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最初印象

验尸官 作者:[美] 约翰˙贝特森 著,陈欣 译


第一章
最初印象

初识肯·霍姆斯先生是在二〇一〇年,因为拙作《最后一跃》,他接受了我的采访。我在书里谈到了数起金门大桥的自杀案件。这些案件大多都是由肯的办公室通知死者家属的,也是他们负责进行尸检,当时我是旧金山湾区一个国家认证的危机干预和自杀防治中心的执行董事。待此书付梓后,我被聘请加入大桥围栏基金会的董事会。该董事会是一个完全由志愿者组成的非营利机构——立志杜绝跳桥自杀。由于肯也是董事会的一员,我们自然有了许多深入谈话的机会。不久我就萌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写一本书,叙述他深耕马林县验尸所四十余年的经历和经手过的案件,那一定会让读者欲罢不能。

后来我写《验尸官》一书还有另外一个理由——我想对知之甚少的验尸官工作多一些了解。比如验尸官如何着手处理死亡现场,他们在寻找什么?如何告知死者家属噩耗,这当中又运用了什么样的心理学技巧?法医病理学的世界又是如何随着科技进步而转变的?

我和肯第一次讨论这些问题是在位于马林县中部——拉克斯博的一家酒吧里。他当时已经退休三年了,但是他和前同事仍然保持着定期或不定期的联系,每年也会参加加州验尸官联合会的年会,他曾经担任过该联合会的会长。见面之前的邮件往来已经让我对书的创作有了大致的想法。肯事先在移动硬盘上存好了八百个案件,等我阅读完之后,我们会选好见面的日子,挑出我觉得最有趣的案件,连续几天讨论。讨论的过程中,肯会谈起他的背景、接受的训练、职责、经验教训和同事。我告诉他,最重要的是确认他的故事是否有趣和精彩。

“当然。”他回答。不等我细问,他就勾勒起一桩案件,之后一桩接着一桩,没过几分钟,我的大脑便天旋地转起来。他发现后连忙道歉,说自己一旦谈起案件,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肯·霍姆斯生来就是一个说故事的人。他深沉而有节奏的声音威信十足却抚慰人心。他虽然年过七旬,但肩膀宽阔,双眼炯炯有神;饱经风霜的他,双手依然很有力量,一副英气十足的脸庞配上修剪整齐的灰色胡须——他就是那种可以轻易交上朋友,而且会和朋友维系友谊的人。毕竟当下,他在生活中最看重的就是朋友和家人。他很爱笑,尤其会自嘲,他知识的广度让我印象深刻。无论是谈论药品、政治、狩猎、枪支还是家具维修、体育运动、好酒豪车,他都能搭上话。

“先打住。”我提议,“我们不妨先集中看一个案件,你来选。”

“可以。”他回答完便和我讲起凯罗尔·菲利佩里案件最精彩的部分,这些案件都收录在《验尸官》的后半部分。

聊到最后,我不由得问他:“你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故事?”

他耸了耸肩,脱口而出:“一大箩筐吧。”

有一些案件涉及名人,让霍姆斯时常聚焦于镁光灯下。比如摇滚传奇杰里·加西亚,饶舌歌手图派克·夏库尔,色情业大亨两兄弟吉姆·米切尔和阿蒂·米切尔,以及声名狼藉的连环杀人犯大卫·卡本特。然而,霍姆斯觉得他记忆里最真切、最有价值的还是那些平民百姓的案件。

案件常常旷日持久才能水落石出。有数起案件耗时十年,两起历经二十年,还有一起历经三十年,另一起甚至历经四十年。一名验尸官十年如一日——为了案件孜孜不倦可谓是一种奢侈,这当然不会发生在大城市和州验尸所。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坚持正源于霍姆斯一直以来的信念:无论时隔多久,死者的亲属和挚友都有权知道真相。验尸官与死亡打交道,但归根结底他们是为活着的人寻找答案。

