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假如你愿意陪我去非洲

我们都是自命不凡的人 作者:三盅 著


假如你愿意陪我去非洲

同学当中,王学军可是一位了不起的传奇人物,在他与亚楠重逢的那一刻,虽仍在公安系统,却早已走出了基层。那天他休假,回工作过的原单位看望当年带过他的老警长。

士别三日,老警长见了他反要给他敬礼,两人正在客套,恰逢此时接到报案。于是,学军就跟老警长一道出警,回味当年一起战斗过的日子。

今年年初在北京,我曾与回国休整的学军聚过,我跟他说:“你的传奇人生,足够我一本书的素材了。”他敏感地笑笑,“就算我同意你写,终稿也必须由我来把关。”我心知肚明,他是怕我“越界”。关于王学军的传奇故事,后文自会扯开篇幅,此处先打住。

学军喜欢亚楠,这是当年公开的秘密。他俩因为那次机缘巧合的遇见,走到了一起。自此亚楠不用再提心吊胆地住在筒子楼里,而是搬去和学军一块住,就在西城区后海的一个干净利落的四合院里。

99年,亚楠27岁,学军29岁,他们结婚了,就在北京,就在王学军以“中国政府和塞浦路斯官方教育交流第一人”的身份回国后的两个月。当时的我,正处在人生最煎熬的时期,所以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

亚楠的蜜月刚过,就从同学那儿得知了季伟的近况。季伟毕业后一直在央行保险司(也就是后来的保监委)工作,而立之年,查出了肝癌。亚楠从心里原谅了季伟,很快与他见面,并帮他联系了北京最好的医生,为他手术。

季伟生日那天,在亚楠的带领下,一大批老同学相约上门为刚做完化疗没多久的季伟庆生。可唯独亚楠迟迟没有上楼,一直在楼下陪季伟的女儿玩毽子。

季伟发短信问亚楠,亚楠不回,又差老班长下楼去请,亚楠终于道出了心声:“我不忍心看到他化疗后的样子,前阵子见过了,不必再见。”

不过,那天亚楠最终还是上楼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该震惊还是震惊了,该流的泪一滴也没少。

季伟的爱人叫小梅,是他从陕西老家带过来的,淳朴、贤惠,只是口音略重。这个女人早就知道亚楠是谁,却看不出她对亚楠有一丝半毫的敌意,反而视亚楠为恩人。

那天,小梅拉亚楠进书房,从书柜下层翻出一只盒子,含着泪交到亚楠的手上。原来季伟一直珍藏着当年亚楠送给他的那双足球鞋。也正是这次接触,成就了两个女人此后多年的姐妹情谊。两年后季伟离世,小梅带着女儿在北京继续生活、求学,全赖亚楠一次又一次直接或间接施以援助。

尘封的往事再度被翻出,亚楠和季伟皆已释怀。尽管各自也都有了家庭,可季伟的遭遇对亚楠的打击仍很大,她不止一次设想,假如当初他俩不分手,一直携手走到今天,她要如何承受这一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亚楠无时无刻不为季伟揪着心。

学军得知此事后,很支持亚楠,逼着亚楠带他去看望季伟,还带去了一些钱物。但这并未让亚楠的情绪好转起来。为了避免新婚爱人误会,一天晚饭后,亚楠主动找学军长谈了一次。

亚楠:“人生真是短暂,一眨眼大家都成家了,你看季伟家女儿都那么大了。”

学军:“嗯。”

亚楠:“人也真是脆弱得很,说话间就该道别了。”

学军:“唉,谁说不是。”

亚楠:“你说季伟年纪轻轻,该有多少未了的心愿,又会留下多少遗憾啊?”

学军:“亚楠,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些天,我倒是担心起你来了,季伟那是摊上了,你也真尽力了,但这种事向来都是帮得了困,救不了命,我们大家呢,既要面对现实,又不能放弃希望,对吧?人不还在呢嘛。”

亚楠:“这些我懂,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从季伟这件事想到了我自己。”

学军脸上镇定,心里却咯噔一下,怕得要死,“嗯?你怎么了?”他下意识担心,发生在季伟身上的厄运也同样降临到了妻子的头上。

“没怎么,我好好的。”从丈夫的眼神中亚楠意识到,刚才的话吓着他了,“季伟的事让我想得很多,也很深,从小到大,在外人眼里,学习、高考、读研、工作、生活、结婚,我顺风顺水,该知足了,但我现在告诉你真心话,我一直活得不开心,我拼命学习是因为我们全家都指望我能考回北京,我努力工作是因为我认为只有那样做才是正确的,我按部就班地生活是因为我的工作就像一个笼子那样把我禁锢了起来。”

学军:“那跟我结婚呢?也禁锢你了吗?”

亚楠:“学军,你也别太敏感,恰恰相反,你是我唯一的自主选择,也是唯一没让我失望的选择,你要相信,即便我想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也一定是建立在我们这个家庭的基础上的,而且也一定会征得你的同意。”

学军把亚楠揽进怀里,“那么你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人生?”

亚楠:“我还没有想得很具体,但大体上,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儿。”

学军:“那么,哪些才是你真正喜欢做的事儿呢?”

