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夕阳正美

杲杲红日自广袤的蓝天款款下坠，西天的云霞一片绯红，那鳞次栉比的楼台和拥挤有序的房顶掩映在夕阳中，似乎比往日更显恬静、和谐。几天来，我的心中颇为愁闷，浇了几株花木，便再也懒得做别的，站在院中发呆。忽然想起郊外的紫水河，在夕阳里总该有一番别样的风景吧！于是，便穿上衣服走出去。

眼前是笔直的人工紫水河，细淙淙的、缓缓流动的河水闪烁着银色的浪花。河岸不远处高耸的紫水塔和新落成不久的文化馆大楼巍然对峙，相映成趣。河岸两旁的白杨树在风中轻轻地摇曳着，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自由的风，温柔地扑向我。呼吸着这清新的空气，心脾顿舒，我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惬意和慰藉。

漫步在紫水河畔，欣赏着两岸辽阔的田园风光，真是一种享受。那一块块葱绿的稻秧连成一片，满眼都是翠得泛光的基调，在轻风下，像一望无垠的绿色海洋，后浪推前浪，层层相依，涌向天涯。远处疏落的村庄散缀在海洋中，正犹如迷人的海市蜃楼，再配上这如火的夕阳，真让人觉得走入了陶渊明笔下的田园中……

正当我尽情觅寻着大自然的旖旎风光时，从路旁的白杨树下传来了抑扬顿挫的朗读屈原《离骚》的声音：“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循声望去，一位中学生肩背书包倚着树干，正在忘情地吟诵着。再从树隙间向对面望去，文化馆和紫水塔的周围，田埂上、地头上，到处是一些中学生席地而坐，有的在静静思考，有的在促膝演算，有的在背诵外语单词……他们都显得是那么专注，那么投入，只可惜这样的时光我已经无福消受了。我已经走上了工作岗位，开始开辟人生的另一片天地。

曾几何时，每当夕阳西下，晚霞泻晖的时候，这里随处可见对对双双挽肩勾肘、情话绵绵的青年。他们在这里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占有秀丽的霞光无数。现在那些青年都哪里去了呢？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四处搜寻，竟然没有一对情人的倩影！他们都在干什么呢？是把这里的晚霞与安宁馈送给了这些中学生，抑或也在双双伏案读书？忽然想起我自己，不禁悲从中来。我这般郁闷清闲，满足于一份平凡的工作，是何等的卑微无聊啊！想起我的中学时代，那风起云涌、热火朝天的特殊年月，浪费了我们多少青春的热情和精力啊！如今这些中学生，是时代的幸运儿。他们如醉如痴地徜徉在知识的王国里，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这样的时光我真的无福消受了吗？我对他们又怎能仅仅是“羡慕”了得！现在是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伟大时代，祖国正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和与我有着同样愁闷的炎黄子孙，难道还要在抱怨历史中自怨自艾地毁灭吗？难道不该奋起直追，去赶上四化的匆匆脚步吗？

几天来的愁闷从我的心中彻底消失了，消失在这无边的夕阳中。

夕阳在地平线上留恋着不肯离去。银色的河面隐约可见彩色的云霞。古老的紫水塔和拔地而起的文化馆大楼沐浴在绚丽的夕阳中，田埂上、地头上的中学生的脸上也被涂抹上了灿烂的光芒。一位青年画师在画架上迅速地渲染，正捕捉着这奇妙的意境。

我回眸西天，蓦然看到：这一刻，夕阳正美！

1985.9.20

雨夜

夜，燥热，沉闷。穹远广博的天空被乌云遮蔽得低矮、黑暗，远方一阵接一阵的雷声迅速地滚过，空气像是凝固了，叫人感到压抑、窒息，眼看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咔嚓”——一道刺眼的闪电急倏地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声破败的落地炸雷，震得脚下摇晃着、颤抖着。一股强风刚刚刮过，雨随即“哗哗”倾倒下来。顿时，街道上的积水便如脱缰的野马般冲刺着，奔腾着。街上的行人纷纷躲藏，我急忙奔向百货公司的长廊。

