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子民
长久以来,威尼斯都是一座神话般的城市。人民对于平稳安定与身份认同的集体需求,造就了这座在理想化的自我呈现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梦幻之城。到十三世纪,一套以团结一致和神圣不可侵犯著称的封闭性的政治秩序已经建立起来。到十四世纪,威尼斯人已披上了“上帝的子民”的外衣。到十五世纪早期,威尼斯已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拥有陆上帝国的“新罗马”。
但是,真正的“威尼斯神话”发源于十六世纪初叶,随之而来的是在欧洲列强的枪口下,威尼斯与劲敌康布雷同盟[138](the League of Cambrai)的斗争。威尼斯战败,随后又收复了大部分领土,这带来了双重后果。这座城市给人的感觉既是弱势可欺的,又是坚不可摧。
这种混杂着强烈的忧虑与安定的氛围,催生了一种传达“宁静之城”的永恒与和谐的信念。建设一个进攻勇武、战无不胜的共和国的理念,被一座和平的辉煌之城的神话所取代。正是在这一时期,威尼斯的经典建筑开始成型。这座城市的规划体现着秩序与庄严。它的艺术与音乐声名鹊起。拉斯金认为,一个民族或部落的神话诞生于力量的鼎盛时期。然而事实并非全然如此。威尼斯的神话来源于其向外界精心隐瞒却依旧有迹可循的虚弱。即使已不得不丧失权势,这座城市向外界展示的依然是它的骄傲与力量。
深入的研究可以辨别出这个神话的组成要素。威尼斯国由奇迹建立,由天道统治。它不受外部侵犯。它永恒不变。史载它已传承千年,“不曾更改”。世界上的其他城市都曾或多或少地失去自由,但威尼斯从未经受压迫。1651年,詹姆斯·豪威尔在《威尼斯执政调查》(A Survey of the Signorie of Venice)中写道,“假如人类的思想可以建立起一套社会与传承的规则,使其统治寿与天齐,威尼斯共和国就是世界上可供学习与模仿的最佳典范。”威尼斯代表着一种本身即是不朽的理想。
它被寄予体现一切政体形式和谐统一的期望。它既是民主制的,因其大议会;又是贵族制的,因其参议院;还是君主制的,因其总督的存在。平衡与稳定自然是这座临海城市至高无上的理念。因此詹姆斯·豪威尔写道,威尼斯“驭民机巧如泛舟”。它渴望成为一座真正的自由之国。它幸免于国民动乱与内部纷争。它的政治辩论在一派文雅与睿智的氛围中进行。因此,这是一座致力于共同利益的城市,没有个人野心与贪念的容身之处。其他土地上的君王被自我扩张的热望和一时必须履行的责任所支配。但是,正如1502年教皇亚历山大六世[139]在罗马对威尼斯使节所说的,“你们的国家永垂不朽正因你们的政体永不消亡。”威尼斯被比作一只不死鸟,定期重获新生。因而它是自觉的,也是自信的,足以成为一个生生不息的寓言。
威尼斯的统治者被誉为智慧与博爱的象征。在公爵宫殿的顶棚镶板上,他们被画在救世主的脚下,或沐浴在圣灵之光中。据说他们之间从无不和,都是为了共和国的利益而团结一致。他们全身心地投入于事业中,不偏不倚,绝不会因私人利益影响他们的判断。没有贪污腐败或个人野心的容身之处。事实上,他们是国家神圣秩序无名的仆人。这正是他们按惯例着黑色服装,并在公众面前保持仪容高雅端庄的原因。总督无一例外由年事已高者担当,证明其智慧与资历。这是一出大戏,但它达到了目标,特别是在糊弄外国人方面。
另一方面,公民们又是如何呢?菲利普·德·科米纳[140](Philippe de Commynes),一位十五世纪的佛兰德斯使节,惊讶地看到威尼斯人排着队交税的情景,其速度之快甚至连收税员也跟不上。这种现象的动机也许并不是奉献,而是敬畏。不过这一点也应该是真的:这座城市的确有能力使热情点滴渗透进居民心中。早在十三世纪,一位帕多瓦史家就叹道:“哦!幸福的威尼斯市镇,在那幸福的城市里,公民们的一举一动都将共同的利益铭记在心,使威尼斯之名如此神圣!”