亚楠:“刚夸你没让我失望,你马上就故意让我失望是吗?你不早就知道?到处去旅行,认识很多人,帮助很多人。”

学军:“这些我当然知道,但这些终究都是比较感性的设想,你得在现实中真真切切找到那样一项事业,一项既可以让你到处去旅行,又能认识很多人、帮助很多人的事业。”

亚楠:“嗯,懂的,梦想也要接地气,目前就差一点点了。”

两个月后,就在公安部决定选派王学军等13人赴美国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留学之际,亚楠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她要从机关辞职,去红十字国际委员会工作。妻子的决定,学军当然非常支持。

送别了丈夫,然后又经过了一番精心的筹备,亚楠于2000年上半年远赴红十字国际委员会驻巴格达代表处报到。

她在巴格达代表处工作了三年半。2003年3月,伊战爆发,4月,战争进入收尾,但伊拉克国内局势持续恶化。11月8日,巴格达办事处正式关闭。亚楠转道瑞士回国。

那年年底,恰逢亚楠和学军都在北京,我与他们两口子见了一面。

这么多年来,学军给我的印象,始终都在外面跑,我们见面那次,也正巧赶在他出发前。当时公安部选派王学军等两人,与澳大利亚联邦警察开展教育交流。这次与上次美国留学不同,是正儿八经攻读学位,攻读澳大利亚卧龙岗大学(现译称改为澳大利亚伍伦贡大学)的“跨国犯罪预防硕士”。

三人见面吃饭,亚楠苦笑摇头:“荣进,你说说看,我和学军这叫啥夫妻,家里备一张单人床就够了,我今年睡完了留他明年睡。”

学军傻笑。

我在一边打哈哈,“比我可强多了呢,今年你给学军暖床,明年学军给你暖床,我睡的倒是一张双人床,可就算是睡到塌陷,也是自己给自己暖床。”

亚楠转向学军:“说真的,这回恐怕有几年谁都暖不了床了。”

我插问:“怎么?亚楠你不刚回来吗?也要走?”

亚楠点点头,“嗯,北非,加入当地一个民间的人道主义救援组织。”

学军则无奈地摇头,转而又笑了,“都不再年轻了,但愿这是最后一次。”

亚楠则盯着学军:“可能吗?除非你从澳洲回来之后跟我去北非。”

学军沉默,犹豫,“你怎么断定没可能?假如我告诉你,我跟定你了呢?”

亚楠:“Why?无论在哪个国家,男人都不必这样迁就他的妻子。”

学军:“可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啊,除非你是在暗示我,让我离开你。”

亚楠狡黠地笑:“No, No, No,我是说,你完全可以来说服我啊,只要你说服得了我,我甚至愿意做家庭主妇。”

学军:“那我还是跟你走吧,这比说服你要容易得多。”

亚楠:“你是在拐着弯说我顽固对吗?”然后她转向我问,“我很顽固吗?”

我撇嘴摊手,“你们两口子的事儿,我哪知道。”

学军:“亚楠,倒不是说你顽固,其实我觉得吧,两人在一起,总要有一个甘愿让步,这一进一退之间,日子才过得宽敞。”

亚楠:“可你为什么要让步?而且,让步的人为什么总是你?”

我:“那还用问?他让步是因为爱你呗,让步的人总是他,因为他是男人呗。”

亚楠收起了笑,抱起双臂,肘于桌面,凝视学军,许久。然后她温情、坚毅而又郑重地说:“假如你真愿意陪我去非洲,亲爱的,我希望那是因为志趣相投,而不是因为你爱我,更不是出于你是男人一定要让着老婆,懂吗?你有的是时间去考虑这件事,你老婆等得起。”

学军陷入了沉思。亚楠则跟没事人似的跟我聊开了,聊的都是那几年她在巴格达的见闻。她传递给我的都是些窄道深巷里的信息碎片,但好新鲜,我一时听得入了迷,逐一拿来与记忆中的新闻播报对比、拼接,试图得出一幅巴格达战争全景图。

那次见面后不久,亚楠真的去了非洲。在埃及的开罗,她拿着我给她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我的大学同学王瑄。王瑄就在中国驻埃及大使馆工作,后来自2012年起接任文化参赞。

两个女人一经我介绍认识,便相见恨晚,成了闺蜜,反倒合起来一脚把我给踹了。近几年,就连发个微信朋友圈,也要时刻提防着她俩,她们时常会默契地对我发起有组织有预谋的“攻击”。

亚楠在北非诸国活动期间,经常去开罗找王瑄。王瑄能给予亚楠的,都是些非常直接有效的帮助。我心里自然是为她们感到高兴的。

学军后来真的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把亚楠那晚在饭桌上当着我的面对他讲的那番话想得明明白白。如今,亚楠已经暂别旅行,不再四处漂泊,回到北京。经过层层选拔,她进了亚投行,全身心投入到新机构的筹建。

亚楠就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快乐的女人,她不停在寻找她热爱的事业,可以不止一个,并为之而奋斗,这不是年龄可以约束得了的。我非常喜爱并打算永远铭记她在非洲时送给我的一句王尔德的话:“Be yourself!Everyone else is already taken.(做你自己!其他角色都已有人扮演。)”我知道,她是想告诉我,做独一无二的自己有多么明智和重要。

飞机落地了,经过15个小时的飞行,我和阿辉终于到纽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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