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之后
《微物之神》
小时候,他和月月曾在悲抑无奈中离家出走,跑到山上游荡了一个晚上,因为那天他们都在家里挨揍了。在传统宗法社会里,饶是贾宝玉被打得死去活来也得忍着,他们倒是说走就走。月月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现在,读着印度女作家阿兰达蒂·洛伊的《微物之神》,他又想起那桩犯傻的事儿……算了,不提也罢,他的故事不会比书上的更精彩。在洛伊的小说里,“出走”不仅埋下了故事契机,也是一个反抗性隐喻。
二十三年前那个暴雨乍歇的夜晚,年仅七岁的双胞胎兄妹艾斯沙和瑞海儿跟大人玩了一手离家出走,他们还带上了从伦敦来的表姐苏菲默尔——恰克舅舅与白人前妻的女儿。孩子们悲愤的感受放大了事物本相(其实只是一点小事让心乱如麻的母亲训斥了一通),可是真正的大事儿却阴差阳错地撞上了。这个“反抗”的游戏寓意深长,其代价之惨痛足以成为一种历史记忆,当孩子们的小船驶近那个废圮的“历史之屋”,竟无意中踏入了一片禁区。透过年幼的逾越者羸弱的身影,人们窥见了另一对逾越者脆弱而渺小的命运。
苏菲默尔落水身亡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释出想象与虚构,嫉恨与偏见。这个“亲英”的古老家族毫不迟疑地将贱民维鲁沙押上了祭坛,因为真正闯入禁区的逾越者是维鲁沙和双胞胎兄妹的母亲阿慕,一宗私情很快变成了谋杀证据。接下去的事情更是诡异,一桩并非事先策划的阴谋居然打理得熨熨帖帖,老处女宝宝克加玛,昏聩腐败的警方,还有工厂主恰克和左右工会运动的皮莱同志,所有互相钳制的各方势力迅速结成了共谋关系。这是喀拉拉邦民主运动与种姓制度的和谐社会,在历史和文学都已被商业征召的时代,传教士文化与草根传统合力打造着后殖民时期古怪的世道人心。
其实,挑战“爱的律法”并非多么有新意的主题,不同阶级或是不同种姓间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早已屡见不鲜。让他深感震撼的是回应挑战的家族势力和社会习俗,面对阿慕和维鲁沙隐秘的边缘人生,所有傻里傻气的角色一并嵌合成秩序的防火墙,这整合的魔力几乎是出于本能的生物性反应,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洛伊的叙事手法相当别致,书中采用了一种少见的回旋式结构。开篇即从二十三年之后讲起,双胞胎兄妹重回故里不能不面对自己当年所扮演的角色,不能不一再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时间的河流被切割成一个个记忆与幻觉的片断,这样重新归置到不断闪挪的情节之中自是放大了思忖的意味。当初他们在姑婆宝宝克加玛的教唆下向警方做了伪证,早晚要面对灵魂的自我拷问。但是,这里丝毫没有撕肝裂肺的描述,那些灵动的字里行间就连苦难也带有某种谐谑之趣,作者眼里的渺小就这样颠覆了崇高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