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千里别,风雪一身
十年,凄凄南柯梦
第一次离家远行,第一次漂泊在外,他还只是稚嫩的孩童,却不得不用大人的神态武装自己,坚毅地走在路上,把思念埋在心间,把心事锁在骨髓的最深处,不让人轻易触碰到那片柔软。
白家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也不算什么富贵人家,父亲白季庚兄弟五人,大都是七品的小官,生活并不十分富足,但可保衣食无忧。乐天在叔伯兄弟间排行二十二,他小小年纪,避难江南,投靠的是任溧水县令的从叔父白季康,以及他任乌江主簿的十五兄,还有其他一些在江南任职的白氏族人。
同为白氏族人,他们给了乐天很好的照顾,给他提供了不错的物质条件,但他们到底只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如何抵得上十一年来关怀备至的父母至亲?乐天日日思念着远在符离的父母兄弟。
可是他回不去。北方的战争仍在继续,如火如荼。那年十月,朝廷派遣增援襄城的五千泾原军在途经长安时发生兵变,唐德宗于仓皇间出逃,泾原军首领占据长安称帝。十二月,李希烈攻陷汴州。这一切对唐政权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德宗兴元元年正月,王武俊、李纳、田悦见称王并无多大利益,便自去王号,归顺唐朝,恢复唐职。只是这并没有给乐天带来多少归家的曙光。二月,一位名叫李怀光的朔方节度使叛唐,北方重新陷入战乱的旋涡。
他只得继续留在江南,只是这一留,便是十年。十年,在这未经战乱的远方,在这一派繁荣的富庶地,他无心喜欢西子湖总相宜的淡妆浓抹,亦无心赏钱塘江“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的大气磅礴,更无心观虎丘山的“江南丘壑之表”。
楼台亭阁,小桥流水,一座座巧夺天工的杰作,一幅幅湖光山色的优美画卷,这赢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美誉的江南水乡,却无法填补一颗漂泊他乡的空虚少年的心,无法慰藉羁离之苦,只会常常勾起他无限的乡愁。
故园望断欲何如?楚水吴山万里余。
今日因君访兄弟,数行乡泪一封书。
那一年,他十五岁,写下了这首《江南送北客因凭寄徐州兄弟书》,诗中寥寥数言,却凝集着化不开的思乡之情,映照出江南游子内心的苦闷与惆怅。
故园的风景被绵延万里的楚水吴山阻隔,至亲骨肉,天各一方。孤单旅居江南的少年,抬头北望,却再也见不到那熟悉的天空、熟悉的景致、熟悉的人。那亲近的家乡人,在哪里才能寻到归处?只能靠鸿雁传书,聊寄思乡之意。
长在书香门第、从小便接触诗词歌赋的乐天,仿佛天生就有用诗文托怀的才华。漫游江南十年间,他观百姓疾苦,阅博文诗书,情到深处便挥洒点墨,一首首文采与情感兼具的诗作便应运而生了。
那时他只是一个无名的小孩子,虽然才华横溢,却无法出人头地。韦应物、房孺复等任职于江南的大文豪,让乐天很是羡慕,他多想与他们一起,把酒言欢,赋诗写词,抒发情怀,但却苦于自己只是个无名小卒,一直寻不到契机。
他曾在宝历元年所作的《吴郡诗石记》中写道:“贞元初,韦应物为苏州牧,房孺复为杭州牧,皆豪人也。韦嗜诗,房嗜酒,每与宾友一醉一咏,其风流雅韵,多播于吴中,或目韦、房为诗酒仙。时予始年十四五,旅二郡,以幼贱不得与游宴,尤觉其才调高而郡守尊。以当时心,言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
因其幼贱,不能与敬仰思慕的文豪游宴。那一刻,乐天知道出人头地何其重要,他要出人头地,哪怕谋得苏、杭一郡也足矣。游历江南,他慢慢改变,慢慢开始知道进士之名,慢慢想要苦读诗书。
他有一首《望月有感》,诗云: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人隔五地,明月共对,五处相思,同一情怀。这是一个思乡的日子,亲人们一定在各自所在的地方思念着彼此。就像李白的诗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家是一个让人温暖的地方,而那里最让人留恋的不仅仅是关于山山水水的记忆,更是与亲人们朝夕相处的那份亲情。
离家之后才知道珍惜相聚的时刻,年少轻狂,不知道家人的可贵。弟兄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有别离这么久,不知道他们过得是否安好。
