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道是平常也动人

叶思芬说金瓶梅:世道与人心(第2辑) 作者:叶思芬 著


家长里短不无聊又精彩

如果我们对《金瓶梅》抱有成见,觉得它的语言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故事中人的行事风格也令人无法接受,就很容易在阅读时产生窒碍。从道德批判的角度出发,我们看不出它的好,但如果有包容的态度,在渐渐熟悉了其中的生活方式之后,会越来越觉得这是一部千古奇书。况且,我们进入书中的世界是这么不容易,怎么能够轻易离开呢?

如果我们遇到那些反复唠叨着家长里短的邻居,通常会觉得无聊至极,能躲就躲。可是,《金瓶梅》最了不起的地方却在于将琐碎、无聊的日常生活写得很精彩,又不改其无聊的本质。这原是一般作者不愿写,而读者往往也看不下去的,因为我们总是急于摆脱凡尘俗世。多亏有兰陵笑笑生,可以将日常生活原音重现,并吸引读者沉浸其中,正所谓“道是平常也动人”。

在现代作家中,有一个作家可以做到这点,那就是张爱玲。其作品《留情》讲的是一对中年再婚夫妇某天下午的情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就是令人回味无穷。还有那篇《等》,等待推拿的患者坐在那里,各怀心事,数千字写尽人生的苦闷琐碎;文章最后,一只猫在屋顶上慢慢走过,“生命自顾自走过去了”。

老实说,这点连《红楼梦》恐怕都做不到。我个人越来越觉得,如果没有《金瓶梅》,或许就不会有《红楼梦》。《红楼梦》和我们有距离,距离产生美感,给人期待,即便辛酸,也是甜蜜。《金瓶梅》比《红楼梦》更加市井,但唯其市井,才能恒久存在。是不是可以这样说,《红楼梦》是天书,《金瓶梅》是地书;《红楼梦》是现实中人冀望于理想的那一场梦,而《金瓶梅》没有梦,它本身就是结结实实的每一个日子。《金瓶梅》所着力的地方,《红楼梦》是不屑去描写的。曹雪芹有一点“洁癖”,喜欢写年轻的、有灵性的女孩,对于年纪稍大或比较粗俗的人(如赵姨娘、鲍二家的),他就懒得理了。但现实人生当中,最多的就是这类人。

市民的角度写实

《金瓶梅》的视点是市民的视点,是平视的,既不是要批评常人有多愚蠢,也不是要叹息命运有多无奈,只是平白如实的记录。作者兰陵笑笑生很熟悉当时富商家庭的生活形态。他极有可能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对这些人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娱乐非常了解。对于西门庆家日常餐桌上出现的东西,他如数家珍,但是西门庆上京城到蔡太师家,甚至见到皇帝的情形,他就如有一层隔膜,写得云山雾罩。即便如此,还是要多亏有这样一位作家,为我们记录下16世纪京杭运河沿岸城市文明的样貌。

《金瓶梅》的作者不同于以往的卫道人士,动不动就给女人加上“淫妇”两个字;也不同于20世纪之后前仆后继的女性主义者,极力追求女性权利的平等和女性意识的觉醒。他只是尽量客观、自然地呈现当时女性的情欲,还有她们的爱恨情仇,她们面对生活的勇气。这样的自然主义手法,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各位不要被“看官听说”和各回结尾那首七言诗的道德包装所迷惑,没有这些劝善言词,这部书恐怕无法流传,我们也就难以看到当时女性的真实意愿。

艺术的美好和道德的美好完全是两回事,好的艺术作品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将结实而丑陋的人性精彩呈现出来。这样的作品就是美的作品。

勇敢地为自己而活的女人们

张竹坡对月娘就像金圣叹对宋江一样,充满恨意,见到就没有好话。但我作为一个读者,还是蛮佩服月娘的。她能够做到四平八稳、面面俱到,很不容易。当然她也有缺点——比较贪财。但这是古时候女人普遍的问题,她们没有独立的经济能力,没有安全感,所以要多存私房钱。西门庆对月娘算是敬重的,可是并不表示她可以完全无忧地立足。

从第一回到第二十回,西门庆快手快脚地娶了三个女人回来。《金瓶梅》的整个故事,以西门庆家作为主要舞台,妻妾妓女像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西门庆展开了生活的各种情节。

