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辑一 从立春到谷雨

西风消息 作者:李万华 著


001.立春

总有一些消息,在不经意的时刻冒出,仿佛无心,又似有意,春天似乎因此动荡,又显得繁忙。不过想一想,哪个季节又会无所事事到袖着手四处闲逛。季节无非是几根钢丝和尼龙拧成的弦,张力足够,却拉不断,吱吱啦啦地回旋着,我们有时听得见,有时又可以当作耳鸣的顽症:寂静时它丝丝游动,喧嚣时它遁去身形。这样一说,季节似乎又是一尾巡游之蛇了。四季如若果真平铺直叙,机械更迭,又无法老去,创不出新意,它是否因此感觉疲惫,以至厌倦。我看电影《返老还童》,看出对一种既定程序的倦怠。如若我们都是本杰明,四季该怎样轮转才不羞惭。

至于春天的消息,一些或者一切,譬如枝上花或者黄金柳,我看没有一件比云飞来得更早,所谓东风随春归。只有风起云动,而后才可能草长莺飞。一切看似突兀的事情,必定有预设,如同我们的一些忘却,曾经被追忆。

这一天与昨日没有区别。榆树、红灯笼、春联、彩色风车、福禄寿三星的年画、绢制荷花和牡丹、糖葫芦、大灰狼气球。我看见它们,在小镇街头,甚至有人将待售的红灯笼挂到榆树萧散的枝条。人们从乡下赶来,购买冰冻的鱼、猪脚、牛肚、鸡爪、芹菜、炮仗……匆忙喜悦,小街因此熙攘。如果区别存在,也只在天空。从人群中挤过,抬头,我看见太阳早不是昨天那一张贴在高处的圆白剪纸,薄而寡淡,而是一面经过反复擦拭的铜镜,它的光线尽管没有暖意,没有劲道和力度,然而分明。我甚至想象它是来自汉代的一枚铜镜,装饰着“见日之光,天下大明”的铭文。它背后的天空依旧如同昨日清寒,云却已经失去丝丝缕缕的黏性,春饼般卷起。想来云原本也有休眠期,有兴奋和抑制,有烦躁不安,也有童声合唱一样的嘹亮清越。

社区卫生院,慈眉善目的老中医在处方上写下柴胡、党参、茯苓、枣仁、白术、苍术……我仿佛看到满坡的柴胡花黄,党参蔓横,嗅到夏季水缸中那一块苍术浓郁辛烈的芳香。

“白术守而不走,苍术走而不守,故白术善补,苍术善行。”我无法一一看到这些植物曾经苍翠的容貌,也无法脱离药物而给予它们一些尊重,我只是觉察到它们的好,却说不出缘由。

东南风起。

002.雨水

昨夜梦得一坡油菜花开,竟是“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在梦中,我以为大地的模样就是这样:金黄,暗藏柔韧的劲道。但是梦中有人说:风吹雨打,花落叶下。

这之前的某一日,我在老屋檐下闲坐。这是乡下,阳光没有杂质,尚未长出新叶的梨树在院子中央,枝杈如同龟甲兽骨上的笔画。它旁边,一棵沙枣树歪着身子,旧年的妃色果子小如豆粒,果皮上布满黑点。想一想,如果每一种果子都如此闹脾气,不肯掉落,年长日久,果树会成为什么。一只猫咪跑过去,爬上大板夯筑的土墙,又从墙头跃到树枝上,停驻。看上去,它的这一行为没有任何意义。墙头露出远山一角,清冷的风从屋外榆树的枝子上滑下,近处耍社火的锣鼓节奏铿锵。也有一两声鸦啼,仿佛冬季还未离去。我们喝咸茶,偶尔说话。脑中无舟楫的片刻散漫,清波亮出光斑。其间记忆自在身边游走,觉察时它们已经遥远,并不与我发生多少关联。而在沉默时刻,我总能看见时间踮着脚,小毛贼一样扛着些破烂玩意走过。一扭头,我甚至看见多年后我们自身的白骨,在阳光里静坐。它们洁净、温润,泛着光泽,它们完好无损,姿态娴雅,仿佛正在轻颦浅笑。

现在想起,那一天仿佛来自一个遥远过去,又仿佛取自未来。眼下转瞬即逝,未来遥不可及,过去是什么,一棵沙枣树,抑或只是一场回忆?

然而回忆未必可靠。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一场或许并不存在的相遇被男主人公回忆得历历在目,仿佛它刚刚发生,彼此的气息还没在花园的雕塑下散去,不过被另一个人忘记。如果遗忘表明过去并不存在,那么回忆,是否果真能杜撰出一个过去。

这一日夜间,我听见窗外檐漏,滴答滴答,屋顶积雪正在消融。我有多久不曾见得冰雪融化的样子?旧日那些冰凌挂在屋檐,雪水晶莹,春风沿着河道走过的情景,我并未生疏。一些情景日日重复,回想起来却如同空设,一些情景一旦露面,便被魔术长久定格。小时候接触物事存有局限,不能一一看尽,然而相待之心细腻专注。成年后,时刻穿行,其间柳暗花明,抑或山重水复,我们却已习惯顺水流逝。

其实我并不知这是哪一日的积雪,我从乡下老屋回到小镇,它们已经存在,在楼层背阴的角落,树根,砖瓦的缝隙。它们在那里沉积,并且渐渐瓷实,它们的表面因此变成薄薄冰层,反射光芒,仿佛一些特立独行的人,“过言不再,流言不极;不断其威,不习其谋”,并不依附。

《礼记》说:始雨水,桃始华。这节候的物症,本以中原为主。在青藏高原,这一切都将姗姗来迟。

003.惊蛰

前夜或者它的前一夜,我从梦中反复醒来。我听到一种声响,自窗棂传入。窗外有青杨、断墙、破败屋顶和枯瘦青苔,再远处,是废弃的黑烟囱和连绵山脉。起先我以为那声音来自人们送亡时吹奏的唢呐,音调悲切,断续呜咽,黄白纸钱正在黎明前的暗色中上下翻飞。听几声之后,又觉察出一些异样。那声音起先在近处的低矮墙头,后来便逃逸到瓦楞上去,在那里短暂停留,又钻入狭窄小巷,远远而去。醒来与睡去的过程是不断陷入迷魂阵,片刻清醒,觉察出四围灯火青灰,阴风森森,恐惧如同爬虫丝丝游动,片刻又沉入梦底。到后来,当一缕灰白天色浮动到纱帘,我终于明白,那是一只夜猫在叫。

我以前时常听见半夜猫叫,却不是这般状况。那往日的猫叫总带点幽微暴躁,带些小的愤怒,仿佛丢失奶嘴的幼儿,满是寻找的急迫,让人偷笑,又仿佛一些斗得眼红的顽童,正在上墙揭瓦。前夜的猫叫声竟有几分凄楚。我想像那声音该来自一只渐渐老去的猫,它有沉静面容,威武的胡须。白天,它时常蹲在屋顶青苔旁。那是一种猫族长久延续的姿势,尽管老去,但不失优雅。有时我打开窗户,拿些食物,唤它来吃。它不为所动,蹲在那里,神情专注,眼神并不急于肯定或否定什么。观察,但不说。

说不定有些人模仿着猫而生活,过去我总这样想。但是有一天,米兰·昆德拉说:在妓女的世界和上帝的世界之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猫尿骚味儿,如同分隔两个王国的一道河流。我习惯将猫放置到一副牧歌的图景中去,时光悠然,然而米兰·昆德拉关于猫的这一说,几乎带着撒旦的微笑,让人心存芥蒂。

今日早起,见得天地罩着寒烟,薄云扯成灰白一片,远处没有山峰逶迤的影子,仿佛冬天刚刚醒来,打着霜花四溅的呵欠。近处是零碎雪花。它们在地面上,刚好能印出鸡爪。午后起风,并不轰隆。这风肯定不是天风,没有浩荡,也没有剪水的老庄,“天风海水,能移我情”,也不是这样。这风只来自世间,刮着些微杂乱。

我在这一天想起“仓庚鸣,鹰化为鸠”(《礼记·月令》)这句古语。我宁愿相信鹰变化为鸠,而不是鸠替换了鹰。变化是神奇,譬如白狐俯身一变成为报恩的女子;替换充满了不确定,比方那狸猫换了太子。

004.春风

风一直刮着。昨天和前天没有区别,今天和昨天没有区别。我耐着性子听它们叫嚣,并不烦躁。在这之前,高原的风在山路上低头走过,或在黑夜敲窗,总带着愧疚的模样,仿佛不是它自己要来搅扰我们,而是被胁迫。如果在夏季,风也会轻盈得仿佛口哨,吹过长满红柳和沙棘的河谷。那时,狼毒花正在满地打滚,蜜蜂大的黄蝴蝶飞过头花杜鹃丛,龙胆小而小的紫色花瓣满山坡铺展。然而这几日的风迥然不同。

它们总是在午后叫嚣起来,卷起尘土,扑向刚才还在阳光中发亮的细长街道,以及低矮建筑。它们几乎从四面刮来,没有方向,仿佛来不及预定下一步要突破的缺口,心思混乱,仓促,莽撞,并在自己的世界中自暴自弃。它剖碎自己的肢体,将它们摔在窗户、门楣、信号塔和行人不耐烦的脊背上。它同时刮过青杨枝,瓦楞间的衰草和鼓楼五瓣梅的盘绣图案上。仰头,我看见蓝的天空,几片云,以及一些渺远的淡烟,这已经是春季的天空。这样的天,以及这样的风,这样不搭调,仿佛天空依着季节前行,大地倒在后退。而这些风,似乎更有了决意毁坏的心,有了一去不回的决绝。并且是凌厉的,一去不回。再不顾盼,再无留恋。带走愿意带走的,留下你们不愿看见的。让你们,在浑黄的沙尘里,死心塌地。

在以前,那该是多久之前,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风穿过云杉林,以及白桦树梢,风在那里弄出的声响,仿佛山下河水大声流淌,那时,长耳鸮在断崖上啼叫,山下的犬吠一声比一声遥远,我坐在木屋里,守着油灯。爷爷说:一个年轻猎人决定和棕熊比高低,熊走过来,遇到大柏树,“啪”的一掌,挖去柏树一大片,猎人见了,将手朝另一棵树拍过去,也是“啪”一声,树没动,手掌生疼,于是猎人放弃决斗,仓皇逃遁。我想笑,因为我认定爷爷就是那年轻的猎人,但是木屋的门板被什么拍得啪啪响,我想该不会是棕熊吧,爷爷说,那是春天的风。

现在,在古旧的宋词中,或者南方,此刻一定是花露重,草烟低吧。“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梅,日长蝴蝶飞。”宝马香车,雕鞍绣辔。才是骏足随花,忽而画堂燕归。

但在这青藏高原的一个小镇角落,我听不见燕在梁间呢喃,看不见一树一树花开,甚至不见一丝拂人的绿意。清晨云飞成鸟的模样,午后又被狂风推至山峦。傍晚我推窗时只看见天上弯月,挑在依旧枯瘦的青杨枝上,仿佛正在等待出售。

005.春天的鱼

夜晚,憨实的鹦鹉鱼卧在水下,头塞到草丛之中,腹鳍贴着缸底,像一只猫咪。我以为鱼儿酣睡的模样便是如此乖巧。我甚至不忍惊动它,不敢在房间中轻声走动。早晨,我看见鹦鹉鱼躺在水面,已经死去。鹦鹉的身体两侧各有两枚花朵,红花黑梗,仿佛用针线一点一点绣成,手法拙朴。在此之前,有人来看鹦鹉鱼,我打诳语,说那两朵花是我用颜料一笔一笔画出。那人未必全信,但她靠近鱼缸,仔细探究的模样惹人发笑。

其实我从未尝试过给一朵鱼儿描上花朵,我也从不曾将我白色的猫咪染成粉红。

前一段时间翻书,见安·契诃夫在《萨哈林旅行记》中写库页岛,说它很像一条鲟鱼。后来做梦,见到库页岛,它像我家鱼缸里那条名叫奶糖的金鱼。鱼没成为大象,这个梦便失去新意。在梦里,世界地图展现在我眼前,亚欧大陆像我脖子上的蓝色桑蚕丝巾,太平洋倒是灰白,仿佛盛在碗里的一片月色。奶糖在亚欧大陆的东端,向北游动着,阿穆尔河像甩下来的一条细线,钩着它的嘴。梦里,有人问:阿穆尔河,它注入库页岛的,是鱼饵,还是氧气。

鱼缸里还有一条名叫地图的黑鱼,我不知道地图是它的品种还是名称,卖鱼的人说它叫地图,我们就叫地图。它黑色的底上长些橘红色斑纹,生了锈一般,地包天的大嘴巴,像掉完了满嘴的牙。这条黑地图在鱼缸里,像一截飘忽而来又飘忽而去的黑色念头,抓不住,但也驱除不掉。它起先吃掉另一条小而白的地图。它们是同类,怎么下得了口。我站在鱼缸前准备给它说些难听的话,比如我喜欢凛冽的西风,但不敬仰咄咄逼人的鱼之类,但没说出口。后来它撕咬像库页岛一样的奶糖,过两天,库页岛就不见了。

飞船是鱼缸中最大的鱼了,有四十码的皮鞋大,白中透粉的身子,舒缓优美的两条丝鳍。它也是会认人的鱼。资料说,它性情温和。但它总是追着咬地图。时间一久,地图也就不见了,最后鱼缸被飞船独占。然而飞船不甘寂寞,开始撞缸壁,碰出大的声响。屋子里如果没有曲子回旋,总是很安静。我在书房里,忙一些不重要的事,不经意间就会被它撞出的声响吓一跳。有时我坐在鱼缸旁的沙发上翻书,偶尔一翻书页,或者一起身,也会吓得飞船在鱼缸中东奔西突。算下来,我吓飞船的次数和飞船吓我的次数也对等了。有人说,鱼最忌惊吓,我学着小心谨慎地在屋子里来去,但是它照样将鱼缸撞得咚咚响。真不明白,飞船为什么要那么狠劲的撞鱼缸呢,因为是春天到了的缘故?