浑身湿淋淋的我站在走廊上，用手捋了捋流着水的头发，倚在身后的廊柱上，仰望屋檐垂落的小溪。一道闪电划过，我发现走廊的尽头，昏暗的路灯下傍着一个少女的轮廓。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位十六七岁的中学生，肩上挂着一个书包，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忘情而专注地看着，那神情像是把一切都忘记了，世上只有那本书。湿透的连衣裙紧裹着微微耸起的前胸和修长窈窕的身姿，勾勒出丰润柔美的线条。又一阵雷声滚过，天公像是发怒了，雨更猛烈地下起来。昏暗的路灯在风雨中摇曳着，少女依然一动不动，像一尊典雅圣洁的雕像！我不禁惊诧了：书中究竟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她，使她如此专注？她一定是陶醉于知识的海洋，看到了满地的玛瑙、彩贝……

雨终于小了，一阵舒爽的风轻轻吹来，街道上渐渐嘈杂起来，躲雨的人们纷纷走上大街，街道又恢复了喧哗。少女慢慢地抬起头，用手拢了拢散在耳边的头发，闪亮的双眸凝望着夜空，一脸可人的幸福……

“A wonderful night！”

少女说完，就向街道走去，高跟凉鞋叩地的声音和那窈窕的身姿渐渐消失在霏霏细雨中……

我依然静静地站在走廊上，莫名的惆怅悄悄地袭来，若有所失，又若有所感，心中忽然跳出这样的诗句：

未来，你是什么样子？

我像一个痴恋的少女，

害着洁白无瑕的相思……

1987.8.28

岁月低语（三则）

日子

关上灯，眼前一片漆黑，世界显得遥远而空寂。

坐在漆黑里，我忽然意识到，我生命的一天白白地溜走了。我意识到，有一条汹涌的大河正从我身旁奔腾而过，秋雨紧跟着春风向我告别，白雪正悄悄笼盖我赤裸的旷野……

一股焦躁的潮水开始漫过我静静的心岸……

许多许多的日子，我就这样坐着，坐在这片宁静的世界里，守着时光流逝，漠然无视，无动于衷。这里没有阳光，也不见风雨；不流汗水，也没有收获；听不见喧声，也不闻音乐；没有思念、没有记忆，也没有憧憬……我的生命在一天天地死去！

偶尔偷窥一眼镜子，才恍然记得我已届而立之年，生命在一天天地走向衰老……

人生永难与生命规律抗衡！

然而，我常常忘记时光像江河一样流逝，流水带走了我金子般的青春狂热和处子般的韶华……这一切，都像空气一样不易让人察觉。在那些空白的日子里，我的心底一片荒芜，荒芜的旷野上结满忧郁……

人生的哀痛就在于最该珍惜的时候却不懂得珍惜，生命中悄然失落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你无尽的残酷的忏悔……

