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清韵
不止一次看到过,旗袍轻着的女子,在时光的碎影里,在氤氲的怀旧中,盈盈一水般穿尘而来。
这一幕,应该是罩在一片舒缓而蓝调的音乐里,有木地板、留声机、旧藤椅,还有如水流动的锦丝绸缎裹着一个个清秀的旧时女子,踩着江南湿漉漉的雨巷,抖落一身的海棠花衣,多美的意境!
通常在那一瞬,我的视线会被定格,神情也会恍惚起来。我无法预测在她们的生活和生命里,曾经有过怎样风生水起的故事,但我却清晰看到了,着旗袍的女子,眉目之间流淌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情愫,她们一举手一投足,抑或温婉雅致,抑或羞怯惆怅。可不管她们以怎样的姿态行走在尘世里,当我的目光和她们的目光交集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我注定走不出那一抹属于旗袍独有的情致,从而不忍挪动我的双脚,更不忍移开我的视线。
依然忘不掉第一次看王家卫《花样年华》的情景。影片里,身材高挑的张曼玉在狭窄幽深的巷子里,印下一叠风情万千的背影。一件件迷醉人的旗袍妥帖地裹在她的身上,恣意绽放着屏幕内外美轮美奂的丰韵。就在那一刻,面容清瘦且身材不修长的我竟然狂热地迷恋上了旗袍。有一段时间,那种迷恋,带着很深的小欢喜和几分怯怯的羞态,犹如一朵盛开的青莲,枝蔓缠绕着、攀爬在整个心房。
所在的小城不大不小,繁华喧嚣的经二路上,商铺林立到也会让所有爱美的女子在每家品牌店的穿衣镜前各得其所,小城的女子也会风采照人,也会婀娜多姿。不过,旗袍并不是这座城市的主色调,平日里,街面上很少见到旗袍专卖和穿旗袍的女子。尽管如此,我想拥有一件旗袍的欲望始终未减。那日,外出办事,路过经二路和红旗路拐角处,一个叫作“老上海”的旗袍店映入眼帘,自然要进去看一看的。店面不大,装修得简单而雅致,透过宽大的、被绿萝花架缠绕的落地窗,可以瞧见一件件真丝旗袍套着一层塑料袋,被挂在货架上或叠放在方格子展柜里。货架和柜子是木质的,只涂了一层清漆,清亮明澈得连木头的纹路和接茬都看得一清二楚。衬着柔和微黄的荧光灯,几个女人正在试穿旗袍,淡雅的颜色,流畅的线条,一下子就把中年女人的风韵勾勒出来。忽而,我的心也柔软起来,那熨帖丝滑的质感和不沾尘埃的清韵,裹着清瘦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想到无法抑制时,不顾身材娇小的缺陷,相中了一件,粉色绸缎,顺着前襟斜着绣了一朵硕大丰满的荷叶,领口和袖口手工缝制的蕾丝花边,如蜻蜓点水般的精致。最上眼的是那一排蝴蝶盘扣,轻巧玲珑,很是心仪。问了一下店主,也不贵,便美滋滋地带回家。镜前,一遍遍赏着虽然没有闭月羞花的容貌却有着玲珑身材的自己,兀自沉醉。后来由于职业的缘故,这件让我心仪的旗袍,也只是偶尔在假期里从衣柜里拿出来,秀几下,等过完假期,又安安静静地归到属于它的角落里了。
很快,夏天过去了,街上穿旗袍的女人也少了,可骨子里,对于旗袍的衷情却始终在我心底盘踞着,不曾淡去。一天,闲来无事,打开电视胡乱换台,忽而撞见三十年代的旧中国,在一片又一片的风云叱咤和情仇爱恨之中,有多少旗袍女子,为了生活和梦想,甚至为了拯救苦难的民众,穿梭在大上海的霓虹灯下,演绎了多少场从身体到灵魂的颠覆和重生?君可知,那一件件旗袍,或素净或张扬,或端庄或妩媚,到头来,却都是旧中国的女子们,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裹不尽的心结!
这样的故事见多了,也渐渐悟出一条规律来:新中国的导演们,似乎只需要一个清丽优雅的女子、一个才貌双全的男子,外加一件件靓丽的旗袍,随之,一段段风生水起的旧时光便弥散在一幕幕风尘往事的画卷里,慢慢铺陈开来。其实,我想说,除了故事,吸引我的,终究是银屏上各色式样的旧式旗袍,细密的针脚,浓艳的色彩,还有令人爱不释手的图案和花色,从条纹到格子、虫草到梅枝,尽显精致和高贵。至于颜色,更是异彩纷呈,藏青、猩红、鲜绿、绛紫,纷繁到惊艳,仿若一段时光被倾了城,倾了色。
由于对旗袍的热爱,我一度迷上了老电影,尤其是女主人公成熟丰满的身体也被一件件旗袍紧紧包裹着,演绎出与爱与情有关的故事,那种深深的欢喜是言不由衷的。我甚至想着,一定是旗袍,让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从擦肩而过到顾盼传神,灵犀一点的情愫,使他们几番刻意相逢,然后是英俊潇洒的男子带着心仪的女子,约会在春花烂漫里,偎依在夏夜舞曲中,缠绵在冬雪夜归时……而屏幕下的我,很清晰地看见了,着旗袍的女子,幸福的脸庞衬出一圈楚楚动人的红晕出来,甚至连呼吸和心跳也是炙热的。
记得曾经两次到上海,徘徊在张爱玲故居前,那是一座被青藤爬满的二层洋楼。去之前我就在想,一定有很多她笔下低沉缠绵的故事在这里留存,故而我想在那丝丝滑动的留声机传出来的老调里寻觅。然而最终,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只是怔在那里,我的耳朵、眼睛、身体,还有思想,在整栋楼里弥散而出的浓烈书香和斑驳流年里漫无目的地游走着。透过散漫的思绪,我清晰触摸到了,这略微叹息的调子里,罩着那个绝世孤立的才女。她的紫檀雕花的木柜子里,整齐排放着一件件青花瓷布衣的、藕色镂空花纱的、蜜色真丝的旗袍,如同一道与世相隔的屏障,让她笔下繁花似锦的旧上海,在我眼前不停地轮回和辗转。
很多年后,当我在某处,每每遇上老式的木箱子,或者听到老式留声机里流淌而出的那种低沉深情的老调时,总会感慨万般。是哦,这些旧物件和老调的背后,那年那月的情怀和忧伤,如同一道很深的印记,被镂刻在岁月的额头上,令人沉迷和回味。以至于后来,我徜徉在苏州城幽深的巷子里,看到一个个身着旗袍,打着油纸伞的靓女子,行走在青石板上,清新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时,总要停下来,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直到那一袭背影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昨夜,我身居的小城,寒霜漫天。晚饭后,和江南的朋友聊天。她说,午后,一个人去了西塘,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步子散漫而轻盈。当她走到白墙青砖的高墙跟前,一扇褪了色的旧铁门呼啦一下开了,开了半扇。透过不大不小的缝隙,恰巧看到里面一个华发如丝的暮年老太,带着老花镜坐在院子里,从箱底翻出一件尘封太久的旗袍,她小心翼翼地抖开,小心翼翼熨平衣角各处的褶褶皱皱,然后轻轻晾晒在墙角的背风和阴凉处。那墙角,错落有致的竹竿搭成的藤架上,爬满了丝瓜花或豆角蔓,风儿轻轻吹着,旗袍散着霉气的光泽,苍苍凉凉。
这一刻,你一定和我一样,看到了老太太唇角泛起的叹息,抑或还有从她眼底满溢的某段流年,暗香涌动。
与埙相拥
我是早产儿,长到四五岁了,还一直体弱多病。多数时候,伙伴们出门玩耍都不愿意带上我,他们主要嫌我胆子小,动作慢,嗓门更小,玩起来没劲头,而且由于过于瘦小,身子骨轻,一碰就摔倒,还要哭鼻子,算是比较的烦人。
有一回,邻居二毛和狗剩哥他们准备去沟里打猪草。我当然知道,打猪草只是掩饰,主要是下沟里的小河里玩耍。河里有贝壳、小鱼,还有青蛙,可以烧着吃。晌午饭后,二毛来喊堂姐,两个人表情神神秘秘,嘴里嘀嘀咕咕,还眉来眼去,打着手势。
我知道,他们是怕我撵过去,想悄悄溜走。可我还是看见了,跟了几步,二毛伸开手臂挡住我,压低嗓门吓唬我说,河边的长虫和癞蛤蟆,多得很,一不留神就爬你脚上,还去不?
