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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那颗铜豌豆

懂得 作者:


我就是那颗铜豌豆

盛海琳在60岁时产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是不是创下了最大妊娠年龄的纪录,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那都是别人的事,跟她无关。她生下这两个孩子是为了自己,否则,她剩下的人生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中度过。

高龄产子源自于老来丧女。

2009年春节,刚结婚不久的女儿和女婿双双因一氧化碳中毒去世。盛海琳五十九年平静幸福的人生戛然而止,一个步入老年的女人失去自己唯一的成年孩子,世界上没有语言能描述这种苦痛。

除了女儿,女儿周边的一切都在。盛海琳搂着女儿的衣服,抱着女儿的枕头,闻着女儿的味道却摸不到她的人。没了女儿以后,盛海琳不喜欢天晴,不喜欢太阳,她喜欢下雪,喜欢黑夜。她听不得别人喊妈妈,因为女儿的离去把她母亲的身份也带走了,她已经不再是妈妈,喊她妈妈的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喊她了。漆黑深夜,没了女儿的老夫妻在黑暗中哀号,哭不动了,两人就互相看着,不想天亮,只想跟着女儿走。盛海琳在女儿的墓旁预买好了自己的墓地,准备自杀后和女儿团聚。

她到寺庙里问法师: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能见到我女儿了?法师说:见不到,你们已经形同陌路,会各自投奔人生。一个医生,竟然去问法师关于生死的问题。身为医生,早已见惯生死,盛海琳曾经平静地跟女儿交代好自己的身后事:我们不可能永远都在一起,等我们走了,留妈妈爸爸的一点骨灰在身边就可以,我们会永远守着你。

盛海琳本以为长期经受过的医学训练已经让她豁达理性,但是面对自己女儿的死亡,她一辈子搭建的理智框架瞬间崩塌。她觉得女儿一定是在离她不远的另一个世界,她们母女能够相通,她可以找到女儿,带女儿回来。

盛海琳和老伴去厦门散心,想着既已如此,就先调整一下心情好好活下去。但是,换个地方不会换掉记忆,只会更想孩子。见到漂亮裙子,想着女儿穿上什么样,见到好吃的东西,想到女儿还没吃过,她想着女儿没来过这里,走到哪儿眼里都是女儿而不是景色。盛海琳知道,不管她旅游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心里都不会忘掉她的女儿。

女儿真的在梦里出现了,跟妈妈说:我想回家。这仿佛给了盛海琳启示,女儿的人生没准就要分成两段。她是医生,她想走一条险路,再生一个孩子,让女儿继续活下去。她不管这么做是不是在闯医学的禁区,她也听不进所有人的质疑和反对,女人一旦成为母亲,就已经悄悄地被赋予了一种神秘和强大的力量。跟生活相安无事时谁也意识不到,可如果涉及孩子,她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盛海琳在没了女儿的那个时候,那股力量就开始聚集显现。

跑了全国最有名的试管婴儿医院,一次次被拒绝。一位医生听了她的遭遇,同情地说:“你需要的是心理医生,而不是我。”身为医生,盛海琳当然知道为什么,但是别人不知道她的决心有多大,没人能让她放弃。直到她找回自己的医院,曾经的同事理解她,决定和她一起试试看。

调养了三个月,盛海琳重新来了月经,她的身体又可以生育了。可是,她却悲从中来,难过得大哭。本以为会高兴,可真去买卫生巾时,却突然觉得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儿: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呀,幸福美满了大半辈子,怎么到60岁的时候要过这样的日子?

受孕成功的胚胎植入身体十二天以后,怀孕结果出现了。命运在悄悄地补偿她,给了她比别人更多成功的可能性。盛海琳在那一刻欣喜若狂,百感交集,她跟女儿断了的联系又接续上了。

虽然自己是医生,也做好了受苦的准备,但是从植入胚胎开始,身体反应的痛苦程度还是远超她的想象,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两个胚胎在跟她抢氧气抢呼吸,大脑跟不上趟儿,讲话也慢了许多,窒息感贯穿整个孕育期。这还是最轻的。随着两个胎儿的发育,开始挤占母亲内脏的空间,胃酸反流刺激着嗓子就要咳嗽,可是又怕咳嗽得频繁厉害会把胎儿震掉,只能憋着。妊娠毒血症让全身又疼又肿,不能动,再加上胎儿的反应,这哪里是怀孕,分明是在受刑。但是盛海琳一声不吭,全都忍下来了。其实,死要比承担痛苦容易,死才是逃避,才是懦夫的表现。

做选择已是不易,为选择负责,持续付出更难。

相差六十年,这个巨大的年龄差异会在很多地方变成问题出现。带着孩子出去,别人会认为她是姥姥或奶奶,但孩子一张嘴却叫她妈妈。最让盛海琳为难的是,一次孩子病了,她和老伴一起带孩子去看病,保姆抱着一个,她拉着一个,谁都以为保姆是妈妈。盛海琳忙不迭地解释孩子的妈妈是她,不解释乱,一解释更乱,别人好奇狐疑的目光让她得花上比看病长得多的时间去说明来龙去脉。从那以后,老伴就不怎么跟她们一起出去了,因为不想惹麻烦。一来二去,时间长了,盛海琳对这些事也越来越不在意,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这就是我的生活,没必要跟你们每个人解释清楚。

