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暗杀恐吓
我带了一些文件到爱尔兰:从律师那儿拿到的电影摄录授权书、会计员准备好的工资账单,还有玛格丽特拟订的保险合同。我还载了一些从伦敦或租或买的家具和道具。从都柏林回来时,我的车上装满了爱尔兰片场用不到的材料,把它们运回了英国的仓库。我甚至不得不运送上百箱蜡烛——斯坦利和约翰决定用烛光布置室内夜景,想尽量少用电气照明或其他物理光。
我在两地来回穿梭,陆海空三种方式都用过。如果坐飞机,加上登机时间,我大约会花费一个小时。如果开汽车或货车,鉴于中途有段路要用渡轮,所以基本上要花上整个上午或者下午。乘火车花费的时间也很长,不过更舒服,中间我可以抽时间去吃点东西、放松一下,就像在酒店房间里一样。然而,乘火车变得越来越奢侈了,因为我常常没有时间去享受这一切,越到后面任务变得越紧迫。
最糟糕的差旅体验要数海运了。1960年1月19日,我从法国加来(Calais)出发移居英国,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大海,却遭遇了一次可怕的旅程:船似乎太小,而人又太多,这使得船险些失控,酿成灾难。我当时为了去英国谋生使尽了浑身解数,却没想到险些因为一场风暴葬身大海。更讽刺的是,我当时甚至连自己在英国还是法国的海域都不知道。当斯坦利告诉我,他并不相信渡轮公司能够看好那几十只箱子时,我知道这个任务肯定会落到我头上,瞬间紧张得上气不接下气。走海运要花上三个小时,在整个旅程中,我双手一直紧握住栏杆,不敢睁开眼睛。震耳欲聋的海浪拍打着窗户,我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上天能保佑我平安到达。
在希思罗机场,我买的是不固定机票,也就是说只要有航班我就可以搭乘。霍克电影公司订购了大量机票,是航空公司的VIP,为此,玛格丽特得以与其协商,成功达成许多优惠条件。想必1973年秋天在希思罗机场坐过飞机的人都曾听广播喊过这个消息:“埃米利奥·达利桑德罗,听到广播后请立即与办公室取得联系。”这类公告连同其他诸如航班延误或在哪个登机口登机等消息一起,每15分钟播送一次。我知道这表示我要立刻联系玛格丽特。这是她想出来的点子:我常常刚到值机区就听到这个消息。在我去登机口的路上,会路过机场员工布告栏,上面还会附有玛格丽特留给我的信息,包括等我到达爱尔兰后,应该去哪里取各种材料以及联系谁等。我会把这些纸条从公告栏上撕下来,塞进口袋,然后匆忙登机。这些特权都是通过多次尝试和测验(其实就是给机场的相关负责人送礼物)后才成功获得的。
在出入境口岸应付英国和爱尔兰的海关时,我们使用的也都是相同的策略。其中的投入并不大,但产生的效果却很惊人:提前一天打电话,确认航班或轮船上仍有空间后,给人塞五英镑小费,让对方开个绿灯,允许我们登上已经看似满员的渡轮……要不是这么做,《巴里·林登》的拍摄制作很可能要花上十年。电影的生产制作经常会受到运输系统效率的重大牵制。即使是最轻微的延误,其后果都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一个人错过飞机或因误会在海关耽搁一天,很可能导致上百人当天无法开工,误工费用高昂得离谱。虽然五英镑小费在当时的渡轮负责人看来已十分可观,但比起按计划如期拍摄而节省下来的5000英镑,实在不足挂齿。
经过几个星期来来回回的奔波后,斯坦利想让我陪他待在爱尔兰:他要我搬到那里,像安德罗斯那样,让玛格丽特独自留在阿伯茨米德处理英国的问题。显然,斯坦利已经想过我可能会用这样那样的理由对此提出异议,比如怎么跟珍妮特开口,或者怎么在爱尔兰给我的孩子们找到合适的学校。但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了,玛格丽特替所有人解决了这个烦恼。很简单,她直截了当地对斯坦利说:“如果你把埃米利奥带走,那我也走。”她独自一人留在阿伯茨米德,不仅要处理与电影制作相关的各种工作,还要管理整座宅子的庶务,比如房屋维修、养猫、跑邮局、照看花花草草,天知道还会有其他什么奇葩的任务。她甚至都没有回家,一直睡在二楼的客房里。她同意将自己的猫单独留在家中,但前提条件是由我,而不是其他人去她的公寓帮忙喂养。她提醒斯坦利,自己已经接受所有突如其来的变化,不想再一味妥协退让了。斯坦利早已习惯于每个人都跟着他的指挥走,不过这一次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分了。“玛格丽特说得确实在理。”斯坦利坦承道。
图10 斯坦利(台上左)正在指挥拍摄,克里斯蒂安(左二)在一旁观看。