潘金莲也好,孟玉楼也好,李瓶儿也好,都在勇敢地为自己活,她们对人生都是积极的、热忱的。她们对西门庆有情欲,这是一定的,可是情欲并不是一切。她们会嫁给西门庆,也基于现实人生的种种考虑。潘金莲要追求更好的物质,还要在心理上消除武松带给她的挫败感;孟玉楼要找一个靠山,以抵抗觊觎前夫财产的亲戚;李瓶儿一开始可能更看重西门庆的外在,但财产一批批搬到西门家之后,她更担心的是人财两失。李瓶儿嫁过蒋竹山,但各方面都不满意;她等待西门庆的心情,类似于等公交车,已经等了十分钟,就只能等下去,否则损失更大。我们读《金瓶梅》,有时不得不感慨一声:人生就是这样啊!

宋惠莲是西门府下人来旺的妻子,一个充满生命力却又浅薄的女子。在情感方面,她可以随便,可是她也有人生的原则:可以偷情,但是不可以害人。因此,她的意志非常坚决,一次没有死成,那就再死第二次。各位读过《金瓶梅》,也许对于李娇儿、孙雪娥印象不深,但是一定会对宋惠莲留下印象。也是在宋蕙莲事件上,我们看到了女人之间的争斗是多么残酷。

第三十回中,西门庆得子加官,随后生意也越做越大,财富快速增加,一路走上人生巅峰。但是,这并不表示西门府里是和谐快乐的,妻妾之间的矛盾其实越来越复杂了。

比如,表面上最风光的李瓶儿,拥有大量财富,又得丈夫的宠爱,还生了儿子,但她也有不得不忍气吞声以待的人——潘金莲。她吞了许多暗气,惹出一身病,最后母子还是都死在这上头。潘金莲则一点一点地失宠,有人做过统计,打从李瓶儿生子之后,书中关于西门庆和潘金莲性方面的描写就少了,打骂反倒不时有。因为她感到焦虑,所以动不动就兴风作浪,人也变得越来越可怕。吴月娘表面上还在风风光光地主持家计,但她财力比不过李瓶儿,又没有儿子傍身,实际上也备感威胁,还曾对着自己的哥哥诉苦流泪。众妻妾当中,孟玉楼是活得最好的,她是一个非常冷静的女人,会适时地出来做挑拨者,让潘金莲去冲锋陷阵。而且她很有幽默感,在潘金莲言语攻击李瓶儿的时候,她不咸不淡地来一句:“六丫头,你是属面筋的,倒且是有靳道!”丫鬟春梅也不甘寂寞,随时有戏上场。家大业大、锦衣玉食的西门府里,每个女人都各自有一肚子的心事。

第五十九回,官哥儿死了,他总共只活了一岁两个月。李瓶儿万念俱灰,在第六十二回也过世了。

我们原本以为最狠心的西门庆,此时哭得最伤心。有人说这是鳄鱼的眼泪,我倒是觉得未必,再狠的男人也有他真情的一面。潘金莲则笑得最开心,一大早就起来寻是寻非。一府之中,有人痛,有人快,有人准备抢财物,热闹非常,又各自曲折,各自寂寞。

西门家由盛极走向衰亡这部分,是《金瓶梅》最精彩的地方,值得多花时间细读。

金瓶物语之时令美食

《食货金瓶梅》说:“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正是阅读市井小说的乐趣。”崇祯本将这些内容删掉,实在少了很多阅读上的乐趣。《金瓶梅》中的衣食都不是平白写的,它们在故事中穿针引线,连缀起一个又一个情节,凸显人物个性,甚至暗示了结局。

鲥鱼是《金瓶梅》中多次出现的食物,当时的有钱人家才吃得起。张爱玲曾说,人生有三件憾事——《红楼》未完、海棠无香、鲥鱼多刺。她还说自己最不会吃鱼,每次吃都会卡到鱼骨头。吃着麻烦又令人惦记,可见其美味。

第三十四回中,应伯爵帮忙将捉了韩二捣鬼和王六儿奸情的四人放出后,西门庆陪他在翡翠轩坐下,吩咐玳安端木樨荷花酒和糟鲥鱼来。为什么应伯爵可以吃这么好的东西呢?因为人家有本事。不仅如此,前一天,西门庆已经送了两尾好鲥鱼给他。

伯爵举手道:“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馀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第三十四回)