如果验尸官的工作不那么精彩纷呈,电视剧便不会纷纷把他们作为主角。霍姆斯也看过其中一些,他认为这些电视剧的细节虽非全部属实,但也相差无几。不过霍姆斯始终坚信,真实的生活场景比虚构的艺术加工更加动人。正所谓故事唯真不破。

电视剧喜欢把场景放在更时髦的城市。这也就不难说明,为什么电视剧《犯罪现场调查》设定在拉斯维加斯,现在衍生出了《犯罪现场调查:迈阿密》《犯罪现场调查:纽约》和《新犯罪现场调查:洛杉矶》。如果要追求足够的真实,我们应该会见证《犯罪现场调查:肯顿》《犯罪现场调查:底特律》和《新犯罪现场调查:康普顿》。

霍姆斯所在的马林县和华灯初上的大城市一样魅力十足。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打小在马林县长大——作为一个成年人,这里的一切已不再让我那么兴奋——马林县面积虽小,在全国却颇有名气,一个原因是它秀丽的自然风光。马林县位于旧金山的北面,三面环水。太平洋在西,东部和南部的边界交会于旧金山湾,只有北部毗邻陆地,那里是加利福尼亚传奇葡萄酒之乡的起点。如果想选择别的路径,你可以通过金门大桥从南侧或是经由列治文·圣拉斐尔大桥从东侧进入马林县。

马林县没有大型的市中心,没有炼油厂、工厂,也没有值得一提的产业。蜿蜒的海岸线、绵延的群山、奶牛场、小城镇——这就组成了马林县的绝大部分。还有雷斯岬国家海岸公园、金门国家游乐区、穆尔森林、塔玛佩斯山、斯汀森海滩、塔马莉湾和塞缪尔·彭菲尔德·泰勒州立公园——每年成千上万的游客从各地纷至沓来。

马林县享有盛名的另一个原因是它的富庶。它是全美家庭收入排名前二十的县,也是摇滚明星、电影名流、职业运动员和荷包鼓鼓的商业精英的家乡。县内房屋的均价略低于一百万美元,但县内不少社区却远高于这个价格。

如果这让你觉得马林县一派祥和,那就大错特错了。罗伯特·伍德·约翰逊基金会二〇一四年的一份报告显示,马林县将近四分之一的成年人在任何一个月份都有酗酒行为,高于美国所有州的平均值。每年超过三十人死于药品滥用,这一数值对于这个小县来说太过庞大了。不得不提的是,在金门大桥自杀案件中,来自马林县的死者数量仅次于旧金山。

马林县也有小范围的贫困现象。在圣拉斐尔的运河区,来自十多种不同文化、说着各地语言的人们密集地聚居在低收入住房区。“二战”期间,马林城是给造船厂工人和移民建造的。当地居民绝大部分是美国黑人,他们长期居住在拥挤不堪的租户里,后来贫民区逐渐被高档住宅取代,这些人流离失所,成了新的冲突来源。

这里还有圣昆廷监狱,它是加利福尼亚最古老的监狱,也是美国最大的州立监狱之一。圣昆廷监狱建于一八五二年,占地四百三十二英亩。它几乎是美国甚至全球最贵的一处房产,用来给定罪后的重刑犯居住。这块地二〇〇九年估价二十亿美元,之后身价一路看涨。加利福尼亚共计七百五十名死刑犯监禁于此,还有四千多名男女重罪犯。在一个从圣拉斐尔大桥驾车到马林县的司机眼里,圣昆廷监狱乍看之下就像海滨一家沙色的巨型酒店。当他驶近后再看,只见一座十二英尺高的水泥墙,上方架着通电的铁丝网;即便窗户外绝景环绕,所有的窗户也只打开一条细缝。明眼人很快就能意识到圣昆廷其实并不是一座酒店。