这个小插曲过后,我继续两头跑。那期间,我经常出入海关,成了那里的常客,以至于有时候我不需要像别人那样排队等待各种检查,可以直接走绿色通道。各种类型的行李我都带过,从手提箱到可以夹在腋下的文件夹,从木箱子到整整一推车的包裹。海关人员总是对我笑脸相迎,但我猜他们心里估计在嘀咕:“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我只跟他们说过我在一家电影公司工作,但从来没提过斯坦利的大名。
我们与海关之间的友好关系终有一天派上了极大的用场。当时我们有一辆装载着火枪的卡车从伦敦开往都柏林时忽然不见了。剧组为此白白浪费了两天——因为没有步枪,就没办法拍摄战争场面。斯坦利用尽一切可能的办法:他派人专门去找卡车的下落,打电话给海关,甚至缠着爱尔兰国防部(Irish Ministry of Defence)一名专门处理此类事件的办事员好几个小时……
这件事让我也感到有些茫然。
我是在英国彭布罗克郡(Pembrokeshire)菲什加德港口(Fishguard port)用五英镑小费的惯用技巧把它送上船的。看到渡轮离开,我很安心,心想他们应该不可能把渡到罗斯莱尔港口(Rosslare port,爱尔兰)的卡车再遣送回来。之后,当我到达爱尔兰海岸时,一名海关官员叫住了我。当他走近时,我可以看到他脸上怀疑的神情。
“一辆装载着枪支的卡车已经在这儿待了两天。司机告诉我们,这些枪是在布雷(Bray)附近的剧组拍电影用的。”这位海关官员说道,语气中有些狐疑。
“没错,”我肯定地答复他,“就跟你们看到的这几个星期里我忙进忙出带的不少东西那样,都是拍电影用的。”
“我们需要电影公司给我们出具一份文件,证明这些真的都是道具。”
海关官员之所以如此谨慎,是由于当时两国间敌对的政治大环境。爱尔兰共和军(Irish Republican Army)与英国政府之间的对抗,令他们不得不加倍小心:满满一卡车的步枪,虽然型号已经过时,但仍然具有极大的隐患。
“难道你们没有文件来证明这些步枪不是真正的武器吗?”他问道。
“我只是负责给导演运输个人物品,没有别的了。”
“至少你得有东西证明你是霍克电影公司的员工。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写电影公司员工担保的步枪。”
我向他出示了玛格丽特为我准备好的证明。斯坦利恳求我一定要随身携带。
霍克电影股份有限公司,
邮政信箱:赫特福德郡(Hertfordshire),博勒姆伍德区123号
1973年8月22日
敬启者:
兹证明埃米利奥·达利桑德罗先生是霍克电影股份有限公司的职员,已获该公司授权,有权接收霍克电影公司名下的货物或其他财务。
霍克电影股份有限公司代表
秘书,玛格丽特·亚当斯
海关专员在授权书上盖了个章,并允许卡车入境了。我到达阿德利酒店后,让安德罗斯去向斯坦利解释卡车被扣押的原因,但他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甚至不知道卡车在哪里。我打电话给斯坦利,告诉他我偶然遇到他的火枪,现在它们已经通过了海关。“那国防部的办事员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斯坦利快气炸了。也难怪他生气,他真是所托非人。“他到底在那里干什么,浪费时间吗?”他重复道,“最后还是埃米利奥改变了局面,才让火枪通过了海关……”
“斯坦利,我碰巧带着你的咖啡豆过罗斯莱尔海关!多亏了那位海关官员认识我,就把我叫过去了。”
“谢谢你,埃米利奥。”他终于平静下来,用手拍着我的肩膀说道。那语气,就好像我救了他一命似的。“他到底在那里干了些什么?”他又开始抱怨,“安德罗斯,把他炒了。等过几天,向他表示感谢,并告诉他我们不需要他了,因为战争戏拍完了。”
爱尔兰共和军的威胁影响到我的每次旅行。
机场警方要从头到脚严格检查每趟飞往爱尔兰的航班。飞机还经常因为炸弹威胁被停飞。爱尔兰航空公司的航班飞行很顺利,但英国航空公司的航班总会受到各种阻滞。不过,我总是看到积极的一面:警察要花将近一个小时来检查飞机和行李,那我就可以趁机在座位上休息,补会儿觉了。警察临检,头几次我还稍微有些讶异,到后来已见怪不怪,只要感觉到机舱打开,冷空气飘进机舱,我大概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要是警报在都柏林机场响起就更好了,因为那儿的候机厅真的非常舒适。
图11 剧组中场休息。左边的五个人(从左至右)分别是:斯坦利、伦纳德·罗西特(Leonard Rossiter)、瑞安·奥尼尔(坐在斯坦利的椅子上)、盖伊·汉密尔顿(Gay Hamilton)和戈弗雷·奎格利(Godfrey Quigley)。