我打小就怕这两样东西,二毛这样一说,我赶紧将腿缩了回来,使劲白了二毛几眼,鼻子里“哼”了几下,不去就不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堂姐和二毛一溜风似的走了,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踢着石子,闷闷不乐。
我爷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悄悄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说,等下次下雨了,爷给你捏个泥埙,准保他们都一个个眼红,不找你玩才怪呢!
一场雨后,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腥味,我爷从地里回来,蹲在后院里,果真给我捏出了几只,形如小鸡、小狗、小鸭、小猫的模样。搁在嘴边,能发出断续的声音,说不上悠扬婉转,却也响亮悦耳。其实,那会儿,懵懂的我似乎更在意其乖巧可爱、玲珑精致的形状,活脱脱的,很是诱人。
过了几日,我用两颗水果糖换来了二毛和秀秀来我家院子玩耍。厢房里,奶奶带着老花镜坐在织布机上忙活着,一只木梭子在她手中来回传递,两只脚不停踩着脚踏,待夕阳西下时,奶奶胸前铺就开来一片五颜六色的格子布,似墨染的画布。我们玩累了,坐在院子的房檐台上休息时,隔着敞开的门,可以看见奶奶亲手织染的花丝线一绺一绺顺着织布机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她的身子随着梭子前后左右很缓慢很有节奏地倾着,脸上漾出平和安宁的笑容。当我的视线落在机架上那些颜色好看的花线上时,突发奇想,一再央求奶奶也给这几只所谓的埙换上新颜。奶奶拗不过我,只好解下身上的织布绳,找出剩下的染料瓶子,耐着性子,给涂上红嘴、蓝眼、绿冠,身体其他部位再配上别的彩色,漂亮至极。
我自然非常欢喜,只要出来玩,就把这几只泥埙挂在脖子上,满村子挑人多的地方转悠,还乘人不注意憋着气使劲吹几下,很快,从公鸡的大嘴巴处就慢慢悠悠地渗出来虽然不搭调却很响脆的声音,引得同伴远远近近一窝蜂而来,围着我,眼巴巴地瞅着我手里的精致玩意。我在他们极其羡慕和眼馋的神色中,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优越感和自豪感。
时隔十几年,我见到了真正的埙。那是1991年的冬天,临近毕业,我在西安自行车厂搞折弯机设计,每日黄昏,会从玉祥门绕到汉城路坐59路车回咸阳。连续几日酷热难耐,我们设计组几个人相伴,一起绕着城墙根的阴凉处走。远远的,一阵浑厚苍凉的声音夹杂着丝丝热风传来,声音钝钝的、低低的,仿若要穿透人的五脏六腑一般。不由得驻足停下,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亭子的石凳上,一位垂暮老者,两手托起一个类似于大肚弥勒佛一般的泥瓦罐,他阖上睛,神情专注地吹着一首我不曾听闻的曲子。后来,我知道了那首曲子叫《追梦》,而他手里的东西,名字叫作“埙”。
那才是真正的埙,一只深褐色的、光滑饱满的陶质埙。惊喜之下,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跟前,细细端详,原是一只七眼埙,一个个圆溜溜的小洞眼,似一只只洞穿千年风尘的眼睛,那里面,似乎饱含岁月的沧桑与时光的沉淀。让我惊叹的是,年过花甲的老伯,脊背靠着城墙,旁若无人地吹着,好像周围喧嚣的人群与他无关。而我在那一阵幽幽怨怨的呜咽声中,仿若看到了这片绵延八百里的黄土地上,那一件件散落在尘烟里的陈年旧事,正被一只埙、一位老人,以无限深情的姿态,演绎得风生水起。与此同时,一种孤独与清寂,厚重和苍凉,瞬间摄住了人的心。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作震撼!
再后来,参加工作了,单位有一位同事,教物理的,为人谦逊而和善,除了课讲得顶呱呱外,还有一手绝活呢,尤其是泥塑功底相当不错。每每下雨天,他都要搞回来一堆泥巴,找一不起眼的角落,摊开阵势不厌其倦地侍弄着,一阵忙活后,一个大肚弥勒佛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形象极了。更有趣的是,“十大元帅”的头像也被他一双巧手给塑出来,活灵活现,人见人夸。一日,竟然自己揣摩着赶出了一件埙,他自豪地对人说,自己泥塑的埙,并不比名噪一时的秦源黑陶埙差。
那日,去同事办公室闲转,他正在侍弄那只埙,我这才有了零距离和它接触的机会。很细腻,很光滑,捧在手中,很薄,很轻,但又觉得很重很重,似乎是捧了秦人几千年沉甸甸的岁月。同事告诉我:“做这只埙很费事的,需要将特质的土陶坯定型压光后,放进炉子,炉子须是密闭的,最关键的是火候一定要掌控好,太旺太弱都不好,还需添加一些干柴火熏烤,柴火滋生出的浓烟对烧制埙来说很重要,因为浓烟中的碳粒子随着柴火的燃烧便渗入陶坯中,本色的土陶会很快便被上了一身油亮的黑肤,那属于埙独一无二的声音才能出来。”
我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宁静。末了,似乎言犹未尽:看你也是喜欢音乐之人,其实,很多时候,这埙,适合独语细吟,若和着余音袅袅的古琴,对着空谷僻径、半墙花影,让埙声幽幽铺开,都是故事呢。只是,令我十分惋惜的是,那年冬天,同事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回小城了,他下楼去对面的市场买儿子最爱吃的南瓜饼和豆腐脑。返回时,就在我们学校门口的马路上,被一辆横冲直撞的摩托车撞飞二三十米,虽然经过一周的抢救,终究未能醒过来,撒手人寰。我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看不到他的诙谐和幽默,听不到他絮絮叨叨关于埙的情愫和热衷。我只有在心里默默祈祷,天堂里一定也有一只埙,为他,低低作响。
我确信这只是初冬,有连绵清冷的雨漫天飘飞着,给人无边的寂寥和空旷。晚饭后,一本书读倦了,将身子逶迤在椅子上,冲一杯好久未染指的大红袍,点开耳麦,音乐收藏夹里,一曲曲熟悉的埙乐,在夜的帷幕下,在无边的月色里,静静弥散开来。我无法抗拒,这幽幽的呜咽声,隔着青白的屏幕一声一声传过来,那种令人难以抵挡的穿透力,像要连同那一只埙一起撑破似的。我还是不懂音律,更谈不上吹几口,却依旧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一次次深深陶醉着。这种状态很多年了,我甚至觉得,假如有一天,我老了,耳背了,再也听不到它们,会有怎样的失落和怅惘?比如此时,我就泡在雨夜里,泡在埙声里,大地是安详的,我是沉默的,沉默到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听着《凤竹》《知音》《睡莲》……这些不知听了多少遍的埙曲,带着细碎的深情,一点一点浸入到我的心窝深处,那一些在心底里洞藏太久的故事,硬生生地被唤醒。
许是过了浪漫婉约的年纪吧,愈来愈懂了那独特的、略带沙哑的声音里,似乎在诉说着一段段久已湮灭的历史陈迹:大漠孤烟、夕阳西下、树风酒旗、思乡游子、痴心情人、伤别友人……这些在埙声里早已留下烙印的人间百味、前世今生,都是文人墨客心中永远难以卸掉的情愫。
你听!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如是说。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
纳兰性德如是说。
……
嗯,一定还有很多与埙有关的诗句,让我一边沉溺在埙的呜咽里,一边搜肠刮肚去寻找。你听,那苍凉的、悠远的、缠绵的、幽怨的埙声过后,我仿佛看见,有人站在窗前,借埙还魂,好像只有在这埙声里,才有了水边繁茂的蒿草,有了空山无边的清寂,有了窗下伊人的思念,甚至有了人在埙声中渐渐老去的传说。难怪贾平凹老师在《废都》里写道:“我喜欢埙,它是泥捏的东西,发出的是土声,是地气,上帝用泥捏人的时候也捏了这个埙,所以,人生七窍有了灵魂,埙生七孔有了神韵。”细细思量,真是精辟,不愧为大家,把埙与人之间藏在灵魂深处的一场私密对话勾勒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
一种姿势听久了,会有腰酸背痛的感觉,换了姿势,继续听,一直听到枯藤、老树、昏鸦、断墙,一幕幕在我眼前交相辉映。那一瞬,我的泪水与埙声一起流泻开来,不停地问自己:只是一只埙而已,何以将虚无缥缈的玄音,寄托在最为朴素的泥土之中,灼土成埙?而待回过神时,风儿停了,鸟儿歇了,忙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沉睡中,除了埙声和雨声,尘世间一片万籁俱寂。我不觉叹道:谁让我们终是俗人,总想在无字的曲中,寻找一条弯弯的小路,进出自由。就像此时,我在夜的帷幔下静坐,忽而蠢蠢欲动,想拥有一只埙,随意乱吹,即使五音不全,难成曲调,姑且听一听,它发出的声音;嗅一嗅,那一缕远古的味道,也算无憾吧!
