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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

懂得 作者: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们本来应该成为好朋友的。

他们的家境相仿:黄洋的爸爸是下岗工人,在县中学做管理员,林森浩的爸爸上班的工厂倒闭,没有事做;黄母有病,得的是肝内胆管结石,林母则常年被心脏病折磨,两个小伙子都是因为看到母亲被病痛摧残而学医;从家里到复旦的路都是曲折漫长的,林森浩要汽车火车地倒好几次才能到复旦,黄洋同样要从四川容县的家里长途辗转到上海;他们报答家里的方式也几乎是同样的,林森浩挣钱存下来寄回家里,黄洋则是给父母买手机、羽绒服;他们自己的奋斗也是如出一辙,拼命读书,用优异的学习成绩改变命运。

但是没有。

两个命运相似的年轻人结束生命的时间也是前后脚。2015年12月11日下午,29岁的林森浩被执行死刑。两年前的2013年4月16日,他的同学黄洋不治身亡,终年28岁。林森浩杀死了黄洋,也杀死了自己。他们没有成为挚友,也没有成为路人。看上去两个人的死都是因为那几克剧毒的二甲基亚硝胺,但真正害死他们的是成长过程中缺失严重的教育和爱。

2014年2月18日,林森浩一审判决以前,我在上海二中院采访了他。

等他来的时候,我从里往外地难受。南方的冬天冷得咬人,那天外面下着雨,屋里没有一丝暖和劲儿,感觉阴冷在一点点地把人身上的热量榨走,我冻得手脚冰凉。但一想到林森浩,心里就更难受。这个小伙子为什么呢?一念之差。2013年4月1日以前,他是佼佼者,三个月后毕业,在广州一家三甲医院当医生,受人尊敬,一辈子累是累点儿,但人生是妥帖的;之后,他成了一个杀人犯,万劫不复。天上地下的差异,在他身上一瞬间发生。

哗啦,哗啦……铁链子拖地的声音由远及近,林森浩进屋了。两个警察紧握着他的左右臂,手上、脚上都是结实的锁链。瘦高个,寸头,颧骨很明显,感觉都是棱角,军大衣里面是浅咖啡色高领毛衣,加上鼻梁上的眼镜,脱不去的读书人的劲儿,可这也愈发显出套在他身上的手铐脚镣是那么不协调。

待他坐下,两名警察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摄像师问能不能稍微避开,因为人会在镜头里。警察不容置疑地说不可以,他是重刑犯,按规定必须在控制范围内,防止他做出危险举动伤害到我。林森浩听了这番话心里会怎么想呢?我心里在说,他不会,他就是个读书人,是个学生,怎么可能过来伤害我?但是如果不可能,又怎么解释他能去伤害自己的同学呢?

给我的时间非常有限,三十分钟,我只能拣最紧要的问。我那天特意穿了一件V领套头毛衣,罩在牛仔衬衣外面,牛仔裤、运动鞋,学校里最常见的装束,我想让他尽量没有压力,与他拉近心理距离。

我告诉他我是谁,特别感谢他能同意给我半个小时接受采访,这需要很大勇气。他点点头。我问他:“从进看守所到现在这十个月时间在干吗?”他说:“在看书,看文学经典,在外面这些书读得太少了,虽然早已意识到自己很直,但是一直没想着去改变。”

谈话就这样开始了。不掩饰,也不回避,在谈话中他显示出一个医学生特有的冷静,就好像拿着手术刀在解剖自己。林森浩表情上没有表现出悔恨和痛苦,还有几近冷酷的理智。可是他的理智为什么没有制约限制住他,让他做出正确的选择呢?

与林森浩的对话结束后,我觉得他自认为的理智是有问题的。

林森浩认为自己很直,不会拐弯。比如看着黄洋那么张扬地与同学开玩笑就想整整他;比如在没有把握不知后果的情况下把N2放进水中看着黄洋喝下;比如在黄洋喝下以后,他查阅资料,过滤掉可怕的人体反应而相信黄洋会逐渐好转……所有这些关键点,他都认为是性格中的“直”所导致。

真是如此吗?

医学生能用剧毒试剂去“整整人”吗?这种试剂他只是试验中在68只白鼠身上用过,结果是10只死亡,58只生龙活虎。在人体尝试,却根本不知道后果,也没去想后果。医学生平时的一切训练,不管是药剂还是外科手术,不就是要精准谨慎吗?毫厘不差的目的不是小心避免给人体带来的副作用吗?这些最基本的常识和基础训练,难道在一个即将硕士毕业的医学生脑子里不存在吗?

虽然不知道医学生受过怎样的训练,但是常识告诉我们,在人体吸收进药剂后,一定要想到会出现的最坏结果,并且有应对方法。但是,在黄洋喝下毒剂水后,林森浩才想到在网上查找人体反应,才回忆起那死在N2下的10只试验白鼠,而预测到最糟糕可能性后,却自动屏蔽过滤掉这些信息不去想,并且不采取挽回措施去救人,而是寄希望于事情向最好处发展——黄洋会自动痊愈。这愚昧的侥幸心理,怎么会存在于一个医科高才生身上?这些,怎么可能用“直”来解释?

也许,这件事情是偶然发生,但是通过这件事我们会发现,林森浩身上藏着这样可怕的导火索。那么,在他成为一名医生以后,是不是早晚也会引爆?但问题在于,如果没有这件事,林森浩就是一个合格的毕业生,而深藏于他内心,也许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危险,谁来发现并且清除引信呢?