验尸所

马林县的验尸所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运作的。在霍姆斯任职期间,验尸所位于县政府所在地——圣拉斐尔的马林县市政中心二楼。这是知名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设计的最后一栋建筑。天空色的屋顶、扇形阳台,还有粉红灰泥墙,都旨在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验尸所后来迁过址,它本身也非人们所想的那般。比如二〇一〇年我第一次采访霍姆斯的时候,把验尸所想象成了一部分是停尸间——裹好的尸体被安放在不锈钢台面上,静待解剖;另一部分是实验室——显微镜下载玻片一一被甄别。其实马林县像很多小县城一样没有停尸间,因为成本太高昂了。验尸所与当地的停尸间还有私人医生签下协议,让他们在必要时接收死者遗体并完成尸检。马林县也没有专门的实验室用于分析从死亡现场取回的样本。指甲屑、阴毛样本、阴道黏液样本等,都被送往县外的实验室。加利福尼亚只有少数几家实验室从事这样的工作,最首要的实验室由州立司法部运作。所有可能诉诸法院的样本,尤其是他杀案的样本都会被送到那儿。州立司法部的实验室并不经手体液,所以血液、尿液和胃部的样本将送往他处化验。

验尸所的员工办公室和其他预算有限的办公室别无二致——已显陈旧的桌椅、电脑和电话,书架上放满了专题文本、行业刊物、活页夹和各类文件。在霍姆斯工作的三十六年里,验尸所始终是一个七人团队。六个全职岗位——验尸官、助理验尸官、三名法医鉴定人员和一名秘书。一个兼职岗位——医学誊写员,负责法医尸检时的语音记录,并将其转成文字。

公用区域更显得与众不同。那里有物证储物柜,一个老式银行保险箱用于保存在死亡现场收集到的现金,制冷装置用于保存试验样本,还有几十个四屉式的金属文件柜,放满了案件卷宗——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加利福尼亚州刚成立时的一百五十多年前。

验尸官这一角色起源于十二世纪的英格兰。当时他们被称为“加冕者”(Crowner),作为查理一世的代理人调查和鉴定死者的身份和死因——更重要的是,根据死者的财产征收“死亡税”。当时正值十字军东征的盛势,天主教会想方设法在圣地内部和周围恢复基督教义,大量金钱也被用于作战所需。

如今的验尸官正是这一皇家系统的历史残留。验尸官或由民众选出,或由指定机构任命,所需条件各州县往往各不相同。最严格的条件下,验尸官必须是法医,这意味着他们必须是经过法医学训练和认证的执业医师。大多数人认为所有的验尸官都是法医,但事实并非如此。很多验尸官是执业医师,却没有受过法医学训练。包括马林县在内的许多地区,完全不要求验尸官接受过任何医学训练,更不用说拥有医学学位。他或她只需有一个干净的记录——无重罪定案,并且年满二十一岁,有高中文凭即可。有些县甚至不需要这些。印第安纳州的一个县曾选出一名验尸官,当时年仅十八岁,仍在高中就读。

二〇一五年,一份由美国科学院、工程院和医学院提交的年度报告里比较了县验尸官和法医。根据这份报告,县验尸官最大的好处便是他们反映了人民的意志。在美国的政治文化里,民选官员最能体现民众的需求和意志,因为他们是由选民选出来的。再者,县验尸官与其他当地民选官员享受平等地位,而且和监察委员会的成员、县治安官、法官以及地方检察官一样,可以独立在对应的实体中行使职权。县验尸官主要的缺点是他们在医学上的知识并不娴熟,毕竟这不是这份工作的必需条件。

根据这份报告,法医的主要优势是死亡调查的水准技高一筹。另外,在工作的一致性上也更出色。对于全州范围的法医局,中心化管理带来了额外的好处——起步成本虽高但维持经费较低,乡村地区的服务也随之提高——因为乡村地区往往没有能力自行经营验尸所。

十九个州,一般来说,规模最小的那些州有一个州法医系统。那些规模大的州,包括加利福尼亚、得克萨斯、纽约、伊利诺伊、宾夕法尼亚、俄亥俄、佐治亚则同时拥有法医局和验尸所。

