公室里，灯光透过天花板恰到好处地打在那个硕大的白色阴茎模具上，使它显得格外醒目。两名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木愣愣地盯着这个奇怪的玩意儿。

已是晚上九点半，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冻得瑟瑟发抖，归心似箭。这天，我已经在伦敦大街小巷四处奔波长达18个小时，却发现还有最后一单紧急货物需要配送——一个巨大的陶瓷阴茎模具。

“嘿，哥们！”我看着他们问道，“能否搭把手，帮我把它搬到车上？”我们抬着它，朝我的那辆明克斯汽车走去。后备箱显然搁不下，我们只好把它放在前座，模具的末端横穿过车窗裸露在外面。“有没有毯子可以遮盖一下，我猜你们肯定没有吧？”

我驱车从博勒姆伍德(Borehamwood)驶向位于泰晤士河(River Thames)右岸的一座极为现代化的小镇——泰晤士米德(Thamesmead)。冻雨令我不得不减速，缓慢前行。我们公司其他人都不肯接这个单子。他们都说，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揽这个瓷器活儿有点冒险。庆幸的是，曾接受过职业赛车手专业训练的我能自如应付各种路况。“稳稳地开，不要操之过急。”在学习赛车技巧时，教练总这样告诫我们。

那个庞然大物在我身旁上上下下地颠簸着，仿佛是活的一般。到底是什么样的诡异电影会用到这种道具？我暗自思忖。终于在一个半小时后，我到达了目的地。

已有另外两名年轻人等在那儿。他们径自走过来打开车门，把模具搬出去，并嘱咐我等一等。我还得负责将它运回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颇为小心翼翼，就像抬着一个婴儿，生怕磕了碰了。没过多久，他们把它抬回来，放到我车上，一句话也没说。

我不禁有些困惑，不仅是因为送的货物有些古怪，还因为整个事件令人满腹狐疑。

我坐回车里，驱车回到公司。见到老板托尼时，已是午夜时分。之前，我向托尼申请了两个礼拜的假期，今晚我得跟他再次确认下假期，并祝他圣诞快乐。1970年接近尾声，而我已经将近两年没有休过假了。

我在意大利圣安其罗(Sant’Angelo)的父母家度过了假期。假期总是过得飞快，等我回英国麦氏出租车公司(Mac’s Minicabs，以下简称麦氏)上班时，发现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休假的那段时间里，霍克电影公司每天都打电话过来，点名要埃米利奥·达利桑德罗(Emilio D’Alessandro，也就是我)配送货物。纸条的最后用大写字体写着：详情可咨询哈伦先生。

事实上，麦氏拯救了我。20世纪60年代经济危机时，我失业了，在失业人员救济办公室(Unemployment Office)苦苦等了好几个星期，期待转机的出现。我一直坚信，自己在英国的十年工作经历能助我顺利找到下一份工作。我曾做过园丁，在诊所当过护理员，在医院做过助理厨师，当过技工、工厂工人、汽油泵服务员和赛车手等，我深信这些资历足以给潜在雇主留下良好的印象。但事与愿违，那段时间，我回家时总是步履沉重、垂头丧气。我和妻子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去改变窘境，甚至还把自家房子租出去，搬到了住在威尔士(Wales)的哥哥家里，但一切仍旧无济于事。半年后，我们的存折里只剩下五英镑，根本不敢出去买东西。要是一个星期内我还找不到工作，孩子们就要挨饿，更别提付房贷了。我们的房子将会被政府收回。

“麦氏出租，你想开就开，想挣多少挣多少，每天想工作多久就多久，一切随心所欲！”这是公司招聘的广告语。当时，我用口袋里最后一点零钱在报刊亭购买了一份廉价的就业杂志，希冀从绝望中寻找希望。浏览一圈后，我发现没有什么特别合适的岗位，但至少这个招聘广告里有一个我感兴趣的元素：汽车。由于当时几乎处于一无所有的境地，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拨通了广告上的电话。最终我们约定，当天就在他们公司位于博勒姆伍德的办公楼里见面。

前来见我的是公司经理托尼·麦当诺(Tony McDonagh)，他向我说明了该岗位的主要职责和特性——为客户提供私人订制的服务，工作时间不固定。博勒姆伍德及附近的埃尔斯特里(Elstree)是英国国家电影制片厂(British National Studios)、米高梅电影制片厂(Film studios of Metro Goldwyn Mayer)和EMI电影制片厂(Film studios of EMI Films)等英国电影界巨头的聚集地，素有“英国好莱坞”(British Hollywood)之称。麦氏与上述电影公司的经理、高管及旗下演员签订了独家专属合同。一般操作流程为，麦氏负责接单、接洽客户，出租司机按客户要求提供相应服务，每周结束时司机向麦氏缴纳一定百分比的佣金。这份工作基本属于多劳多得。“只要你愿意，可以一天工作24小时。”托尼说。我无须提供任何特殊执照或文件，只需具备合法的驾驶资格，即一本普通的驾驶执照。显然，我做福特方程式(Formula Ford)职业赛车手时的经历很吸引托尼，他即刻递给我一份合同，正式聘用了我。

“如果你想接洽特别高端的客户，公司可以提供豪华轿车，只是你每周要缴纳的佣金可能会更高一些。”托尼边说边把我带到他们的停车场。

“不不，不必了。”我马上婉言谢绝，自知根本负担不起更高额的佣金，“我用自己的车就行了。”说着，我把目光投向我那辆在加的夫(Cardiff)时买的、已略显沧桑的福特卡普(Ford Capri)经典老爷车。