它是智慧之都。公爵的宫殿被当作第二个所罗门王宫。它是公正之乡。威尼斯的雕塑形象正是来自那一只手持利剑、一只手掌天平的正义化身。它是学术中心。它是自由之国。它从不曾臣服于任何其他政权或帝国,也不曾屈从于东方抑或西方的任何权威。它的居民因共同的契约而团结在一起。在十七和十八世纪,自由还是以艺术、戏剧与性狂欢的另类形式出现,为整个欧洲所不齿。直到后来,自由才从或许是更为符合道德的起源中诞生。
威尼斯迅速地接受了奥林匹亚众神。公爵宫殿中的大阶梯被称为“巨人阶梯”,绘满了战神马尔斯和海神尼普顿的形象。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一直是威尼斯神话的一部分。时至今日,仍然可以在圣马可广场上看到众神之王朱庇特与智慧女神密涅瓦、神使墨丘利与太阳神阿波罗的身影。描绘这些古老神话的伟大画作反而是在威尼斯诞生,而不是神话的故乡罗马。奥林匹斯山成为了这座城市的精神中心。
到十七世纪中叶,在英格兰,威尼斯的神话已经被当作了和谐与延续的典范,它的一切在这个饱经内战与争权夺利之苦的国度看来都是如此诱人。它被当作是共和政体的代表,在这样的国家里,贵族和市民(即英国的“大人”和“绅士”)共享权力。它也成为启蒙运动知识分子眼中的楷模,他们将威尼斯的政治进程看作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真正的契约。它还启发了美国宪法的缔造者们。
人性使然,人们总会将一件事物理想化,沉湎于过度赞美或求全责备。威尼斯的日常生活既不那么和谐,也不那么自由。政府经常是腐败无能的。许多人因为其虚伪的庄严而对这座城市愈加苛责。在十七世纪,这里被描述成刺客与鸡奸者之乡。与所谓的“自由”相去甚远,威尼斯实行的是寡头政治、严酷的暴政,其象征就是十人委员会里的拷问室。真正的威尼斯标志其实是地牢。二十世纪末,一些历史学家修正性地一再强调了统治阶层与生俱来的贪婪与压迫。
耀武扬威招来的是反感与厌恶。许多学者认为威尼斯自称的历史不过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是捏造出来的。自诩与意大利其他地方不同的威尼斯人被嘲笑是守财奴和渔夫。他们就像他们居所下的水一样,阴险奸诈,反复无常。这座商人之城因其贪得无厌屡遭声讨。科西莫·德·美第奇[141](Cosimo de'Medici)将他们描述为一群厚颜无耻的撒谎者。的确,威尼斯的统治者与使节以两面派闻名全欧;他们的祖国如此崇高,以至于无论使出怎样卑劣的手段也要维护她。所有这些指控都有其真实性。D·H·劳伦斯后来将其描述为“一座可恶、欺诈、狡狯的城市”。许多来访者都对威尼斯的魅力无动于衷,反倒声称这里肤浅、庸俗、不正之风横行。
很难获知威尼斯的民众本身或他们的统治者是否对威尼斯的神话买账。但这个神话从不曾彻底消亡。在十七世纪初,乔凡尼·普列里[142](Giovanni Priuli)将威尼斯誉为“人间天堂”。两百五十年后,作为着迷于威尼斯的英国人之一,约翰·拉斯金将其描述为“天国之城”。当时威尼斯已经失去了它的强盛权势、繁荣贸易和独立地位。可见神话仍在流传,威尼斯依旧是那座典范之城。
威尼斯是独一无二的。关于这一点毫无疑问。也正是这一点造就了它的成功。显然,此处的地理位置就非同寻常;并且,正是从此开始,威尼斯历史的一切才得以涌现。从种子中,你就能窥见造物的全貌。水与土的结合使其足以忽视,抑或超越欧洲国家的常规。一套全新的生活方式必须被发明出来。威尼斯不属于任何一项单独的元素,正如同它不属于任何权威。歌德认为,这座城市位于潟湖上的独特位置决定了“威尼斯人必然会发展成为一种新的人类”。为了在各类议会与行政辖区间取得平衡与和谐,威尼斯的政治体系被设计得复杂而精妙,这是举世罕见的。在游人们源源不断的书信中,一个主要的关注点即是对种种差异的惊奇。因而在十八世纪中叶,玛丽·沃特里·蒙塔古夫人[143](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写道,威尼斯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与你所见的一切地方都迥然不同,这里的生活方式对你而言是如此新鲜”。1838年,美国作家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144](James Fenimore Cooper)则观察道,自己“正处在一种截然不同的文明中心”。威尼斯长盛不衰的魅力就在于,它是永远新鲜、永远惊奇的。不管怎样,来访游人们的热情与惊讶总是使这座城市焕然一新。因此,正如二十世纪早期的意大利作家加布里埃尔·邓南遮[145](Gabriele d'Annunzio)所写,“你可曾知世界上有第二个威尼斯般的地方,能够在一瞬间激发人生全部的能量,将一切欲望点至沸腾?”