流逝的大河发出涛声，带着生命的轰响，才使我有一刻真正的思考。我仿佛看到我的意志从沉睡中缓缓醒来，信念的种子已扎根于荒芜下的泥土，催生出一片绿色的希冀……

当我打开明天的大门，让生命中新的日子走进来，它还会白白地溜走吗？

夕阳

置书于案，暝色已经临窗。这又是一个多愁的黄昏。

每天这个时候，我总是很累，但总还是喜欢走出这小屋，缓缓地踱进郊外如织的田垄，浴在淡紫色的寂静里，看夕阳沉落，听云霞说话……

夕阳坠去，我心依依……

夕阳最后在地平线上顾盼了片刻，便去追赶匆匆的黎明。湖水正悄悄地对我耳语：失去的何必再追回？

风吹皱了晚霞，也吹皱了天边的一弯湖水。

淡紫色的风，你是送给我温柔的抚爱，还是在歌唱一支古老而深情的歌？

暗红色的云，你是为诉说失血的痛苦，还是为点缀这浩瀚广袤的天宇？

生命是一条船，人生的海洋没有彼岸，生命在人生里是一种永恒的接力。

夕阳吻干了我腮边的泪，让我从打湿的记忆里寻回了失去了已久的自己。

啊！夕阳，你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草坪

公园里，你躺倒在一丛葱郁的草坪上，躺倒在一弯湖水的旁边，躺倒了一个多情的夏季……

破碎的星光一眨一眨。

你成为一道最美的风景。

你是无声无边的大自然的梦，静静的没有虫叫没有鸟鸣，只有青青草坪伸向天际的葱郁铺陈，只有粼粼湖水发出的蓝色波声，只有你对着小草唱出低低的爱语呢哝……

心静如水。天空纯净而高远。

你把一切都交付给了自然，交付给了人类，一切都不再属于你自己，就连生长的姿势，所占有的空间位置，都服从于人们审美的要求和欣赏的习惯……

云聚的时候，你的眼睑压得很低很低。

雨水骤至。我依依向你告别，头上已垂挂起条条小溪。透过小溪，我再次向你凝望，你如初生的婴儿大口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我感到了生命的美丽、兴旺与可贵。

站在雨中，我看到一片透明，一片昏暗，一片朦胧……

我裸露的胸脯任雨水敲打，任雨水恣意地横行，横行在我的整个身心……

1988.5.20

青涩的红果

我的三间新居是紧挨着旧居而建的，面南而立，位于村子的东头儿。小院儿围墙的东西两边各有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是几年前父亲带领我们兄弟三人亲手栽植的。因为家里人口多，加上我工作的需要和喜欢清净的原因，我和二弟便很奢侈地拥有了这个居所。中间是客厅，两头分别是我俩的卧室。

搬进新居后，我就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布置和打扮属于我们兄弟两人的院落。沿围墙种植了丝瓜和豇豆，白杨树下是牵牛子。沿人行道两边栽植有修剪整齐的冬青。在院子的中间，硬化了一个6米见方的水泥地面，是我和我的朋友们夏夜乘凉聚会、聊天唱歌的地方。沿水泥地面周围，分块种植了很多花草，有秋牡丹、月季花、晚饭花，还有那满地铺陈的草坪和紫色、蓝色、白色、黄色的细碎小花。在院子的一角还栽植了几株紫薇和红果。这些植物虽然都不名贵，却让我这个小院成为绿色的海洋和花的世界，充满了无限的美丽和蓬勃的生机。

每当我从学校下班回来，总喜欢在这个院落里散步和遐想，或者在树荫花丛中坐下来写几页文字；或者在夕阳晚风中立于草坪读几页书。风声过耳，鸟鸣悠悠，此时真的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我更安谧、更惬意的生活了。

我于小院散步的时候，常常在那几株紫薇和红果前驻足。紫薇开放的时间较长，粉红的花片色泽艳丽，煞是好看。那几株带刺的红果，最让我关注。从花蕾绽放出白色的花瓣儿，到花瓣落下，我一直期盼那些果实的生长，守望果实一天天长大。等待是漫长的，青涩期是漫长的，尽管只是一个短短的季节。要知道，这是我的小院中唯一的“果木”啊！等待中，我给青涩的红果施肥、浇水，从花瓣儿的落下到青果的显露。那些果实青青的，密密的，一蓬蓬，簇拥在一起。果蔓慢慢生长，青果慢慢分开来，逐渐长得浑圆饱满。终于见到果实挂红了，开始是浅浅的一点点儿，一天一层染色，直到颜色变得深红，深红中分布着一些规则的白点儿，红艳欲滴时，果实就成熟了。

红果这一青涩到成熟的过程，让我的心中始终充满着期许和关爱，也始终充满着欣喜和慰藉！

红果很普通，不需要打枝除草，不需要特别呵护，甚至不需要施肥。在山坡、在路旁、在田野、在庭院，到处都可以生长。它虽然普通，却有着很多宝贵的作用，给人以营养。它富含维生素、山楂酸、柠檬酸、黄酮类等，有醒脾健胃、降低血脂和减轻动脉硬化的疗效，常食可预防心血管疾病；还富含蛋白质、氨基酸、胡萝卜素等多种营养物质，其钙、镁含量更高居各水果之首。

我知道，每一枚红果都是因为有了土地的滋养、雨露的呵护、阳光的照耀，才有了这诸多对人类的益处。就红果本身而言，索取与付出是不成比例的，而其漫长的青涩期正是它孕育这些宝贵物质的过程。正如人的一生，青春期就是一个生长和储备能量与知识的时期，人生的价值与辉煌都在于未来的奋斗之中。