鱼儿在春天会是什么状态,我不知晓。有资料说,春天,草长莺飞,鱼会纷纷外出活动,大量进食,成群游弋,活动范围极广。果真如此,我也就理解飞船了,它也许厌倦了孤家寡人的生活,想外出寻觅朋友。但有时候,我又忧心,它是不是因为看不到春天在鱼缸上的倒影,开始绝望。

006.长寿菊

踩着积雪去社区卫生院。二月末的雪总是下,总是下。在雪中,近处的楼层和远山连成一体,竟也凹凸有致,比起晴天楼是楼,山是山的分明反而蕴藉。韩愈将一首《春雪》写得一惊一乍,像个小孩子:“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在青藏高原,正月开花不现实,二月见草芽也属虚幻,雪花肆虐倒是常见的景致。或许是春雪见得多,上班路上鞋子常陷进积雪中去,漾得脚踝时时湿冷,因此始终无法像韩愈那样拍手赞叹:“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春雪到底还是雪,落到地上一片茫茫,落到枝上,也还是雪爪子模样。

抓几服草药出来,走几步便跨进一家花店。逼仄的屋子雾气腾腾,摘下眼镜才见得一些草木在花盆中葱茏。暖气烘烘,加湿器嘶嘶作响。便是在供暖的房子里,高原的花也开得艰难。不过是习惯了的事情,如若高原的二月三月春花烂漫,四月五月杂英满了芳甸,有人恐怕也要韩愈一样惊呼。上帝安排事情可能是掷骰子决定的,因此有些人一辈子迷在花丛中,有些人看见树木注定要大喊:看哪,那么大的草。

挑一盆长寿菊,巴掌大的褐色塑料小盆,盆体已有裂缝。盆中勺形的小叶子开始萎黄,花朵也小,细密的管状花瓣簇拥成纽扣大的几枚,一些浅红淡紫,无助得像个留守儿童。卖花人明显带了嫌弃那盆花的意思,说五块钱你拿回家去。怕门外的寒冷冻伤花朵,罩几层塑料拎回家,移植到黑地黄花的陶盆中。我做事情总是凭感觉,有时异想天开,想着有道理跟没道理一样,结果毫无道理可言。我在花店挑三拣四后,捧回的居然是别人试图放弃的花朵。

其实将长寿菊摆在红砖砌就的花园墙上更耐看。母亲种一院子花,翠菊、波斯菊、大丽菊、虞美人、野罂粟、碧桃、五台莲……有些花喜欢攀高,就长到墙头和屋顶上去招摇。母亲于花是娇宠的,由着它们的性子。我从山中移来野芍药和黄花铁线莲,居然没成活,因此认为花心是偏的,跟人一样。一院子花花枝枝,母亲独将长寿菊栽在陶盆中,摆到花园墙上。若遇到烈日或者冰雹,母亲还要将它们搬进搬出,这使得长寿菊与众不同。那时高原的天总蓝得往下掉,遇到一整天没有事情做,我宁可躺在晒干的青草上做僵尸,也懒得去侍弄这些花。那时年幼,不知道人一辈子其实要跟变化打交道,更不知道,其后某一刻,我读到“芳草纵天涯,不知人何处”时,也要因为母亲的早已离去戚戚然。

开火,熬上中药,看处方。中药名都好听:党参、白芍、黄芪、金钱草、元胡……党参我熟悉,细枝软藤,袅娜在荆棘丛林中。又跑去看阳台上的长寿菊。跻身阳台的,还有其他花草,金钻叶子过于霸道,虎耳海棠将玫红的花瓣撒到各处,七彩凤仙高秆上蹿……都屏着一口气生长。长寿菊花朵那么小,小猫小狗一样,蹲在它们之间,让人怜爱。我以前看花,总没有这样欢喜得要揣到怀里去的想法,是不是因为那些花朵都有些高洁意味,不让人亵玩。便想人们为什么要给花朵也赋予一定的秉性或者品格呢,真是闲来无事的败笔。

007.有春雪的夜晚

春雪到底还是丰盈,一茬一茬,比起四季草木,显然灵泛得多。如若草木今日枯去,明日便荣,也劳累。我在大雪后的早晨看见背着女儿朝学校奔跑的父亲,也看见穿深口棉拖鞋的母亲,牵着背书包的儿子,在大雪中疾步。我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脚印前行。耀眼蓬松的雪地上,她的脚印深浅不一,参差有别。我想着日子如若留下足迹,也一定如同眼前脚印。它们掉落在不同时刻,独步,层叠,一页一页没有重复。它们也将在不同时刻消融,化为一摊雪水,而后蒸发不见。

有春雪的夜晚,我看见月亮长着一层淡黄色绒毛,有时又像一颗刚剥掉外壳的荔枝,水分充盈。这样的夜晚,星星总稀疏,仿佛它们也在不停掉落。这些寥落的星辰,它们的衣着各有不同:橘红、浅粉、淡蓝、莹白、奶黄。我看着它们,再无法将它们想象成更多其他形象,譬如耳钉,譬如猫的眼睛。倒是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判断,仿佛谬论,茁壮繁衍。想象力不断丢失,美好的事物露出原型,这是个长大的过程,又似乎是个学习的过程。我们一路走来,为什么总有着熊逮旱獭的嫌疑,一些得到,一些丢失。老人说聪明的熊在它明白腋下最终只有一只旱獭时,会气得拍胸脯。我们似乎连胸脯都懒得再拍,毕竟丢失的也只是些清明无用的东西。

午后的睡眠总是漫长,仿佛暗夜与白昼反复交替,又仿佛混沌未经开窍。而梦总是零零散散,如同梨花院落,柳絮池塘。夜晚,依着沙发,听一段柴可夫斯基第一弦乐四重奏,第二乐章仿佛总是在诉苦。换掉,放勃拉姆斯《G小调第一钢琴四重奏》,吉利尔斯和阿马迪乌斯四重奏团的版本。这个小个子的钢琴家,总能在键盘上呼啸风云,我喜欢。然而第一乐章的快板并没有结束,竟又偎着沙发靠背睡去,音响中那一段吉卜赛风格的回旋曲都没能起到干扰作用,醒来时,灯光莹白,叙事曲已经结束,屋角龟背竹的叶子似《千与千寻》中的无面人,窗外寂静无声。

如果明日继续春雪,以至一场白盖住另一场,直到碧桃花刚好早开。那时白雪蹲踞在绯红的花苞上,兔子的耳朵一般,俏皮又秀雅。如果恰巧又有一两枝探出斑驳院墙,墙根走过一只猫咪,这样的景致,在幽僻乡村容易碰到。楼房里的假设来得容易,如同一场雪纷纷扬扬,但也消失得快捷,如同冰水融尽春归去。倒是旧年的记忆比较真实:翌日起来,发现春雪覆盖在云杉的枝杈上,将枝杈压弯,怎么看,云杉树上都是壮硕的雪爪子。

008.一本书

水烧开,让它慢慢冷却,将漂白粉沉淀下来。药材倒进砂罐,注入凉水,浸泡半小时,放到电灶上,慢慢煎熬。这些药材,有些我早已熟悉,譬如党参、白术、茯苓,有些,第一次接触,无法叫出名字。

小时候有大半时间在原野嬉戏,自然认识多种花草。那时候,认识一种植物,似乎仅限于知道它长在哪里,什么模样,开什么花,结什么果,怎样零落。如果没有名字,我可以随便将它称呼。这样的认识显得轻松随意。如同在常年行走的街头碰到的那个人,知道她穿什么衣服,何种发型,何时出现,她的眼神祥和还是冷厉。与她对面,不用招呼,不用客套,擦肩而过时,仅知道她就是这个人,彼此没有任何交涉担负。对草木即便是这样浅显轻松的认识,也总有陌生叶子时时冒出。我无法将它们一一知晓,如同我无法知晓每一个到来的春天,风最先在哪面山坡行走,花苞,最先在哪个枝子翘起。

一剂药煎三次,分别煎好,和在一起。这期间,需要等待。记忆中的等待总是漫无边际,如同那个春日午后。午后落起小雨,园中雨水逐渐沉积,成为浅池。雨水使春天变得寒冷,缩手缩脚。我坐在檐下,等候雨过天晴。雨滴落下,水面溅起小小涟漪,此起彼伏。有时雨滴来得紧密,涟漪将水面划皱,有时又有停顿,一波涟漪舒展开去,直至消失。起初,我能耐得性子,看着涟漪数数,后来腻烦,觉得雨滴不再是雨滴,而是时间慢悠悠的脚步。时间如此心怀叵测,藏身雨滴之中,像举着甲虫回身洞穴的蚂蚁,它们的身子隐而不见,只露出一溜长着绒毛的杂乱细脚。

那些春天的时间总是用来挥霍,哪怕百无聊赖,坐等它慢慢过去。现在已经适应时间哗哗喧嚣,向前涌动。拿一本书,一边读,一边等药熬成。都是顺手拿起的书,这些书被随意放置,茶几,饭桌,古董架。翻开哪页都成,如果书本内容有完整情节,便将它的情节拆开,成为零碎,如果书本内容原本散淡,我怎样读都感觉自在闲适。也会读一页,搁下,看看窗外。这个春天的变化并不大,公寓楼下的沙枣树还结着去年的果子,墙根,蜀葵旧年的茎干萎枯在地,好在那株西府海棠总算露出些淡绿的芽孢。没有什么书非读不可吧,突然想。我手上拿的是勒克莱齐奥的《非洲人》,薄薄一册书,插几张黑白照片,关于非洲的记忆,俄果雅时光,走在喀麦隆西部小王国的父母亲,这是只属于作者的记忆,哪怕这本书被无数人阅读。如同无数人走进春天的原野,踏青、赏花,在一棵苹果树下谈诗喝茶,那只是一些个人片断,春天它只属于春天自己。一本书,或许是高山花朵,是清冷夏季风,是枝头鸟叫,或许是筋脉结构,是粉尘交错,是待定以及命定的程序,我遇到,或者欣然忘食,或者淡然相处,但我始终无法将它全部拥为己有。

《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安托尼利先生对霍尔顿说,要知道自己大脑的准确尺寸,好恰当的将其武装起来。我从来没想过用一本书武装自己的大脑,我想象自己与一本书不过是偶尔相遇。

事实也是如此,我已经错过山冈上无数花开,也因此粉碎和熄灭过无数念头。但是花香在每一个春天都要将山冈熏醉,而我总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持续行走。苏轼在他的《黄州寒食》中说“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原本如此,何必执迷。

009.栀子

谷雨后,买来一盆含苞的栀子。花苞紧密瓷实,淡绿苞片向右旋转,将花瓣包裹。花迟迟不开,数一数,两星期早已过去。我想栀子在高原,大约也只能如此,如同曾经养过的白山茶,年年打苞,从不知道绽放。二十多天后,终于有一朵花耐不住性子,启开白瓤,同时散出芬芳。一朵花完全绽放的时间也是悠悠的长,用去一整天。我因此判定栀子是个慢性子,急不来。夜晚,我将栀子花盆搬到书桌上,浓郁花香漾开来,弥漫屋子的幽暗角落。嗅闻,抚摸,我将它当作粉雕玉琢的雏儿。

我于栀子,并无多少记忆,这毕竟不是高原的花。影响多一点的,就是关于栀子的文字。它似乎是极坚韧的植物,折下一枝随便插进土壤,就可生根存活。那时的女子似乎喜欢将栀子花插进头发,想来那也是另一番清淡的娇艳美好。眼前的一种事物,如果对它没有可以偶尔一掀的回忆,相当于不认识。而对于不认识的事物,想象自然要丰饶。元代许有壬的一首《鹊桥仙·赠可行弟》中,起句便说满园花香,花阴匝地,也不说清楚是哪一种花在散播浓郁芬芳。能香远益清的花朵,我所知道的,也就是栀子、风信子、水仙、丁香、桂花。风信子和水仙想来难以成丛,丁香在夜晚,倒可以成为黑色的一团,但丁香体弱,又多愁,不宜生活在江南的山野,桂花开在金秋,剩下的,也只有栀子。我因此将那在有月亮的静谧夜晚飘溢满园花香,且匝地花阴的植物,想象成大丛栀子。“南坡一室小如舟,都敛尽、山林清致”,栀子也许就生长在这样的地方,至于屋主人,都是极懒散的:竹帘半卷,柴门不闭,在一个个暮春,高卧酣睡。

但是想象未必可靠。

喜欢的小事物,平时总能碰到。路途上的猫咪,熟悉和陌生的树木,一些花,几段乐曲,啁啾而不见身影的鸟雀,花苞一样的孩童,几朵云。总能遇见,但也总是擦身而过。我不能在一棵开花的沙枣树下老去,不能在鸟雀的翅膀上睡到日暮,我也不能将一池清水坐出绿藻。我们行进的路交叉纵横,如同溪流大河,网格繁密,一个交汇点与另一个交汇点看上去也许没有区别,故事大同小异,结局雷同,但相遇的瞬间总有惊喜,让人安宁愉悦。

我去买花,喜欢挑小而瘦弱的植株。将它们带回,换土,施肥,看它们的绿叶慢慢泛出油光,枝子逐渐强壮,心中自是欣喜。有时也埋下种子,进行扦插,静心等待。小植物让人怜惜,若日日照看,亲自养护,那份心情与养育自己的孩子没有区别。栀子花还没凋谢,我便剪下小小一枝,泡在清水中。过一段时日,去山中云杉林挖来些黑色腐殖土,装盆。居然枯萎。继续扦插,等待成活。

高原气候寒冷,氧气稀薄,降水缺乏,南方的植物能在这里存活,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因此不着急。