不如归去,可是如何归去?十余载,泪沾巾。多少次午夜梦回,乐天总是在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家在何方。
山清水秀的江南温柔地,吴侬软语,却化不开乡愁,解不掉思念,而在病中时,这份思念便愈加迫切,愈加强烈。
感时思弟妹,不寐百忧生。
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
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
早晚重欢会,羁离各长成。
这首《除夜寄弟妹》便是乐天于病中所写。那份细水长流的忧伤之感,深深刻在这首诗里。他因思念不能寐,导致百忧生,又因百忧生,滋生出更加绵延的思念,不知何时才能重新相见,他在等着相见的那一天。
漆黑的夜,让人看不见尽头。太阳渐渐落下去的时候,黑暗就开始侵袭着世间的一切,它无孔不入,没有任何一个角落可以拒绝黑暗的光顾。只有那微弱的烛光可以给恐惧的人带来些许安慰。
他曾经收到家里的信笺,得知母亲又生下了一位幼弟,取名白幼美,小名唤作金刚奴。那时他还小,不知金刚奴为何意,但却对弟弟的小名儿很感兴趣,他专门查阅书籍,才知道“金刚”意为“金中最刚”,有牢固、锐利、能摧毁一切之意,是佛教中的一个护法天神。“奴”字多指女子,但也可以形容小男孩儿。
他对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弟弟很感兴趣,他多想回家去,去逗一下这个刚刚来到人世间的幼弟,摸摸他胖嘟嘟的小手,亲一下他粉嫩的脸颊。可是北方的战事仍在继续,他不能回去,他回不去。
这份无能为力的思乡之情,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向他袭来。他多想大醉一场,忘记那让人窒息的苦闷,哪怕是暂时忘记也好。但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酒醒时分,那思念更加来势汹汹,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江海漂漂共旅游,一尊相劝散穷愁。夜深醒后愁还在,雨滴梧桐山馆秋。
酒精,只能给人片刻的麻醉,终究无法冲开积在胸中的愁绪。深夜酒醒,愁思仍在,不消反增。如何才能抑制住这份怀乡恋家之情?如何才能排解心中的苦闷?如果一切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那该多好。
只是一切都不是梦。旅居江南十载,他无时无刻不在思恋着自己的亲人与故土,奈何兵荒马乱,交通不便;奈何经济拮据,返乡之愿难遂。他无奈,他苦闷,本是翩翩少年,却不能过得开怀,再加上体弱多病,他的心更是凄凉一片。
但是这份凄凉,这段长期的漂泊岁月,使他接触了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的劳苦大众。他把他们的疾苦看在眼里,对他们有着深深的同情。而这份同情,在他的人生阅历中慢慢升华为一份更加深沉的情感,成就他写出了大量反映民生疾苦,为劳动人民呼吁、控诉的诗文。
人只有经历挫折才能变得更加成熟。有人说:幸福与不幸相伴而生,对待事情的态度决定了结局。他深入而广泛的社会接触,他深刻的现实体验,使他很早便没有了稚气,长成了深邃的男子。世事万千,一切皆在变化之中,历史的车轮碾过,从来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我们看见的永远都只是结果。
生逢乱世,总有些无可奈何的凄凉,十年的苍凉,十年的成长,十年的形单影只,十年的离群孤雁。漂泊在他乡的人儿,就像池塘里的蓬草一样,随着秋风摇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停止。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只希望这一切能够快一点儿结束,他只希望团圆的日子快些来临。
只有经历了刻骨的生离死别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只有经历了战乱才知道和平的美好。十年,他的那颗漂泊已久的心染上了太多风霜,可是那颗心仍然在炙热地跳动,那里写满了对团圆的向往,写满了对和平的渴望,写满了至爱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