应伯爵多会讲话,将收到礼物的开心和对礼物的珍视说得透透的,又毫不矫情,送礼的人听了自然欢喜。西门庆接着对他讲起自己一桩贪赃枉法的事情。刘太监家人犯法被拿,夏提刑想收他一百两银子,但“还要动本参送,申行省院”。刘太监赶紧向西门庆行贿,家人才得以从轻发落。荷花酒和重四十斤的糟鲥鱼就是刘太监送的,“彼此有光,见个情分”。后面这八个字几乎是明朝官场上的“真经”,情、理、法三者,情在最上面,大家互相有用就好。应伯爵的周到此时又显出来了。

伯爵道:“哥,你是希罕这个钱的?夏大人他出身行伍,起根立地上没有,他不挝些儿,拿甚过日?哥,你自从到任以来,也和他问了几桩事儿?”(第三十四回)

这声“哥”叫得多么亲热,又将西门庆和夏提刑在钱上的眼光进行对比,称赞了西门庆。

西门庆道:“大小也问了几件公事。别的倒也罢了,只吃了他贪滥蹹婪的,有事不问青水皂白,得了钱在手里就放了,成什么道理!我便再三扭着不肯,‘你我虽是个武职官儿,掌着这刑条,还放些体面才好。’”(第三十四回)

这句话听起来很讽刺,但西门庆真是这么认为的。在西门庆眼里,夏提刑拿的都是小钱,拿钱就放人,太自降身份;自己是做官的,一二百两银子入不了眼,他要拿的是大钱。

说未了,酒菜齐至。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湾湾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煠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煠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不说两个说话儿,坐更馀方散。(第三十四回)

有开胃的,有下酒的,有配饭的,一共十二碟。这些菜肴事先也没有特意准备,但很快就上齐了。食材都是上好的,除了糟鲥鱼,还有泰州鸭蛋、辽东大虾等。有学者讨论过配饭的菜为什么用瓯(茶杯)来装,结论是只有两个人吃,小小的桌子,容器大了一是摆不开,二是够不着。糟鲥鱼最后才上,容器也与众不同,用里外青花白地磁盘;荷花酒盛在小菊花杯里。美食、美酒、美器,相得益彰。

应伯爵享受到的高级待遇,正好呼应了接下来白来抢受到的冷落。第三十五回中,白来抢上门,赶也不肯走,中间夏提刑过来一趟,吃完茶走了,他还赖着。最后,西门庆只好用“四碟小菜,带荤连素,一碟煎面筋,一碟烧肉”打发了他。白来抢也是“十兄弟”之一,但是最落魄的那个;最红的当然是应伯爵,其次是谢希大。做帮闲也要会讨金主欢心,才能有好吃好喝。应伯爵善于左右逢源,白来抢则不识时务。食物的对比烘托出西门庆和应伯爵、白来抢的交情大小、关系亲疏。白来抢离开时,西门庆借故不送,后来又打了平安一顿出气。

西门庆有一个男宠,名叫书童,以前在县府当门子,长得漂亮,能书能写,也通公文,算是一个得力的小厮。应伯爵以四十两银子应下捉奸四人家属请求后,找到书童,请他帮忙,前后共分给了他二十两银子。

这书童把银子拿到铺子,下一两五钱来,教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把下饭送到来兴儿屋里,央及他媳妇惠秀替他整理,安排端正。(第三十四回)

蹄子也是《金瓶梅》中经常出现的菜肴。书童将这些食物拿到李瓶儿房里,让李瓶儿跟西门庆讲,是花大舅托来说情,请将四人放出。这对李瓶儿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另外她现在有了儿子,也不希望西门庆在外面造孽太多,便应承下来。这一桌菜,一是体现了男宠书童的“能耐”,衙门有衙门的关说,家里面也有家人的关说,而他可以影响涉及四个人的司法案件;二是凸显李瓶儿在西门庆心里的分量,引出后面潘金莲狠斗李瓶儿的故事。

西门庆饮酒中间想起,问李瓶儿:“头里书童拿的那帖儿,是你与他的?”李瓶儿道:“是门外花大舅那里来说,教你饶了那伙人罢。”西门庆道:“前日吴大舅来说,我没依。若不是,我定要送问这起光棍!既是他那里分上,我明日到衙门里,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第三十四回)

西门庆话的意思很明白:得宠的妾讲的话,比正妻哥哥讲的话有效。我们不妨深入一些:吴月娘知道这件事后,会有什么想法?又会发生多少事情?这些隐藏在字句背后的深意,每每令人惊讶或叹息,可能要多读几遍才会发现。