作为美国人口最多的州,加利福尼亚州显得不同寻常,但也并非独一无二。加州五十八个县中有四十九个县的验尸所与县警察局结合。在这些地区,县治安官也担任验尸官——尽管他们没有或者只接受过短期医学训练。他们任命另一位执法机关人员监督日常职务,而十有八九这些人也没有接受过任何医学训练。造成的结果是验尸所的工作被县治安官掌控,而这可能会导致一些问题。县治安官关注犯罪活动,而验尸官的工作重点自然也就变成了支援命案侦查。所以他们在研究意外死亡、自杀、自然死亡案件上花的时间就变少了,而且为了省钱,在这类案件上往往不会进行尸体解剖。即使案件中死者的死亡方式不能确定,但一旦确认不是他杀,便也匆匆结案,死者的家属对亲人离去的原因也就一无所知。

国家对验尸官统一标准的缺失就像死亡证明是我们最重要的文件之一那样令人费解。死者家属用死亡证明来获取人寿保险,申请针对特定死因的特别款项——例如间皮瘤,并对契约、信托和其他贵重资产做姓名变更。死亡证明也被政府用于停缴社会保险,被公司用于改动或者削减退休金和医疗保险,被各大公共和私人机构用来告知当前的投资决策和未来的政策,被研究人员用来追踪社会变化的轨迹。

在《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两年、二百六十二具尸体和法医的养成》一书中,作者朱蒂·梅琳克谈及了死亡证明的价值。“就算你没有出生证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道,“其他形式的证明足以让你拥有一份工作、开一个户头,甚至申请到一笔社会保障金。但是,假如你的亲属在你离世后不能开具一份死亡证明,他们将在政府繁文缛节的炼狱里寸步难行。他们无法埋葬你的遗体、不能将其运出国境。他们无法清算你的资产,甚至不能继承你在遗嘱里赠予他们的任何财富。”

验尸官并不是唯一可以签署死亡证明的人。根据不同州的法律,一名初级护理医师、主治医生、非主治医师,或是护士都有可能为死亡证明签字。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的签字用于证明无须调查的正常死亡。而他杀、自杀和事故的死亡证明通常是验尸官在完成尸检之后签字。

死亡原因和方式

尸检和毒理检测可以帮助验尸官判断一名死者的死亡原因和方式。虽然原因和方式看起来是一回事,实际上却并不相同。死亡原因指的是死亡的生理原因。头部中枪、药物服用过量、由交通事故或坠落等引起的钝性冲击伤、由刺伤等引起的锐器伤害、吸入致命气体例如一氧化碳,由溺水、上吊或勒扼引起的窒息——以上都可能是死亡原因,其他的例子还有因心脏病发作、中风、癫痫或其他疾病造成的死亡。

死亡方式指的是一个人死亡的性质。美国认定的死亡方式有五类:谋杀、自杀、意外事故死亡、自然死亡和死亡方式未确定。每一种都包含法律含义,也会带来相应的经济上的后果。

法律上,谋杀的认定几乎就意味着警方的介入。探员收集罪证后交给一名地方检察官,由他(她)来决定是否起诉。如果案件受审,验尸官会出庭做证,证词内容也仅限于死者的死因。由于验尸官的裁定基于事实,不偏不倚,有时也会出现证词对辩方有利的情况(比如让地方检察官变得不愿审理该案件),但总体来讲,无论是辩方还是控方,都有可能获得有利于己方的证词。

如果一个案子被判定为自杀,基本就切断了任何警方介入的可能。在不少情况下,这对家属是一个好消息,否则他们可能会成为凶杀嫌疑人。在其他时候,自杀的认定将使死者的人寿保险单无效——只要死者的该份保单于两年内建立或更新(超过两年,这份保单不可作废),除了经济上可能的影响之外,自杀死亡还可能成为某些家庭的污点,让家人感到愧疚、难堪、愤怒胜于亲人离世带来的其他情感——比如悲伤、压抑、孤单和绝望。基于此,家庭成员常常尽力争取让验尸官将死亡方式归为意外事故而非自杀。