明月照我心
【1】
晚饭后,一本书读倦了,我通常会依着窗户朝外瞥几眼。
连续几个夜晚,眼见窗外的月色越来越明澈,才忽而惊觉,哦,又一年中秋将至。这月儿像长了脚丫似的,在院子的几座楼宇之间时隐时现,不一会儿,便挂在街边的树梢上,俏皮地眨着眼睛,一缕满满的清辉从树的罅隙里洒落,给人无限温暖和清宁的感觉。
一直以来,我是很欢喜这一城浓浓的月色的。自然会在暮色下沉时卸下一身的烦冗和琐碎下楼,一个人走上那条长长的河堤。
和喧嚣的街头巷尾相比,秋夜的河堤公园是安静的,潮湿的。沿着河堤行走,一只只蛐蛐儿在草丛里、树荫下,不厌其倦地叫着。这叫声越来越稠密,叫得小城的秋天也似乎越来越明晰了。
披一身月色行走,亦是我向往了很久的一件事情,可以沐浴月华如水的清亮,触摸月上心头的清婉,而无论哪一种,都会使人莫名惊喜与感慨。比如此时,我就站在蜿蜒绵密的渭水边,两岸高楼林立,月光潋滟,万家灯火正当时。若是盯着多看几眼,那一盏盏灯火和一弯弯月色里满溢的温暖与温情,足以洗去人一天的劳顿和倦怠。
怎么不是呢?在我的小城里,月儿最圆、最亮时,正是中秋团圆时。这团圆的浓浓心意,少不了月饼的衬托。和小城耳鬓厮磨20多年了,眼瞅着礼盒里的月饼越来越精致,古老的中秋越来越富丽堂皇。只是,那月色里的厚重却愈来愈黯淡了,倒是记忆里一些与月有关的文字,每每赊来把玩良久,总有难以释怀的感慨。感慨那似乎专为情爱和思念而生的旧年月色里,有人在洒满月光的窗前,两只温暖的手掌彼此攥紧半生半世;有人的情书皱巴巴的像件旧衣裳,在月光下,黑色的零星字句,敲打出一处相思两处闲愁的怅惘;有人在异乡,默默打包堆积在一起的思念和牵挂,细心用礼盒装好,隔着千山万水邮递而出;还有人默默地、不声不响地走开,仿佛自己从来就没走进过那浓得化不开的月色。
夜幕沉降,小城褪去一天的繁复和喧嚣,渐渐安静。抬头看,清月如钩,星河灿烂,一个人,消磨在这一地月色里,一种难以掩饰的孤独和怅然瞬间席卷了我。与此同时,那些在月色里浸泡的怀旧思绪,从墨间醒来,成为月光下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
【2】
“月亮进来了!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
这是我早年读的贾平凹老师《月迹》中的一段。记得初读时,一股暖意如涓涓溪流滑落心底。是哦,在老师的记忆深处,故乡之月承载着儿时的欢乐无限。那会儿,月亮是会行走的。行走在镜子里、杯子里、院子里、桂树上、河湾里,当然,更在老师心窝里。我一定能够想象得到,待他搁笔时,一幅月色朦胧,恬静静谧的月之水墨正在纸上跳跃呢!
后来,读老师《树上的月亮》,又是别有清韵。可不是?“月亮已经淡淡地上来,那竹在淡淡地融,山在淡淡地融,我也在月和竹的银里、绿里淡淡地融了……”浸在这样的月色里,我相信即使再粗俗的人,也会在月色里沉静起来。而先生《夜在云观台》中的月,则填满一种脱俗的禅味。尤喜欢老师“独坐在禅房里品茶。新月初上,院里的竹影投射在窗纸上,斑斑驳驳,一时错乱,但竿的扶疏,叶的迷离,有深,有浅,有明,有暗,逼真一幅天然竹图。推开窗便见窗外青竹将月摇得破碎,隔竹远远看见那潭渊,一片空明。心中就有几分庆幸,觉得这山水不负盛名,活该这里没有人家,才是这般花开月下,竹临清风,水绕窗外,没有一点俗韵了。”
是哦,这禅房赏月,品茶,观竹,细细品读,几分宁静,几分淡然,又几分豁然!
读完这些字,我的眼前,也忽而浮现出幼小时中秋之夜的情景来: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还有叔叔和婶娘们一起围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石凳上,一只白净的瓷盘里放着六块月饼。盘子旁边,是奶奶奉供的香炉,香头处星火缭绕,艾蒿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这是奶奶自己制作的土香,那香味,驱走了蚊虫,也驱走了邪毒。大人们说说笑笑,闲话家常,我们七八个孩子,关心的是盘子里的月饼,一个个安静等着月亮下去的时候,就可以分月饼吃了。
经年之后,当我离开老屋,它再一次悄悄地爬上了树梢,爬上了窗棂,爬进了我的心里时,我豁然开朗:原来,这头顶的明月,即便再经历无数次的月亮盈亏,即便再远隔万水千山,储存在心里的那一盏白月光,也会牵着漂泊的游子缓缓而归,这只“脚”呀,趟过海角天涯总能寻觅到亲人的足迹!
【3】
“一张比一张离你远。一张比一张荒凉,检阅荒凉的岁月,九张床。”
读懂余光中这篇《九张床》时,我已为人妻为人母。依然记得第一张床在西雅图的旅馆里,面海,朝西,而且多风,风中有醒鼻的咸水气息;第二张浮在中秋的月色里。听不见海,吹不到风,余老在那一片月光里,想起儿时的天井和母亲做的芝麻月饼,想起旧院里轻罗小扇的闲适,更想起重庆、空袭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京……直到曙色用一块海绵,吸干一切;第三张在爱荷华城。林中铺满清脆的干橡叶,另一季美丽。最让我唏嘘的是第六张床,虽然是柔软的席梦思,但他睡着并不踏实,他在“月色如幻的夜里,有时会梦游般起床,启户,打着寒战,开车滑上运河一般的超级公路。然后扭熄车首灯,扭开收音机,听钢琴敲叩多键的哀怨,或是黑女肥沃的喉间,吐满腔的悲伤,悲伤”;而最后的第九张床,他与死亡擦肩而过,庆幸自己还活着,床在楼上,楼在镇上,镇在古战场的中央。他一遍遍怀想:“想此时,江南的表妹们都已出嫁,该不会在采莲,采菱。巴蜀的同学们早毕业了,该不会在唱山歌,扭秧歌。母亲在黄昏的塔下。父亲在记忆的灯前。三个小女孩许已在做她们的稚梦,梦七矮人和白雪公主……”我清晰地看到,这梦幻般的希望滋生于一片月色深深中,他的眼底,一只膨胀到饱和的珠母,将生命分给生命。
如今,再读《九张床》,一张比一张觉得凝重和怅然。我在叹息,余老漂洋过海不知经历过怎样的繁华和落寞。他的内心深处,每张床,都浸满了对于故乡的怀念,乃至于我也在想:若有一日,枕一张飘在异国他乡的床,是否自己也可以一伸手,便可握住李白诗里的月光?