徐大人送来两包螃蟹,十斤鲜鱼,“众人围绕吃螃蟹”。

月娘分付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每吃。”金莲快嘴,说道:“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又道:“只刚一味螃蟹就着酒吃,得只烧鸭儿撕了来下酒。”月娘道:“这咱晚那里买烧鸭子去。”那席上李瓶儿听了,把脸飞红了。正是:

话头儿包含着深意,题目儿里暗蓄着留心。

那月娘是个诚实的人,怎晓的话中之话。这里吃螃蟹不题。(第三十五回)

潘金莲嘴巴花里胡哨的,只有李瓶儿听得懂:金华酒和烧鸭都是先前书童送去过李瓶儿房里的,月娘不明就里,李瓶儿则“把脸飞红了”。食物在这里绝对不只是食物而已,作者通过食物穿针引线,带出一连串复杂的人事情节。

金瓶物语之晚明服饰风尚

说到衣物,我们集中来看第三十四回和第三十五回。

先看第三十五回白来抢(此处已改为“白来创”)的打扮。

(西门庆)睃见白来创头带着一顶出洗覆盔过的恰如太山游到岭的旧罗帽儿,身穿着一件坏领磨襟救火的硬浆白布衫,脚下靸着一双乍板唱曲儿前后弯绝户绽的古铜木耳儿皂靴,里边插着一双一碌子绳子打不到黄丝转香马凳袜子。坐下,也不叫茶。

这全身上下的破烂,和前后脚到来的夏提刑刚好对比鲜明。

良久,夏提刑进来,穿着黑青水纬罗五彩洒线猱头金狮补子圆领,翠蓝罗衬衣,腰系合香嵌金带,脚下皂朝靴,身边带钥匙。黑压压跟着许多人,进到厅上。

白来创和夏提刑之间只有一道门帘之隔,一个在外,一个在里,却是两个世界。白来创吃饱喝足之后,终于告辞。“西门庆送他二门首,说道:‘你休怪我不送你,我带着小帽,不好出去得。’”“带着小帽”的意思是他穿着家居服,作为堂堂副提刑,这样出去被人看见,会遭到耻笑。但这只是托词,更重要的是西门庆有钱财有官位,白来创则一身破烂,他觉得和戴着旧罗帽儿的对方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有失身份,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在私人场合“带着小帽”与对方相见。作者没有直接写他们的贫穷或富贵,但身份和距离我们都随着二人的衣着看到了。

第三十四回,潘金莲带着礼物回家,给潘姥姥过生日,当天折返。

潘金莲下了轿,上穿着丁香色南京云绸的五彩纳纱喜相逢天圆地方补子对衿衫儿,下着白碾光绢一尺宽攀枝耍娃娃挑线拖泥裙子,胸前带金玲珑领儿,下边羊皮金荷包。

西门庆当初看上潘金莲的时候,她穿的是粗布衣服。如今看她的打扮,俨然是一位富太太了。月娘问她为何不在娘家住一个晚上,她言语中满是嫌弃。

吴大妗子家做“三日”,西门府的女眷要随礼。孟玉楼、李瓶儿、吴月娘手里都有钱,潘金莲没有钱,也没有礼物可送,就问西门庆要。西门庆让她拿一匹红纱去送,潘金莲觉得拿不出手,宁可不去。西门庆于是到李瓶儿那里替她搜罗,李瓶儿借机主动示好。

李瓶儿道:“你不要铺子里取去,我有一件织金云绢衣服哩,大红衫儿、蓝裙,留下一件也不中用,俺两个都做了拜钱罢。”一面向箱中取出来,李瓶儿亲自拿与金莲瞧:“随姐姐拣,衫儿也得,裙儿也得,咱两个一事,包了做拜钱倒好,省得人取去。”金莲道:“你的,我怎好要你的!”李瓶道:“好姐姐,怎生恁说话!”推了半日,金莲方才肯了。又出去教陈经济换了腰封,写了二人名字在上。(第三十五回)