不过有一次,当我在希思罗机场带包过安检时,警报突然触发,我顿时被警察包围起来。周围的乘客纷纷弃包而逃。一名警察走过来,问我包里装了什么。“咖啡豆。”我回答。斯坦利只在老康普顿街(Old Compton Street)的阿尔及利亚咖啡馆(Algerian Coffee Store)买咖啡。他不喝其他地方的咖啡,所以我每次去爱尔兰出差,基本都会给他带一包五磅重的咖啡豆。那天,玛格丽特给了我两包,不知怎么的,其中一包过安检时引发了警报。警察显得越来越紧张,脸上堆满了怀疑的神情。
“我已经告诉你们了,这是咖啡豆!你们每天都能在机场看到我来来回回的。现在你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你们说我还能在包里装什么?”我愤怒地说。
警察打电话给拆弹部队,拆弹小组还带来一个外形怪异的机器人。机器人手臂很长,它把手伸向咖啡豆的包装袋,触到底部后,貌似得出什么结论。只见这个机器人伸展其金属手臂,切开包装袋底部的硬纸板,把手伸进去,从里面取出一个圆形的塑胶物品。这一刻,所有警察和乘客突然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我问道,心中十分困惑。
“‘这是什么?’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这是避孕套啊!”
“避孕套是什么?”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当我到达拍摄地时,所有人都知道我一直带着什么,大家跟我打招呼时都带着某种欢呼雀跃的神色,仿佛我是什么英雄似的。他们告诉我,电影制作团队的成员跟斯坦利的一名助手说起过一个请求,而这名助手又跟另外一名助手转达,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直到那些家伙的要求最终到达安德罗斯那里。安德罗斯曾经在玛格丽特的帮助下带过一个到这儿。爱尔兰是天主教国家,买不到避孕套,所以玛格丽特在伦敦给他们买了一大盒,然后装在咖啡豆包装袋里。这袋东西跟拍电影所需要的材料放在同一个行李箱里,所以托运费由霍克电影公司支付。
“你可以走了。”机场的警察把我放了。不过,他说这话时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
“听着,”我有些生气地问道,“你真的觉得整整两公斤这玩意儿都是给我用的吗?”
我正要动身去都柏林,忽然被玛格丽特拦住,她说整个拍摄制作团队马上要回阿伯茨米德了。
我不是很了解斯坦利的工作,但我知道,他们绝不可能在拍摄到一半的时候选择撤退。
玛格丽特解释说,就在前一天晚上,当我离开拍摄现场,搭乘飞往伦敦的班机后没过多久,摄制组都匆匆忙忙地打好包,准备回英国了。我后来才知道,爱尔兰共和军曾威胁摄制组,并要求他们立即离开。当时圣诞节即将到来,而且电影拍摄的确连轴转了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休息过,于是为了防止消息泄露,电影公司找到了借口。如此仓促的离开,看起来好像只是单纯的休假庆祝新年一样。
回想起来,之前的几个月,爱尔兰的气氛就怪怪的:机场的警告提示越来越多,直到现在我坐火车、飞机或轮船时都还会感到有点不安,因为这些人口密集的公共场所都是恐怖分子最喜欢的袭击目标。我之前在爱尔兰坐过一辆出租车,椅背上竟然有弹孔。注意到这些情况后,我开始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我甚至还跟玛格丽特聊过我的恐惧:“如果他们知道我是为斯坦利·库布里克工作的,那他们会不会袭击我,以便让自己接触到名人呢?又或者,他们会不会袭击我们剧组的人,以吸引媒体的注意呢?”
想必斯坦利也有同样的担忧。但我并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们究竟是当面威胁他,还是写了恐吓信寄到剧组?不管用哪种方式,总之这件事给斯坦利、克里斯蒂安以及剧组所有人带来的影响已经很明显了。
我发现很多人只要一听到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名字,就会立刻停下手头上的工作。几个月后,《发条橙》退出在英国的放映,这之后我能明显感觉到斯坦利的言行比以前谨慎很多,大概是考虑到人们会把他在电影里表达的东西太当真了吧。
- 伦敦历史最悠久的著名咖啡馆之一。——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