想归想,我又何尝不眷恋这一地月色呢,它们如一曲良宵引,唤醒多少我年少的回忆?比如每到月圆时,村子里的疯子八爷,满身脏兮兮地坐在皂角树下,叼着一根旱烟卷,星星点点,明明灭灭,他在对着月儿兀自絮叨一段让人耳朵都能生出茧子的故事。全村人都知道,八爷在絮叨那个偷偷跟着瓜客弃他而去的女人;还有老屋的木格子窗,大红窗花的缝隙里,奶奶就着一盏煤油灯,给刚学会走路的小堂妹和小堂弟讲狼和羊的故事,我和几个稍大一些的堂弟、堂妹,坐在厨房的门槛上,在月色里眼巴巴地等待秋收的母亲和婶娘们。一口大铁锅里,奶奶熬好的米粥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可月色越来越明亮,母亲和婶娘们总不见归来,弟妹们等得不耐烦了,索性就着月光,背着唐诗,写着唐诗,唱着和月亮有关的歌谣……
这一幕,早已不复存在,可我却深深念及。或许有一天,我成为一堆白骨,我的儿孙们,也和我一样,迷恋这一窗的月色。
【4】
月圆夜,独坐,心中会有很多写字的冲动和欲望的。可执笔,总有一种难以触摸的恍惚感清晰存在。恍惚过后,心底涌动的惦念和牵绊,会像雨后攀爬在墙角的藤蔓,疯了一般地滋长。我一支拙笔,难以抒尽一腔的情怀和感叹。坐卧不安时,又起身,来到窗前。窗外的月光依然很明净,只是,比肩林立的高楼时而将它遮挡得只剩半面妆,我使劲张望半天都觅不到一片月儿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不留神,那弯弯的模样,又会在窗前探头探脑地飘摇而过,一份明澈和轻柔拂了我满身满眼呢!
待心绪稍微安静,又一头扎进一篇又一篇的墨香里,念及那些熟稔的、亲切的,被烙上月痕的词赋雅韵。你看,盛唐的月亮从渭水岸边升起来了,白衣飘飘的李白站在灞桥上,端着酒杯,跟多情的月亮对酌,醉了后,唱着“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沉沉睡去。
当然了,我是喜欢李白的,在其众多的诗文里,关于月的很多。有美丽如画的“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也有妇孺皆知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更有流传万古的“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细细读来,这些诗句背后,似一幅温暖幽静的水墨画。画中人,或闲适,或深情,但都喜欢踏月而归,望月抒情。
友人说,诗文里的盛唐,其月色明丽绚烂,活色生香。比如强悍如男的公孙大娘月下舞剑,英姿飒爽;胡姬月下曼舞,婀娜多姿;至于那张旭在月下狂草的潇洒,就更让人神往了。这盛唐的月,若一步一步靠近,一步一步观之,犹如玉盘明镜,照亮了一个民族的盛世和泰,也滋养了一个民族的文明昌盛。
相比之下,宋时的月,大抵是受东坡先生影响颇深的缘故吧,总觉得,那月色一直在居士的酒樽里飘忽不定。你瞧,他洒酒祭月,中秋夜多了几分凄清和寂寞;他对月抒怀,那弯弯清月,又幻化成漂泊天涯的游子一双又一双浑浊含泪的眸子。若你再随着我一路追逐,还会看到:宋时的月,洒在李清照的庭院里,她漫步其中,举首望月,唇角微微叹息,挡不住的落寞落在西风里;会看到林逋隐居孤山,梅妻鹤子,推开窗,也只望见西湖哀婉的月影;更会看到,岳飞仰天长啸,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战乱之中,将士营帐外的月亮也只剩下悲壮的血与泪;至于之后的宋徽宗被金人俘虏,在荒远的五国城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后一个中秋,他遥望中原故国,那月亮一定是浸泡在泪水中的碎片。很显然,宋时之月,成了清寡文人盛放孤寂、没落、忧愁、悲怆心灵的栖息之所。
夜渐静,有些凉意,踱步窗前,欲掩上半扇,却正好和挤进来的月色撞了个满怀。那一瞬,内心深处陡然升起一股热望:若垂暮之年,睁开混沌的眸子,抬起僵硬的胳膊,捉一弯月色于掌心里摩挲,直到那月色被揉搓成一块一块。这一块写满人间褶褶皱皱的故事;那一块,暂且空白。待月圆时分,我泼了墨,学着古人的模样,侍弄一番辞赋与风雅。这种可能,尚且还是有的吧?
荷花开欲燃
居所坐落在渭河畔,对岸不远处有一人工围起来的小湖,形椭圆,一绺灰色石板直达湖心,小湖便被分成了两半。湖心建有一精致的亭阁,不大,配有石凳、石桌,供人休闲之用。
盛夏黄昏后,若是老公赋闲在家,总要相携去那一处溜达溜达。因为是新修葺的,游人并不多,偶尔能见到个别垂钓者端坐湖边,长长的鱼竿下,一副悠然安详的样子。我从他们身边轻轻走过,心里在想,钓鱼钓的是心情,或许他们和我一样,只是因为贪恋和安享这一处远离喧嚣的角落里独有的安静和清凉吧。
湖的四周,有成片成片的青草地绵延缠绕在弯弯曲曲的青石小路两边,岸边垂柳依依,轻舞飞扬。继续前行,行至一个大转弯处,忽而看到湖面由开始的狭长变得豁朗起来,衬着天边的一抹斜阳,散落在河堤公园的荷池,一块一块地把小湖围得严严实实,池子里的荷花,随着微凉的风儿正摇曳生姿!风过处,暗香涌动……
记得曾经跟很多朋友都说过,北方的荷虽然没有南方的荷开得那般楚楚动人,娇羞堪怜,却也是每年这个时候最让人怦然心动的一抹好景致,此时实实可窥一斑。
若静心赏荷,此处便是最好的环境,总觉得这儿的荷很安静,比不得闹市公园里迎头攒动的荷妩媚。你看,它们默默含笑水边,背靠背,手牵手,衣襟相连,亭亭如盖,伸展着碧绿的叶子,安详而平静地摊开身子,铺在水面上。
若无风无雨,这满池的荷会显得格外的幽远和宁静,引得不多的路人目光追随着这一片片荷叶在绵延不绝的河边一寸寸地远去,于是,这一处小小的荷塘,竟无边地开阔起来。
我耐不住这圣洁之花的诱惑,终于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细观莲茎,无枝无蔓,婷婷袅袅,再看,正和她的芙蓉遮羞撞了个满怀,那密密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花儿朵儿,有袅娜地绽开笑颜的,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各显其韵!由于刚下过雨,偶尔还有一滴滴水珠停落在荷叶上,调皮地打着滚儿,真是一池绿水荷婷婷,暮色含烟萦客怀。浅唱轻吟仔细裁,粉荷摇醉路人心!
别看小湖不大,荷的花色并不单一。你瞧,跌入我眼底、落入我怀中的是一棵棵清莲,一株株素花,或红,或白,或仰视,或斜飞,清波翠盖,犹如繁星用醉眼偷窥无尽的碧空。远远望去,还有一簇簇的睡莲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一抹斜阳正闲散地罩着其娇小柔弱的身躯,而它们用一种安静平和的眸子注视着来往的路人和飘过的尘埃。
不由得弯腰低眉,整个人贴上去,近乎贪婪地张开全身的毛孔,任那幽幽淡淡的清香徐徐渗入我五脏六腑。一瞬间,我的鼻翼间,视线中,尽是饱满的、丰盈的嫩黄色的花蕊,从或洁白或殷红的花瓣下一点一点地露出来。一阵清风徐徐而来,荷香更浓郁起来。若回身望去,荷叶丛中间或目睹鱼儿跳波,偶尔又见野鸭掠水,恍若置身于水乡莲村之中,连心魂也被一抹抹幽香勾了去。
一时神清气爽,想起“无莲不成荷”来。可不是,眼前就有一只呢!那是朵凋谢已久的粉荷,黄色的花蕊渐渐褪去,细细的枝干上托起圆盘状手掌大小的莲托,当它倾尽所有的芳华过后,躲在里面娇羞的莲子开始蠢蠢欲动,露出一弯笑眉,怎么看都眼馋,曾有幸得一只,剥开莲托,青青莲子如翡翠玉卵,去外皮,洁白的莲米晶莹剔透,入口,脆生生,甜丝丝。
渐渐地,人多起来了,亭阁下,或赏花,或看书,或下棋,或静坐。也许,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只把自己掩在这一片荷香清韵之中,让劳碌疲惫的躯体得到最多的释放和回归。
归来,已是华灯初上,眼底满满的荷,怎么也驱之不散。忽而兴起,于陋室一角,摊开笔墨,和着《睡莲》幽婉深情的曲子,伏案涂鸦,纸上的荷竟也渐渐地醒了过来,踏乐而舞。
梅约大寒时
冬日里,想起看梅花,眼前总会浮现出这样一幕场景与之相称:比如,一树梅,夕阳西下,或者寒风细雨,飞雪飘飘;又比如,云野之外,一条溪流,一顶草庐,一弯清月,一扇明窗,所有这些,隐于篱笆小院,隐于一株梅花树旁。哦,不对,该是那棵梅树,隐于诗酒琴台、林间竹笛之间,遮住了那院子里陈旧的木格子窗户,且不说诗意,该是可以入书入画了吧?
