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木 并序

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1]，已复九夏[2]。总角闻道[3]，白首无成[4]。

采采荣木[5]，结根于兹[6]。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7]，顦顇有时[8]。静言孔念，中心怅而[9]。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10]。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贞脆由人[11]，祸福无门[12]。匪道曷依，匪善奚敦[13]？

嗟余小子，禀兹固陋[14]。徂年既流，业不增旧[15]。志彼不舍，安此日富[16]。我之怀矣，怛焉内疚[17]。

先师遗训[18]，余岂之坠[19]？四十无闻，斯不足畏[20]。脂我行车，策我名骥[21]。千里虽遥，孰敢不至[22]？

【题解】

“荣木”，古《笺》：“木堇也。《月令》：‘仲夏之月，木堇荣。’与‘日月推迁，已复九夏’应。《说文》：‘蕣，木堇，朝生暮落者。’与‘晨耀其华，夕已丧之’应。荣木之为木堇，无疑也。陶公不曰木堇，而曰荣木者，盖取《月令》‘木堇荣’之义。”霈案：此诗之“荣木”，或如古直所说指木堇，但“荣木”一词并非专指木堇。荣木者，繁荣之树木也，如渊明《饮酒》其四：“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此诗仿《诗》体例，取首句中二字为题。

【注释】

[1] 推迁：推移变迁。谢灵运《过始宁墅》：“束发怀耿介，逐物遂推迁。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

[2] 九夏：夏季之九十天。《太平御览》卷二二引梁元帝《纂要》：“夏曰朱明，亦曰长赢、朱夏、三夏、九夏。”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林钟六月》：“三伏渐终，九夏将谢。”

[3] 总角：《礼记·内则》：“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拂髦，总角。”注：“总角，收发结之。”《诗·齐风·甫田》：“总角丱兮。”传：“总角，聚两髦也。”疏：“总聚其丱以为两角。”闻道：《论语·里仁》：“朝闻道，夕死可矣。”

[4] 白首无成：与上句“总角”对举，皆以头发表示年龄。渊明《饮酒》其十六：“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

[5] 采采：《诗·秦风·蒹葭》：“蒹葭采采。”毛传：“采采，犹萋萋也。”

[6] 结根：固根。《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7] 人生若寄：《古诗十九首》：“人生忽如寄。”又：“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李善注引《尸子》：“老莱子曰：‘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霈案：寄，客也。见《一切经音义》引《广雅》。

[8] 顦顇有时：意谓到一定时间就会憔悴、衰老以至死亡。时：时限。《礼记·玉藻》：“亲老，出不易方，复不过时。”

[9]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安然深思，由衷地怅然。言：语助词。孔：甚。而：语助词。古《笺》：“《邶风（·柏舟）》：‘静言思之’，孔传：‘静，安也。’”

[10] 托根：寄根。

[11] 贞脆由人：意谓贞脆取决于人自己。古《笺》：“班婕妤《捣素赋》：‘虽松梧之贞脆，岂荣凋其异心。’”霈案：殷仲文《南州桓公九井作诗》：“何以标贞脆，薄言寄松菌。”贞：坚贞。脆：脆弱。此“贞脆”指人年寿之长短，亦暗指人之节操。陶诗屡用“贞”字，如《和郭主簿》咏青松曰：“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自咏曰：“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

[12] 祸福无门：《左传》襄公二十三年：“闵子马见之，曰：‘子无然！祸福无门，惟人所召。’”《淮南子·人间训》：“夫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

[13] 匪：非。曷依：何所归依。奚敦：何以敦勉。古《笺》：“《礼记·祭统》：‘心不苟虑，必依于道。’《曲礼上》：‘敦善行而不怠。’”霈案：此所谓“道”与“善”，皆儒家伦理范畴。

[14] 嗟余小子，禀兹固陋：意谓自己禀赋不佳。小子：自己之谦称，兼指自己年幼之时。固陋：固执鄙陋，见识短浅而不通达。司马相如《上林赋》：“鄙人固陋，不知忌讳。”

[15] 徂（cú）年既流，业不增旧：意谓时光流逝，而学业未曾有所增益。徂年：逝年。《后汉书·马援传赞》：“徂年已流，壮情方勇。”

[16]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意谓志虽在学，而竟安此酒醉。（宋）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以下简称汤注）：“《荀子（·劝学篇）》：‘（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诗（·小雅·小宛）》：‘一醉日富。’盖自咎其废学而乐饮尔。”

[17] 怛（dá）：忧伤悲苦。

[18] 先师：指孔子。遗训：死者生前之教导。

[19] 之坠：犹“坠之”，宾语前置。之：代指先师遗训。坠：失落，此谓遗忘。

[20]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论语·子罕》：“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21] 脂我行车，策我名骥：古《笺》：“《小雅（·何人斯）》：‘尔之亟行，遑脂尔车。’”脂：油，此谓将油涂在车轴上。策：鞭策。

[22] 孰：何。

【评析】

此诗念念不忘进业与功名，是渊明出仕前所作。观“先师遗训”云云，可见儒家思想影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