盛海琳心里最要紧的是自己年过六十怎么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有不少人质疑盛海琳,说她自私,只管自己的感受而不去想孩子的以后,孩子还没有长大,他们也许就离开了,那个时候孩子怎么办?这些担心都对,看起来好像盛海琳一心想生孩子,已经失去了理智。但是,这仅仅是旁人茶余饭后的推理,貌似深思熟虑,其实轻描淡写。还有谁会比盛海琳更深、更细地去考虑这些呢?从失去女儿决定孕育开始,她就要想到孩子的以后,她有医学知识,有健康的身体,即便再老也能出去讲课挣钱,这些因素能够支撑她的选择。她知道步入晚年养育孩子的过程异常艰辛,但是再辛苦也比失去独女过的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强一万倍。盛海琳早早就想明白了,最大的痛苦来自内心,而不是来自身体。她选择拯救自己,也就选择了一种不平常的生活,安逸舒适的晚年跟她彻底绝缘了,她所过的是年轻人拼搏的日子。她不得不去拼,给孩子拼出个可靠的未来。

盛海琳尽己所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更年轻,每天不管是出门还是在家都化上淡妆,穿有颜色、好看的衣服,眼里嘴角都是微笑,用脚尖活泼地走路。她要让孩子们知道,虽然她们的妈妈年纪大一些,但仍旧是美丽的。只是她心里又不得不承认那个毫不留情的规律,年龄不饶人,强打精神跟孩子欢笑一天下来,身体的每一个部件都像灌了铅,多想能安静地休息。

盛海琳对我说过的一件事就能看到她的无力感。一天晚上,一个孩子从床上掉到地上,要是年轻,一把就捞起来了。但问题是,老人本来就睡眠弱,惊醒后身体机能还没来得及苏醒就要下床。她还不能马上去抱,要拿好姿势才去把孩子抱住,一定小心不能闪了腰,要闪了腰可就麻烦大了,那就没法出去讲课挣钱了。就在这时,另一个也醒了,蹭到她身上哭着要妈妈抱。两个孩子贴在她身上要抱、要哄,但是她脑子也木,身体也麻,既没精神又没力气。在那一刻,她才会有无奈和难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心无力。失去大女儿的深夜冰冷刺骨,现在守着两个温暖糯软的小身体,却又从心底分变出一股寒意,想到那个想过无数遍的问题:我们母女交集的时间其实很短,我60多岁的年纪,说不好什么时候没了,她们怎么办?好在,孩子在希望就在。她不再怕天亮,而是盼天亮,因为新一天的阳光会把深夜的担忧照散,她要打起精神去挣钱。她已经看透了一切,钱才是最紧要的。她要用身体跟时间赛跑,在能动的时候给孩子们挣下一笔钱。

采访的两天,我一直没有正面见到盛海琳的丈夫,他始终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有一次我和盛海琳在客厅说话,突然一个女儿从爸爸房间里出来,拉着妈妈的手叽叽咕咕说话。我从敞开的门缝看进去,看不见人,门只敞开了一小会儿,很快就轻轻地关上了,她丈夫在门后面。我看了,心里一阵难受。

我问盛海琳,这么忙碌辛苦,为什么丈夫不能帮把手。

当年失去女儿,盛海琳才意识到丈夫对女儿的爱有多么深。女儿去世不久,丈夫就申请退休了,提前了一年,他说他站不住一节课了。一到下午六点,她发现丈夫就抬头看时钟,那是因为女儿惯常每天五点五十分准时回家,和爸爸妈妈一起吃饭。苍老的头就那样抬了很久很久,却再也等不回熟悉的脚步。疼得不能自拔的老伴开始酗酒,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他甚至期待着能在某一次大醉中再也不用醒来。这时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当盛海琳把自己想再生孩子的想法告诉丈夫时,他摇头:“别。我活不长的,就是你生了孩子,我也活不到他们长到我女儿那么大了。”盛海琳懂得丈夫,他是忘不了大女儿的,他把全部的父爱都给了她。女儿走了,也就把他的心带走了。即便是两个新女儿,他也不会像盛海琳那样重新精神饱满地去爱她们。一方面是爱不动了,其实更是因为他觉得那样做对不起遥远的大女儿,她的心里该有多么委屈和难过。

盛海琳知道,男人的质地比女人硬,但是比女人脆,遭到巨大伤痛的迎头一击,男人会碎。她不去过多要求老伴帮她做什么,他能答应一起去完成生孩子的目标就足够了。

我采访盛海琳的时候,她64岁,两个女儿4岁。

采访前我琢磨,该怎么称呼她。她是我母亲辈的年龄,我应该叫她阿姨,可是她的女儿比我的孩子还小,她们又应该叫我阿姨。我问她的建议,盛海琳微笑着说:“叫阿姨吧。别人都叫我老太太,我可不觉得自己老。”

采访盛海琳那一天,正好是安徽省放开“二孩”政策的首日。她拿着印有这个新闻的报纸,沉默许久,对我说:“可惜,我不在这个行列了。”但是,很快她又表情异常丰富地对她的两个孩子招手。我心想,她说得没错,她就是那颗蒸不熟、煮不烂、锤不扁的铜豌豆,当生活给她作为女人,作为母亲致命一击的时候,她是趴下了,但是她又顽强地站了起来。她不是生活的赢家,但绝对是命运的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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