如果死者被确定死于意外事故,就意味着死者在当下难以阻止事情的发生。一名妇女摔落马下,头部着地,造成颅骨骨折;一艘船倾覆失事,乘客溺水身亡;一幢公寓大楼失火,住户死于浓烟。有时责任会归咎于另一个人,比如一名驾驶员的心不在焉、鲁莽或酒后驾驶造成致命的车祸。与此相反,受害人自身的无知和疏忽也可能是主因。一名男子钓鱼时被海浪拍下岩石,冲进大海;一位房主在自家修剪树枝时,锯子碰到高压电线触电身亡;一名农场工人把一捆捆干草装进螺旋喂料车时不慎跌入而身首异处。以上每一种情境都曾出现在霍姆斯的职业生涯中,而且每一种都本可以避免。

验尸所处理的案件中,自然死亡基本占了六成,这是由疾病而非伤害造成的死亡。但这并不是说死者死于“高龄”,因为年轻人也会有已知或未知的健康问题,未经妥善治疗或饱受疾病折磨。大部分情况下,这类死者都身患心脏病、肿瘤、癫痫或动脉瘤等致命疾病。

有时,验尸官也无法确认一个人的死亡方式。当一辆车翻下公路撞上树或摔下悬崖,这位司机是开车时打瞌睡了,还是突然转向避开动物?是车子失去控制,还是司机一心赴死?如果一个人死于中风或者心脏病发作,将会留下法医学证据,否则在缺乏刹车印的情况下,将难以判定死因。同理,如果一个人在床上死于药物过量,是事出意外还是有意为之?一封遗书可以提供答案,不过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自杀者会留下遗书,所以很多情况下验尸官几乎一筹莫展。病人在手术台上的死亡仅仅是出于不幸还是院方过失所致?每一道医疗程序都存在风险,所以问题在于医生是否对结果负有责任。

当验尸官没有足够的信息做出确切的裁定时,官方出具的死亡方式就是“未确定”。假如有新证据浮出水面,这一裁定可以被更改。不过,只能更改一次。没有人愿意不断变更一个人的死亡方式,这将严重危害到执法、法院、医疗服务、保险公司和死者家属。

马林县平均每年发生一千五百到一千八百起死亡案件,其中大约有三百起因为死亡原因或方式不明需要尸体解剖。创伤案例、意外事故和其他异乎寻常或罕见的案件最后都会落到法医的手里。

“在电视和影视作品里,他们常常使用‘可疑’一词。”霍姆斯说,“但我们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我们会说‘不同寻常’或者‘罕见’。并不是说‘可疑’一词用得不对——这个词可能是其他验尸所里的专门用语,但在我们这里并不是。说一个死亡案件可疑,是提供一种意见,这并非我们该做的工作。与之相反,我们会呈上事实,而解释这些事实的工作,则要交给其他人来做。”

走过的路

霍姆斯是由住在加利福尼亚州弗雷斯诺中央山谷的祖父母抚养长大的。他的祖父是弗雷斯诺的消防队长,对霍姆斯的人生轨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他教会了我正直和敬业精神。”霍姆斯说,“当牵涉到政治生涯时,祖父是一盏明灯。我直到数年之后才充分理解这些品质的重要性——那时我步入了政界。”

当时霍姆斯的同龄人都对三样东西饱含热情:运动、枪支和户外活动。霍姆斯也不例外,但是他还对某些朋友们不感兴趣的领域欲罢不能——比如解剖学。

“我总想弄明白那只鸟是怎么死的、长耳野兔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八岁第一次打猎时,我对子弹到底如何作用,还有将猎物变成食物的过程都很感兴趣。”

他记得第一只亲手剥皮的长耳野兔。“剥皮的时候,我可以看见肩部和前腿。在移动肩部的时候,我可以看到肩胛骨在肩窝里旋转,因为那里的肌肉比较薄。我对爷爷说‘爷爷,看那个!’爷爷告诉我那个部分叫球窝关节。继续移动球窝关节,我很惊讶——它的构造那么简单却如此有效。”