这样的场景,也只是想象而已。在我的小城里,梅树多栽植于公园和人口密集的繁华小区,平常的街头巷尾,老区住户,并不多见。故而,赏梅,须早早养足了精神,出了户,乘了车,赶着人流,一番腿脚劳顿和拖家带口的辛苦,自不必说。
不过,我还算幸运,幸运之处在于我的校园里,笃行路公共教育中心的转角处,几株矮小纤细的梅树,立于宽大的玻璃窗下,远观之,有几分横窗斜疏之美。这几株梅,总是在不经意间绽放,而我也只是循着那一缕随风散落的清幽香气才感知的。最喜那鹅黄的、孕着苞蕾的花枝,似深闺里的伊人,默默伫立在草坪上,一副含羞待放的模样,惹人疼惜。
这两株小小的梅树什么时候栽的,我竟无从得知,只觉得它第一次开花是在前年冬天。犹记得当时,有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还有烁烁的阳光和梅花交相辉映,似要将这羸弱清冽的花儿点燃似的。那一瞬,很想很想停下匆忙的脚步,凑上去,细细端详一番。无奈,怀里揣着一摞子的俗事火急火燎的,哪里容得我贪恋和消磨在这清雅的花儿里,只能眼巴巴地多望了几眼,屏住呼吸贪恋地吸了几口香气,悄然离去。
之后,这两树梅一直在那里,安静盛开,阳光也好,阴霾也罢,都丝毫没有影响它与这个冬天的约会,那一树的香气,会时不时地紧紧拽着我的脚步,驱使我停下来,寻了香气而去。尤其是碰上晴好的天气,天是湛蓝的,地是白净的,梅清瘦的枝干,暖黄的花儿,是我行走在这数九寒天里一抹动人而亮丽的色彩。
友人在江南,他的笔下,江南多梅花,即便在缺雪的冬日里,那些梅,摇曳在小桥流水、亭台楼榭,或是白墙灰瓦窄窄的巷子里,丰满俏丽,清雅脱俗,自有一番风韵。我所在的大西北,即便天寒地冻,但梅花与雪相互映衬的时候并不多,那些梅花,开在清冽的寒风里,或花团锦簇,或一枝独秀,偶尔也临水曲照,倚石古拙,极尽风骨。倒是深寒料峭时的那一树树清瘦的黄梅,于湛蓝的天空下,如烟的风声里,一朵朵热辣辣地向着太阳怒放,若盯着多看几眼,便懂了这一树梅与节令无法割舍的依依情怀。
梅花开了,雪没有来,犹如心底某些藏匿的心意,没有在最美的时候打开,终归有几分缺憾,若再次遇见,总在幻化一些梅雪之事,继而会想起“何必珍珠慰寂寥”的梅妃江釆萍,这个风姿神韵玉肤冰肌的岭南才女,从《诗经》中走来,她爱梅成癖,被玄宗戏称“梅精”,在一个霜冷梅开的日子,一同踏雪尝梅的唐玄宗让梅妃即景作一梅花诗,梅妃随即信口吟出:“一枝疏影素,独抗严霜冷;早晚散幽香,香飘十里长。”“十里”两字,足见玄宗是何等宠爱她。只是,古来皇帝的爱都是没有定数的,十九载后,她和玄宗的爱以一斛珠结束,尤其是当花甲之年的玄宗新宠杨贵妃后,梅妃自然在孤绝中香消玉殒,完成了她一生如梅一样不等闲的清孤,细细想来,这世间花草亦是和人一样,有诸多相通的。
记得那一日,琐事停当,独坐案头,眼前总有一树梅,迎风摇曳,暗香涌动。继而滋生一种向往,若一场雪来,定要早早备一只青花梅瓶,好收尽那香蕊细雪,深深窖藏,待来年,启封岁华,邀三五知己,以梅蕊净水烹香煮茶,尽享风月之事,岂不美哉!想归想,可这窗外灰暗昏黄尘埃满布的,上哪里去觅得清雪一场?
守得竹林听雨声
【1】
北方的竹本不多见,偶尔有,也不是成片成片的。倒是这两年,沿着渭河两岸的园林里人工栽植了很多片竹子,百十来号,一块一块的,到了夏季葱葱郁郁,十分养眼,让人很容易想起南方青山脚下溪流旁边那一望无际的幽幽竹林。
其实,儿时,村子最南边紧靠韩家湾,下到韩家湾的河道里,有一片不大的竹林。夏日里,那片片竹林成了伙伴们纳凉游玩的好去处,碰到下雨天,伙伴们跪在林边草亭下的石台上,泥捏各种小人儿和小动物,雨声、笑声响彻了整片竹林。
不过,那个时候,稚嫩的我断然听不出千滴万滴的雨,梦瓷一般细腻而幽静打在婆娑的竹叶上的那种妙不可言,只记得,我手捧着可人的泥玩,盼着梦中的花仙子穿过林梢,微笑着披雨而来。
然而,我终究没有等到心仪已久的花仙子,而单调而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就这样的,从竹林边悄然溜走了。
依稀记得,那竹叶上的雨哦,透明而轻柔地响彻整个竹林,脆生生的。
依稀记得,雨幕下的村落,家家户户烟筒上的炊烟袅袅飘向竹林的上空,朦胧中一片静谧和安详。
【2】
长大后,一步一步远离了村庄,远离了竹林,也远离了竹林那一片丝丝簌簌的雨声。偶尔得空,会路过一些窄窄长长的庭院和深深浅浅的小巷,寂静的角落或院墙下,总会有一小片不太茂密的竹子围成一圈圈的葱郁。忽而,也会闪过一些留在记忆里的念想。尽管只有几眼,我的脚步,也总会轻了起来。
如今,我久居喧嚣的闹市,看过疏帘屏外的深沉,枕过月白的薄凉入梦,开始想念儿时那片清淡的竹林。想念至深时,曾为自己的小屋书桌上添置了一盆青翠的竹。寂静的竹,站在五月的末梢,每每瞅上一眼,那份永远的翠意便如水般地漫过小屋。
那日,去了艺术系办公室,见画师同事正在挥墨点丹青,翠生生的竹,清新的如同雨后的晨风拂过似的,养眼得很。竹林深处,一条褐色的小径蜿蜒着。当时竟然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仿若要吸进这竹子间溢出的所有清凉和淡定。
看我如此沉溺其中,同事自然心领神会,一句“拙作,勿见笑”后,我办公桌的玻璃下,自然而然的,满满的,就压了这一片竹林。
而我,时不时地,隔着玻璃,独守这片永远静止的竹林,等待一场雨,可以和我一起,竹林听雨。
【3】
五月,窗外总有落雨的时候,那雨声好像落在我眼眸下的竹林,像春蚕撕咬桑叶的声音,清脆铿锵。我甚至能想象到这样一幅幽雅而寂静的画面: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或者一处颇有韵味的亭台楼阁中,眉清目秀的儒雅之士抑或素衣净白的才情女子,隔着千山万水,安静地打坐于竹林深处雨中悠然抚琴,用同样淡淡的眼神,似踩了青砖白瓦的痴梦一般的醉人和孑然。
听得久了,忽然冒出一个可笑的念头,一块儿于竹林听雨的,也许也该有孔明吧?那个羽扇纶巾、丰神俊逸的男子,曾淡定而安然的吟着“襄阳城西二十里,一带高冈枕流水。高冈屈曲压云根,流水潺潺飞石髓……修竹交加列翠屏,四时篱落野花馨。”
这个时候,雨中的那一片竹林,是否会响起那一句句闲适而豁然的声音,他是不是一直在那里,淡看世人走过人烟弥散的渡口之后,所有的喧嚣和繁华归于安宁。
【4】
竹林听雨,细细碎碎,嘈嘈切切,似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灵动,只是,这般的清雅,后来的孔明是听不到了。浸泡在战火烽烟里的他,端坐在卧龙岗清瘦贫瘠的竹林里,细密的雨丝点缀了远山的苍茫和俊逸。即便我有心,为他构筑一座被青藤缠绕的茅屋,再也等不来他神定气闲的归来,那种惋惜是无言而落寞的!
