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弗兰克·科莫德
刊物是通过它们的作者发声的。在《伦敦书评》所有的作者中,弗兰克·科莫德是发声最频繁也最雄辩的。他为《伦敦书评》写了将近250篇文章,第一篇是1979年10月,评J.F.C.哈里逊写千禧年主义的书,最后一篇是今年5月,评菲利普·普尔曼的《好人耶稣和无赖基督》。说他是“最雄辩的”到底对不对呢?也不尽然。弗兰克的文字要比“雄辩”更准确、更有腔调、更耐心、更反讽、更风趣、更专注、更狡黠、更机灵许多许多。“鬼鬼祟祟”(stealthy)是另一种可能性,迈克尔·伍德在我们为弗兰克九十大寿出版的随笔集导言中用过这词。但当我想堆积各种绰号时,脑海里听到了弗兰克的声音,立刻打住。
去年2月弗兰克在大英博物馆演讲,是《伦敦书评》三场“冬季讲座”的其中一场。他本来打算讲莎士比亚,别人问他讲座题目时他说就叫“颤抖”好了,不过他还说自己也不知道具体要讲什么。事实证明“颤抖”跟莎士比亚关系不大,倒跟艾略特和弗兰克自己关系挺大。我们刊登了演讲稿后,一个加拿大诗人唐·寇尔斯写信来说“这四页纸是我在《伦敦书评》上读过最好的文章”。在发表这封来信之前我们把它转给弗兰克看了。“多么古怪的粉丝信啊,”他一边感谢我们的转发一边说,“不过,也无伤大雅。”
2004年Profile出版社出版了一本《伦敦书评》文选,弗兰克写了一篇短序。他说:
安德鲁·欧黑根是一位典型的《伦敦书评》作者,他展示了这一类报刊文章的所有最佳品质:在写苏格兰民族主义时,他顺便数落了一位资深撰稿人尼尔·安切生。斯特凡·科里尼也以同样的精神对克里斯托夫·希钦斯翻了白眼,而希钦斯这位前撰稿人也是以翻白眼著称的。别往心里去啊,他们这样想。
“无伤大雅。”“别往心里去啊,他们这样想。”莫测高深?说反话?嬉皮笑脸?还是就是弗兰克特色?
现在大家都知道《伦敦书评》诞生多亏了弗兰克的行动号召——1979年《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的暂时停刊催生了三份刊物,其中《文学评论》和《伦敦书评》活到了今天。虽然他有时候很固执,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如果你在他文章里找到问题请他答疑,他也只是假装改改),但他并不会把自己说成是那种能搞定一切的人。他的语气多半在自我贬低(“最近好像什么事都做不好”)和垂头丧气(“你真的要长途跋涉来和我吃个午饭嘛”)之间盘旋。虽然《关于E.M.福斯特》发表在年初,其实他已经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每次都要例行问作者他们要怎么写自己的介绍语,弗兰克的自我介绍是:“FK存在于剑桥。”下一次他会说:“还用这个,我想不出比这更真实的大实话了。”一次又一次:“恐怕还得用这个。”“抱歉想不出更爽利的了。”“我巴不得能说我要搬去斯匹次卑尔根岛住了。”
哈里逊写千禧年主义的书的中心人物是18世纪末的理查德·布拉泽斯,他相信自己命中注定要带领犹太人回到圣地(“处理好犹太人通常是千禧年的一个先决条件。”弗兰克顺便提了一句)。弗兰克在书评结尾处写道:“知道布拉泽斯这类人以及他们的荒诞妄想的价值可能在于,他们展示了被证明形式无害的动机只要被赋予政治权力,就能带来暴政和毁灭,而且这种暴政和毁灭的规模是能区分神话和虚构、虚构和事实的沉着镇定的知识分子们做梦都想不到的。”我想,弗兰克肯定是一个沉着镇定的知识分子(不过不会过于镇定),一位能够观察到必要区别、并解码神话和虚构的学者。
他在《伦敦书评》上发表的第一篇和最后一篇文章都是讲基督教的,这一巧合并不让人意外。他不是基督徒,顶多只说过对英国国教“有缺席者的一种微弱的好感”,但至少部分因为他喜欢故事,尤其喜欢有许多变体和前后不连贯的《圣经》故事。他这样评论普尔曼的小说:“此书的魅力在于对所讲故事的严肃态度,也在于对叙述的严肃态度。基督是幸存者,是作者,他对耶稣生平记录的多种可能性感到兴奋,他想要‘玩一下……给它更好的形状……把细节编制出图案、显示出呼应’——当然现在我们手里这书正是灵巧的操纵和那种邪恶灵感的产物。”
不会有太多书评人把“邪恶”用作褒义词,就算用了也要大呼小叫一番。在弗兰克笔下,词语几乎悄无声息地变了涵义,好像它天生就该用来赞美。他不太写直截了当的赞美;虽然他懂得欣赏值得欣赏之事,但他的评语不会被放在书封推荐语里,而且他通常不会立刻表明他有多不喜欢他正在读的那本书。他在我们办公室里被称作“狡猾的弗兰克爵士”,有时候我们会好奇有多少作者是在读完弗兰克的书评后才意识到弗兰克并不欣赏自己写的书。无论喜爱与否,他有种发现有趣之事的天分。
约翰·萨瑟兰在为《卫报》写的文章中说弗兰克是“恶狠狠的读者”,这话被好几份国内外的报纸引用了。萨瑟兰自己也说了,这只是对弗兰克自己说的“恶狠狠读书”的改写,而这话出现在他给马丁·艾米斯的《科巴恐惧:大笑和两千万》写的书评的开头,他有些不怀好意地在描述艾米斯读书的样子。在题为“颤抖”的讲座里,他也说到了“恶狠狠的读者”——那些喜欢把自己的意思带进别人的文字的读者,“尤其是当他们要捍卫立场之时”。“恶狠狠的读者”似乎并无不可,但我们也不能太过随意。弗兰克是独一无二的读者,不像其他任何读者,应该有许多方式能表达这个意思。但我试着去说的时候,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无伤大雅。
(发表于2010年9月9日《伦敦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