霍姆斯的祖母早就知道,自己的孙子很有爱心,可以照顾受伤的小动物。一次,一只柯利犬在霍姆斯家的房子前被公交车撞伤。事发时,霍姆斯正和他的三个小伙伴一起玩耍,目睹了事故经过。虽然不知道是谁家的柯利犬,他还是找来一根手杖和两块手帕,为小狗受伤的腿做了固定。

中学时,霍姆斯有一次要写一份报告描述自己希望从事的三项职业。两项职业一目了然:做一名内科医生、当一名兽医。这两项职业都有一个重大的缺点,就是需要经过数年的学习。霍姆斯对上学的热情十分有限。即便如此,他还是把医生和兽医列为其中两个选项,对第三个却毫无头绪。

“你要知道,验尸官也会做尸体解剖。”爷爷说,“那也是医学。”

霍姆斯兴奋起来:“什么是解剖?”

爷爷解释道,验尸官通过验尸来确认一个人是为何又是如何死亡的。通常尸体解剖在陈尸所进行,不过弗雷斯诺县当时并没有陈尸所,所以在当地的殡仪馆进行。

“想不想在殡仪馆和礼仪师见上一面?我可以安排。”他问。

霍姆斯点了点头,顿时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当他看到礼仪师开着新款的大型黑色凯迪拉克出现时,更满心好奇起来。那位礼仪师穿着一套价值不菲的西装和一双同样价值不菲的鞋子。殡仪馆既豪华又宁静——霍姆斯觉得这就是自己想象中的工作场所。

殡仪主持确认说,验尸所的所有尸体解剖工作都在他的殡仪馆进行,并解释了尸检的步骤和工作需要的条件。这时,霍姆斯觉察到自己可能真的找到了真心想从事的工作,但他还是要问:

“多久才能成为一名礼仪师?”

“高中毕业后三年,”对方回答道,“一年的殡仪学院学习,两年的见习。”

于是霍姆斯做出了决定,在他的报告里写下了第三项职业,殡葬礼仪师。

一开始霍姆斯就知道,他真正的目标是成为一名验尸官,而不是礼仪师。“但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达成目标。”他说道。

他在学校里最喜欢的科目是科学。与此同时,他也对侦探小说钟爱有加——尤其是与他同名的系列侦探小说——歇洛克·福尔摩斯[1]探案集。

高中毕业后,霍姆斯在弗雷斯诺城市学院读了两年书,并开始在他和爷爷参观过的殡仪馆当见习生。当时,并不需要先去殡仪学院。在见习阶段,霍姆斯发现了自己的两种重要特质。

首先,他对死亡毫无恐惧和疑虑。相反,他第一次观察尸体解剖便如痴如醉。他的指导人最后不得不请他离开,因为他问了医生太多问题。死者的胸部被切开,露出所有内部器官,霍姆斯会指着不同的身体部位问,“那是什么?”医生便向他解释,然后取出死者的心脏、肾脏和其他器官,一一交到霍姆斯的手里。

“这真是一次让人着迷的经历。”霍姆斯说,“它让我欲罢不能。在我的见习生涯里,但凡有尸检,即使没有被要求在场,我也一定会去现场观察。我不断提问、听医生对着录音机录下他的发现。一路下来,从青少年时期起,我便对医学术语了如指掌。”

霍姆斯的另一个发现是他充满同理心。“我最初并不知道,”他说,“但的确是这样。从一开始,我就很享受和一户户家庭一起工作。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很自在;同样,他们也很感激我在丧事安排上的建议。”

旧金山殡仪学院强调自然科学,即解剖学、病理学、细菌学和化学。尸体防腐处理是学校教授的内容之一。它牵涉到抽血、去除人体器官内的排泄物,用黏土、棉花、熟石膏、蜡改造或者修复毁坏或残缺的尸体,用泵将防腐液体注入四肢。用针线缝合伤口,同样用针线连接嘴唇,涂上化妆品让死者遗体重现生机。霍姆斯当时并不知道这些,但事实上,入殓师的经历成了他今后职业规划中一块决定性的敲门砖。