那就来一场雨吧,落在卧龙岗里,浇灭战争的火焰,只让他听一听,释怀一下大业未成以及身心疲惫的怅然和无奈,也是可以的。
【5】
我一直相信,竹林听雨,不止只有孔明,还有苏老先生,这个举酒高吟“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诗人。你听,那一路豪放的声音,“莫听穿林打叶声,何防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何等了然!
如今,五月未央,窗外的雨绵绵不休,可我眼前没有竹林,却有一首熟稔的曲子,足以让我卸下一身的疲惫和浮躁,淹没其中。你听,那悠长的笛音,和着雨声,轻轻向我诉说滚滚红尘里过往的云烟。我的眼前,前世的孔明,后世的苏轼,一袭长衫,走过一片竹林,那被后世向往的竹林,葱葱郁郁,向天而歌;那被寂静锁了许久的雨,恣意昂然,酣畅淋漓。而我,隔着竹林,隔着历史,安静听雨,许是庆幸吧?
远去的老调
第一次亲眼见到留声机,是在20年前的上海。那会儿,夫在其企业驻上海办事处。当时正值炎炎暑假,探亲中闲来无事的我,会一个人每天坐四五站公交,七拐八拐地来到外滩,信步在海风和热浪夹杂在一起的黄浦江边,看那一眼都望不到头的江中,远如小黑点、近若大蛟龙的轮渡一艘艘地擦身而过。若恰逢一抹赤红斜阳挂在天边,衬着江面泛起一波又一波的七彩浪花,很能让人沉醉其中。
整整一个假期,我的眼眸间,浦东也好,浦西也罢,都会被高楼林立的繁华和喧嚣淹没,除了南京路上永远川流不息的有着各色皮肤的、时髦新潮的红男绿女,还有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老上海那一家家或奢华或怀旧的咖啡馆和西餐店,似乎成了这座国际化大都市有史以来就无法褪色的底片。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记得所居住的闸北区很多很多的老上海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几个耳熟能详的名字,红房子西餐厅、红宝石面包房、东海咖啡馆等,名字颇有西洋味道。其中一家名字叫作“老电影”的咖啡馆,位于老公办事处旁边临街拐角处一栋老式洋房里,我一次次从它门前缓缓经过,门口有露天的咖啡座,走进去,让人耳目一新,别有洞天:陈旧的摆设、沙沙转动的胶片、老式的唱片机,放着邓丽君舒缓优雅的声音,抑或还有一段老得一时间难以想起来的舞曲,四下弥散在绿树成荫的午后。这个时候,如果你正逶迤着身子看窗外婆娑的阳光一抹抹地洒进来,那阳光,衬着坐在上面有些咯吱响的漆黑木椅子的扶手,反衬出炫目的光芒。这种光芒,会让人有一种瞬间迷失自己的感觉,然后人从头到脚仿若进行了一次前世今生的“穿越”。
馆主姓陈,五十多岁,也是一个老上海,同时也是一名老电影的忠实爱好者。他的咖啡馆里,一架旧得脱了漆皮的深红色木柜子上层层摞摞地放了很多一时难以数清的黑胶木老电影片子。路过的人,若到了这里,五元钱一杯咖啡,若再加一元钱,即可多得一包五香毛豆或爆米花一袋,然后就能在消磨这一盘子小吃小喝的时间里,安静悠闲地品味一段陈旧的故事。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那绕着洋房斑驳的老虎窗和旧风扇,仿佛向你诉说那早已消逝在凡尘中的过往的岁岁年年,它会将你的思绪拉回老上海,仿佛时光已倒流了几十年。让所有或深或浅或浓或淡弥散在这座城市岁月印痕中的一页页一张张的,瞬间鲜活起来。
那段时间,我的脸上吹过黄浦江上飘过的、带着咸味的海风,而我的眼眸间,却是旧时光里沉淀下来的一段段前尘旧事,至今难忘!
再次看到留声机,是偶尔一次去了艺术系的琴房,蓝色壳,象牙黄的唱针,很精巧。它被放置在一排排黑色高贵的钢琴后面,不被人注意,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似有几分被遗忘的感觉。
同事看我盯着看,就主动按下开关,那黝黑发亮的唱片便被慢悠悠的针脚划拨着,转动着。许是有些陈旧了吧,音质并不是很好,间或有些卡,听起来不太连续。我靠上去想看个究竟,同事说,那是装唱片的转轴与定位孔磨损后导致滑轨了,他已问过琴行的维修师傅,答应过两日过来瞧瞧,人家有专用工具,说是调整一下间隙或者加个薄铜垫子就行。他的话音刚落,又断断续续反复卡了几次,使原本完整的音乐被遗漏了一些小段。不过,这明显的纰漏一点也不影响同事的兴致,他端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如数家珍般地向我娓娓道来留声机带给他从小到大难以言说的种种欢喜和钟情。
其实,我蛮喜欢那低沉而缓慢的调子的。记得《五朵金花》《一江春水向东流》《阿诗玛》等影片,里面的歌曲或音乐大都是从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当时的我,一只木凳,几块砖头,能一眼不眨地盯着青白的屏幕看上两个小时。当然,除了喜欢看那些演员踩着温婉的音乐、跳着曼妙婀娜的舞步之外,更多的是对影片中那个褐色胶木匣子里流淌出来的老唱片感到很惊奇,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它的名字叫留声机,可以放很多好听的歌和曲儿。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醉心于这玩意,这让我对邓丽君、凤飞飞、蔡琴、张曼玉等人竟然了如指掌。直到成人后,才发现,其实,我所醉心的,不过是那金属质感的唱针,轻轻浅浅的,就划过了岁月的印迹。我仿若看见,那层层叠叠的唱片里,一段段旧日时光被尽情演绎,如同红尘中一阙永远唱之不尽的悲欢离歌。
帕上婉韵
我喜欢空闲时去逛逛工艺品和饰品店。心情大好时也会相中一条手链、一只发卡,或者一串项链,乐滋滋地淘回家暗自欢喜,一点女人的嗜好而已。
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城有一条长街,间或几步就有一些个琳琅满目的饰品店林立其中,让人眼花缭乱。
那日外出办事路过步行街,无意间看见原来一家卖水钻饰品的店换了主人,门牌上用简约的素描勾勒出一句极富创意的“帕上婉韵”,新奇之下走了进去。
店面不大,木质的方格子铺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帕巾。质地也各不相同,有丝质的、棉布的、绸缎的、粗麻的、细纺的……加上四周几盏青花瓷灯罩的陪衬,整个店面渗出淡淡的雅意。正在惊喜之间,店主过来了,是位小丫头片儿,大概二十出头,聪慧可人。她用泉水般清脆的声音介绍着帕巾装饰墙壁时的雅致和清韵。说话的同时,一双巧手像变魔术般将一条条丝巾,用玻璃柜台里的各色小饰品恰到好处地搭在一起。转眼间,一幅幅白水黑山、蓝天白云、玲珑佳人、活泼卡通、花鸟虫草,便在眼前跳跃得栩栩如生。
忍不住看了又看,一种难以言说的小欢喜让我好长时间停留在这不大的一隅,久久不肯离去。
且不说那从唐诗宋词里走过来的窈窕淑女香帕随身,要么就着月色吟诗作词,要么倚在窗下拨动琴弦,入心动情处,总会掏出香帕或抿嘴一笑或唏嘘怅然,给世间平添了多少万种风情的故事?至于周邦彦的《解花语》,更把帕巾的风韵演绎得活脱脱的:月夜良辰,少年男女偶然邂逅,女子含羞掩帕,少年尾随香车,女子轻轻抛下罗帕,一段情爱至此而生。
不过,我终是俗人一个,与帕巾有关的,莫过于小学课本上头戴蓝花帕巾的阿诗玛,她背着竹篓站在碧绿如毡的草坪上,包着撒尼姑娘特有的帕巾,美丽的大眼睛随着蓝天下游走的白云向不远处翘望,似在期待,似在憧憬,少女的情思尽在眉目之间。
记得前段时间,同事出差走进广西山寨带了几盒帕巾回来,是山寨深处的壮家女土染土织的。包装精美的礼盒里,一只只帕巾或绣花,或染彩,然后在四周边缘锁上流苏,雅致之极。细细闻,似乎还有山野草香和泥土味。同事说她很幸运,赶上了壮族的对歌节,亲眼看见了相互爱慕的壮族男女通过抛绣球和扔香帕来缔结同心,定下白头。
哦,原来这不起眼的帕巾,竟然在时光里细细铺开这般婉约的浪漫之情,真是意外!
