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王平
《红楼梦》的问世及以其为对象的探究几乎是同步进行的,如此算来,“红学”已有二百余年的历史,各类论著可谓汗牛充栋,数不胜数。对这一学术史进行总结的著作,也已为数不少。然而以文学批评为视角,回顾20世纪的“红学”历程,作出理论的评述和总结,似乎还有所欠缺。本书就是基于这一认识,以20世纪《红楼梦》文学批评发展史为研究对象,通过对20世纪《红楼梦》文学批评发展史的梳理、概括、归纳,探讨这一发展过程中各种批评话语所具有的历时性与共时性的关系,分析《红楼梦》文本所反映出的多义性的创作主旨、多重性的人物性格、多维度的叙事结构、多元化的审美意蕴和多样化的语言表达,从而揭示出这部经典小说的文学性特质。
这里涉及了所谓“文学性”的问题。文学作品与历史著作、哲学著作等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具有这种“文学性”,文学研究说到底就是要揭示出文学作品所具有的这种“文学性”。那么“文学性”究竟包括哪些内容呢?其研究方法又有什么独特之处呢?文学活动是人类的一种特殊实践活动,是用艺术的方式关照把握主观与客观世界。因此,这种“艺术方式”应当就是“文学性”的主要内容和主要研究对象,创作主旨、人物性格、叙事结构、审美意蕴和语言表达则是“艺术方式”的具体展开。由此看来,本书的研究对象的确是对《红楼梦》“文学性”的探讨和总结。
本书根据研究对象的具体内涵,采用了相应的研究方法。特别是对于具体问题的分析和阐释,更多地借鉴了当代西方文艺美学的方法。如运用结构主义的方法来设置全书的逻辑系统。任何事物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结构,这个结构的内部由许多部分构成,各个部分之间构成具体的结构关系。按照结构主义方法,本文就由“创作主旨”“人物形象”“叙事结构”“艺术审美”“语言表达”五个相对独立的系统组合而成;而在每个相对独立的系统组合之中,又由几个级次更低的系统组合构成;总体结构中套有中层结构,中层结构中套有低层结构,从而形成了一个紧密联系的严密整体。在“艺术审美”层面,根据对象涉及的内容按照结构主义方法将其梳理为“意境探微”“创作理念”“审美趣味”等多质多层次的系统组合,形成了比较严密的逻辑整体。
自《红楼梦》问世以来,人们对其意义的诠释就从未停止过。正如诠释学理论所主张的那样,在读者与文本的互动中,《红楼梦》的意义被不断发现、不断丰富、不断扩大、不断更新;同时不可否认,也时被误读或扭曲。只有那些具备了最为充分条件的诠释者,才有可能对其作出全面、丰富、准确、深刻的诠释。
作为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具有十分广阔的诠释空间。这种诠释空间的形成,首先取决于作品本身艺术生命力的永久性、所含信息的多样性以及思想内涵的丰富性。但是,这种诠释空间又不是无限的和不确定的。一方面,文学作品一经创作出来,自身便具有了历史客观性,这种历史客观性包含这样几个因素:一是固定的文本形态;二是作品文献史料、典章制度等方面的规定性;三是作者所处社会环境的历史客观性。作品所表述的形象、所蕴涵的意义都无法摆脱这些因素的范围和限定。从另一方面来说,这种诠释空间能否被充分发现和挖掘,还取决于诠释者的审美能力、艺术悟性、人生经验、历史知识、逻辑推理以及哲学思想等诠释能力。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对同一部作品的意义之所以会产生种种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诠释,并不是因为作品文本发生了变化,而是诠释者自身主观因素有着许多差异,甚至是巨大的差异。
本书在具体分析过程中,始终以诠释学理论为指导思想,对于诠释的困境、诠释的分歧、诠释的维度等方面着力进行分析,充分考虑《红楼梦》文学批评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各种元素以及细微变化,力图得出合乎客观的符合实际的结论。实际上,对于《红楼梦》主题的不同认识,正是具体的接受主体在不同的批评视域之下形成的看法。如“索隐派”的牵强附会、“新红学”的“自传性小说”、社会学的历史批评等,均是接受主体与批评视域不同所导致的结果。
《红楼梦》最突出的成就之一是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己卯本《石头记》第十九回有一段夹批:“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我想,不仅宝玉如此,黛玉、宝钗、凤姐、湘云等,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些人物形象无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作品中,都未曾出现过。但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可见小说作者功力之高超,本书从多个方面总结了前人对这一问题的探索,美学批评、社会学批评、神话原型批评和精神分析批评等方法从不同的角度作出了回答。如运用原型批评的方法对《红楼梦》人物形象进行探讨,研究文学与神话等原始文化的关系,深入发掘小说建构的统制全篇的神话系统,以及人物形象所产生的神话渊源,从而使人物形象获得了巨大的内在张力,使小说题旨得到了远古意象的回应。心理学与文学的交融极大地拓宽了人物形象的精神空间和心理内涵,因此运用精神分析法对小说人物内心世界进行深入发掘,成为红学界不断追求新的理论维度阐释文学作品的大胆尝试。
小说这种文体最本质的特点便是要讲述一个故事,于是,叙事便成为其主要的表现方式。关于叙事学,无论是定义为“关于叙事作品、叙述、叙述结构以及叙述性的理论”,还是“人们有时用它来指称关于文学作品结构的科学研究”,其共同之处是都强调了对“叙事结构”的关注。本书运用叙事学理论对20世纪《红楼梦》文学批评史的叙事结构系统进行了具体分析,将其归纳概括为“线性结构”(包括单线、复线等具体方式)、“网状结构”(包括多线结构、网状结构等多种方式)、“表层结构”(包括章节、人物与情节等结构方式)、蕴含结构规则的“深层结构”(包括对称结构、时序结构、天人对应结构等诸多方式)等。
本书的立足点限定于《红楼梦》的文学批评史研究,之所以作出这样一种限定,是想充分确定《红楼梦》的文学本性,用文学的眼光来审视这部文学作品。这本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然而在有些人看来,这算不得学问,也算不上“红学”。只有研究所谓的“曹学”“版本学”“脂学”和“探佚学”才是真正的“红学”。这种观点实在是有些本末倒置。不可否认,由于每个研究者的知识结构不同,研究兴趣不同,选择的研究重点也就有所不同。但研究文学作品的首要任务是研究其文学性,因此一切研究应以此为出发点和最终目的,则是无可怀疑的。
人们常说,20世纪有所谓三大显学,即“甲骨文字学”“敦煌学”与“红学”。严格来讲这一说法并不十分准确,因为在20世纪的最后十年,情况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就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来说,人文学科被逐渐边缘化、冷处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应用学科。其外在原因是社会价值观念发生了重大变化,内在原因则是学科自身存在一定不足。就“红学”来说,学术视野不能有效拓展,长期纠缠于那些老生常谈,以至于种种奇谈怪论堂而皇之地粉墨登场,势必导致人们对“红学”的不屑甚至反感。让人感到欣慰的是,即使在这种情形下,仍有不少年轻人坚持自己的追求,因为他们坚信,一个正常的社会、一个历史文化悠久的民族,人文科学的研究不仅是必需的,而且应当是首要的。车瑞博士便是持这种信念的众多年轻学子之一。
车瑞博士曾在广西民族大学师从我的师弟冯仲平教授攻读硕士学位,具有极好的理论素养。2007年,她考到山大,随我攻读博士学位。三年期间,她在核心刊物上发表了数篇质量较高的论文并出版了相关论著。本书是在其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的。希望车瑞博士能够继续坚持自己的学术追求和学术理想,不断有新的成果问世。
2012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