他毕业后申请了在湾区附近的验尸所工作,但当时没有任何职位空缺。于是,他接下了一份位于马林县北部——索诺玛县一家殡仪馆的工作。当时,索诺玛县只有一名验尸官,他从加利福尼亚州公路巡警部门退休,处理他杀和意外死亡,但并不接手交通事故,因为这由警方负责。即便如此,案件还是应接不暇,于是他委任县里的每个执业入殓师作为代理验尸官。这意味着霍姆斯和其他入殓师将负责书写简报,用寥寥数语记录下自杀和其他未经调查的死亡案件,剩下的创伤案例则由这位验尸官负责。

有一天,这位验尸官正好在霍姆斯所在的殡仪馆工作,悄悄把霍姆斯拉到了一旁。

“有你的啊,霍姆斯。”他说,“你前几天写了份报告。换作我可不会写得那么长!不用写的细节你全都写了个遍。不过你描述的那个场景,我可是印象深刻。”

幸运降临

时过境迁,霍姆斯婚后有了一双儿女。为了指导儿子的小联盟球队,他和另一名教练亨利成了朋友。一个周五的早晨,霍姆斯在殡仪馆,馆里很安静,四下无人,他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天气炎热,不过霍姆斯觉得今天是个好机会,打算把殡仪馆前的大喷泉调试正常。他总是喜欢做些修修补补的活儿,事实上喷泉不规律地喷水让他很头疼。他穿着标准制服——黑色宽松长裤和白色衬衫,卷起袖子,开始调试喷泉,这时亨利开着车路过。亨利按了下喇叭,挥了挥手,霍姆斯也挥手打招呼。亨利并不赶时间,所以就掉头回到霍姆斯那儿,两个人移到树荫处攀谈起来。一开始他们聊起孩子们的小联盟,后来霍姆斯问亨利他怎么会路过,亨利说他刚才在路上见到了一个在附近另一家殡仪馆工作的叫汤姆的人。亨利后来无意间提及的内容改变了霍姆斯的人生。亨利说,汤姆告诉他马林县验尸所将添一个新职位——第三名验尸官,而且汤姆已经完成了申请。

霍姆斯一头雾水,他认识目前在马林县的两位验尸官和助理验尸官。霍姆斯曾再三询问,但从未被告知有一个新的职位开放招聘。

亨利一离开,霍姆斯就立即打电话联系了验尸所。那是下午一点,霍姆斯在电话里说,他刚听说要招募一名新的验尸官,想问一下申请的步骤。一名秘书告诉他有兴趣的申请者要在人力资源部填一份申请表,截止时间是当天下午五点。

霍姆斯连忙关闭殡仪馆,设置电话留言说自己有紧急事务,驱车十英里赶到马林县市政中心。所有的县办公室都设在那里,人力资源部在这幢四层建筑物的顶楼,位于楼层的远处,让人感觉像遥远的西伯利亚。霍姆斯在要求申请时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申请表长达六页,一位女性工作人员告诉他需要附上中学和大学的成绩单。霍姆斯填写申请表时书写得尽量整洁,他告诉工作人员他可以提供成绩单,但是没有办法当天提交。那位女性说因为是周五,申请的审核还有几天时间才开始,如果霍姆斯可以在下周三前补齐资料,她可以把他补交的资料加入申请材料。她完全不必如此——可她是一个亲切通融的人。

星期一霍姆斯联系了他的中学和大学要求调取自己的成绩单。那个年代传真尚未问世,所以他选择了连夜快递。星期二下午,他把文件交给了人力资源部,那位工作人员把文件加进了霍姆斯的申请材料里。

原来一共有六十八名申请者竞争同一个职位。和其他政府部门的工作职位相同,人力资源部负责初步甄选。这项职位的要求之一是由验尸官欧文·金迪奇列出的——申请人需持有加利福尼亚州的入殓师执照。金迪奇本人是一名执业法医病理学家,但是他很了解入殓师执照的价值。

“这意味着你不惧怕死亡。”霍姆斯说,“而且你对人们的恸哭习以为常。”