当我用手轻轻抚摸这些精美的帕巾装饰品时,我的眼前忽而涌现出儿时的一幕幕。与我而言,那小小的手帕何尝不是儿时一方快乐的天空、一片折叠的童心呢?
小时候,父母兄弟姐妹七八个,大人们从早到晚都在田地里奔忙着,缠着三寸金莲的外婆手上抱着、背上背着,从睁开眼睛就没闲着。男孩子通常滚铁环,耍木猴,玩得不亦乐乎。女孩子玩跳绳、抓石子之外,能玩的也就手帕了。奇怪的是,那手帕,除了抹嘴,擦脸上的污垢,更多用它来消磨那长得单调的青天白日。我不知道自己叠过多少小猫小狗、小虫小鸭,只清晰记得,我的手帕旧的去了,新的来了,它们与我,相依相伴。
等到上了中学,那一尺见方的帕巾会成为乡村女孩的心爱之物。早年读书住校的伙伴,一方素帕将刚洗过的湿发轻轻一挽,校园里随处可见的帕角尖儿随风跳跃,飞扬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岁月里一道素净淡雅的风景。
一晃经年,这些柔软的帕巾早已退到时光深处。如今,满世界是纸巾的天下,很香的那种,人们用帕巾的时候很少。当我再次看到这方寸手帕时,依然感觉温存有加。在想着,人们用它的婉约之风装点自己的生活,大概也算是一种恋旧吧?
先生与茶
先生爱茶,由来已久。
记得刚结婚时,先生和我一起逛街。每到一家茶叶店时,先生总要停下脚步,拉着我进去瞅瞅。茶叶店的老板很是随意地看了我们一下,然后,爱理不理地兀自忙做,仿若在他店里逗留的两个年轻人是一缕空气。可先生依旧趴在柜台前余兴不减。那个时候,我想,他无非也是好奇而已。
真正知道先生爱茶,是在他的一次实际行动中。那日,先生下得班来,一扫往日“老婆,我回来了”的大呼小叫,悄无声息地进门换了鞋,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偷着瞄我。
我纳闷极了,问他怎么了。
他说:“买茶叶了。”
我扑哧一下笑了:“不就茶叶嘛,又不是买大烟,咋跟做了贼似的?”
“老婆大人,先斩后奏,超支了,花了100块。”先生小声说。
我一惊,妈呀,这可不是小数,一个礼拜的伙食泡汤了。那会儿,对于跳出农门尚需自食其力的我和先生来说,刚结完婚,正处于囊中羞涩中,小日子过得紧巴巴呢!
正想恼火,可看见先生一脸无辜的样子,我又心软了。
先生察言观色见事态好转,赶紧从包里掏出两大包,凑到我鼻子跟前,很认真地说:“你闻闻,幽香清远呢!”
我当时哭笑不得:“有啥好闻的,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哼哼?”
先生一本正经道:“老婆,不是这样的,好茶闻着不一样,真的!都怪这股子香气,引诱得我完全被瓦解了坚强的意志呢,瞧,100大洋,没了!”
看他憨态十足的样子,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是第一次买茶叶,也是他第一次喝茶。我到现在依然清晰记得先生笨拙粗鲁的动作和抿嘴品茶的姿态。之后,先生很快适应了茶,只要在家闲着没事,都要慢悠悠地冲上一杯,一个人喝着。尤其是20吨车试制那段时日里,他在车间里接连泡了几天,人困马乏极度倦怠时,这一杯茶与他尤为重要。
茶就这样走近了先生的世界,也走近了我们的生活。
起初,先生喝茶不甚讲究,也没有什么茶具,家里多数是罐头瓶里装茶叶,玻璃杯里盛茶水。碰到夏天酷热难耐或者连续加班身体疲乏时,先生进得家门,二话不说,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个底朝天,一副酣畅淋漓的模样,文人笔下那山高水长、清风明月一般的茶之风雅和茶之清韵,一点都未体现出来。
一年后,我怀孕了,先生暂且搁浅了抽烟的嗜好,但对于茶的依赖明显一日日重起来。尤其是生完小子很长的一段时间,家里几乎闻不到烟味,可那一缕属于茶独有的清香,却一直丝丝缕缕弥散在我简陋的平房里。那年冬天,四个月大的臭小子白天睡一天,到了夜晚,精神头贼大,尽折腾人。整个晚上,我和先生轮流抱着小子数星星,讲故事,唱歌谣,稍有偷懒,小家伙便大发雷霆哭闹不休。夜深了,先生看我熬不住了,他独自一人陪着小子。等我窝了一觉醒来时,先生抱着小子在客厅的火炉边一边转悠一边念唐诗,大抵是太困倦了,声音小了,小子不情愿了,哼唧起来。他赶忙把风铃给小子转到最大,腾出一只手冲了杯浓浓的铁观音,呷上几口,继续念,继续熬,小子马上心满意足,咿咿呀呀欢叫起来。那一刻,窗外一弯淡淡的清月笼窗纱,只有先生轻轻的脚步声以及娓娓动听的唐诗调子回响在安静的夜里……
这一幕,早已镂刻在我心底。打那以后,只要先生买茶叶,我从不言语,若是我出差,碰到当地所谓上好的茶叶,虽然不大懂得,但也要冒着上当或者被宰的极大可能买上一些。有便宜到百十元的紫阳毛尖,也有二、三百元的西湖龙井,还有五、六百元的庐山云雾,这些虽不是茶中极品,却是我一番心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先生喝茶讲究起来。比如,春风里他喜欢喝明前的碧螺春,碧绿青翠的芽叶在清透的玻璃杯中轻盈舞蹈;夏日午睡后,松风散淡,先生定要泡一杯清淡温和的花草茶,抿几下,惬意而去;深秋时分,他会叮咛我也来一杯酽酽红茶,足以抵挡住无边的风雨和萧萧落叶;到了漫长的冬天,一个有着“瓶梅香笔砚,窗雪冷琴书”的季节,我的小城,四野云垂,暮色连天,可不管是曾经简陋的小平房,还是后来宽敞的两居室,先生对于茶的喜好和情有独钟始终未减。
如今,先生和我一样步入不惑之年了,曾经有过的激情和浪漫渐渐褪远,求一份安稳,得一份清宁,已是活在当下最为妥帖和恣意的事了。闲来无事时,先生将自己浸泡在一盏盏茶的时光里,品得如醉如痴,兴致勃勃。家里的茶具也不再单一,玻璃杯换成白瓷,白瓷换成紫砂,紫砂又换成小玉壶。我不知道,同样的茶叶会在不同的茶具里有着怎样别具一格的清芬和洌香,但我看到,先生做得很细致、很投入。
去年在九江出差时,去石钟山给先生买了镇纸一副,上庐山买了庐山云雾茶,临回来前,又到景德镇瓷器店溜了一圈。瞅上两只茶具,一白一黄,白色的青花瓷,清明上河园的全景图铺满茶杯四周,瓷釉清透通亮,杯体光滑温润;另一只黄色的,名曰“祥云如月”,茶杯、茶托、茶盖、茶漏,看上去颜色匀称,瓷质细腻,也是玲珑精致,尽显祥和雅儒之感,甚是欢喜,当下把两只全收入囊中。回到小城,先生连连夸世上只有老婆好,却一直不舍得用,只是偶尔拿出来打开看看,看得爱不释手。一日,终于按捺不住了,打开两只包装盒,盯着左看右看,不知道先用哪个。我说,还是先用那只青花瓷的。先生乐得像开了花似的,小心翼翼拿出来,烫杯、洗茶、泡茶、敬茶、闻香、品茶,一道道茶功夫演绎得娴熟而轻巧。
近来,先生恋上了熟普洱。每个夜晚,忙完身边琐碎,先生都要端坐于沙发上,一壶水烧到滚烫,用最快的速度倒进紫砂壶里,杯底的普洱泛起黑黝黝的汁水。先生端起杯子,很惬意地喝着,他的脸被暖得红彤彤的。那一瞬,我忽而觉得,先生之于茶,大抵和众多凡夫俗子一样,与风雅无关,最多算是忙碌和疲惫过后,一种身体和心智上的放松,仅此而已。