春风淡荡。

010.却藏寺

进入却藏寺时,春天的风正冷,天空阴沉。虽然节气已过立夏,气温却依旧在十几度左右。青藏高原就是这样,春季从夏日开始,初秋又会跟着暮春,冬日漫长。节气一成不变的到来,但季候特征并不明显。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存在总有它的合理,出现都在正当时候。所谓早,那不是早,所谓晚到,那不算迟,于是便成习惯。此时,远处逶迤的祁连山还罩着白雪,清冷之气将山峰和大地连在一起,青稞刚刚长出地面,不足半寸的嫩绿从山脚铺展,平缓起伏,如此新鲜。路旁青杨树的叶子才从叶壳中探出鹅黄一点,枝梢依旧萧瑟。这样的时刻,寺院自然空阔,经幡几道飘飞,香炉却是灰冷,除几间暗旧僧舍,一座千佛殿,四周围墙和寺门外,再无其他建筑。殿前长满杂草的大片空地上,蒲公英正在绽放,也有淡蓝色黄豆大小的龙胆花,星星点点,这是高原最早开放的花了,如果在野外,也会有淡粉的报春,指甲盖大小。绕着围墙,几棵云杉长得并不高大,旧年泛黑的枝条还在稀疏,新芽也没有突出的迹象。一只母羊套着绳索正在那里啃草,地包金的藏獒,带着王者威仪注视我的行动,两只鸭子将嘴塞到翅膀下,卧在有水盆的地方。绕过清冷香炉,看殿门两边斑驳的雕刻图案,抚摸那些磨损得早已光滑的木头。回头,我看见窗棱上鸽子的粪便正在堆积,显然许久未曾擦拭。

这是藏汉风格融为一体的寺院,建在极好的地势之上:东西各有一山环抱,人们说,这是左盘龙,右飞凤,后山栽植大片云杉和园柏,寺前百亩良田。这块佛地有个素朴的名字:燕麦川。那是哪一年,我曾牵着我的女儿,走过这个名叫燕麦川的地方。那一时,阳光肆意泼洒,天空洁净,环顾,我眼前所见,无不是过滤掉烟尘的事物:大块云朵正在向中天移动,翻卷,堆积,哪个词都无法说出它们的轻盈与闲适。青色山脉罩着淡烟,环绕天际,并且无尽延伸。山下青稞,早已泛上黄色,而油菜,它五寸长的荚,还染着葱绿。这两种色泽并不突兀,它们相互濡染,仿佛时间和一个人的年龄相渗透,最终给这人以慈祥和温暖。在田地之外,溪水穿行的地方,野草铺成滩涂。我无法叫出这些野草的名字,尽管我如此熟悉。

我曾经竭力想象几百年前的燕麦川,这也许是唯一的一种怀念方式:边墙,墩台,旌旗,刀矛;乱云,西风,荒草,海寇;杀伐,焚掠,奔逃,抵御……暮色如期而至,烟岚绕着残缺。镜头慢慢移转:时间消失,燕麦一茬枯去,一茬葱郁,原先的草滩生齿日繁,犁锄渐起,后来,村庄相连,牛羊遍野。变幻如此剧烈,沧海桑田。

寺院昔日的情形会是怎样,我无法一一见到,只能凭借文字的片段,去了解它曾经的兴衰。却藏寺始建于清顺治六年(1649年),当初曾有众多殿宇、经堂、佛塔、僧舍,尤以千佛殿、九龙壁(残体)、却藏囊和章嘉囊为出名,是藏传佛教格鲁派西北四大寺院之一。后经扩建,有了大、小经堂、护法、弥勒、龙王、灵塔祀殿等殿堂楼阁,活佛府邸以及僧舍。寺内有法相、时轮、哲理学院及总领全寺的大经堂。建立讲闻经院、显宗、密宗、修辞学院、天文、历算等学科系统。鼎盛时期,僧人达千余人。道光十年(1830年)进行大规模修建,建成千佛殿、九龙壁(砖雕)、宫式山门、廊房、铜制经轮,以及拉木桑佛堂、通天四柱经堂、宣康佛宫、小经堂、囊所(佛府)僧舍等三百一十处。清同治五年(1866年),除九龙壁、千佛殿、章嘉和却藏囊幸存外,其他建筑惨遭焚毁。光绪十三年(1887年)再次重修,1958年再次被毁。

在寺里行走,遇见一行香客前来拜佛,守护寺院的僧人过来打开殿门。我跟随其后,他们的谈论过于简单,三言两语。这是一群习惯于沉默寡言的人,和我一样。从言谈中,我约略知晓他们大概的行程。他们从佑宁寺附近的村子赶来,其间有他们的亲戚,从远在青海海西的乌兰慕名而来。佑宁寺、海西,这熟悉的地名,又让人想起一些与历史有关的文字:“1648年,哲蚌寺高僧一世却藏南杰班觉(1578—1651年,西藏堆垅人)辞去佑宁寺法台,在今青海省互助县南门峡本朗扎西滩(也称却藏滩)开始筹划建寺。1649年寺院初建,取名‘却藏具喜不变洲’,后世简称却藏寺。二世却藏罗桑丹贝坚赞(1652—1723年)时,寺院发展很快。寺院采用哲蚌寺郭莽扎仓教程,下辖有花隆县的夏琼寺、湟源县的扎藏寺、海南州贵德县的白马寺、海西州乌兰县的都兰寺和新疆焉耆县哈拉沙的却藏木寺、和靖县的夏日苏木寺等众多属寺,在青海省海东、海西、海北,藏、土、蒙古族中很有影响。寺院所在的南门峡、海北门源县的黄城、苏吉滩,刚察县及海西都兰等地的藏族、蒙古族、土族群众为其主要信仰者。二世却藏活佛还被康熙帝册封为外呼图克图,是青海地区最早获得这个封号的活佛之一。”

然后依旧是寂静。我看着他们转动经轮,凝视从幽暗深处逐渐清晰的壁画,默然解读那些佛经故事,炷香礼敬,匍匐下去,将身体交给大地和诸佛……幻象便是被摧毁,它依然是幻象,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如果心有不安,此刻便可大安,如果未曾见性,此刻可以悟出点滴。

出门见青苔斑驳的围墙上贴有捐修寺院的倡议书,去僧人居住的简易房子,捐出不多的钱款,看僧人用毛笔在一本记事簿上仔细写下名字。门口有一老人买烤肠。铝合金的小推车上,摆放一面颜色漆黑的烧烤架,旁边零散放置的塑料瓶子中,有鲜红的辣椒末和深红色辣油。一只白色小狗蹲在她脚下。我看见小狗的一只后肢已经残废,明显是被什么动物咬掉,或者夹掉。两只喜鹊在旁边的青杨树枝上喳喳啼叫,一阵雾气从附近村道上卷过来,是更深的寒冷,看样子,雨就要落下来了,或者是雪,也未可知。此刻,除去我和那几个香客,没有路人,老人的生意显得有些清冷。

011.三月

三月,小镇外,我看到那么多的土地被荒芜。“被”字我不大喜欢用,这大约受了董桥的影响:“形容不太好的事情,不妨用‘被’,叙述好事避之则吉”,“女鬼被裸埋,小红被门槛绊倒,韩信被人骗走,都不错;黛玉被宝玉追求,纪晓岚的书被人传诵,都不好”。土地荒芜了,这该是怎样的不争气;土地被荒芜了,这该是怎样的无奈。

当然,我还看到另一些土地,在麦苗没有铺开之前,生长着其他一些事物。一群慢悠悠的羊,羊羔跟在它们身后,如同玻璃弹珠,羊羔总有快乐的事情。田埂上一只洗脸的猫咪,不久,它肯定会被爪子弄成小花脸。三三两两的雉鸡从山里跑出来,带着它们的鲜红耳羽簇和花尾巴,那样显摆。三只喜鹊,酣睡的蓝棉袄老人……三只喜鹊,正有口角之争,一群绵羊,反倒温柔和善。声势到底要造,喜鹊属于胆汁质。

从前,进了三月,虫子们开始在土壤下蠢蠢欲动,母亲就会耐不住性子,挑一个晴和日子,拿出早已选好的种子点到泥土中。种子极简单,油菜、萝卜、菠菜,还有些芫荽和葱。种类少,便于规划,五线格或田字格,一畦一样,将园子分割开来。虽是阳春,在高原,这仍属于反复无常的多变时节。天上的乱云尚未飞渡,便怕寒流突至,大雪降温,种子被冰冻。好在这种恼人天气并不多见,种子往往能自由酣畅的吮吸养分,专心孕育某一刻的突然萌发。果然,春雨会如期而至,润物无声,芽们被催促着,顶土而出。那些小嫩芽,像一张张纯净又显茫然的童稚之脸。那时候,母亲看到俏生生傻愣愣的小叶子时,是什么心情呢,而来菜园里撒尿的猫咪见到,又是什么感觉。

我大约能感觉到,然而不一定真切。母亲曾经为之年年忙碌的事情,那些泥土地上的春种夏耘,秋收冬藏,在我,竟然成为一种奢望。然而,如果果真有那么一些时候,我在泥土中,在风雨和高原的寒冷中,为一粒青稞和一棵白菜而忙得焦头烂额时,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念念不忘呢。

我大约只能这样,忙着眼前的琐碎,却怀念着从前的事情。或者也不是我一个人念着从前的好,木心有首从前慢,说: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黄昏时分,阳光从窗纱斜进来。我伸出手去,发现一个指头足够将窗外太阳遮挡,但挡不住纷纷光线。将贝多芬的《献给柏拉图式的恋人的奏鸣曲》放进播放器,吉利尔斯的录音。附在CD里的片断文字,说:这两个身材矮小的人,在音符上,似乎都为对方存活。倒一杯蜂蜜水,坐在阳光的温热中。我身边,白色的飞船鱼和黑色的地图在水缸中游曳,铁线蕨静无声息,金橘垂在枝头,杜鹃的花瓣撒到窗台上。

我很少记录这样的时刻,因为它既琐碎,又无多少意义。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沉寂,以至厌倦。一些事物看不到,这并不等于看不到所有。总有些另外的事物,在静谧的地方,存在着。譬如一枝唐古特忍冬,一只金雕,或者一缕清冷的风,此刻,一定在目力所及的高山上,或者,雪水渐次融化的原野,生长,飞翔,流动。

012.狗尾巴花

已是清明了,高原的草尚未返青,这使得山山一片苍黄。风从远处吹来,拂动一些高大草茎和穗子,浮起浅黄光线,鸟和野兔没有踪迹。山下一些人家的院子里,或者路旁,偶尔有杏花绽放,这些粉白的细碎花朵,总让人感觉那是一树陈年旧事,罩着清除不掉的风尘。想着在山外的小镇上,大丛连翘该是绽放出四裂的黄色花朵,带点明艳又带点静寂了,行道旁的碧桃也该早已盛开,那将是罗马军团一样的红云,庞大热闹,但一定也有些未放的花苞,浅红的星星点点,立在枝子上,俏皮又娴雅。

春天的雨还是没来,都这个节气了。等得时间长了,有些恼,就盼望雨不成为雨,成为山魈也好。蒲松龄的山魈是个庞然大物,有着老瓜皮的面色,目光像闪电,巨口如盆,三寸长的牙齿,舌动喉鸣,却又胆小,极其笨拙。山魈与雨,实在无法牵扯一起,但我还是希望雨如山魈一样在夜晚悄悄来临。

在山上行走,裤脚迅速蒙上草棵间的尘土,这几乎是不足为怪的事情了,高原总是少雨。见一丛狗尾巴花,在空旷处摇曳,走过去,摘几枝下来,小心握在手中,不让穗子和叶片有任何碰触。这是旧年的花朵,早已干枯,它的任何一点组成部分,都容易破碎。然而它们依旧保持着青葱时候的完整模样:淡黄的绒毛分明可辨,白色籽粒潜藏其间,却又暴露无遗,蒙上黑斑的叶子舒展自如,稍一碰触便发出细碎声响。若从远处去看,它毛绒的穗子朦胧出一圈淡黄光晕,果真像小狗弯下的绒绒尾巴。

传说中,狗尾巴花是下凡仙女的爱犬所变。仙女爱上书生,受到王母娘娘的阻挠,对抗时,爱犬为了主人而舍弃自己的性命。后来,书生和仙女变成阴阳两块玉佩,在世间流传,爱犬也变成一束狗尾巴草,作为爱情的见证。传说总是走一种套数,犬在传说中,依旧是忠诚的化身。猫却不一样,猫在传说中带着些嫌贫爱富的味道。然而这并不影响我对猫和狗的看法。狗固然忠诚,猫在临死前依然选择归山,也是大勇气。

弯腰采摘一束狗尾巴草的时候,身边有人陆续走过。若在往昔,这样的举动断然不敢在人前进行,现在已不再顾虑太多。对有些事情和行为的顾虑,越来越少,自我关注也越来越少。更多时候,似乎只是与周围事物默然相处,忽略彼此不同。越来越觉得,时间在我体内,也就是一把狗尾巴花扎成的扫帚。它曾经频繁扫动,除掉年少简单,想象期许,带来侵占禁锢,恐慌破灭。但它最终在角落搁置下来,静无声息,仿佛现在。它再不肯搅起虚妄异动,哪怕是一丝,瞬息之间的燥烈念头。

回家,找出一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铝制水壶,将几枝枯去的狗尾巴花插上,摆放起来。这只水壶的盖子和背带已经丢失,但是材质厚实可靠。水壶正面刻着一只五角星,背面刻着“第一翻砂合作社出品”几个字。五角星和字体都显笨拙,“第”字简写。没人知道它的确切来处,只知道它曾跟随某人,翻越山岭,到远处去劳作,几年之后,又跟随那人返回此地。

屋里有几盆绿叶植物,龟背竹、金钻、绿萝、千手观音、铁线蕨、常春藤,盆土换过不久,又施了足够肥料,叶子都墨绿油亮。没有花开,也不萎败,它们始终是春末夏初的繁盛模样。狗尾巴花放在架子上,偶尔一眼看去,竟有点秋风萧瑟秋气凛冽的味道。仿佛从一场细节繁复纠缠不去的梦境中醒来,听到窗外几声风雨几声叹息。

汪曾祺在他的《草花集》序中说,这本书中的有些文章可能连草花都算不上,那只能是一束狗尾巴草,建议读者择掉。这句话我没读完就想抬杠:狗尾巴草开出的花难道就不是花。

013.杏

清代的李渔真是有意思的人。曾有人说杏子如果不结果,将处女常穿的裙子系在树上,便会结实。李渔说他开始不信,后来忍不住实验了一回,果然如此。李渔暗自高兴,并大着胆子将这种方法推而广之,说,若有不育之男,应让他穿上佳女的裤子去试试。想想,真是简便实惠的医治方法。不吃药,不打针,不做手术,还有花裤子穿。