那天是周五，马上就到周末了，很多人内心都蠢蠢欲动，想去餐馆、酒吧或电影院放松心情。托尼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我的第一单客户的地址。于是我邀请他们坐上我的卡普车，带他们驶向目的地。除了应收费用外，我还得到了十先令的小费。那天晚上收工时，我发现自己竟然赚了不少——至少，对当时穷困潦倒的我来说，那的确是一笔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观收入。

我回到家，上楼，发现妻子珍妮特(Janette)已经进入了梦乡。为了不吵醒她，我轻手轻脚地脱衣服上床，还没来得及转身调整姿势，被我吵醒的珍妮特便轻声问道：“几点了？工作怎么样？”“挺好的，”我回答道，然后慢慢靠近抱着她说，“很顺利。你现在可以安心睡觉了，真的。”

托尼跟电影公司签订的专属合同中还包括法律文书、剧本、票据等文件的递送服务，所以有时候我会载着一大捆装满合约、支票和剧本的信封穿梭在街头。我常常在奢华的市中心大楼等待递送的文件签署后送回原地。霍克电影公司叫我出车时，大都需要这一类型的服务，当然，我还没办法记住他们所有人的名字。

让·哈伦(Jan Harlan)身材瘦削、衣着考究，长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留着小胡子，他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把他的夫人玛利亚(Maria)和他们的孩子送到机场。之后连续几天，他都叫了我的车，还给托尼一张任务清单，点名让我服务。所有的接送事宜都是最大限度保密的。因此，我很难了解霍克电影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拍电影或是杀人灭口，无从知晓。但我并不担心，因为我需要这份工作。有一次，我终于见识了该公司的特别之处：那一天，维尔安德(Well End)郊外一座白房子的前门正好虚掩着，顺着门缝，我可以看到里面有十几只猫在棕色的地毯上打闹嬉戏。不过，很快，工作人员就把门关严实了。

霍克电影公司特别指出，他们的每项工作都要求准时完成，不得有误。每项递送或接送任务都设有截止时间。我必须谨遵这一点，最多能比设定时间晚15分钟。除了哈伦先生，我几乎没有直接接触过霍克电影公司其他人员。每天早上，麦氏的秘书都会给我一张任务清单，上面是霍克电影公司打电话给她让她记录下来的递送要求。每当我干完活儿回到办公室，会有更多的活儿等着我。直到有一天，霍克电影公司的一名职员打电话到麦氏，点名让我接电话。

“你对电影工作是否感兴趣？”

“电影？不不，我只会开车。”我本能地拒绝道，来不及细想这个问题。

“非常好。”对方回答，随即沉默。

“不过，我对工作很感兴趣，”我补充道，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如果有必要，我可以一天工作24个小时。”

“太好了，我们就是要找这样的人。我们需要一个不拘泥于朝八晚六工作时间的人！”对方笑着说。

“你愿意为我们工作吗？我的意思是，只为我们公司工作？”

就在几天前，演员约翰·韦恩(John Wayne)几乎问过我相同的问题。他总是端端正正坐在希尔曼公司生产的明克斯轿车里，就好像时刻面对着镜头似的。

韦恩嘴唇单薄，深陷的双眼显得炯炯有神，他坐在车座上默默不语，只是从后视镜中静静地看着我。我载着他，一连好几天，在谢伯顿制片厂(Shepperton Studios)和松林制片厂(Pinewood Studios)之间来回穿梭。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过任何交流。终于有一天，韦恩开口打破了沉默，他问我能否当他的私人司机。这份邀约的确让我有些心动：韦恩通常同时出演多部电影，这就意味着，他要辗转于各个摄制组之间，特别是在拍摄西部片时，他还得到很远的墨西哥大沙漠去……但给他当专属司机有个显见的风险，就是不太稳定。相比之下，霍克电影公司给我提供的工作则稳定得多，毕竟该公司的总部就设在伦敦。

为了行车安全，我透过镜子看着他，没敢回头，只是简单地答道：“不，不好意思，我恐怕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我曾多次在电影中看到韦恩饰演的角色举枪近距离射杀坏蛋，不过此时的他，坐在明克斯轿车里异常平静地说道：“嗯，我理解。”然后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我本人对此没什么意见，”我在电话中回复说，“只是我跟麦氏的聘用合同还没有到期。”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们会搞定的，”电话那头说道，“我们公司会出面跟他们沟通你的合约问题。”

就这样，一切水到渠成。1971年春天，我开始进入霍克电影公司工作，每天从早上六点工作到晚餐时间。当然这中间也有一些休息放松的时候，不过只要电话一响，我就得马上准备出发。这份工作并不容易，但我乐在其中。那时我处在奔三的年纪，再次拥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心里很知足。

1. 英国希尔曼(Hillman)汽车公司旗下品牌，于1976年并入克莱斯勒(Chrysler)汽车公司。此前，希尔曼汽车公司因生产希尔曼明克斯汽车( Hillman Minx)闻名于世。—— 译者注
2. 美国演员、好莱坞著名影星，擅长西部片与战争片，代表作有《大地惊雷》(True Grit)、《硫磺岛浴血战》(Sands of Iwo Jima)等。他曾获第42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1999年被美国电影学会选为百年来最伟大的男演员第13名。——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