礼物是李瓶儿一人出的,却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回家为潘姥姥祝寿的潘金莲穿得虽然光鲜,但她大概真的只有这一身披挂而已。逢有重要场合,她总要临时向西门庆讨穿戴。在经济方面,她永远比不上李瓶儿、孟玉楼和吴月娘,由此带来的焦虑和失落也令她言语刻薄、行为极端。这次送礼,潘金莲又占到便宜,可是她心里绝对不会好过。当然李瓶儿也有自己的苦心,她希望通过物质的帮助,能让潘金莲对她好一点。可是,这个算盘打错了。人生是很复杂的,并不是你给得多,人家就会感谢你;有时候你给得越多,只是让对方越觉得挫败,也越发怨恨。

第三十四回中,我们借助应伯爵的眼睛,看到了西门庆的男宠书童的打扮。

伯爵进入厅上,只见书童正从西厢房书房内出来,头带瓦楞帽儿,札着玄色段子总角儿,撇着金头莲瓣簪子,身上穿着苏州绢直裰,玉色纱儿,凉鞋净袜……(第三十四回)

书童刚满十六岁,长得又非常好看,配上这身穿着,大概算得上玉树临风了。而这一身俊俏男装,也和后面西门庆命他换上女装陪酒唱歌形成反差。

因见书童儿斟酒,说道:“你应二爹一生不吃哑酒。自夸你会唱的南曲,我不曾听见,今日你好歹唱个儿,我才吃这钟酒。”那书童才待拍手着唱,伯爵道:“这个,唱一万个也不算。你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下边搽画妆扮起来,相个旦儿的模样才好。”那书童在席上,把眼只看西门庆的声色儿。西门庆笑骂伯爵:“你这狗材,专一歪斯缠人!”因向书童道:“既是他索落你,教玳安儿前边问你姐要了衣服,下边妆扮了来。”玳安先走到前边金莲房里,问春梅要,春梅不与。旋往后,问上房玉箫要了四根银簪子,一个梳背儿,面前一件仙子儿,一双金镶假青石头坠子,大红对衿绢衫儿,绿重绢裙子,紫销金箍儿。要了些脂粉,在书房里搽抹起来,俨然就是个女子,打扮的甚是娇娜。走在席边,双手先递上一杯与应伯爵,顿开喉音,在旁唱〔玉芙蓉〕道:

“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淡了眉儿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别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尽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伯爵听了,夸奖不已。(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的命令,书童不敢拒绝。玳安先问春梅替书童要衣服发饰,春梅不与。她的个性里始终带着贵气。玳安又向玉箫要,书童拿到后,当即打扮起来。他明明是男儿身,偏要装成女儿的样子,还少不了要在西门庆身下承欢,这种有意为之的倒错,便是荒唐世道的缩影。

词话本第三十五回还有一段关于贲四衣着的描写,可惜在崇祯本中被删掉了。

不一时,贲四身穿青绢褶子,单穗绦儿,粉底皂靴,向前作了揖,旁边安顿坐了。

这一身算得上干净得体。贲四经应伯爵引荐给西门庆后,承办了不少工程,一定也捞了好多油水,可是他没有给应伯爵好处。应伯爵故意当着西门庆抢白他,让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第二天,贲四便封了三两银子,跑到应伯爵面前磕头,希望他能继续在西门庆面前扶持自己。而应伯爵揭贲四的短,也是为了身上布缕。

拿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着我了。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银子成向五家庄子,一向撰的钱也勾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这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勾孩子每冬衣了。”(第三十五回)

帮闲生涯之外,应伯爵也有自己的柴米油盐。昨日贲四那身衣装,大概正触动了他自家儿女尚无冬衣过年的心事。那番言语刺激,就是要让他乖乖送银两过来,以解燃眉之急。崇祯本将关于贲四衣着的描写删掉,这股隐藏的劲道就不见了。

《金瓶梅》之所以越看越好看,是因为里面真的是字字珠玑。故事中回回不离衣服食物,似乎很无聊,但反观我们的日子不也就是这样琐琐碎碎地在过下去吗?

另外,顺带提几点。一、《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比例,要远远小于对日常生活(如饮食)的描述。二、《金瓶梅》中的人物,据统计,男性有五百五十三位,女性有二百四十七位。三、《金瓶梅》诞生的时代,既是一个朝政昏聩、令人窒息的时代,又是一个商人阶层崛起、风气非常开放的时代。与它同时代的,还有冯梦龙的短篇小说集《三言二拍》。四、宋惠莲用一根柴火烧得烂烂的猪头,堪比《红楼梦》中的茄鲞。猪头刚好是与商人暴发户身份相符的食物,偏粗菜细做,引人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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