不过杏树却从此落下个“风流树”的名声。想想还是个空名声,委实有些冤屈。一日翻寻“杏”的诗词词条,吓一跳。那些诗词句仿佛一条澄静白练,从一个幽远朦胧的年代抽出头来,浸着雾气,飘飘荡荡一路流淌来,扯不开,剪不断,浸满了古旧芬芳。

想想杏原是个庞大的古老群体,三千年前就已经成云成雾的栽植在中原大地,红一片,黄一片。说苍黄的丝绸之路也曾飘满杏的清芬,一飘就飘到了遥远的西欧。想那一番风雨路三千的艰难行程,杏当和人一样,该有着“奴去矣,莫牵连”的嗟叹。“情能动物,况于人乎”。再想那些诗词,也便不觉得繁琐。

“桃花能红李能白”,那应该是桃李该有的分内事,如果桃花能白李能红,那才是它们的能事。我没见过红色的李花,想来李子花只能是白色了。杏花不一样,初开时绯红,开着开着,颜色便逐渐转淡,最终成为白色。颜色慢慢转白的杏花,碎花瓣挤在枝子上,仿佛蒙了一层粉尘,灰蒙蒙脏兮兮,一点不耐看。但在四月的路上行走,哪里就有刚好是初开的杏花呢。于是觉得与花与事,都不可强求。

和某人聊天,她说她们那个地方,从不将杏树栽到院子里。真是奇怪,是怕杏花开出墙头呢,还是什么原因。又有人说,她们那里从不将李子树栽到院子里。在我年幼时候,我家的院子里栽着樱桃、碧桃、祁连圆柏和李子树。李子树长得高大,开花时一树莹白,就是不结果,大约是海拔太高,气候过于寒冷的缘故,也没有杏树。杏树是更不耐寒的树木。在我稍稍长大一些的时候,母亲将几株云杉栽到墙根下。云杉长得慢,还没长大,我们就搬了家。新主人住进去不久,便将云杉连根挖掉,说是云杉不宜栽到家里。

年少时候,难得见到杏子,偶尔吃几枚,也要将杏仁取出来,交给母亲熬茶喝。母亲将杏仁放在勺子里焙出火色,用手搓去薄薄皮膜。茶是茯砖,用黑毛茶压制而成。水是从山脚下挑来的泉水。茶壶已被烟熏火燎,陈旧,难辨旧时色泽。烧开水,放进杏仁、茯砖、花椒、生姜、草果和盐,一起熬。熬到茶水颜色变成深红,倒在大瓷缸里喝。端着大瓷缸,坐在檐下台阶上,头顶清明朗阔的天,看墙外青山隐隐露一抹微翠。低头啜饮几口杏仁茶,吃出花椒的味道,生姜的味道,草果的味道,最后是杏仁的味道。竟是一壶浸满了山川草木的茶。

现在还想捧着那大瓷缸茶在院子里一坐一个黄昏。

014.猫

喜鹊喜欢和人居住在一起,这使得它们粗糙的巢穴,仿佛一粒粒黑色大粪球,始终挂在人家院墙外的树枝上,雪压不塌,风刮不掉。人们对此熟视无睹,出来进去,不理睬。院子里的猫,和人不一样,它倒像个小气鬼,专门与喜鹊过不去。小时候家门前一株青杨树,树头被雪压掉,长不高,只好横向发展,树干短粗,枝丫繁茂。喜鹊在那里筑起巢穴,有事无事总是喳喳。喜鹊叫,总归是好事,我们便不厌烦,这大约使得喜鹊越加任意妄为。一次几只喜鹊玩闹起劲,正好叫院内大花猫看见。猫瞪起眼睛,贴着地面摸出门去,顺着树干就往上扑。过程那般迅速,以至我只是一个愣怔,喜鹊就已经怪叫着,在树枝外的天空拍着翅膀惊恐未定,猫却抱着摇晃的空枝子将自己当想象中的喜鹊。

那只猫的毛色是乌云盖雪,喜鹊的黑白礼服一样经典。

后来居住的屋子窗外,一排青杨并不高大,有雨也不潇潇。树小但不影响鸟雀来往:红肚皮的啄木鸟,小麻雀,花石头雀,夜晚的长耳鸮。那时我养一只名叫林黛玉的小白猫,它的额头上有个黑色感叹号。我们大多时候叫它感叹号,林黛玉也只是个学名。感叹号无事就蹲在阳台上隔着玻璃看窗外的鸟,也看刮过地面的风。有只喜鹊大约做了母亲,一天,它看见猫在阳台上窥探,竟然朝猫扑过来,结果一头撞在玻璃上,而感叹号居然被吓得满屋子乱窜。

站在公寓楼的阴台上,低头就能看见楼下一座房子的灰色屋顶。好几次我见一只大狸猫和两只喜鹊在那里玩闹。大猫屡次弓起身子,瞄着喜鹊,来来去去做出扑食的样子,喜鹊屡次起起落落,欲飞又止。猫原是捉不到喜鹊的,喜鹊一飞就在枝子上,猫再奔忙也不如有翅膀。如此几番,谁都不气馁,反而彼此引逗得起劲。我在一旁,倒有了闲心思:黄帝丢掉玄珠,象罔给找到,是如此有心与无意的故事,其实说不定编故事也就是信手拎个葫芦的过程,结果葫芦里全是天地。

常走的一条公路两旁,密植青杨、沙棘和红柳,灌丛外有大片农田和人家院落。驱车经过,时常看见被车辆碾压死去的猫,躺在公路上,已经看不出完整形状。向一位司机询问原因,司机说,猫在夜晚走路,见到车灯亮着就要迎过来,从不知躲闪。这条公路上空,来去的喜鹊也多。喜鹊在夜晚,不知对灯光有何反应,但在白天,它穿越公路时,始终保持警惕。

我上小学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猫,晚上睡觉总在一个被窝。那时天冷,也不知我和猫谁给谁取暖。后来猫被村里的几个孩子打死。原因过于简单,因为大人说,猫有九条命。几个孩子为了验证这句话的真假,偷偷抱猫到村外旷野,用各种手段,将猫折磨致死。

一次与友人在网上说话。我说我总感觉自己的前世是只猫。友人说:猫转而为人,是作孽,人转而为猫,是造化。

015.荷包牡丹

庄子讲故事,从不拿花朵说事。我想象若有一朵花出现在庄子笔下,定有着透明花瓣,大如垂翼,不分四季,随意开放。有时从庄子不见花朵的故事中钻出,仿佛从树木紧密的年轮中出来,又仿佛从不见色泽的城池出来。李渔写花朵,朵朵活泛。但是李渔说:“花之善变者,莫如罂粟,次则数葵,余皆守故不迁者也”,又说:“予有四命,各司一时”。这意思清楚,花朵便是嫔妃,该分出个三六九等。这样的李渔看多了,让人心胸逼仄,不如读庄子。

荷包牡丹的叶子在风中摇曳舒展,它的花朵如同荷包,沿着柔韧花茎交错排列。两片桃红色花瓣折叠翻卷,露出白色的底,白色花蕊细长,顶端挑起金黄花粉,玲珑秀气。小时候过端午节,母亲缝制的荷包酷似荷包牡丹的花朵。我们将荷包挂在胸前纽扣上,登上山顶,并朝深山行进。有时拿着锅碗瓢盆,到山林野炊。那时总是细雨纷飞,青杨林大片延展。几乎是整村的人要走出家门,登山,野炊,喝酒,唱歌,嬉戏玩闹。

山里女人不知道庄子,也不知道李渔。她们缝制荷包,大多模仿身边事物,烟袋、苹果、小狗、银锁、荷包牡丹的花朵。当然,她们偶尔也缝制一些远方事物,譬如荷花、佛手和如意,她们的想象似乎总是囿于手口相传,很少有突破,不如庄子的想象那样有翅膀。

说一朵花为什么要说庄子呢。有一次,我看见庄子抱着骷髅走路,四周隐晦不明,不知是夜还是昼,庄子面目不清,穿着我爷爷穿过的黑色长衫,从路旁飘过,胡子和头发似乎也飘起来,当然,我看到他怀抱的骷髅,其实是一串银色花朵。旁边有人似乎用青海话说,那可能是石榴儿。青海方言中,石榴儿指荷包牡丹花。关于庄子与花的梦,我还做过。有一次我看见一束花,花朵像云团一样裹在失去绿叶的枝子上,一片白色的花瓣卷起来,就是饱满的一朵,要知道,这花并不怎样奇怪,奇怪的是,它的名字,梦里有人说,这花就叫象罔。象罔是《庄子》里的人物,皇帝丢了玄珠,打发几个人去寻找,都没能找到,后来象罔找到。无心的存在是否就是梦里的花朵模样,一片花瓣就是浑圆的一朵,不留缝隙。

女儿一岁时,母亲为她缝制荷包,银锁形状,朱红,金丝镶边。母亲让父亲写下“长命百岁、荣华富贵”八字,剪出,用黄丝线一根根绣到红色荷包的两面,瘦硬的柳体。银锁下面,又挂出五只小荷包。淡粉的荷包牡丹花,白色小兔,深蓝烟袋,黑色金鱼,繁复层叠的红荷。它们都系有彩色长穗。荷包内放有从高山采来的香草。

香草是否是我和母亲去高山上采来的呢,我已经不清楚。母亲缝制完荷包不久,便卧病在床。我们都知道当前的医疗技术,已经不能让母亲健康如昔。那是个春日吧,明净的阳光从玻璃窗穿进,洒在卧室的米色瓷砖上,母亲倚床斜坐,这是疼痛暂且停止的片刻。我坐在阳光中的椅子上,女儿玩一只小皮球。倒挂金钟还没开花,叶子是油汪汪的绿,天竺葵的新枝从枯叶中探出来,小心翼翼的样子。母亲含着笑,看着小女孩。我看母亲,再看小女孩。那一时,我突然从小女孩身上看到我母亲,然后泪水盈眶:这将是一个完满的,没有缝隙的圆环,它不关乎结束,亦与开始无关。

016.花开

敲几粒字,桌前虎耳海棠花“噗嗒”一声掉下,唬人一跳。一琢磨,不是它发出的声音吓人,而是它由静到动的样子吓人。这个过程如此迅疾,出人意料。我甚至记不起这之前它安静的模样。我由此想金庸杜撰蛤蟆功,依赖的全是这海棠花一跳。

什么样的花落像杜甫,什么样的花开仿佛李白,有时我会如此莫名地想。我听有人说杜甫的孤傲极谦卑,谦卑又极桀骜,正如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独立苍茫。我想起的杜甫,总是那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与海棠花掉落毫无干系。李白呢,我想起的李白是花间一壶酒。什么花,不知道。

这之前的情形如果写成文字,或许是这样:穿过海棠花的乌鸦,开在乌鸦翅膀上的海棠花,乌鸦穿过海棠花……其实真正的情形是:我坐在桌前,虎耳海棠花开在窗前桌子上的陶盆里,窗外飞过几只乌鸦。这是清明后几日的傍晚,对面的楼不高,天空是旧日的蓝,我抬头,刚好看见几只乌鸦飞过去,其间有一瞬,它的身影和海棠花重叠。

关系原本简单,两点一线足够到达,然而设置往往复杂。

也许有另一种关系。暗里认定的花,跟暗里认定的人一样,一旦成为现实,喜悦倒是其次,一切朦胧突然失去,清晰又变作陌生。如同一些人的书籍。这个作者你不曾认识,他的书籍你便读得随心所欲,一旦与作者熟识,你需重新从他的各种角度层层深入。

一些花绽放,似乎并不是为了让大家看见它模样,而只是将香气噗嗤一声倒出。但有些花懂得矜持,轻易不让你嗅到它的芬芳,譬如橘子花。青藏高原的雪山上有一种香草,长起来仿佛一撮发梢开了花的褐色头发,但是香气清冽又奇异。人们爬上岩石去采摘,然后将它缝进荷包。它的芬芳只有佩戴荷包的人嗅到,别人无法知晓,是一种不张扬的暗香。有一次我将一撮香草用纸包起,放进手提袋,老人见了便叮嘱:不要将香草放进衣兜,它会引来毒虫叮咬。高原上,哪里来的毒虫,因此不以为然。

这样一比较,虎耳海棠花带着声响跳到桌子上来,也就不足为怪:有些人不是喜欢特立独行吗,有些花为什么就不能逆经叛道。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清明节,说:“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盏,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那芳树大约是些梨、石榴、樱桃之类。至于我面前这一盆叶似虎耳的小小海棠花,想来汴梁的清明与它是无缘了。

不过在这个季节,当我看到草木从土壤探出头,天空的一朵云与另一朵云相碰,栀子花开,一朵海棠落下……我倒想象它们是安德烈·波切利的歌声。

017.云生

我躺在草地上看云,并不是小时候。小时候我关注过几个问题,现在都已成为过去。譬如我曾坐在夜幕已经将虞美人和罂粟花染黑的院子里,遥想2000年到来:我抬头看看有着灰白缝隙的暗黑云层,已经和大地成为一种色系,它下面的树梢和屋顶,同样晕染着天空的幽暗。掐掐手指头,2000年将在十八年之后隆重到来,那时候,我已经二十八。二十八岁,相对于现在,说不定已是面目全非。而面目全非的,也许并不仅仅是我个人,我身边的这一切,青石台阶、栽着蒜苗的花园、侧柏树、檐下挂着的罂粟干枝、梳短发的母亲、长腿蜘蛛……十八年之后,必将成为另一种模样。但一定会更加美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我又想象不出来。“年、月、日,时、分、秒,我们和时间赛跑,奔向2000年”,必得如此,我需跨过今日,像甩一个累赘的尾巴那样,将今日甩掉,然后狂奔。我因此始终忙碌,忙着犯错,忙着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

