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远方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
几十年来,我漂泊无定,浪迹天涯。我走过田野,穿过城市,我到过许多许多地方。
我从哪里来?哪儿是我的故园我的家乡?
我不知道。
十九岁那年我离开了杭州城。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离杭州一百里水路的江南小镇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个过客,我的祖籍在广东新会。我长到三十岁时,才同父母一起回过一次广东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静的榕树岛。夕阳西下时,我看见大翅长脖的白鹳、灰鹳急急盘旋回巢,巨大的榕树林遮天蔽日,鸟声盈盈,那就是闻名于世的小鸟天堂。新会世为葵乡,小河碧绿的水波上,一串串细长的小船满载清香弥漫的葵叶,沉甸甸地贴水而行,悠悠远去……但老家于我,已无故乡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并不真正认识一个人,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乡方言。我和早年离家的父亲,犹如被放逐的弃儿,在陌生的乡音里,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
梦中常常出现的是江南的荷池莲塘,春天嫩绿的桑树上透紫酸甜的桑葚,秋天金黄璀璨的柚子,冬天过年时挂满厅堂的酱肉粽子、鱼干,还有一锅喷香喷香的煮芋艿……
暑假寒假,我坐小火轮去洛舍镇外婆家。镇东头有一座大石桥,夏天时许多光屁股的孩子从桥墩上往河里跳,那河连着烟波浩渺的洛舍漾。我曾经在桥下淘米,竹编的淘箩湿淋淋地从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扑扑蹦跳着一条小鱼儿……
而外婆早已过世了。外婆走时就带走了故乡。其实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听说外婆的祖上是江苏丹阳人,不知何年移来德清洛舍。又听说洛舍之名是因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来自洛阳,洛阳人之舍,谓之洛舍。由此看来,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难以考证,我魂牵梦系的江南小镇,又何为我的故乡?
所以对于从小出生长大的杭州城,我便有了一种隐隐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欢西湖的柔和淡泊,喜欢植物园的绿草地和春天时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欢冬天时满山的翠竹和苍郁的香樟树……但它们只是我摇篮上的饰带和点缀,我欣赏它们、赞美它们,但它们不属于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杂喧闹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种从遥远的异地带来的“生人味”,总使我觉得同这里的温馨和湿润格格不入……
我究竟来自何方?
更多的时候,我会凝神默想着那遥远的冰雪之地,想起笼罩在雾霭中的幽蓝色的小兴安岭群山。踏着没膝深的雪地进山去,灌木林里尚未封冻的山泉一路叮咚欢歌,偶有暖泉顺坡溢流,便把低洼地的塔头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窥见冰层下碧玉般的青草。山里无风的日子,静谧的柞树林中轻轻慢慢地飘着小雪,落在头巾上,不化,一会儿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礼物。如闭上眼睛,还能听见雪花亲吻着树叶的声音,那是我二十一年的生命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落雪有声,如桑蚕食叶、婴童吮乳,声声有情。
那时住帐篷,炉筒一夜夜燃着粗壮的木柈,隆隆声如森林火车、如林场的牵引拖拉机轰响,时时还夹着山脚下传来的咔咔的冰崩声……山林里的早晨宁静而妩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红,淡紫色的炊烟缠绵缭绕,门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来过的不知名的小动物一串串丝带般的脚印儿,细细辨认,如花如柳梢,亦如一个个问号,清晰又杂乱地蜿蜒于雪原,消失于密林深处……
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给予我无比的亲切感,曾使我怀疑自己也是否会留在这里。
小小的脚印沉浮于无边的雪野之上,恰如我们漂泊动荡的青春年华。
我十九岁便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遥远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时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乡在温暖的南方。
但现在我知道,我已没有了故乡。我们总是在走,一边走一边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长的种子。我们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则安,四海为家。我们像一群新时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无归宿的浪漫移民。也许我走过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乡。
然而在城市闷热窒息的夏日里,我仍时时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进了我们青春血汗的土地。那时的空气透明,风也透明。那里的一切粗犷而质朴。二十年的日月就把我这样一个纤弱的江南女子,磨砺得柔韧而坚实起来。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极大又极小的世界上,寻觅着,创造着自己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