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剧痛的言说
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提出的“随笔主义”,一种支配生活、思考和书写方式的混合疗法,是针对战争状态下不确定性的生命策略。产自二战时期的哲学,延续到了转型期的中国,成为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工具,它要营造一种自由、实验和隐喻的写作空间。但这种随笔始终处于文学的边缘地带,被“擅长小说和散文”的主流作家所轻蔑。
蒋蓝是大批四川先锋诗人分化后的“剩余价值”。他是“非非主义”的第二代传人,多年来保持了跟诗歌相关的书写,成为盆地写作的晚期代表,在他身上,延续了20世纪80年代川籍诗人的各种特点:非非式的语词营造、钟鸣式的知识考古,以及以“流氓”和世俗的方式在世,跟日常生活保持良好的关系。
我跟“非非派”的诗人,有着年份久远的交往。1986年非非崛起,理论家蓝马草拟的取消名词、形容词和动词的宏大宣言,一度引起我们的强烈关注。1989年在长春《作家》杂志社领奖,我结识自称有气功附体的杨黎,领教了“非非派”的天真;在扬州,我又认识了何小竹等人;唯独跟蒋蓝的见面,一直推迟到2007年,差不多晚了二十多年。在成都,我们在一家欧式茶室里喝茶,一边听着川音女学生唱着普契尼的歌剧。颤动的性感嗓音,像猫科动物的眼睛一样闪烁不定,令人想起蒋蓝的书写风格。
我第一次阅读蒋蓝,正是他关于猫科动物的叙事。他对于动物灵性的通达,以及关于猫的性感躯体的描述,令我感到吃惊,因为这完全超越了非非主义的逻辑防线。
而在这本叫作《媚骨之书》的书里,蒋蓝打开了关于身体神话的改写工程。我们不仅可以读到关于嘴唇、手掌、乳房、喉咙之类器官功能的陈列、解读和揭示,还能够窥见器官在酷刑里所放射出的诡异光芒。身体的自残、自杀到被剐的酷刑,不仅构筑了肉身苦痛的历史场景,而且还成为专制政治及其伦理的镜像。从美女、侠客、义士到佞臣,从施虐到受虐,从人的身体、食物到排泄物,以及各种与身体相关的符号性器物(如红灯、芒果、绳结和周扒皮的公鸡),所有这些狂乱可笑的事物,都在滚动的叙事中变得栩栩如生,俨然在紧贴着我们的肌肤疾行,制造着气氛紧张的诗意。
大量的知识考古、狂热的历史想象、复杂的个人经验、丰富的诗歌意象以及批评家式的高谈阔论,这五种元素的任意组合,形成了一种狂飙式的语势。这跟周作人先生倡导的“娓语”式随笔截然不同。它不是把人引向灯下的闲适,而是令人起坐,转向更为亢奋的日神状态。在蒋蓝的锦匣式叙事里,到处都是浓烈的杀机和杀气。蒋蓝说:“我像一只飞蛾,在越来越危险地靠近火苗。”这与其说是一种自我警告,不如说是一种对火焰叙事的自我赞赏。
蒋蓝随笔的特征在于铺叙。他放任恣肆的风格,酷似司马相如,俨然是后者的直系后裔。这是一种仅属于古蜀国的历史性聒噪。从一个细小的词根起始,语词及其意义开始火舌般闪烁,向四处燃烧和蔓延,展开迅速而大量的自我繁殖,最后拓展为一部规模可观的随笔。蒋蓝很本土地发挥了蜀人的书写天性,令这部知识考古学著述变得趣味盎然起来。
在本书中,蒋蓝表达了对“文学党人”以及正统散文家的反蔑视。这是民间先锋派的一贯立场。是的,这是“随笔”向“散文”宣战的时刻。在杨朔、秦牧、刘白羽和余秋雨的哥德式散文面前,这样的随笔是离经叛道的。它拒绝向主流价值鞠躬。随笔的动机就是摧毁主流美学的媚俗。它把媚骨留给散文,而把利爪留给了自己。
绑在十字木桩上的石达开,像一头摊开的蜘蛛。血在地面编织着狰狞的构图,他的双眼被头皮覆盖着。残肢就像神话人物刑天一样,身体上突然睁开了无数双眼睛。
这是残酷美学的一鳞半爪。在一种历史性的暴力景观面前,破裂的伤口像眼睛一样张开,露出愤怒的表情。但这痛苦而不屑的表情,不仅属于晚清,更属于当代中国,并隐喻着某个“无脑化幸福”的时代——丧失了对于历史疼痛的最基本的感知力。
为了修复这种文化痛觉,蒋蓝的随笔犹如刀子,在历史和文化的肌骨上精细地剐着,制造出大量事实碎片。这是一种残酷的剐式随笔,它要撕开那些被历史织锦包藏起来的血腥真相。这些真相关乎种族和人类的命运,本应离我们很近,但却因遭到“口红散文家”的遮蔽,而离我们很远。现在,越过那些被揭发的媚骨,我们即将面对历史残肢的伤口,并为此感到言说的剧痛。而正是在这电击式的剧痛疗法中,我们才能修复关于历史的良知。
朱大可
2010年2月18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