2000年像一尾鱼那样晒干之后,我已经忘记躺在草地上看云了。是,2000年只是一个装满琐碎的坛子,它在到来的那一天,哐当一声裂开,散开在瓦片之上的,不是锦绣和绮丽。然而我已经习惯于凌乱和破碎:没有哪一年或者哪一月的日子是完好无损的,它们总是边角卷起,折痕新旧参差,偶尔几粒墨字上,油污浸洇泛黄。

之前和之后中间,曾有一段时间停滞不前,或者困顿,但没有不堪。这种出现绝非有意,而是自然而然。我于午后走出校门,夏日寂静,绿叶与枝一派懒洋洋的茂盛,青蛙在远处池塘,没有蜻蜓,校门外的草滩上,蓝色龙胆和粉红报春挤着草尖,流水在身侧,喧响持续不断。我那样躺在有树枝遮掩的草地上,透过青杨和沙棘叶缝,死死地看天。风偶尔过来,叶子发出声响,阳光一块块洒在身旁,草丛中有黑色小虫子匆匆忙忙。天总是蓝,小云雀忽上忽下。云过来,以各种形状,在中天并不逗留。它们总在来去,带着深浅不一的白色,但不是飞。有时候,一朵云和另一朵相遇,重叠,缝隙间有金色光线射出,根根锐利。没有一朵云突然消失,像一张熟悉的脸孔那样,但也没有一朵云,突然出现,像一个陌生人那样。来去永无止境,没有停顿,似乎也没有方向,我不清楚自己像哪一朵云。那时候,眼前的路交错纵横,脚步可以随便迈出,也可以收回。

然而这贯穿起来的,我看,或不看云的所有时日的清醒中,我从未郑重其事地想过一个问题:花如何开,云怎样生。我何必去想这些问题呢,科学家忙着将所有的事情弄个清楚。我的兴趣,只在于给它们罩上一层想象,如同年少时期的那个梦。

混沌尚未凿开,天地方向全无,也没有厚此薄彼的区分,只是灰暗模糊的一团,然而巨大。梦中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混沌当初的模样。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看不见自己,但我感觉到自己存在。也许我只剩一双眼睛,染着混沌的色彩。后来我看到一棵开花的李子树,出现在混沌中心。李子树的出现极其诡异,不带任何征兆。它的所有枝条向着一个方向倾斜,显得柔软修长,枝上的花朵碎小,却繁复,白到仿佛那就是一些堆砌的碎骨头。瞬间,花瓣向着高处飘飞,轻盈,仿佛一些小令,一瓣瓣,然后一团团,飞到高处,最终形成大朵白云。

018.头花杜鹃

连着几天细雨,气温又降到八九度。就是这样,在青藏高原,五月才是春天的开始,一切尚未确定。碧桃是开得算早的花了吧,一树繁密成粉云,藏一些暴烈与豪爽。后开的丁香和连翘,都矜持。如果在远处高山,这一时,头花杜鹃正开得繁茂,万马脱缰。那通常是一整面山坡的蓝紫。山里人见得多,不奇怪。说有个游客一见到满山坡的头花杜鹃,傻了,问:山坡上铺地毯做什么?明显是个笑话。

除去善意的调侃和自讽,笑话总是不请自来。如同李渔所说:我本无心说笑话,谁知笑话逼人来。梦也是不请自来。在梦中,许多事荒唐到可笑的程度,人们却不拿它当笑话讲。或许在梦中,现实成为另一种样子,而一切无望变成有可能。有一次,我梦见一个男孩对我哭诉,说他有一个身体是十边形的妹妹。当初妹妹生下来,身体六边形,后来发生变化。他给妹妹找来一只乌龟玩,妹妹渐渐以乌龟为同伴,将人当异类。这样的梦醒后,自然不追究它喻示什么,也不牵扯卡夫卡。反正日子一天天揭过去,许是心有压抑或狂暴,听几回贝九也消解不了多少,于是成梦。

资料说头花杜鹃只生长在甘青两地海拔两千五百米至三千六百米的高山草原或灌丛中,是香精油植物和药用植物,目前只用于中药,作为香精油尚未开发。资料介绍一些植物,总离不开它的功效,似乎植物一旦离开它对人具有的某种作用,再无存在的意义。资料介绍动物,也如此,一看便让人生厌。

小镇外的高山上,通常有四种灌木生长得有气势:鞭麻、冬青、头花杜鹃和甘青瑞香。鞭麻会开出两种颜色的花朵,金色和银色(青海湖畔的金银滩由此得名),能调节气温,说塔尔寺绛红色的墙壁主要由鞭麻加工后砌成。冬青其实是另一种高山杜鹃,叶子硕大,开出白色花朵,暗红色的茎柔韧。头花杜鹃叶子小,卵形,革质,叶片布满白色和褐色鳞片,被细绒毛,开出的蓝紫色漏斗状小花,通常三四朵簇生在枝子顶端,它的植株生长起来成丛蔓延,大手笔。甘青瑞香株型高大,花朵带点浅淡的柠檬色,喜欢将花开在秋后的寒冷中。高山杜鹃和头花杜鹃的花朵都具芳香,人尚未靠近,便能嗅到,那是含有山野清凉气息和泥土气味的芬芳,与养植花朵的芬芳不同。

小时候,在这些花丛中整日游玩,并不知晓它们的美,只是觉得平常,偶尔会将鼻子凑近花朵嗅嗅香气,而绝不会将它们插在头发上。夏天,会跟母亲去高山上割头花杜鹃,并将成捆的头花杜鹃背回家,晒干,做柴火。头花杜鹃便是晒干后,清香依旧馥郁,花朵形状完整,放进灶膛时,不仅火焰旺,还毕剥作响,我们叫它“香柴”。那时守着山生活,少有煤炭,做饭全靠木柴。从山林中捡来的枯枝,挖来的朽树根总是不够,只好去更远的高山上砍灌木。现在想一想,那时的行为,几乎是罪孽,然而在那时,除了靠山吃山,又没有其他办法。

019.蒲公英

尚是浅山寒雪未消时,崖畔沟旁向阳的地方已有蒲公英的鲜黄花朵绽放。蒲公英莲座一样匍匐在地面,叶子仿佛披散开的绿色犁铧,冒着冷冷锐气,向四野划开,全是劲道。古语说蒲公英“花罢成絮,因风飞扬,落湿地即生。”很明显,蒲公英是一个急性子。

想一想,急性子的植物真是不多。高原气候寒凉,缺少氧气,这原本就阻碍了植物的生长,再加上一些植物自身蜗牛一般的生长速度,你要在某个时候心念一动,说要去春山赏花,那未必就能如愿。在高原,春季的花开在初夏,早秋的花开在暮秋,就是这样。资料说头花杜鹃开在四月间,你千万不要相信。如果你在此时节去高山,那里除了积雪和旧年的枝子,一般没什么惊喜。

也有急性子的植物。

晚春时黄昏的小镇街头,总有些旧三轮车装满新鲜蔬菜出售。通常是从自家菜园里摘来的新鲜蔬菜:小油菜、菠菜、茼蒿、生菜、菜瓜和甘蓝。小蔬菜沾着潮湿泥土,带着水珠,油绿葱翠,一把一把挤在车厢里,下班回家的人停驻脚,总会买几把回去。也有人蹲在路旁卖扎成小把的蒲公英,说从野地采来,一把一块,能消炎治病。

蒲公英是良药。都说良药苦口,《本草纲目》里却说蒲公英气味甘甜。蒲公英的茎中空,极易折断。裂口常有白色乳汁浸出。小孩子好奇,伸舌头一舔,全是苦味。其实蒲公英的叶子也总有些苦涩。我所在的小镇,人们喜欢将蒲公英从野地挖回,放进水盆,浸泡半天,反复搓洗,再用碱水煮些时候。这样煮出来的蒲公英柔嫩,去尽苦味,做凉菜吃,或者包饺子,成为一道时髦的保健菜。

老人从村里捎来大包晒干的蒲公英。说从野地挖来,干净,没有污染,煎水喝,可治我的顽疾。耐着性子煎一两次,终究忍受不住那味中不苦不甜异样的寡淡,便悄悄将几大包蒲公英塞到垃圾袋里。那些失去水分的蒲公英在黑色塑料袋里依然通体翠绿,保持优美外形。只在那哗啦一声丢进垃圾桶的时候,它们发出脆生生的肢体碎裂声。过一段时间,老人以为我已经将蒲公英用完,又去野地挖一些回来,洗净,晒干,捎来。我不能反复将它丢弃。于是耐着性子泡水喝。

蒲公英开出的花朵其实耐看,不过因为是野花,人们不怎样赏识,人们的这一种行为习惯真是毫无理由。

020.霹雳的样子

父亲推自行车捎油漆包出门时,阳光很好地照着父亲的背影,仿佛父亲也是个阳光捏出来的人,只是此刻暂时穿上了中山装。

我爬上梯子,在房顶闲逛。高原的土木房屋低矮,房顶平展,富贵人家留下来的松木大房才有房脊,中央躬起,仿佛瘦猫的脊背。我家的房顶自然低矮,如同甘肃永昌的火柴盒子。我看见曾经残留在房泥中的青稞此刻正抽出绿芽,柔弱着春天。大板夯筑的土墙,它的褶皱里是去年的青苔,面朝东南方向的杉木大门上是羊的齿痕,院子里栽着还没开花的樱桃树。我在房顶上浪掷童年时光,没有丝毫悔恨,并且自鸣得意:你看整个村子,现在全在我的脚下,它们后靠山,前依水,四仰八叉仿佛一个晒太阳的披着褐色衣衫的懒汉。

轰隆隆的声响来自东边,我以为是雷声自天边滑落。但是,扭头,我看见了死亡。声响与死亡之间,不需要多少过程,小说才会叙述它。我首先看见饲养院几间房子的死亡(房子没有生命吗?有:“这房子寿命可长了”),它的尸体摊开来,没有力气的散落在阳光中,黑色椽条,黑色柱子,熏黄的檩条,并不端正的大梁,干硬的房泥,陈年草茎,它们失去了结构和形式,一切都空了。人们喊叫着,扔掉他们肩头的背篼。他们刚刚还在为这些房子挖去积攒在地面上的牛马粪,他们是要房子们更好更持久地活下去,但房子不干了,死亡是一种断然反抗。然后我看见红色的毯子。纯正的大红,像父亲泼在地面上的一摊红漆。红色的毯子盖在女人身上,女人像一朵虞美人那样躺在灰尘叫嚣的院子里。夏秋时候,我家院子中四方的小花园里总会开出些深紫浅红的虞美人,当然也会开出些罂粟。它们的叶茎裹满淡绿的绒毛,仿佛蜘蛛的细腿。一场急雨过后,花瓣们掉在泥土上,拽着它们的艳丽不撒手。你看花的死亡跟房子的死亡不一样,女子的死亡又跟房屋的死亡不一样。

那一年,我留下记忆的并不是那场意外事故中死亡的女子,但我记住了那一年的红毯子。你要知道四月份的高原还是一片苍黄,寒烟仿佛雨雾笼罩远处山梁,尽管人间的四月已是燕在梁间呢喃。冷凉的风依旧在河谷和山顶盘旋,仿佛一些不怀好意的小兽。天空的云还没有扎成棉花。土壤穿着冬天的旧衣裳,墙壁上斑驳的白色圈里是毛主席语录:“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我见过纸老虎,它藏在父亲学画的草纸上,神情倦怠,猫一样躲藏,但是我不知道帝国主义。那一天盖在女人身上的红毯子在四周的荒寒中格外醒目。上学后我读到“突然晴天里一声霹雳”这句诗时,想着霹雳的样子也就是那一年红毯子的模样。

诞生怎么样,死亡又怎么样,它们也许和成长、上学、结婚、生病一样,和豆荚里的籽粒一样,和山洼里的野草一样,和天空遥远的星星一样,它们只是一部分,涵盖不了整体,它们偶尔变化,但并不表示它们变质。

021.索尔

细雨在端午节前一天停止,小镇上开始散播出沙枣花的清香。沙枣树长得高大,树形并不端直,喜欢在干旱的土地上繁茂。它的小叶子灰绿,风过时,叶子一翻就是一片银光。开出的花却细碎,金黄花瓣,米粒般藏在叶子中不容易看到。沙枣花散发出的芬芳,清淡持久,几乎与树形不相称,花谢后结出花生米大小的果子。端午节来临前,有人将缀着花朵的沙枣枝条折下来,扎成把,拿到街上卖。一把两三块钱,路过的人就会买一束,拿回家插到玻璃瓶中,香气可以持续两星期。也有人卖五色索尔线和蕲艾。蕲艾带有浓郁草药味道,索尔线由五色丝线搓成,要在端午早晨系到手腕上去,待到农历六月六,再放到清晨的露水或者河水中去,以示长命可续,百病消除。这是逐年流传下来的习俗。高承在《事物纪原》曾引《续汉书》中的一句话,说“夏至阴气萌作,恐物不成,以朱索连以桃印,纹饰门户,故汉五月五日以朱索五色”,又说“今人以约臂,相承之误也”。误传到底是有的,几千年一路走来,谁能保证一种习俗亘古不变,又延续发展。

以前,女子自己绣花,绣荷包,索尔线也是真正的丝线,色泽浅淡自然,戴的时间一长,便会掉色。现在,女人们已经没有耐心去一针一线自己缝制,丝线也被鲜艳的锦纶线代替。那时,端午节的早晨,女人们挑出红蓝黑绿黄各色丝线,自己搓出索尔线,给家人带上,显得庄重。而现在,端午节前夕,小店铺门口挂出花型繁多,色泽鲜艳的各式荷包和索尔线,均为机器制成,荷包之内没有香草。

看上去,这些变化似乎并没有突兀之处,以至于使某一节彻底中断,消失不见,它总是被慢慢代替,表面上的一切细节显得水到渠成。也许就是这样吧,有多少后来是能够被预料,被看穿的,我们所知道的,永远只是秋天早晨的一滴露珠,或者初冬的一枚枯叶,而未知,是夏季午后的瓢泼大雨,是春草塞满长川。

