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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圣马可之城

威尼斯:晨昏岛屿的集市 作者:[英] 彼得·阿克罗伊德 著,朱天宁 译


第二章
圣马可之城

圣人降临

威尼斯的早期历史中,发生过一个大转折。828年,一件物品的到来彻底改变了此处的性质与地位。这件物品被人们认为是伟大的福音传道者圣马可本人的遗体。故事的基本要点流传了几个世纪而未曾改变。它与几个威尼斯商人有关——商人是一个从一开始就领导着威尼斯各项国家事务的阶层。马拉莫科的博诺(Buono of Malamocco)与同伴——托尔切洛的鲁斯蒂科(Rustico of Torcello)——加入了前往亚历山大港的贸易代表团。在异国他乡,他们与圣马可教堂的看守人进行了一场讨论,对方当时在负责保护一座古代石棺中的殉道者遗体。这些牧师们痛恨萨拉森人[88]对天主教徒的迫害,并流露出对珍贵的教堂被劫掠毁灭的忧惧。两位威尼斯人对他们的遭遇深表同情,随后建议这些牧师随他们一起回到威尼斯;如果他们也愿意将圣马可的遗体一并带走。这可以被看作旅程的代价。这是一项交易。尽管仍有些许疑虑,看守人最终还是同意了。

人们将圣马可的遗体从石棺中起出,解开丝质裹尸布,以另一位知名度较低的圣髑来代替。而圣马可的遗体被装进箱柜中带上威尼斯商船,当时为了保护圣髑,商人们在上面盖着猪肉与卷心菜。当穆斯林官员要求检查箱柜时,眼前的景象和猪肉的气味令他们大呼糟糕。在航行中,为了隐蔽圣髑,人们一开始将其悬吊在桁端,但在商船驶入公海后,遗体被安置于甲板上,以蜡烛和香炉环绕。就这样,经历穿越地中海时几次有惊无险的奇迹,圣人的遗骸被安然无恙地送达威尼斯。

他的到来真是再吉祥不过了。通过一种神秘的方式,圣马可授意他的护卫,他希望被安葬在公爵宫,而不是当时正在奥利沃洛[89](Olivolo)兴建中的天主教堂。他被停放在宴会厅中,然而一座为供奉他而修建的小型礼拜堂还是在如今圣马可教堂的所在地被建立起来。当时,这里是一片草地,种植着树木、花圃与果林。人们将原址清理出来,以便修建圣马可的礼拜堂。

人们对圣马可的爱戴很快超过了之前的圣人——圣西奥多,大教堂最终也以圣马可命名。公爵宫需要一座神龛以支撑其合法性,而神龛也需要一座宫殿;二者的结盟立即提升了威尼斯总督的地位,也提升了威尼斯的势力。根据后世一位威尼斯历史学家的记载,如果有哪个莽夫胆敢质疑这则神圣的故事,那就“让他来威尼斯看看圣马可阁下那壮丽的教堂,看看那教堂前方”忠实记录了整个故事经过的马赛克壁画。这也许算不上呈堂证供,但用来说服那些虔诚与轻信之人已足够。马赛克壁画只是圣马可崇拜最突出的例证。在大教堂右手唱诗廊上空的大拱门上,描绘着装载圣马可遗体的情景;画上有驶往威尼斯的舰船;还有城中接待圣髑的场面。这些是十二世纪末的马赛克壁画,依据拜占庭的礼仪礼节而制作得光辉灿烂。马赛克是威尼斯银色外表上的金银丝镶嵌。

《偷盗圣马可的遗体》,丁托列托绘。只有在威尼斯,这位艺术家的激情与狂念才能恰当地实现。他的艺术就是威尼斯最纯净、最接近灵魂的形式。

从一开始,在对圣马可的崇拜中,世俗成分就与宗教成分一样浓厚。他成为了威尼斯的标志与象征(连同他的飞狮一起),但他总是被人们与总督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主教。公然盗取圣髑不是问题。很快就出现了马可在成为亚历山大港主教之前,曾是潟湖以北的阿奎莱亚主教的传说。并且,无论如何,圣马可本人赐福于这一迁移的事实就证明了这是一桩善举。他们执行的是上帝的意志。否则盗窃就不会成功了。这是一种难以打破的循环争论。在十三世纪,人们在这个故事上又加了一层。据称,圣马可曾在一次传教中遭遇风暴,并在上帝的保佑下来到里亚尔托岛避难。在这片后世威尼斯的土地上,一位天使现身,向他宣布:“请平静,马可。你终有一日将安息于此。”当然,关于这位宣教士曾造访潟湖的历史记录并不存在。

不管怎样,原始的解释中疑问重重,导致马可“转移”的一系列想象出来的事件并不是其中最严重的。很显然,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盗窃行为。也很显然,一处圣迹被安置在了威尼斯。这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圣马可本人的遗体。这有可能是任何一具古尸,包裹着如同裹尸布一样沉重的虔诚的欺骗。很可能,几位商人是被总督派往亚历山大港,其目的恰恰就是为了交易圣髑。这次搬迁将提升总督的神圣权威,同时也提升威尼斯本身的重要地位。威尼斯的马可或许可以与罗马的彼得相匹敌。这一点也恰恰成为了历任教皇对威尼斯提出的指控。自从圣马可“转移”后,威尼斯就与罗马关系不和,丝毫不肯在宗教事务上向教皇作出让步。