威尼斯人也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的独特性。他们对自己的与众不同抱有真实的信念。他们相信,他们的城市正是为庇护而生,庇护他们免受蛮族入侵,正如庇护他们免受大海的进犯,并享有其授予他们的特殊地位。他们依靠着自己特殊而出众的命运。如果这导致了面对其他意大利城邦时的自大态度,那就如此好了。当然,也许还会导致骄傲自满,这就不一定会结出怎样的后果了。
因此,对于他人而言,威尼斯有着一种梦幻般的质感。这座城市的美属于人间。它看上去是如此脆弱,而实际上却是坚不可摧。它浮动于水面,仿佛一个光学上的幻觉。彼特拉克以它来代表“另一个世界”,他指的可能是这个世界的双重映像。里尔克、瓦格纳、普鲁斯特也曾受到同样的影响。在《看不见的城市》[146](Invisible Cities)中,伊塔洛·卡尔维诺[147](Italo Calvino)描述了一座梦幻之城,大理石宫殿的台阶一直通向水中,桥梁与运河没有尽头,“阳台、平台、穹顶、钟楼与岛上的花园都在灰暗的潟湖上焕发着绿色的光芒”。忽必烈汗问叙述者马可·波罗,他是否曾亲眼见过这样的城市。威尼斯人回答道,“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敢想象世间竟存在这样的地方。”在同样的语境中,卡尔维诺谈到《看不见的城市》时曾说过,“每当我描述一座城市,某种程度上我都在描述威尼斯。”就此种意义而言,威尼斯是世上一切城市的精粹。
威尼斯的一切无不与梦相关。亨利·詹姆斯将他在威尼斯的逗留描述为一个“美丽的梦”。“威尼斯,”他写道,“完全就是人们梦想中的威尼斯,然而又奇妙地保留着梦幻般的感觉,多过可感知的现实。”对于第一次踏足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它看起来惊人地似曾相识。这是因为,这里仿佛梦中的风景。普鲁斯特也说,这座城市“让我感觉自己从前常常梦见”。水巷如迷宫一般,过路的行人似乎倏忽而逝。经过一连串令人困惑的转悠又不知不觉回到了起点,这是游人们司空见惯的经历。不过这恐怕是一个恼人的梦,是一个被诱骗入迷宫的梦。它令人又害怕、又惊异。查尔斯·狄更斯[148](Charles Dickens)在《意大利风光》(Pictures From Italy)一书中将他在这座城市的旅程称为一场如梦的冒险——“我回到自己的船上,继续自己的梦”——但却有着梦魇的元素,暗含着恐怖与黑暗的意味;在梦幻与美景的表象之下,铺设着“忧郁、糟糕、可怕的石孔”。这是一座不真实的城市,因为它好像没有根基,就像一个空幻的梦境。
“没有一座城市是如此梦幻而不真实”(威廉·迪恩·豪威尔斯[149]);“她的外表就像一个梦”(拜伦);“如梦般的”(雨果·冯·霍夫曼斯塔尔[150]);“这座像梦一样的城镇”(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威尼斯人的生活就像一场梦”(迪斯雷利[151]);“当你身在威尼斯,你仿佛置身梦境中”(约翰·阿丁顿·西蒙兹[152]);“如梦般蒙眬,而又如此辉煌”(约翰·拉斯金);“我梦中的城市”(乔治·桑[153]);“一个醒来的美丽之梦”(弗朗西斯·特罗洛普[154]);“我们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马克·吐温[155])。或许很重要的一点是,这些见证都发生在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初。当时,内心生活第一次作为一项研究对象凸显而出,而这些见证就是此种文化的一部分。再一次地,这座具有无限可塑性与流动性的城市满足了新时期的文化期待。它呼吸着时代精神。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多次到访威尼斯。在《梦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中,他曾提到威尼斯是他本人最烦扰的梦境发生地之一。那是一艘驶过潟湖的战船。
那么,毋庸置疑,威尼斯至今仍然对人类的想象力施加着奇异的力量。漫步于这座城市,就是沉浸在一种遐想中。流水渗透着往昔的回忆,古代留存的砖瓦使这一切更显真实。水的存在也引起了无意识欲望与幻想的浮现。威尼斯是一座奢侈品之城,而奢侈品就是人们梦中的物品。
近代早期最重要的威尼斯文稿题为《寻爱绮梦》[156](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1499),隐藏在“梦”的主题下。这是一部晦涩难懂的匿名作品,含义不明,但在很大程度上与幻想和现实间的过渡有关。通过一系列建筑幻想,书中描绘了一个又一个梦境与梦中梦。在这一方面,该书确乎代表着威尼斯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