挑几根索尔线往回走,过一个路口就看见父亲拿着马扎从对面慢慢走来。小镇的好处就是这样,当你想起谁,谁就有出现的可能。比起以往,小镇已略显拥挤,路口开始堵车,楼层也开始将阴影大面积铺下来,人行道上,来往之人偶尔摩肩。父亲走过来,背对着傍晚的太阳光,这使父亲的身形罩在一片深色迷蒙中,那么小,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父亲走得又那么迟缓,小心翼翼,仿佛踩在脚下的,不是平坦马路,而是一堆搁置已久的往事。我记得父亲也是一米七几的人,并且急性子,一件事如果要做,绝不会等到第二时间。然而现在从对面走来的,几乎是另一个人。苍老已经将父亲彻底改变。

苍老是怎样改变一个人的,它运用了哪些手段,它是不是像一把手术刀,时刻藏在我们身体内,在我们忙碌,或者酣睡时,从每一个细胞着手,一点一点做改动。我几乎没有注意过父亲怎样老去,父亲的老去是一瞬间完成的事情。那又是哪一个瞬间呢?瞬间那么多,仿佛密布在蜂窝中的巢房,我们关注一个巢房,必将另一些巢房错过,我们总是无法做到完满。父亲性格自来孤僻,朋友不多,退了休,除去看书,就拿着小马扎在街上到处走,走累了,小马扎一放,坐下看街头事物。我们也便慢慢习惯了父亲这种独自遣散时间的方式。退一步,即便父亲开朗,爱热闹,在小镇,老人们也没有更多的地方可去消闲,只能是三五个聚在一起,在小公园,拿着自己的乐器,吹拉弹唱,或者在树荫下,打纸牌,喝几两白酒。

但是,很多话只是说辞,是推脱,我们彼此都懂。

将父亲拉到街头榆树下,拿出索尔线,挑出红黑蓝黄绿五色,捻成一股,系在父亲的手腕上。又怕今天才是初四,别人看见会笑话,便将父亲手腕上的索尔使劲塞到衬衣袖子中去。我做这些时,父亲乖得像一个小孩子。我说现在系上,明天就不用再系了。父亲看看自己的手腕,说:现在系上好,明天有可能就找不到了。

022.蚁大如蝗

梦中,我去银行,拿出存进银行的蚂蚁。蚂蚁被装在草茎编制的笼子里,只有一只,已经很大了。我捧着笼子,一边走,一边想:蚁大如蝗。

当初蚂蚁为什么会存进银行,并不清楚,也不知取出蚂蚁要做什么。梦的好处是,那里永远没有预设,没有幻想,没有前因后果,也没有过去与将来,只存现在。也就是,一切出现,稍纵即逝。这使梦成为生活这枝杈上旁逸斜出的一枚果子,而且一边结,一边落,一边又有新果子长出。它们彼此不相连,也不雷同。然而无关紧要,不论鲜美还是酸涩。

其实在梦中,蚂蚁也没有具体出现,它只是一个概念。梦的背景一片灰暗,仿佛混沌未开,阴阳不分,方向不明。银行也是概念。我更看不到自己,只觉察自身存在不过是一些意识。唯一细节是,我捧的小笼子里,黑乎乎一团,我确定那是蚂蚁,而且那个词在脑子里确定无疑。

蚁大如蝗,这明显是梦境生造的一个词。梦总是如此,会不合情理的创造出一些事物和词语来。我曾经梦见一只背着龟壳然后迈动八只脚在墙壁上爬行的小动物,梦里有人说,那是壁虎。醒来,一时恍惚,我弄不清那小小的爬行动物和壁虎这个词语之间的对应关系,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譬如,原本有那样一种八足小动物,它本该叫壁虎。事物原本存在,名词却几经杜撰,那么银行和银行里的蚂蚁呢,这两种存在与两个名词之间,会是什么关系。或者存有另外寓意,也未可知。但梦本身就是糊涂,附加的定义如果太多,梦怎能还是梦。

假期去看女伴的母亲。那是慈祥的老人,种半院子蔬菜,半院子花。芹菜、甘蓝、胡萝卜、波斯菊、萱草、蜀葵、金丝莲,都是高原上的寻常蔬菜和花木。院墙石阶下一丛青竹,仿佛没发育的女孩。又有一丛矮的竹节梅,铜钱大的紫色花朵,花瓣边缘镶些浅粉莹白的细边,花不多,阳光将竹叶的影子投射到花瓣上,明明暗暗。花丛下,浅褐色的小蚂蚁无所事事地忙碌。老人说,这是我养的蚂蚁,去年蚂蚁太多,我撒了一些药,但是老伴说,杀蚂蚁是要折寿的,于是我开始喂今年搬来的这窝蚂蚁,每天给它们撒点馒头屑。

地上来去的蚂蚁果真有大有小,它们也不跑到远处去,只在花丛中穿行,仿佛一些背负阳光和阴影的顽童,整日没目标的嬉戏。

蚂蚁群搬家,像一股黑毛绳在路面上移动,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老人驾马车在山路上行进,看见前面横过一条黑色粗毛绳,细看,是蚂蚁结队过路,老人于是卸下马车,坐在路旁抽烟,等蚁群过完,才又驾车上路。蚂蚁总是喜欢搬家,有时背负米粒一样白中透亮的卵。但是,蚂蚁似乎并不能将家搬到理想的地方去,不管即将到来的风雨是大还是小。因为在我看来,蚂蚁认为的高地,不过是另一处平地。后来我读卡尔维诺的《阿根廷的蚂蚁》,替结尾不满意。但是又一想,如若设身处地,我的果断和决绝说不定已被消耗殆尽,或者我是更合群的一个,于是释然。

其实蚂蚁最常见的习惯是,它才不会勇往直前:当你将手指头挡在它前面,它总是拐个弯,绕行,再挡,再绕行。有一个下午,阳光温婉,我和一只蚂蚁玩这个游戏,我希望它能毫不畏惧地攀到我阻挡它的手指头上来,结果以失望告终。

023.行到碧桃花下看

已是五月中旬了,山里的青杨才举出淡绿的芽孢。这是一种看上去有足够耐心的树,不温不燥。但在这之前的秋天,十月还没过中旬,青杨一树树金黄就开始散去。仿佛它果真将卵形的叶子当成了金锭,诚心要应验一下金乃流动之物这句话。青杨的旧叶子落得比秋风早,新叶子又要等到暮春才钻出来,这中间便是半年之久的高原之冬,这般漫长,挑战人的耐心,仿佛贝拉·塔尔玩着的长镜头。

然而毕竟是春天快要消失了,寒冷的空气湿漉漉,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雨滴悬在其中,飘摇着,雨滴的中心又包裹了万千种子,似乎它们只要一落地,便会噼啪着,或者吱吱呀呀冒出万千的芽尖。想一想,一粒种子破土而出时如婴儿一样发出一声啼叫,那春天会是什么样子,是一支波尔卡、赋格,还是狂想曲。

山坡上一块块田地裸露着,通体黝黑。黑色是高贵的色彩吧,在以前,黑色也应该是孕育的色彩,如同黑夜和母腹那样,也许不完全。田地不仅黑,还海绵一般蓬松。如果压一压,一定会有虫子探出触角来。河谷早有流水了,泠泠着,雉鸡偶尔掠过低矮灌丛。更宽广的滩地上,是若有若无的草色。但是这一切,我看得并不分明。因为这个春天的雾正漫延着,仿佛巨人在冰天雪地里呵出的一些热气,丝丝缕缕地漂浮,雾气中满是潮湿的泥土气息。这些灰白的雾气甚至将整个山川,树木和房屋轻轻拎起,仿佛它们只是一块桑蚕丝的手帕,在纤纤手指间移动。

地面上的雾,尤其是这春天的地面上的雾,与山头的浓雾明显不同。前者是低吟,是慢捻,是舞台上扬起的水袖,而后者,是汹涌,是套曲,是秦腔里的铜锤花脸,是一树树的泡桐花。

这样,当我在雾气里穿梭,我觉得自己也便是雾了。成为一种雾,你不知道有多妙,机心不分明,界限不清晰,你轻盈着躯体,捕梦者那样,穿过石缝、草棵、林梢以及水分子,窥探它们不为人知的秘密。是,谁说过,纳博科夫吗,他说,自然是最大的骗子。你成为雾,可以钻进骗子的每一个空隙,查看虚实。而你自己,除了迷蒙,谁都抓不住。

然后撞到一树碧桃花。

碧桃先前留给我的,也就是一树红云的模样。光秃的枝杈上,突兀的挤满那么多桃红的花朵。没有绿叶和缝隙,背景一律是蓝得让人不知所措的天空。也没有其他花草来陪衬,大地几乎还是冬天的样子。碧桃花莽撞地开出来,喷涌着,仿佛舞台上的花旦,宜远观,不可近玩。便是宋人扇面上的那枝白碧桃花,也是多次勾描,反复晕染,靠近了细看,蜂巢一样,让人心里堵得慌。但现在,眼前出现的,这山野村庄里的一树碧桃,不,应该说,那只是一枝碧桃,颠覆了它以往的所有形象。

它依着一面土墙,墙不高,斑驳处生了青苔,明显是早年大板夯筑。碧桃树只有一米多高,纤巧的枝条扶疏开来,错落有致。都是绯红的花苞,小豆子一样翘在花枝上,不密集,但也不隔绝。一扇半开的木板门在花枝旁边静默着。没有人影,也没有犬吠或鸡鸣。雾从山坳涌出来,沿着土墙,拂过碧桃树,继续向前移去。雾是不懂停留的,即便逢着是一树未开的碧桃花,也是慢悠悠地走过去。

慢悠悠地走过去,是,哪怕你遇到这样一树清冷秀雅的碧桃花,你暗自赞叹,万分流连,然而你还是走过去。“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这是不必要的。一句行到碧桃花下看,足够了,再续什么,都将成为多余。

024.车前草

车前草总是爬在路旁,身体摊开来,歇息的小兽一样。车前草的有些叶子甚至一伸出来就仿佛被牛马的蹄子踩踏过,贴着地,不柔嫩,也不妩媚。它们叶脉粗大,凸起,从背面看,仿佛是老去的手,青筋暴涨,皮肤皴裂。路上总有些过往飞尘,飘下来,罩在车前草上,土沉沉、灰蒙蒙的,感觉车前草就是个不修边幅的植物。不修边幅的人我知道一个,王安石,变法失败,但诗厉害,后来还骑着老驴周游,更厉害。

车前草的历史自然有芬芳,但从外貌上根本观察不出来。《诗经》里,车前草便葳蕤在平原绣野,愉悦过三三五五的田家妇女。想那些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日子里,车前草一定是个梦的载体,而非捕梦者,它跟随那些妇女,并将她们的梦托起来,由此染绿一个又一个清寂的夜。那时车前草的名字也美丽:苤莒。如此古色古香,仿佛纱窗下搁置的半片刺绣。“采采苤莒,薄言缬之”,苤莒到底也是被宠爱过的。那时候,它们冒出黄绿嫩叶,看旷野无边,阳光成为瀑布,蜂蝶飞翔。它们在哪里嬉闹,甚至妄为,一点不为过,仿佛幼稚孩童,在母亲的衣襟里生长,并茁壮。

车前草后来还是混迹在野地上,扎土路,看上去极贫贱。也没人叫它苤莒,只有猪耳朵、牛舌草、马蹄草、鸭脚板、车轱辘菜、驴耳朵菜、虾蟆草……十几个别名密密匝匝地绽放在各个路旁,这边一叫名,那边就齐刷刷地探出些头来。仿佛老院里狗儿、宝儿、大勇一样的小名。

有人说故乡是别人只喊你小名的地方。想着车前草真是一种接地气的草,走到哪里,都有人喊小名。

车前草或者车前子三个字见得多,主要是它贴在药柜上。更多时候,车前草进不了药柜,而只用来喂猪。这当然是乡下的事情。当然,还有一个车前子,写文章,画画,他的书我都搜罗来。

红柳编制的箩筐,泛出一种酱红。因为反复使用,柳条被磨出光泽。背着箩筐,走过村前村后的田野和沟坎。阳光总是温煦明亮,鸟声流水,同时婉转。我拿着生锈的小方铲,独自去挖那些并不葱绿的车前草。其实是带着游戏的心,并不专注。有时会放下小铲去摘野花。

田野盛放寂静,无边空旷。小孩童只是一粒爬虫,没有足迹。

圈里的猪总是被母亲有计划地喂养。一日两顿车前草是猪得以打发漫长时日的唯一慰藉,便是如此,猪也要挑挑拣拣,先将嫩叶吃完,再勉强吞咽老叶。但后来猪还是会吞光所有车前草。

很多时候,我就坐在青石台阶上,看猪在食槽里咀嚼车前草。那一时,猪是快乐的,车前草却永远没有表情。

025.三星

如果我问你,你是否顺手就能描出一幅星座图?但我从未问起。简单的事情即便只需一次俯仰,也未必人人有那昂首低头的兴致。小时候的夜晚,母亲起夜,总是说:三星当天,夜深了。我偶尔清醒,探头出去,果真见得天空蝴蝶一样的三星,正举起大翅膀,向着西方,是那缓慢飞翔的模样。

我一直叫它三星。当然,并不是我一人叫它三星。在民间,起码在我小而又小的家乡,人们都叫它三星,并用它来估计时间的早晚。在天上,它蝴蝶一样的翅膀,从未合拢过,而它小小的身体,从未变幻过方向。三星升起了,三星偏西了,三星落了。我家乡那些从没出过远门的,从未曾了解天文知识的人,他们抬起头,这样说。他们是一群跟着三星飞翔的鸟,顾不上休息,他们看着三星将时间带走,又带回来,仿佛将老人带走,又将孩子带来。而三星,它一直在那里飞,一直飞,未曾远离,也未曾消失。在家乡,它甚至比任何星星都出名:金星、北极星、牛郎织女星……