另外,在投毒案中,最直接的原因是林森浩听了黄洋得意扬扬地想在愚人节整人的话以后,心生不满想整他。但是他俩之间沟通坚冰的形成,却是平日里生活琐事上彼此的“看不顺眼”。在采访中,林森浩还能清楚地记得,一个晚上大家都睡下了,黄洋边玩游戏边晃悠脚,发出影响别人的沙沙声,林森浩提醒了一下,但是被黄洋顶了回来。林森浩说他当时很愤怒。这个愤怒在他心中没有渐渐消失,而是慢慢积累。

我当时听着就在想:就晃脚这点儿事,讨厌虽讨厌,但至于愤怒吗?完全可以用另一种玩笑的方式轻松解决。为什么他不会?为什么这些琐碎事会一点一点激怒林森浩?

我是后来通过媒体的报道,逐渐拼凑出了一个答案。

林森浩家境不好,母亲多病,父亲收入微薄,弟弟妹妹多,他读研时就省吃俭用把一部分不多的收入寄回去贴补家用,供弟弟妹妹读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长子林森浩是整个家庭的骄傲,同时也被寄予厚望。成长的过程,虽然父母健在,弟妹众多,但林森浩却不怎么与他们交流,不是不想,而是不会。农村家庭也没人试图去了解他成长的烦恼和困惑,父母对他另眼相看,弟妹对他尊重有加,但谁也不了解他、理解他。林森浩只能在蒙昧中自己摸索。在学校,见到有高过他的成绩的人,便如鲠在喉,拼命追赶,在下一次考试中超过。一次次的考试,一次次的超越,不断提高林森浩的智力和狭窄的好胜心,考试成绩的厮杀也很快教会他怎样去竞争,但单向度的训练永远教不会他怎样与人合作。林森浩拼命读书,高考780多分考进中山大学,大学成绩优异又被保送到复旦大学医学院读研。这个过程日益强化他的好胜心和竞争能力,也日益弱化同等重要的合作能力。宽容、友爱,这些只有在合作过程中才能学会的能力,他无从掌握。由于没有人引导提醒,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发育畸形,“智商很高,情商侏儒”。貌似无可挑剔的轨迹其实是个恶性循环,跛脚让林森浩的路越走越歪,而他自己却毫不知晓。成长的缺陷已经在林森浩的人生里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当黄洋在床上晃脚时,他哪里知道,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已经开始点燃林森浩身体里的定时炸弹。

给我的三十分钟很快用完了,林森浩被两名警察带走。整个对话过程中他思维清晰,表达通畅,流露出一个受过良好学术训练的人应有的素质。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冷静,喜怒不形于色,没有情绪波动,没有声情并茂,甚至连语调都是没有起伏的。是冷酷吗?我想不是。穷人家的长子,很早开始背重负,消化负担压力的能力比一般人强吧。

我跟他道别,起身目送他离开。他缓缓地走出房间,回头跟我说了一声谢谢。我心里难受极了,想着这么一个小伙子会被法律判死刑。

哗啦,哗啦……声音渐渐远了。

林父不相信他眼里完美的儿子会做这些事。救子心切的他要求律师为林森浩做无罪辩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打算半途要换律师。林森浩知道以后在看守所里给父亲写了封信,明确表达不用换,承认自己投毒,告诉父亲有罪就是有罪,无罪辩护是不成立的。儿子的冷静让父亲绝望。但父亲会不会想到,这个态度里有儿子没有说出口的怨?你为什么认定自己的儿子不会去投毒?你真了解儿子吗?林森浩需要爱,做父亲的有没有表达过?儿子从小就在为家里分担,可是父母怎样去对这样的孩子表示鼓励以及谢意呢?其实在他们这样的大家庭里,天生就要学会合作,但最聪明的那个孩子却没有学会,为什么?父母没有责任吗?

林家失去了这个最爱、最值得骄傲的儿子,黄洋家也失去了独子。

黄洋父母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悲伤里,他们的儿子从小到大是多么可爱孝顺,过去的时光像放电影一样在父母的眼前出现。只是,也许在难熬的长夜里,他们会偶尔想到,如果他们的独生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能学会怎么去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而不仅仅是“我”,会不会避免悲剧?

其实,应该有触动的是更多独生子女的父母。从小所有人都爱他们,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仿佛天生就应该如此,过度的爱和保护让独生子们不知道还有别人的存在。合作、宽容、友爱,对他们来说更需要学会掌握,退一万步想,哪怕不为别人,为了保护自己,也应该好好学会。

进了看守所的林森浩看了大量社科书,而他之前总共读了三本文学作品——《围城》《活着》《红楼梦》。在看守所里读的第一本书就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跟着聂赫留朵夫去伤害,去救赎,一起去锻造性格。他惊讶地发现经典文学作品里的大千世界和幽微人性。“如果能早读到这些,会改变我的性格。”他想。可是太晚了。

二审期间,林森浩有一番最后陈述:“当我还在自由世界里的时候,我在思想上无家可归。没有价值观,没有原则,无所坚守,无所拒绝。头脑简单地生活在并不简单的世界里,随波逐流,随风摇摆,兜不住的迷茫。”生命的最后,聪明如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哪里出现了问题。

二审判决死刑后,林森浩写了封家书,第一句话就是:“孩儿不孝,但事已至此,已经没办法挽回。希望你们能及早走出阴影。”在细致交代身后事以后,他最后一句对父母说:“养育之恩,容我来世再报。”

林森浩也给黄洋的父母写了一封信,深深致歉。信中他写道:“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那时黄洋跟我都是信心满满,在各自的梦想道路上拼搏着。事到如今,我只能苍白地说:对不起,叔叔阿姨,给你们跪下谢罪。希望你们平安,希望你们保重身体,也希望你们能谅解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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