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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王应麟《词学指南》的价值

王应麟学术讨论集 作者:傅璇琮,施孝峰 主编


试论王应麟《词学指南》的价值

祝尚书

王应麟(1223—1296),字伯厚,号深宁居士,又号厚斋,南宋庆元府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淳祐元年(1241)进士。他鄙薄当时事举子业者得到科名后便一切委弃,而以通制度典故为“通儒”,誓以博学宏词科自见,遂于宝祐四年(1256)中是科。历通判台州,擢秘书郎,迁著作佐郎。累迁中书舍人兼直学士院,转礼部尚书兼给事中。平生著述宏富,有《深宁集》一百卷,久佚,现有辑本流传。各类著作多达二十余种。《宋史》卷四三八有传。

北宋熙宁间王安石变法,对科举制度进行改革,罢诗赋而用经义取士。这种改革的负面影响,是专习经义造成了文士写作水平普遍下降,文化历史知识严重匮乏,而冲击最大的,是朝廷、官府常用的四六应用文体的写作乏人,于是绍圣二年(1095)哲宗不得不下诏设置“宏词科”,专门选拔四六应用人才,实际上是对科举罢诗赋之流弊的补救。大观四年(1110)五月,改为“词学兼茂科”;绍兴三年(1133)七月,又改为“博学宏词科”,前后通称“词科”。对两次改名的原因,王应麟解释说:“盖是科之设,绍圣颛取华藻,大观俶尚淹博,爰暨中兴,程式始备,科目虽袭唐旧,而所试文则异矣。”〔1〕再说得明白些,就是“博学宏词科”更注重“博学”,也就是更看重考生的“记诵”功夫。〔2〕

《词学指南》是王应麟专门研究宋代词科的一部学术专著。该书所记考试题目止于宋度宗咸淳十年(甲戌,1274),则是书当完成于入元之后。这时科举已废,其写作目的盖有总结宋代词科以保存“国粹”,为将来恢复传统之用的深意。原本单行,后附刻于《玉海》之末,即《玉海》二百卷,附《词科指南》为二百一卷至二百四卷。是书主要探讨词科备考和考试中各体文的写作法,并保存了许多难得的词科史料。因后代科举不设“词科”,而近代以来科举名声又很“臭”,故向不为学界所重,极少有学者专门“光顾”。〔3〕但此书在文献学、文章学及宋代词科史研究方面有着独特的价值,不应该受到如此冷遇。本文试为论之。

一、“编题”“编文”,总结了宋代类书的编纂方法

词科在大观间由“宏词科”改为“词学兼茂科”,绍兴初又改为“博学宏词科”,实际上就是由考试重“文”(词章)向重“学”跨出了两大步。所谓重“学”,说白了就是重“记诵”(即背诵)。宋代其他科目考试也是如此,如制科考试,几乎要求举子背诵所有重要的经、史、子文献,甚至包括经典注疏,当时就有人批评这是“穷以所未知,强以所不能”。〔4〕而词科自改为“博学宏词科”后,重背诵的强度丝毫不减制科。考试政策决定了举子备考方法的取向。欲应改制后的词科考试,必须面对现实,用长时间、下大力气诵书、编题、编文。

《词学指南》卷一,〔5〕就是专论应词科试的知识储备和资料准备,即如何编题、诵书、编文等,主要指示学者如何类辑资料。这里专谈编题、编文,并由此通观宋代众多科举用类书的编纂。

《指南》卷一首论“编题”,引东莱先生(吕祖谦)曰:


编题只是经、子、两《汉》、《唐书》、实录内编。初编时须广,宁泛滥,不可有遗失,再取其体面者分门编入。再所编者,并须覆诵,不可一字遗忘。所以两次编者,盖一次便分门,则史书浩博,难照顾,又一次编则文字不多,易检阅,如宣室、石渠、公车、敖仓之类,出处最多,只一次编必不能尽。记题目须预先半年,皆合成诵,临试半年覆试,庶几于场屋中不忘。


吕祖谦是说,类编资料应分两步走,即先从他所框定的那些经、子、史书中进行“初编”,然后再分门编。所谓“编题”,据所举“宣室”、“石渠”等例,即指所设小类名目,也就是常说的类书子目。然后再取小类中“体面者”分门编入,——这里的“体面”,当是“脸面”的意思,也就是最符合门目原义、最能概括该目内容的标题文字,它像人的眼目脸面一样,是一种标识。初编的原则是“广”取,再编方是过细。之所以要分两次编而不是一次便分门,他说这样因为资料浩博,分两步便“文字不多”,有利于彼此“照顾”。吕祖谦曾于隆兴元年(1163)中进士、博学宏词两科,对科举时文有很深的研究,影响很大,上述编题法自当是其经验之谈。王应麟补充说:“凡作工夫须立定课程(原注:日日有常,不可间断)。日须诵文字一篇,或量力念半篇,或二三百字(原注:须分两册,一册编题,一册编语,卷帙太多,编六七板亦得)。”他还说:“编题用工数年,虽不能全无缺遗,然大概备矣。”总之用功须勤,不能间断,方可成功。