“转移”也产生了其他后果。圣人的存在被认为为威尼斯免受袭击或封锁,也为威尼斯所宣称的刀枪不入提供了凭证。威尼斯的确在拿破仑时代以前的各次纷争中都幸免于难,毫发未损。圣人也保佑潟湖上的各岛屿在威尼斯的领导下团结一致,这是一项持续了两到三个世纪的政治与社会转型。有传言说,这位宣教士的头颅被遗留在了亚历山大港,但威尼斯人的记录坚称,他们带回了完整的遗体。内心的不安全感需要别处的弥补。圣髑的完整性也类比着潟湖各岛间有机依存的关系。

圣人从海上而来,这也是重要的一点。海洋已成为威尼斯的真正要素,没有比宣称海洋是神佑的光辉之路来使其神圣化更好的方法了。大教堂马赛克壁画上描绘了船行波涛之上的形象。在后来的一则传说中,三位圣人——马可,乔治和尼古拉——征用了一艘渔船,平息了潟湖上一场由恶魔酝酿的风暴。上岸时,马可向渔民赠予了一枚金戒指,渔民又将其献给了总督。控制大海的权力由圣人传递给渔民,最终来到领袖手中。这就是格式化的威尼斯神话中的一个——致力于与大海永无止境的斗争。

圣马可大教堂西柱廊的一幅马赛克壁画,主题为大洪水。对被水蚕食的恐惧是威尼斯人挥之不去的困扰。

这也事关威尼斯赖以为生的贸易问题。就在圣马可“转移”的时期,拜占庭皇帝发布了基督徒与萨拉森人之间的贸易禁令。然而,两位商人无视这一禁令,将神圣的货物——圣髑——从亚历山大港运回,这或许也为其他不那么珍贵的商品扫清了运输之路。对拜占庭皇帝,这是打击,对商人们,这是吉兆。教皇也对威尼斯人与异教徒的贸易往来深感不满,威尼斯人曾这样告诉他:若不事农耕,就必须打鱼。打捞圣人也是打鱼。据说,在亚历山大港石棺开启的那一刻,一阵“香料的芬芳”溢满了城市。威尼斯商人们正是以其香料生意著称。

圣髑的到来也确保了威尼斯的独立性。这座城市的前任守护神圣西奥多来自拜占庭。通过以马可取代西奥多,威尼斯宣布了其对自己命运的控制权。因此,圣马可成为了威尼斯本身的代名词。时至今日,似乎仍有一半的威尼斯男性被取名为“马可”。圣马可的红旗成为威尼斯城的旗帜。飞狮的形象随处可见。828年这一非凡的,甚至可以说是奇迹般的创举为威尼斯确保了根本的,也是最终的自治权。

976年,一场反抗在位总督的叛乱中发生了大火。圣马可的教堂在火灾中被彻底焚毁。当时就有人猜测,可燃的圣髑本身也已付之一炬。事实上,种种迹象表明,圣髑应该已经“遗失”,直到1094年才从一根表面偶然剥落的圆柱中露出了宣教士的最后一块遗骸。他能挺过大火,这真是一个奇迹。并且,克服万难,他与我们仍在一起。近几年的报导仍然表明,他的遗体仍躺在圣马可的祭坛之下。1968年夏,教皇保禄六世将宣教士的几块遗骨转交给了科普特教会[90](Coptic Church)领袖的代表,但确认遗体的其他部分仍留存于威尼斯。圣马可的大拇指,连同那枚著名的赠予渔夫的金戒指,依然保藏在大教堂的宝库中。骸骨虽已腐朽,却在人们的想象中永生。

在这座城市中,还有更多圣人的标志。圣马可之狮是威尼斯的象征;它被以浮雕或圆雕的形式镌刻在石头或青铜上。你可以在公爵宫或总督的礼拜堂中发现它;它矗立在威尼斯船坞前;它守卫着各处大宅与公共场所。威尼斯的每一座公共建筑上都曾有一只飞狮的形象。它就站在港口的立柱上。飞狮既有宗教含义,也有政治含义。狮形标志意味着权威与家长式统治。它同时也是正义的化身。所有这些联想都融会于威尼斯石雕与墙面上无处不在的狮子身上。

“圣马可之狮”,十五世纪绘于画板上。它是威尼斯的形象,在城中随处可见。狮子标志象征着权威与家长式统治。它也代表着公正。

作为宣教士的同伴,狮子的精神内涵不言自明。但是,狮子也可以是凶猛残忍的。它可以是咄咄逼人的。它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威尼斯一旦被激怒而唤醒的威力。一处十五世纪中期的铭文上镌刻道:“看飞狮!看我摘下大地、海洋与星辰。”圣马可之狮的形象常被描摹为后肢没于水中,前肢置于陆地,这正是威尼斯一统海洋与陆地的勃勃雄心的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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