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倘若遵照荷马、维吉尔、弥尔顿创作的史诗的标准,我们现今已没有可称为“史诗”的体裁。我在作为批评家的漫长生涯里,写过关于很多“英雄诗歌”的评论文章,大多不曾收进这本文集。在那些诗歌当中,有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济慈的《海伯利昂的陨落》两个残篇、丁尼生的《国王牧歌》,以及威廉·布莱克三部预言式的“短史诗”:《四天神》、《弥尔顿》、《耶路撒冷》。
在我自己看来,这本文集虽似散漫,却有一个内在的结构:第一部是雅威作者或J作者最伟大的希伯来散文史诗,我们知道这部作品现今被称为《创世记》、《出埃及记》和《民数记》,它们是羊皮卷上最早写上的一层文字。接着安排的是五部全景式散文史诗——《白鲸》、《战争与和平》、《追忆似水年华》、《魔山》和《尤利西斯》。这五部巨著之后,安排的是两部美国现代短史诗:《荒原》和《桥》。
至于较早的时代,这里收录了风格迥殊的著作:《贝奥武夫》、《源氏物语》、《神曲》、《坎特伯雷故事集》、《仙后》、《序曲》、《老水手行》、《我自己的歌》。这本文集共收录十九部“史诗”,从J作者到哈特·克莱恩,上下纵横三千年。那么,尤其是从思考这些作品的批评家的实践角度来说,这里面能否找到什么共同特征?
从我的诠释看来,雅威作者——她(或他)——是这些史诗作家当中最精湛的反讽大家。这句话或许有些惊人,鉴于我在这本书里也讨论乔叟、托马斯·曼,何况还有紫式部、马塞尔·普鲁斯特。然而,无论如何宽泛地理解“史诗”这一术语,乍看之下,我在这里诉诸反讽似乎颇为怪异。难道英雄诗歌和传奇字面上讲一件事,却总是另有所指?哈姆雷特是人类意识的英雄,而不是史诗英雄,他几乎从不说出自己的真正意思,说出口的话却极少表达真心。雅各——后来更名为以色列——也是反讽的大家,即便是英勇地整夜搏斗,拖住死亡天使,以求赢取更长生命的赐福,进入无涯的时间,也不失反讽精神。
在我看来,史诗——无论古老或现代的史诗——所具备的定义性特征是英雄精神,这股精神凌越反讽。朝圣者但丁、《失乐园》四段祈祷文中的弥尔顿、美国求索者亚哈和沃尔特·惠特曼的英雄精神,都可以定义为不懈。或可称之为不懈的视野,在这样的视野里,所见的一切都因为一种精神气质而变得更加强烈。我从来不能理解竟有那么多人认为亚哈船长——似普罗米修斯一般蔑视自然的专制——是麦克白式的反面人物,虽然他确实像麦克白。史诗英雄是反自然的(contra naturam),他们的追求是对抗性的:譬如雅各,以阿喀琉斯一般的暴力拒绝死亡,而阿喀琉斯杀人,是因为自己并非不朽;或者如朝圣者哈特·克莱恩,将诗歌谱写为火焰之桥,用来表达自己对于美国未能实现沃尔特·惠特曼的预言的蔑视。
作为创造者,普鲁斯特和乔伊斯都比自己笔下的主人公更英雄,托尔斯泰也是如此,及至晚年在一部短篇小说里创造了车臣人哈吉·穆拉特这位终极英雄。在我看来,他是英雄传统的巅峰。纵然是紫式部笔下的迷惘的、无道德感的源氏,他的不懈渴望也是英雄的。渴望创造不衰的想象,也许就是伟大史诗的真正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