六一儿童节,蓝裤子白衬衣,队鼓小号,红黄蓝绿皱纹纸的花朵和彩带,红领巾。在离家十多公里外的中心小学,我们几个女孩子跳《小汽车》,也许是《小汽车司机》,“嘟嘟嘟嘟,喇叭响”,现在我只记得这一句。土筑的舞台下乱哄哄的人头,卖冰棍儿的人推着自行车靠在墙根,我的注意力总是被那蒙着黑棉袄的冰棍儿箱子吸引。

路途遥远,晚上不能回家,在一间四壁有风的教室里,老师号召我们将桌子拼在一起,枕着鞋和书包睡觉。那些课桌拼成的无比宽大的硬板床上,十几个人挤在一起,没有铺盖。有人在床上追逐打闹,课桌将课桌碰撞得乱响。男生的吵闹在另一个教室,仿佛正在聚众起义。

半夜冻醒。大瞪着眼,我看见星空在窗外悬挂。三星,我熟悉的星座,此刻,正将一只大翅膀伸进窗户来。我希望那翅膀会抖动,并给我摔下一条棉被来。那时候我不知道羽绒被。等了等,它不动。我没生气。

后来我知道,在星座图上,它是骁勇的猎人。它左手举着战利品,右手握着铁锤,它左腿跨出,右腿蹬直,它的腰带明亮,宝剑斜佩。它始终威武,仿佛一天的星辰,全是它的猎物。

026.川赤芍与藏狐

没有人想到将川赤芍移植到花园里,包括我。我曾经移植过一种结白色浆果的草本植物,虽然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它那满是绒毛的果实绵软香甜。它生长在野外林棵间,果子总是一串串结出,没有毒,我便将它连根挖起,悄悄栽到李子树下。花园里满是波斯菊虞美人萱草荷包牡丹之类,都是母亲多年经营。我原本带着试试看的态度,对它没抱什么希望,然而第一年它便结出一串棉花骨朵似的果子来,果肉饱满,是一种争气的植物。我也移植过其他开花或者结果的植物,但从没尝试过川赤芍。人们都将川赤芍叫臭芍药,说它散发的不是芬芳,而是一股难闻的臭气。高原上,气候寒冷,人们不习惯栽芍药牡丹。或许栽植了一两丛,也是枉然,不成活。至于川赤芍,更没人想到让它穿堂入户,进入庭院。

川赤芍像极了单瓣的红芍药,但是花朵少,总是一丛抽出一枝。川赤芍的叶子比芍药叶子要凌厉些,披针形,裂口高开。端午节前后,正是川赤芍开花时节。它只开放在海拔较高的山坡灌丛中。灌丛荆棘密布,总是墨绿或者黑褐色。有一个早晨或者傍晚,灌丛中突然一枝鲜妍的川赤芍绽放出来,仿佛贝多芬晚期弦乐四重奏131号忧郁悲伤的第一乐章还没结束,明快开朗的第二乐章便开始,情绪都来不及调整。

我在灌丛穿行,看到远处一枝川赤芍,便拨开荆棘走过去。端午时节雨水总是多,灌丛湿漉漉的,裤腿带着水,雨雾又笼罩四周。其实靠近川赤芍也没什么目的,无非是将鼻子凑近花朵,嗅嗅它的气味到底有多臭。我看到它有着绸缎质地的玫红花瓣,薄薄几片,沾点露水便一副负重不堪的娇弱模样。山坡上满是清冽的芬芳,川赤芍散发出的,也还是一股花香味。惯常的花香似乎总是往上飘,带着翅膀,川赤芍的花香向下压,属于低音提琴。

这样,当我从一朵川赤芍身边抬头时,我看到藏狐,它站在一株头花杜鹃旁,正看着我。那样聚精会神,仿佛我是显微镜下的一只草履虫。然而又是,那样温和,眼神笑眯眯的,仿佛在看我的傻样。头花杜鹃蓝紫色的花还没开放,革质的小叶子稀稀拉拉。藏狐背部和四肢鲜亮的棕黄色,以及肚腹与尾尖上的灰白,显得清晰分明。但这只是瞬间。当我的目光与它相对,这只小狐狸的神情即刻发生变化。惊惧、胆怯、怀疑、失望,甚至掺一份忧伤。仿佛我多么凶猛,曾让它家破人亡。然而这也只是一瞬间,瞬间之后,藏狐掉头向山顶跑去,它小而短的尾巴,以及一起一伏的身影,迅速在草丛中隐去。

让一只小狐狸掉头逃窜,这会是怎样的意兴阑珊。你想不到。这甚至不是意兴阑珊,是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无望。因为你原本认为,狐狸会跟你兜圈子,耍聪明,仿佛你是那贫屋苦读的穷书生,或者是一只跳脱的野兔。然而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你。

027.金雕

阴天很少见金雕出现,也许是因为暗淡光线会影响它的视力。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种揣测,或许与真实原因有巨大差别。我不分四季,几乎带些勤勉态度读书,试图对知识有更多掌握。然而在书本之外,我发觉自己对事物知之甚少。书与生活呈平行状态,没有交汇点,没有碰撞出的火花灵光。这多少让人气馁。

天气晴好时候,金雕从深山的青色岩石上飞起,展着褐栗色的翅膀,开始在天空盘旋。金雕从不会像一个粗汉子那样,莽撞着飞过来,也不会啼叫。你起初看见的,那悬崖顶上,或者天边的小黑点,过一段时间,它还在那里,仿佛已被粘贴。但是如果你忽视,它或许就在几分钟内,已经在你的上空。

金雕频繁出现的时间一般为春季,此时小鸡刚刚孵出。山中人家,鸡一般不圈养。母鸡带着一群鸡雏,叽叽咕咕,离开栅栏到外面觅食。那时野草才冒出浅叶,山柳和青杨吊起穗状花序,河水清冽,岸边蒲公英开出明黄花朵,风挟裹泥土气息,阳光明媚。母鸡从石缝中捉出虫子,放到空旷处,咕咕咕大声招呼孩子过来食用,有时也教小鸡捉虫。它们嬉戏学习,忘记头顶潜藏的危险,有些小鸡就此丧命。也有母鸡时时警惕,看到天空有金雕出现,惊呼着带领鸡雏找到遮挡物躲藏起来。

金雕叼小鸡,叼原野上的鼠兔,叼羔羊。它从高空俯冲下来的姿势过于凌厉,那时我做梦,金雕总是从头顶向我压下来,它的翅膀伸展处,是那么广阔的黑暗,仿佛一座城堡被摧毁。

很多时候,我听《广陵散》,听不出金戈相向的杀伐,只是没有边际的黑暗,仿佛我在黑暗的高台,四野风过,又仿佛在黑暗的深谷,不断沉陷。有时被黑暗逼迫过急,就想从黑暗的高台纵身一跃,然后下落。这种感觉曾在那些见到金雕猛扑下来的梦中出现,已经熟悉。

一位山中猎人讲,金雕孵蛋,总是孵一只,出一只,从不知道一窝孵出几只来。猎人还讲他的经历,说,有一次,大鸟出去捕食,猎人拿枪射小金雕,谁知小金雕总是左右摇晃脑袋躲过子弹,使得猎人意兴阑珊。后来,大金雕乘猎人不注意,将他的猎枪抓去,架在窝旁的大石头上。

028.长耳鸮

我想象有一种鸟,它总像夜晚一样来到。它披着黑色大氅,翅膀平展,不扇动,它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它柔软地飞,旋转,直到给所有事物:绿绒蒿、墙、灯盏、流水和松涛,染上丝绸一样的幽暗。它甚至用细密润泽的羽翼,遮挡这些事物的口鼻,使之眼睛大睁,而声息全无。它让老人幻灭,让青年喑哑,让幼童惊惧。但它从不带他们走,它只带走他们的睡眠和夜晚。

如果唱歌是抒情,我宁愿相信它不是。它的歌声是带着病痛的呻吟。而这病痛,不剧烈,也没有和缓的时刻。一支箭搭在弦上,吱呀着,幕布还不能拉上。在幼年,我经常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听见它这样低沉的呻吟,像一个贴着悬崖的黑影子,飘浮着长袖,反复来去。

说白一点,长耳鸮的啼叫仿佛是庞大魔兽发出鼻音极重的“哼——哼——哼”声,猫头鹰的叫声则多些俏皮:“咕咕——喵,咕咕——喵”。

听一只鸟鸣叫,然后想象它的样子,不切实,也容易让人糊涂。但这种方式具备弹性,鸟在想象里,有无限飞翔的可能。只是,在以后,想象力逐渐被事物的原本模样破坏,一只鸟不得不露出原形。现实中的鸟,它是那样娇小,羽毛素朴,眼神无辜,它在人们的白昼中茫然,然后在人们的夜晚,悄然飞起。它叫长耳鸮。

我唯一一次见到一种长耳鸮,在一个小镇汽车站门口。我去坐车,一位穿着深蓝色棉袄,敞开衣襟的男人朝我走过来,靠近我时,拉开衣襟,小声询问:买不买,一只十五元。我看清它怀中正揣着一只浅灰色小鸟,光盘一样的黄绿色眼睛,褐色瞳仁,圆脑袋,耳际两撮羽毛竖起。我早先曾经查过长耳鸮的图片,一眼认出。我问那男人,鸟从何处来。他一脸得意,说在松林,用弹弓打下。又补充说,在白天,这鸟什么都看不见。我伸手抚摸长耳鸮的羽毛,光洁柔顺,身体有些微颤抖。忙着去坐车,在车上,我才想起,我可以将它买下,给它治好伤,然后放它去松林。又下车,去寻找那男人,不曾找到。再去坐车时,心情陡然灰暗。

在青海高原,长耳鸮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杏(hénɡ)虎。这名字与它的啼叫声相配。

029.蜘蛛

父亲年轻时学画的师傅是一方富贾,常骑枣红马,穿氆氇,来去自如,跟三四随从,吸食大烟。父亲说,师傅卧室檐下,住了一窝蜘蛛。蜘蛛吸烟上瘾,有时犯烟瘾,师傅不在,蜘蛛就爬到墙壁来,几天不动。

我幼时养猫,冬天看大人喝酒,好奇,偷少半盅酒,哄猫咪喝。大约是青稞酒太辣,猫咪甩着小脑袋吱吱哇哇叫,仿佛受了莫大委屈。大人喝了酒一副心满意足样,猫咪大约没酒瘾。

至于蜘蛛,从没敢试着给它灌酒喝。

小时候见到的蜘蛛都不大,分两种。一种长腿,浅褐色。一种常吊在丝线上,像油菜籽。人们惯常的说法是:早见蛛蛛有喜,晚见蛛蛛打死。这种迷信下,大约不少晚间出来活动的蜘蛛死于非命。那时候,好事的孩子总是很多。长腿蜘蛛爬过来,好事者抓住便要揪条腿下来。残腿在地上,像镰刀,不停弯曲弹跳。女孩子不玩这游戏,蜘蛛爬过来,就看那八条凌驾起来的长腿,怎样繁复着将自己托运。

小时候的屋子总是安静,暗黄光线从木格窗子照进来,铺在油漆斑驳的桌面上,有时能看到一束跃动的细尘。晚间,十五瓦灯泡低垂,人影在地上,鼻子眼睛全不见。有时坐着坐着,眼前慢慢垂下一条细线来,褐色的小蜘蛛吊在细线上,仰天蜷着腿,像第一次来到凡间。

我曾在梦中见到黑色大蜘蛛,它蛰伏在我的心脏内,缩着身体,静止不动。我听得梦中有人对我言语,说那蜘蛛一直在你心脏内蛰伏,你不曾感知,如若它伸展肢体,并且蠕动,它的肢体便是你的肢体。我低头,果真见到蜘蛛将肢体伸展,它的足一点一点探进我的四肢。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在街头逢着一些人儿,总会探视他们心脏所在的地方,并且揣测:谁的心头盘踞着虎豹,谁的心头又栖息着金凤,麒麟在那里怎样飞起,灵龟又怎样爬行。

029.丁香

初逢“丁香”一词似乎是在那一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的词中,那时候借得一本《唐宋词鉴赏辞典》,是上集还是下集,早已忘记,因为住单人宿舍,夜晚可以无限制的使用,因此便是借来的书,读着也不急。有时一边读,一边往硬皮笔记本上抄。抄了不过瘾,又用钢笔在诗词旁描几笔画:叫不出名字的花,垂下的柳枝,几颗雨珠,一朵远飞的云。那时初出校门,除拥有一份清贫的教书工作外,一切都茫然,词正切合当时心境,几乎觉得每一首词中都藏着一个自己,抄下的词,自然以“愁”为主,诸如“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其实那时候的读,也仅限于读,在生涩的共鸣外,是词与心境的相互影响,这种影响又是暗淡的。此外,一切都懵懂,甚至于丁香是一种什么样的植物,都不清楚。

那时候想,院里有株丁香多好啊,如果高原的雨再多一些,如果我窗口的帘子始终可以放下。

一直不知道,丁香就在身旁,这几乎是件荒唐的事情。某一天,在院子里,逢着一树熟悉的花,有人指着说,丁香。暗自一惊。这不是我们称为“伦贝”的花灌木吗,它在院子里,当然不是一处院子,它几乎在我生活过的每一个地方,生长着,并在每个暮春开出细碎的花朵来,它的芬芳,我早已熟悉。它在我身边,出现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以至于我记不清楚,有多少个春天,有学生捧了大把丁香,来敲我的宿舍门,而我总是将它们插在大玻璃瓶中,放在书桌上,读书和备课的间隙,瞅一眼,那清香在屋子里,几日不散。

那时候,我总是犯这样的毛病,以为一切令人流连的事,都在远方。我因而将一些愿望,寄托于时间和等待:时间总会将我弹出去,像弹一粒带翅膀的籽,然后在那里,不论那是风前雨后,还是雪夜霜晨,我所有的期待终将完满。

