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遥寄菊乡

长相忆 作者:叶文玲


遥寄菊乡

早就想给内乡寄一封信笺,没料想动笔迟迟,一延误竟是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虽长,感情却如奇异的珠链始终在脑海里熠熠发亮。1985年秋天,我应邀与兄长叶鹏在怡爽的秋光中重返内乡,于是,二十余年前的点点滴滴,就被这条珠链穿缀起来……

哦,这是去内乡的路吗?像,又不像。道上那滚滚的尘沙,路旁那光秃的土丘哪里去了?内乡,二十余年前,你不光以土气十足的名字,令我这个初嫁的水乡少女大为惊骇,一路上,你还以凛凛寒风漠漠黄土,让我着实地饱尝了风霜之苦。刚从饥馑中熬过来的河南农村,一路行来只有四个字可概括:清冷无边。

从高低起伏的荒野望过去,我初识了内乡的贫瘠;从破篷布遮盖的大卡车上灰头垢脸两膝僵硬地下来,我凄楚又怅然。

呵,内乡,内乡,莫怪我的软弱和惆怅,历史老人在中原大地刻画的1962年,是比我的描述还要艰苦严峻的篇章。

哎,我没认错,这正是去内乡的路。可如今,大路两旁是这么丰腴的田野:秋收的绚丽场景还未消隐,冬播的多彩画笔又悄然着色;这一头,未摘尽的花蕾尚在棉株间绽银吐絮,那一边,一棵棵粗壮的棉柴早已起拔。看得出来,忙碌的农人是想教那垄垄土地早着新装;无边无际的麦田,一垄垄刚出苗的冬麦青郁郁地泛着油光,像一块硕大无朋的天鹅绒,坦坦荡荡地铺展开来,那样柔软,那样美丽,诱得你直想躺在上面打滚,诱得你直想放开喉咙大吼两句梆子或越调!

眼前的路,是平平展展的柏油路。载货的“解放”牌汽车和载人的客车,川流不息,漂漂亮亮的小“面包”和各种牌号的小轿车竞相奔逐,好一条五彩缤纷热热闹闹的大马路!马路中间,还不时响起拖拉机和摩托车的轰鸣声,嘿!还用问谁是主人吗?只要看看驾驶员那脸面模样,只要看看那神气昂昂的架势,那摩托车,那拖拉机,当然是驾车人“自己的”!

我当然相信内乡会变的,斗转星移二十余载,内乡能不变吗?可我没想到内乡竟变得这么好!光是进城的大路,光是城外的原野,内乡就向我呈现了如此迷人的新貌。

这是内乡的街吗?不,不像。内乡,你的街,我记得。那时只有东边和北边两向,略有集市的模样,西、南两边没有半个摊点。记得当时整个县城白天冷冷清清,一到晚上就黑咕隆咚。街中心那两间转角小平房,是唯一的“百货公司”;街那头,有几辆卖红薯的架子车和一挂卖羊肉的秤钩,就算是大市面。哦,内乡,我曾记得在那些生病的日子里,在那空空荡荡的街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希望找到一点儿可以下咽的东西但又不得不一次次地失望而归;曾记得我因顿顿都喝玉米糁掺红薯呕吐反胃,学生为了给我找熬粥的大米怎样爬坡过沟连夜走了二十五里,才捧回来一把米渣似的大米……

哦,没有错,这就是内乡的街。你诧异这一幢幢赫然耸立的大楼吗?你奇怪这各式各样的高层建筑把原先的那两间“百货公司”衬得也成了不起眼的小货摊吗?是的是的,这些高楼大厦是唯恐在现在的年月里太迟慢,才东一幢西一幢慌慌张张地拔地而起。

无暇久久驻足,不及细细观览,如梭子度纬,如燕子剪柳,我收不住匆忙的脚步,直扑二十余年前的住地——内乡高中。

忘天忘地,我忘不了儿时的故乡;忘天忘地,我忘不了“内高”这个没围墙的校园——那排矮趴趴的原作为教工宿舍的平房虽然极为寻常,可那儿有半间小屋曾是我的“新房”。我在那里住了半年,那扇没油漆的木门,那个可放置煤油灯的窗台,那歪三扭四的檩条撑着席箔的房顶,甚至连门口那块凹凸不平的砖石,都曾在我梦境中一次次地出现。