对死亡的无所畏惧明显是验尸官的一项必备条件。医生、士兵、警察、消防员身临其境越多,便对死亡越习以为常,但是验尸官从一开始就要对各种死者面无惧色。至于对人们的恸哭习以为常,乍听之下似乎冷酷、不近人情,但事实上这一点很现实,也很重要。验尸官必须可以在一个人们悲痛欲绝、痛失所爱的环境里正常工作。

“人很容易陷入他人的悲痛,想去安慰他们。”霍姆斯说,“但是你也得从中抽身,把精力放在工作的其他方面。”

事实证明,大部分申请者没有入殓师执照,他们被筛了下来。汤姆——那个告诉亨利有职位空缺的人,仍然在名单之中。更关键的是,他比霍姆斯更熟悉马林县验尸所里的每一个人。汤姆和他们共事更久也更亲近。助理验尸官基思·克雷格一次不经意又不合时宜的坦率让霍姆斯得知,汤姆在这个职位的竞争上基本是“内定”状态,最终录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听到这些以后,霍姆斯顿时沮丧起来,他心仪的工作将被他人夺走。

汤姆对于他的有利处境过于自信,并没有提交人力资源部要求的所有信息。结果是,他的申请被剔除了。克雷格和其他人一样,对于汤姆一开始就出局目瞪口呆。汤姆的录取原本看上去已成定局。

那是霍姆斯应得的职位。他进入面试环节,接受了五位来自邻近县的验尸官的口头测试,最后在所有申请者中脱颖而出。

回顾那段往事,霍姆斯仍然惊叹接连的巧合最终促成了他的录取。事实是,那天是一个安静的日子,他在殡仪馆外摆弄喷泉,亨利不仅挥手致意,因为不赶时间,还停车回来找他。亨利提到新职位时并不知道霍姆斯会感兴趣。霍姆斯有足够的时间驱车到市政中心并填表,人力资源部的工作人员允许他在申请截止日期后附上成绩单,汤姆的申请因为材料不完整而被剔除——这一切简直就是奇迹。

上岗之后,霍姆斯问起金迪奇为什么录取自己,毕竟他没有任何研究经验。

金迪奇当时三十五岁,只比霍姆斯年长三岁,在旧金山的验尸所担任验尸专家,一年前被选为验尸官。外表上,他酷似年轻时的亚伯拉罕·林肯——窄脸,络腮胡,目光敏锐,一头深色的头发。

金迪奇说:“你对医学术语和医学知识的理解比其他申请者深刻得多。如果你天生爱提问,很快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验尸官。我可以教你需要知道的东西。学习医学需要耗费数年,我并没有太多时间教你,两星期以后你就要登场了。”

显而易见的是,霍姆斯之前在验尸官身边站着观察尸检、提问题花去的时间都获得了回报。当他接任金迪奇成为验尸官后,在选拔新验尸官时也采用了和金迪奇相同的标准——熟悉死亡并对它泰然处之,具备丰富的医学知识和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以及对悲痛的死者家属的同理心。

最后一点对于调查死因同样至关重要,因为同理心是善意的前提。对死者家属难以感同身受的调查人员往往不能获取所需的信息,进而准确判断死因。面对提问时,家属往往会以“是”或“否”作答,因为他们大多谨慎小心。如果一名调查人员能够让家属感觉他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他们的回答会很详细——有时候无须提示都能提供重要的细节。

这是霍姆斯在工作中觉得特别有收获的部分,一些他曾经告知亲人死亡的家属会在假期定期给他寄信和贺卡。他们有的想让霍姆斯知道他们过得很好,还有的想和霍姆斯保持联系。

从霍姆斯被录用,到他日后负责录用其他人还有很长一段路。他那时三十二岁,容光焕发,眼神敏锐,渐渐后移的发际线被长鬓角弥补。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东西,他即将踏入一个他不曾了解的全新的世界。

注释:

[1]由于歇洛克·福尔摩斯(Sherlock Holmes)的形象深入人心,本书将主人公Holmes音译成霍姆斯,以免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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