夜读江南
曾经两下江南,都是夏季。记得苏州园林里的荷池,一片片肥硕翠绿的荷叶下,罩满了白的、粉的荷花,荷塘深处悠然荡漾着一只只乌篷船,头戴斗笠、身穿蜡染布衣的船娘正剪着饱满殷实的莲子。
我很迷恋那一汪汪绿得看不到头的荷池,它会让我想起,里面一定藏满了关于莲的心事。随后去了无锡,和繁华热闹的苏州城相比,这座小城安静了很多。随意漫步其中,不管是建筑还是景观,都给人一种幽静的感觉。顺着青石板铺就的老街行走,一抬眼,就能看到那些青砖灰瓦的屋檐下,一个个眉慈目善的老伯眯着眼睛坐在黝黑的旧藤椅上,就着流泻的阳光听一曲曲的评弹小调,似乎街边川流不息的人烟与他们毫无关系。
两日后,待辗转周庄时,我的心情一下子失落起来。这一切,源于周庄从早到晚纷沓而至的脚步和喧嚣欢腾的人群。那日,和同事一起挤在周庄狭长逼仄的巷子里,前后都是摩肩接踵的游人,各种叫卖声、喊叫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还有窜入鼻孔的香水味、脂粉味、烟味、汗渍味,加上炙热的空气,简直让人窒息。眼前这让我念想了多少回的古朴、幽静的周庄,正被一种商业化的浓厚气息吞噬得不见踪影,沈万三的猪蹄味远远近近飘荡在庄子四周,我几乎是带着叹息和怅然怏怏而归的。
到了杭州,总算安慰些。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还是让我记住了梅园山庄里,一阵阵清冽悠远的茶香,我努力打开身体各处的毛孔,尽情吮吸着这缕缕香气,然后,兀自沉醉;记住了西湖以母亲一般的安静与平和,迎接着一拨又一拨的游人。暮色斜阳时,近处的断桥,远处的雷峰塔,无一不在诉说着那一个远古又熟稔,深情又悲怆的故事;记住了给杭州这座城市打上印记的丝绸,正渗出几分优雅和清秀、灵动和温婉的格调来,这种格调,足以让如我一样路过的旅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将身体和灵魂沐浴其中,享受那份由来已久的清淡和从容。
上海,该是我生命里最值得留恋和回味的城市,因老公曾是这里长达半年的舶来客,故而我在那里整整停留了一个暑假。我终于知道,大都市和小城市不一样的地方:我会在街头的林荫下,看到满嘴咿呀侬侬的上海人大背心花裤衩地三个一堆、五个一摊在玩着有春夏秋冬的麻将牌,连小毛孩都不例外。当然了,最让我难忘的还是闸北的弄堂一片连着一片,巷子上方,黑压压的电线杆和陈旧的百叶窗纵横交错。偶尔,还会从只有两尺见方的框框里探出一个个大声吆喝的脑袋,从而知道那似鸟笼子一般小的空间里竟然住着人。那一瞬,我心里忽而庆幸起来,自己好赖还有一片可以看到蓝天白云、看到渭水悠悠的豁然之所,我拿着不多的票子,过着清淡的日子,是不是也可以自慰呢?
只是,冬天的江南是什么样子呢?是一水渺茫的烟雾铺就开了这一个苍凉的世界,还是一场轻轻薄薄的雪花笼着白墙灰瓦,罩着小桥人家的那份幽静和寂然?我迫切想知道。因为一直以来,世人习惯分别用“山寒水瘦”来形容冬天的北方和南方,我生在北方,长在北方,那份渗进骨头缝隙里的山寒早已司空见惯,南方的水瘦,是什么模样呢?真的很想过去看一看,却始终未及。此时,我在北方,窗外零下7度,该是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小屋里有暖气,却依然能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一丝丝的清冷,我一袭大红的睡衣,把自己裹得像一团火似的逶迤在屏幕前,从朋友的文墨里一点点地捕捉江南的冬天,我的两只眼睛直入那个有着王者风范的城市——南京。
毋庸置疑,秦淮河、夫子庙,是古今文人道不尽诉不完的关乎诗歌、爱情、传奇和亡国之恨的地方,狭窄幽深的“乌衣巷”里,印记斑驳的老墙,头戴毡帽身穿马褂的旧时人,还有巷子里的黄酒香飘四溢,手工作坊里织布机的嘎吱作响,多么古朴的一幕幕,像水墨一般。
接下来,我还知道了,江南的冬天,多雨。到了夜晚,深重的湿气逼仄到夫子庙和秦淮河边空无一人,雨雾中的李香君故居在水上若隐若现,宛若一个多情的女子在低声吟唱,这样的一幕,难免使人滋生出一种莫名的疼惜来。
继续随朋友的视线游走。许是这一抹淡淡的薄凉不忍将江南的冬夜草草遮盖吧,终于,在一处暮色霭霭的角落里,我捕捉到这个尘世深处最为动人的一幕:贡院前的馄饨摊,简单得会让人忽略了它的存在,摊前的两位老人,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手脚却不停地忙碌着,小小的木头案板上,小巧精致的馄饨排成一行行,锅里翻滚着热腾腾的馄饨,两条窄长的木椅子,围着三三两两吃馄饨的年轻人。从朋友笔间知道,两位老人来这个城市好多年了,他们用9平方米的空间,守着一家五口的温暖和希望。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感慨万般:不知江南的馄饨是否和北方一样,有着柔软的口感和绵长的鲜味?我却随着她游走的笔墨,落下了感动的泪水。
这个冬夜,隔着时空和距离,熏着墨香里的江南,我终于懂了,自己一直流连忘返的江南,不仅仅是那一抹荡漾着柔情的苍茫烟水,还有这一缕火旺火旺的烟火气息,将深冬的薄凉一点一点地驱散。
品人间真味
岁末,朋友们总要轮流请客。十几人一张大桌,围拢着很是热闹。吃火锅,吃炒菜,吃烧烤,杯起杯落,觥筹交错中,总离不开新年伊始,冬去春来,吐故纳新等诸多美好祝愿。《菜根谭》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境界和意趣,即在眼前。
已过人生不惑了,见过的酒场面也不算少。一桌酒席,若来的都是知根知底的故交,情投意合,这酒自然就喝得欢畅;另外,有朋自远方来,或他乡遇知己,挑一安静地儿,对坐在一起,说说相互之间让对方一直惦记和牵挂的很多琐碎,诸如日子过得好不好,老人身体是否安泰,孩子学习怎么样,等等,说到各自心坎里,杯子里的酒愈发绵长和温暖,所谓故事都在酒里,心意若干,亦在酒里。最不喜和不熟悉的官人一起喝酒,很别扭,筷要他先动,话要他先说。满桌人须很恭敬地看着他,出口言大事,举杯一二三,着实让人疲惫。再者遇到自来熟的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撸胳膊挽袖子,一派大将风范,酒杯撴得啪啪山响,一览众山小的气派,实在令人乏味。更有酒后无德,酒醉撒泼,出言粗俗,只一次酒相,就再也不招人待见了。当然,还有随着新年到来的各种同学相聚,大学的、高中的、初中的、甚至小学的,也来凑热闹。酒至微醺,谈国事、家业、形势、物价、孩子、老人、汽车保养、取暖费、微信,更谈女人。场面热闹非凡,表情夸张,语言丰富,说到荤处,大家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