我因而始终在等待,我的时间那么多,足够一次又一次年轻的想象,我总是不着急。那时候,我们坐在那些丁香树丛旁,一坐就是许多个黄昏,有时我们打牌,输牌者的脸上贴满纸条,有时只是闲谈。春天是丁香的季节,在高原,芍药牡丹,萱草刺玫,只成为陪衬。春天的花香,似乎也只有丁香最为浓郁,不,那几乎不是浓郁,是持久的,香远益清。丁香花掩映在碧绿的叶子中,随风摇曳,哪怕是最轻微的风。如果有雨落下来,丁香四裂的花瓣,钟状花萼,总是盛不住雨水。而其他的花瓣,就显得大而蠢,被雨水压塌,狼狈不堪。丁香便是在雨中,也在轻微摆动,即便那是一大丛。而丁香结,那紫色和白色的,紧紧蜷在一起,瑟缩着,顶着风雨的小花苞,看上去,更像无助的幼儿。

杜甫说,丁香体柔弱,想想,果真如是。丁香的枝条总是柔弱,便是有阳光的午后,在路旁,大丛大丛的丁香,看上去依旧一副不胜风雨的模样,惹人怜悯。

自然还有一种叫暴马丁香的,植株要比紫丁香高许多,叶子无毛,开细碎的白花,人们将它种植在行道旁,车子驶过时,那几乎是丁香花流成的河。

031.刺柏

站在刺柏树下,我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捏住一只麻雀的翅膀,只要一伸手,如同一伸手就可以捏住红漆面柜上的鸡毛掸子一样,但是不能。我于是抬头探究,在繁密的刺柏枝叶间,我依旧看不见它们的身形,只听见它们近似挑衅的啁啾。我想着它们是可以看见我的。我们处于如此不同的境地:幽暗与光亮,却怀揣如此不同的目的:它们在幽暗中光亮,而我在光亮中幽暗。

刺柏早已老去,树身矮小,总也高不过黄土夯筑的南墙头。针形细叶浓密葱郁,其间夹杂锐利小刺,红褐色树皮纵裂脱落,常有黏稠树脂流出,仿佛混浊老泪,历经沧桑。树形优美,枝条箍成圆锥形,紧密有序,是严谨自律的一棵。刺柏树中四季都有麻雀来往。它们在每日日出前二十至三十分钟内就会集合起来进行大规模的演说活动,群情激奋,仿佛要拯救什么,但往往有始无终。大多数时间,麻雀在树叶间欢快跳跃、嬉戏,站在树身外的我看不见它们任何一缕飘忽的身影,由此我感觉到刺柏的悲悯情怀,以及它隐约的偏袒,它敞开密不透风的衣衫,任麻雀在它肌肤骨骼内为所欲为。于是我有了些微茫的嫉妒(并不明晰的意识中,我将自己同小小的麻雀等同起来,争夺自然的庇护),天时于我并不公正。骤雨袭来,抑或冰雹乱砸,我在逃离的瞬间仍旧听得麻雀们在树冠里清脆的说唱,仿佛刺柏枝间结满翠绿光滑的玻璃弹珠。

邻家姐姐说麻雀屎和些蜂蜜拌匀,擦脸,能防皴并使皮肤细腻。我容易相信这些善意的偏方。早间起来,到刺柏树下捡拾麻雀屎(以白里透灰者为佳,据说是公雀的)。那时我暂且忘却了刺柏树身里隐匿的玻璃弹珠,只喜悦于树下厚厚一层雀屎泛着的灰白光芒。那是一缕承载希望的光芒,有着让灰姑娘成为公主的力量。

刺柏长在花园里,父亲常叮嘱我们,不可将洗脸水泼洒到刺柏身上,说刺柏树性子高,受不了人的浊气,会死去。一日我偶尔看见纸面上高冠博带的古人仰面长啸,便觉得刺柏树其实也是位朝饮兰露夕餐菊英的高士,他耳目洞明,心思铮亮,操守坚定,品质高洁,他从不现身,但我们的言语行为均在他的透视之中,我们唯有时刻严格自律他才可愉悦欢欣。我于是追加给自己一种隐性的力量,警醒自己:时刻,我都要,如同松柏。

阴历初一或者十五,父亲早早起来,到院里摘些枯萎的刺柏枝叶下来,揉碎,放进白色陶瓷大碗内,燃起烟来。碗不能随便放置,一定要在干净的高处,譬如有着墨绿苔藓的院墙顶上。烟是孤烟,细小的一缕,灰中带些幽蓝,烟升起来,仿佛巧舌,舔噬小小院落:土木结构的低矮房屋,雕花的松木窗框,有着烟熏味的板壁,藏着太岁的幽暗角屋,便是在阳光下也无比阴暗的厨房,种植刺玫和罂粟的花园……袅娜,如同鬼魅。我在浓郁的刺柏香气中醒来,睁开眼,清冽的早晨挂在纸糊的窗格上,我看不见天色与云影,也不见房屋东边青杨树枝上的鹊窝,但是高原的天光云影全透过薄薄的纸面,亮晃晃地存在。翻个身,在麻雀啁啾的寂静中,我嗅着刺柏的浓香重又睡去,仿佛多年后孩子抱着她的毛绒玩具睡去。

除夕夜,父亲急于清洁房屋以及我们,从河边捡来几块拳头大小的圆白石,埋在火堆里烧红,睡前(总是到了黎明)将石头放进搪瓷盆里,上面撒些刺柏碎叶,浇些食醋。“噗嗤”一阵,烟和蒸汽喷吐出来,混杂着刺柏和醋的奇特香气。父亲端着盆子沿着墙角低低熏过每间屋子,熏过我们,熏过鸡圈猪窝牛马棚,然后投到屋外去,父亲说如此一熏,来年人畜便不会生病。爆竹零星,带着新年的气息睡去,我疼爱并喜悦于那个熏过的自己,仿佛雨后草木,一身清洌。

一天,我翻阅图齐的《西藏宗教之旅》,记住如下一段文字:焚香,是藏区民间宗教中最为独特的一种仪轨活动,这其实是一种净化和赎罪行为,人们认为本处会使人身上产生一种特殊的软弱状态,是些污秽、斑点和阴影,人在这种状态下容易受外界入侵,人们于是通过向四处扩散的香烟,使自身及其周边事物得以洁净。同时藏区的人们还认为人类耕种土地就意味着一种打乱了事物原有状态的新秩序的出现,人们耕种或掀石必须得到人类公共文明生活的第一批创建者的帮助,因此人们要在掀石耕种前举行焚香活动,以求赎罪。

我想着父亲是有简单的宗教思想。以至于现在的我,也对熏香有着癖好。我时常的要在屋子里燃些刺柏的烟出来,让它们熏过各个房间,在此之前,我将屋子扫除干净,然而我总觉得屋子里是有霉气的,刺柏桑烟可以使屋子洁净。我在市场上遇见各类香,龙诞、百合、檀香、印度香,以及名目繁多的精油,点燃它们,仿佛看见别人厚重滑腻的舌苔,感觉窒息。而我住在有着刺柏熏香的房子里,仿佛住在森林里,格外安心。

032.母亲的房子

我去医院看母亲。我感觉已经很久不去看望母亲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记不清楚。但我时刻都记得,我该早些去,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医院在一个凹陷下去的地方,推开木色大门,看见棱角分明的房子连成一排,又一层一层垒起来,有三层。每一间房子都相似,门窗洞开,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装饰,似乎只是黑色泥土夯成。有人带我去母亲的病房,黑屋子中,不见母亲身影。有人说,你母亲病重,换了病房。我便一间一间推门去找。整个医院黑暗一片,没有亮光,但道路和门廊又都从幽暗中显现出来。我预感到母亲在一间更黑暗的房子里,屋子角落有一张床,母亲睡在那里,等我。母亲的气息是独特的,我熟悉已久。

我在医院里转啊转,医院似乎是一个迷宫,除去房子,再无任何建筑,没有一叶草。弥漫的黑暗没有厚度,手一伸出就能穿透,但在手的另一头,依旧是黑暗。这些黑暗是纸糊的,不牢靠,又似乎是液态的,我穿来穿去,身上似乎有黑色汁液往下掉。我最终没能找到母亲。我明明知道母亲就在某一间房子里,安静地躺在床上,长满斑点的手垂到被子外面,母亲在等待,她只有一个女儿可以等待,但我就是找不到。

有时候,我一下班就去看母亲。我推着自行车,在集市上买东西。五仁馅的月饼,这是母亲喜欢的。新鲜蔬菜,肉类,有时扯几尺布料。母亲是用惯缝纫机的,曾经给许多人裁剪缝制衣服。捎着这些东西,骑车往家走,心中高兴:就要见到母亲了。但是回家的路过于漫长,总是骑不到。太阳落下去,黑暗涌上来。我还在路上。有时又遇到大雪,纷纷扬扬,回家的路根本看不见。

后来我见到母亲。母亲住在用纸做成的房子里,门户窗棂,皆为白色,上面剪有传统图案:水纹、祥云、蔓草、藻纹,还有博古和暗八仙。梁柱和屈曲体的窗栏,又用朱红装饰。房子不大,但结构精美。拉开门时,见得屋顶一面大灯,是倒悬着的红白色莲花灯。母亲穿着那件我熟悉的淡蓝色对襟上衣,那是父亲去北京开会买来的。母亲的短发已经长长,梳成扁平发髻。这种发髻叫油花头。我看见母亲从门内走出来,脸上带着微笑。母亲的衣襟上别着一朵深紫的虞美人,花朵不太大,花瓣也没有全部绽开,色彩浓郁到恰到好处,是我家花园中常开的那一种。

033.蕨麻

我偶尔回忆起小时候学会的事情,比如缝制荷包、擀面条、割草、摘香草、挖土豆、梳辫子……十之八九,源于自觉。学,然而并没有掌握的两件事情是,给青稞捆子打结,和别人打招呼。这两件事母亲曾反复示范强调,我却不热衷,表面应付,过掉即忘。也有一类事情,我似乎从没学习过,仿佛先天就会。

我不记得早先跟了谁去做这件事情。要说这是一项劳作,也非如此,我始终带着玩乐的兴致,要说这是游戏,我又时常想着要有收获才能罢休。在我能回忆起的清晰片段中,我总是一个人拿着小铲子,蹲在田埂,或者空旷的野地,仔细挖掘着藏在土壤之中的蕨麻。那个时候,天气似乎总是晴朗,云在高天翻卷,还有雀鹰盘旋。太阳光仿佛金色河水,始终流淌。春天的风在山尖,也在河谷,凌厉,又带点柔软。原野总是空旷寂静,云杉黑色的身影罩着山腰。找到蕨麻枯萎的旧年叶子,挖下去。那时冰冻刚刚消融,土壤潮湿。挖出的深褐色蕨麻裹着湿泥,需要擦拭。

那时已有经验积累。向阳的土地干燥松散,那里的蕨麻通常膨大结成球形,甜味充足。靠南阴湿地方的土壤,土质粘连,多为黑色,那里的蕨麻,更容易长得细长,药味较浓。花半天时间,通常也只能挖一两把。将它们拿回家,洗净,大铁勺烤红,倒点菜籽油,烧热,放入蕨麻,加点盐,清炒。熟了的蕨麻通体油亮,口感绵密清香,总是舍不得将它们一一吞下。

青藏高原的冬季,气温并不是很低,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已是极限,但是土壤总要冻成冰坨。在此之前,秋天野果太多,我们的时间就匆促,挖蕨麻的事情顾及不到。之后一个漫长冬季,总是遥遥无期。等到开春,人已按捺不住。

那时并不知晓“环保”一词。对蕨麻的挖掘,也只是几个孩子在进行。农历三月一到,蕨麻探出灰绿色叶子,挤满河滩山坡。这些对生的小叶子渐渐长大,开出豌豆大小的黄色花朵,五个单花瓣聚在一起,简单清爽。花开着开着,叶子底下又会冒出暗红色线状细茎,触手一般顺着地面匍匐交替,成为网状,并且随时扎下根去。

我时常俯身在春天的地面上寻找蕨麻,也寻找一些名字稀奇古怪的根茎和虫子。时间久了,我想如果将自己的足迹连起线来,也定是网格模样。然而谁能将自己的足迹一点点描画出形状呢,又能在哪里描画。展开的地图总是太小,行进过的道路又总是太长。

034.杜宇一声春归尽

不是有意要选择雨夜来读萨福的诗。其实,很多时候,书并不是被用来读的,而是用来翻的。翻一页,盯着一两个字出一阵子神,再翻一页,然后搁下。文字就是扰乱人心的。你搁下书,但搁不下文字。“没用的,亲爱的妈妈,我不能织完了,你要怪阿芙洛狄特。尽管她很温柔。她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她爱上了那个男子。”读到此处,你合上了她的诗。谁都被这样的爱伤过,但都是些很久以前的事情。很久以前,年纪正小,你在唱歌我在笑。

这个时候,你听见雨的声音。

是有意拉长,还是,你将时间捻成抽不断的丝。那么久之后,你听到布谷的叫声。熟悉而又陌生的,遥远而又逼近的,朦胧却又真切的,就那么一声。一声之后,遗失,像萨福这个女子。

是种奇迹。有多久不曾听见它的叫声了。布谷,那个惯常被人们认为是形单影只的浪子,那么早之前,便将影子雕刻在你的眼底。青杨林里,它从这一枝飞起,笨拙,又落在那一枝的隐蔽里,你只见那褐色的一线痕迹。你追逐它,它却给你背影。

不让你靠近,它知道,它和你,或者,你和它,一样,隐藏,在时间的苍茫里。你们是可以彼此诉说的,但是不需要,你们互相懂。

懂,多么温暖的一个字。你渴望有它,但你又远远地躲避。

萨福和布谷,还有雨和夜,搅和在一起。他们应该可以搅和出一种什么吧。可是,他们是零散的,你无法将他们拼凑。

就像那出土的芦纸卷子。那书写着萨福诗歌的芦纸卷子,被一双手从坟墓里挖掘出来,在时间的风蚀里,很快地破碎。于是,萨福的诗就残了,萨福这个精灵般的人就模糊了。人们给她不同的定义,给她不同的色彩。可是,真正的萨福,在哪里。那残存的句子吗?“哪儿去了,甜的蔷薇?哪儿去了,甜的蔷薇?一旦逝去,永难挽回。我不复归,我不复归。”

我不复归,你不复归。

结束或者遗失。仿佛刚才那声布谷的啼叫。

杜宇一声春归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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