1982.6.10

月夜

月夜，静悄悄。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烦闷得很。几天来，妻总和我闹别扭，说我在外面乐呵呵的，回到家中就愁眉不展。

妻说的是实话，但我又能怎么办呢？对上级恭敬地赔笑，怕领导说我骄傲；对下级报以谦和的笑，怕群众说我架子大。上班笑得神经发紧，回到家中才可以沉下脸来自由地思考，有时甚至无理由地板着面孔。这样，心中才似乎得到了一丝平衡。

月儿的银辉洒上了我的床帏，柔润、幽静。

妻已睡下了，打着轻微均匀的鼾声。我悄悄地起床走到屋外，站在月光中。

月色如水，默默地覆盖了我的双肩。我的心中顿生出柔软的情感。

我缓缓地走在月色中。皎月，姣月，柔柔的，幽幽的……

白天机关里的繁杂已远我而去，妻絮絮的牢骚也从耳边消失，心中的忧烦淡去了，淡去了……

月色真美！月儿，柔柔的，幽幽的。

我傍着一棵小树，思维远离了时空，自由自在地驰骋……

月儿，幽幽的，柔柔的。

淡淡的月色中，有一个宛然的白色的身影向我走来，轻轻地，缓缓地。

啊，是妻。

月光下，她的脸上没有了愁容。她给我披上了外衣，轻柔地依偎着我：“回去吧，外面凉！”

我抚着她瘦瘦的肩，肩上一层凉凉的夜露，一股愧然的情感袭上心头：“你先睡吧！我再走走。”

“我陪你。”

“嗯。”

“都怪我不好！”

“不，我在外面笑累了，在家想……”

妻用手堵住了我的嘴：“别说了，我理解……”

我紧紧地揽过妻。

妻的眼中涌动着泪光。

月儿，柔柔的，幽幽的。

我仰起头来，天空中那条玲珑的小船在茫茫云海里轻轻地划动，悄悄地漂流，沿着自己的航线默默地行走。一会儿钻进浪峰里，一会儿跳出波谷来，悠悠，悠悠……

1982.6.13

雪夜

雪，漫天狂舞。

雪夜，我顶着一头白发奔走。

皑皑白雪铺天盖地，晶莹闪亮，白光逼眼，不见一丝尘埃一丝污垢，不见一丝浑浊一丝荫蔽，不见一丝赤裸一丝幽暗。

这个世界除了洁白还是洁白。

我顶着一头白发奔走。

远处闪着蒙蒙的雪雾，所有村庄的房屋、树木在雪雾中不见了。我眼前一片缭乱，忽然没有了方向感，不知道自己该朝哪里走。不知昨天那些熟悉的如织田塍埋没在哪里，昔日那些踏行的纵横阡陌伸延向何方。我站在一个明显高于周围的雪堆上，也不知道脚下是何处，是一垤丘吗？是一座坟吗？也不知道自己的脚该迈向何方。

没有了目标，就没有了方向。

我不能止于在这里观望，只好走下雪堆，不明方向地前行，一任地走。相信只要走下去，就一定会寻找到目标，就会寻找对方向。

啊，前方终于看见了一条黯然的道路，细细的，蜿蜒着，蛇样儿的沉默。

再往前走，蒙蒙的雪雾中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脉细细的河流。因为流水，河流没有被覆盖。

河那边是一座村庄，整个村庄淹没在白色中。村庄里没有鸡鸣，也没有犬吠，只有一个个高低不齐的黑色门洞。我知道这不是童话世界里的城堡，是我熟悉的某个地方了，是我必须要经过的某个地方了。

目标找到了，我就有了方向感。

雪仍在簌簌地飘落，极快地抹去了我行进过的脚印。是白雪不让我恣意践踏呢？还是白雪要覆盖掉一切污垢与荫蔽，伪装成暂时的圣洁？

地上的雪越积越厚。愿这雪不停地落，不愿看见一丝败叶和残破，一任大雪飞舞，彻夜不息，心灵得到暂时的休憩。

1982.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