咦,这哪是“内高”的校园?呵,莫怪我归燕不识旧画梁,你看这气派十足的大门,你看这修筑整齐的新围墙,你看这几幢新崭崭的教学大楼,都是这样敞亮堂皇。宽阔的大操场,能开千人运动会;幽静的校园小花圃,一丛丛争妍斗俏的墨魁粉莲,正竞相开放……呵,怪不得“内高”的升学率年年名列榜首,撇开老师们的努力不说,一个宁静幽美的校园,对于悉心攻读的学生,无疑是个天堂。

呵,那排平房还在,那半间小屋还在!据说它们也将要被拆除,可我居然还赶得上再看一眼它的旧迹。呵,低矮的门楣依旧,小格窗的窗扉依旧,连房顶也仍是歪歪的,那檩条,那依然露着灰黑的席箔。哦,小屋,我的新房!

伫立在屋子中央,我恋恋四顾,细细寻觅,热浪在心头奔涌,泪花不时涌上眼眶……哦,这糊在土墙上的报纸,是否还是我当年歪着头读过的那张?这遗忘在窗台上的一个煤油灯“火口”,是不是粗心的主人因离去匆匆将它遗忘?不,不会,怎么会是呢?明明知道这些联想荒唐,我却没法不想。二十余年来,我到过天南海北,城市、边陲,也见识过东方西方、海内海外的大都会,我忘却了许多繁华热闹,忘记了许多秀山丽水,却断断不能忘怀这里的一切。就因为,泥墙陋室叫我这不在册的学生倍加用功,就因为伴着煤油灯的夜半苦读,我才那样发狂地吸吮“营养”;我忘不了在这儿看过的每一本书,也忘不了在这间小屋的窗下,我写的第一篇以北方乡村为背景的小说——《春倩的心事》出现在家乡的《东海》杂志上……

漫步校园,我细细寻觅,逐一怀想。我想把这里的小树都抚摸一遍,我想把每一条小径都走上一遭,我还想对这里的每一位教师和同学都道一声“你好”!哦,树已非当年的树,路也不是当年的路,迎面而来的也全是不认识的年轻的笑脸,可是,我的视觉却出现了错乱,眼前的全是二十余年前的景象:那每每一到黄昏就端着煤油灯齐集教研室备课的老师,那每每一到星期日晚上就背来满满一兜红薯面馍做干粮的学生;老师们眼里常挂的红血丝和身披的臃肿老棉袄,学生们那冻得赤红的小腿肚和裤腿上星星点点的泥巴。还有那班早早晚晚帮我绞井水又跟我拉家常的伙房大师傅和那几个常常偷偷在我抽屉里塞上一块红薯一把小米的女学生……哦,正是由于这些不是乡亲的乡亲,再苦涩的生活也觉得清冽甘甜,正是由于他们和她们,我觉得和当教师的丈夫即使同住小窝棚也无比幸福。呵,我在这里接受了那么多的友情那么多的爱,所以,我才觉得这笔感情债欠得太久太久,还得太迟太迟……

操场上,一千多双乌亮的眼睛对准了我,热情的主人——我当年的邻居,“内高”的校长要我对全校师生讲话。

天公助兴,下起了阵雨,滴滴雨珠恰如喜泪飞溅;秋光赏客,操场周围那盆盆烂漫的菊花,香气袭人。我讲着,但我不知道都讲了些什么,只任感情的潮水泛滥,只任它和着这密密雨帘倾泻而出……泪眼蒙眬中匆匆结束,哦,真糟,我大概又漏掉了许多该说又没说的话!

是的,我还应该讲,我忘不了内乡,就因为它是菊花的故乡。菊花是我最喜欢的花卉之一,它清高的品格,它傲霜的英姿,都曾以最生动的形态启示我在艰难困厄中不甘沉沦,启示我越是身处逆境越要奋发图强。

看来,我能补偿的只有手中的笔。所以,我要寄回这封迟寄的信笺,携着我的拳拳心,携着我的不了情,酬报菊乡果我之腹、暖我之心的父老乡亲,酬报菊乡那流香吐馥的金盏银台。

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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