王应麟再引西山先生(真德秀)道:


始须将累举程文熟读,要见如何命题用事,如何作文。既识梗概,然后理会编题。经史诸子悉用遍观,其间可以出题引用并随手抄写,未须分门,且从头看,凡可用者悉抄上册。如《尚书》则《舜典》“望秩”、“禋宗”、“九官”之类皆录。一书毕,复理会一书,以详且精为先,不可少有遗缺。


他是说,先要熟读科场时文,摸清其写作特点和路数,这样的“编题”方能有的放矢。真德秀也认为资料类辑应分两步,先是编题并遍观群书,“随手抄写”,这时“未须分门”;待“详且精”、“少有遗缺”之后才分门。辑录文字既要“遍观”,又要一本一本地精读。真氏不仅是宋末著名理学家,而且也曾在开禧元年(1205)中博学宏词科,所论无疑也是自己备考的心得。

王应麟接着指出,读书、编题要掌握重点,“经书《周礼》题目最多,官名皆可作箴,制度名物皆可为铭为记。其次则《礼记》外三经皆有之,功夫多在三《礼》。有题目处须参注疏。次及《国语》、《战国策》、《史记》、两《汉书》……本朝题目须是盛德大业、礼乐文物、崇儒右文等事方可出(不必泛记)……(以下言子部书、集部书的重点,此略)”。总之,考试时凡可引用处“皆当遍阅搜寻,如前法编类,不可缺略。俟诸书悉已抄过,然后分为门目”;“先理会一门竟,然后以次编纂。如谓历法,则凡经、史、百家所载历事悉萃为一处,而以年代先后为次第,如黄帝历为先,颛帝历次之,夏、商、周、鲁历又次之,本朝历又次之。它可类推。”

在“编文”中,王应麟又引吕祖谦语,列举了“皆须分门节”的一些重要典籍(如《左传》、《汉书》)、文章总集(如《文选》)、著名作家文集(如韩柳欧苏等)。“编文”即分门节录文字,这是具体操作,某些内容该入何门类,有时很棘手。王应麟提出了一些具体处理的意见:“如《左氏》‘三辰旂旗’之类皆可入车旗;如《二京》、《三都赋》所言居处皆可入宫室;如西汉乐章之类皆可入郊庙、礼乐等处;如韩文《上尊号表》、《潮州谢表》皆可节入歌功颂德;……馀以类推。”至于“备四六之用”的资料类辑,可“长句作一处节(如‘乃心罔不在王室’、‘学有缉熙于光明’之类),四字作一处(如‘迄用有成’、‘熙帝之载’之类),两字作一处(如‘畴古’、‘若时’、‘燕及’之类)”。

以上是王应麟所述资料类编方法的主要内容。由此可见,他所论包括了师门前贤及自己的见解,带有总结性质,尤其重实际操作。那么其理论指导实践的成效如何呢?盖所编《玉海》是最好的证明。大型类书《玉海》,其实就是王氏当年为应博学宏词科考试而类辑的资料。该书规模巨大,卷帙浩繁,在二百卷中凡分“天文”、“律历”、“地理”、“帝学”等等二十一门。又分二百四十余类,如“天文”分“天文图”、“天文书”、“仪象”、“圭景”四类。每类再分若干小类,如“天文图”共有三十一小类,包括“中宫”,“二十八舍”,“周易分野星图”,汉天文图籍,以及晋、梁、唐各代图籍,最后是北、南两宋图籍,以《黄裳天文图》殿尾。确定类、小类名目,就是所谓“编题”;每小类要摘录大量文献资料为其内容,这就是“编文”。如果说这是“地毯”似的搜索和类辑资料,那毫不言过,由此也可看出词科考试重“记诵”的强度,举子几乎是无书不读,无条目不记。

王应麟编《玉海》是为了自用,并非有意要编书传后,到元代后至元六年(1340)方才刊行。《玉海》虽是应试用的“类编”书,目的或不甚“崇高”,却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四库提要》曰:“其作此书,即为词科应用而设,故胪列条目率巨典鸿章,其采录故实亦皆吉祥善事,与他类书体例迥殊。然所引自经史子集、百家传记,无不赅具,而宋一代之掌故,率本诸实录、国史、日历,尤多后来《宋史》所未详。其贯穿奥博,唐宋诸大类书未有能过之者。”他还编有《小学绀珠》十卷,《四库提要》称该书“分门隶事,与诸类书同”。如此看来,《玉海》是在广泛吸收和借鉴前人经验的基础上纂辑成书的,可谓代表了宋代类书编纂的最高水平;而王应麟所总结的类书编纂理论,自然也代表了宋代类书编纂理论的最高水平。

宋代是个“盛产”类书的时代。究其原因,岳珂说得很明白:


自国家取士场屋,世以决科之学为先,故凡类书条目、撮载纲要之书,稍可以便检阅者,今汗牛充栋矣。建阳书肆,方日辑月刊,时异而岁不同,以翼速售;而四方转致传习,率携以入棘围,务以眩有司,谓之怀挟,视为故常。〔6〕


当日市场上的类书可以“汗牛充栋”,流传至今的也有数十部之多,著名且质量较高的,如潘自牧《记纂渊海》一百卷,章如愚《群书考索》前集六十六卷、后集六十五卷,谢维新《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前集六十九卷、后集八十一卷、续集五十六卷、别集九十四卷、外集六十六卷等,也为数不少。〔7〕不过宋代像王应麟这样亲自动手、下功夫自编自用的却并不多,更多的是书坊请人类辑成书以射利。这些书动辄数十百卷,而质量却很差。举子在这种类书中讨生活以应付考试,国家则用考试取才,实在误人误国,所以当时有识之士对“编类”多持批评甚至反对的态度。说得“难听”点,书坊编刻大量类书以供举子检阅剽窃,实际上是学风浮躁、败坏的产物。但是,既然作为文化遗产流传了下来,就不能简单地一“骂”了之,在超越了科举功利之后,它们中许多仍然是很有使用或研究价值的文献;如《玉海》等的价值,就更不可小觑。

类书因多出于书坊,故很少有编者或他人的序跋,即便有,往往也对该书是如何编纂“出笼”的秘而不宣。如刘达可编《璧水群英待问会元》九十卷,有淳祐乙巳(五年,1245)友人建安陈子和序,只是称赞其书“条分缕析,纲举目张,每一门必附之以十数条类,每一类又附之以三四节目,宁贵乎尽而无遗,宁取乎备而无略”而已。于是,通过王应麟在《指南》中所揭示的编类过程和方法,我们很自然地可以联想并循此而考察宋代为数众多、卷帙纷繁的类书的编纂,以及它们的用途。比如《直斋书录解题》卷一四《类书类》著录洪迈《经子法语》二十四卷、《左传法语》六卷直至《南史精语》十卷等共八种共一百零五卷,陈振孙谓这些书“皆所以备遗忘”,只是洪氏“多取句法”。洪迈曾中博学宏词科,那么这些书显然是他精读经、史、子书后分类编题、编文而成,目的也是为了词科备考。《玉海》等虽是备词科考试所专用,内容上“与他类书体例迥殊”,但供如进士科等使用的类书的编纂,在原则和方法上应无二致。所不同的,王应麟是以“博览天下之书以著于一书”〔8〕的功夫编纂出来的,故质量上乘,有很高的文献价值;而书肆那些“以翼速售”的可以汗牛充栋的东西,多为拼凑抄撮、粗制滥造的劣品,故大多数已被历史所淘汰。

二、词科十二体“体式”,丰富了宋代文章学

本文开头说过,绍兴三年(1133)七月,宋高宗诏改“词学兼茂科”为“博学宏词科”。按绍兴法规定,考试“以制、诰、诏书、表、露布、檄、箴、铭、记、赞、颂、序十二件为题,古今杂出六题,分为三场,每场一古一今”。〔9〕就是说,每次考试并非十二种文体都要全考,而是只考三场、每场二题,共考六题,即六种文体。每次到底考哪六种,则由出题官随机决定。所谓“每场一今一古”,“古”指历代故事,“今”指本朝故事。如《夏禹九鼎铭》,这是“古”,即“历代故事”;而如《代宰臣以下谢赐御制冬祀庆成诗表》,这是“今”,即“本朝故事”。

词科考试十二种文体的写作法,由于词科久废,后代学者很少有人关心。其实这是误解,十二体写作法研究的是文章学,而文章学的一些基本原理,是没有科举甚至古今之别的;况现存宋代文献中,当年科场十二种文体的作品还有不少流传至今,作为文化和文学遗产,也有研究的必要。

《指南》卷二引西山先生真德秀曰:“词科之文,谓之古则不可,要之与时文亦夐不同,盖十二体各有规式。”这是说,词科的十二种考试文体既非古体,也不可完全称作时文,它有自己特殊的“规式”。故王应麟又引真氏曰:“凡作文之法,见行程文可为体式,须多读古文,则笔端自然可观。”则“规式”也就是“体式”,本文统一用常见的“体式”一词。他再引陈晦语曰:“读古文未多,终是文字体轻语弱,更多将古文涵泳方得。”总之,宋人强调“时文以古文为法”,而词科之文尤然。在宋代科举考试中,唯词科文体可说是“学以致用”,翻开宋人文集,多有“十二体”之文,若作过代言之官的就更多了。

绍兴博学宏词科的十二种文体,又可分为三类:一是四六文,包括制、表、露布、檄四种(其中表、檄等,汉、晋以前用散文,晋以后改用骈文);二是四六或散体皆可,包括诏、诰二种;三是只能用散文的二种:序、记;四是韵语:箴、铭、赞、颂。十二种文体中,王应麟引真德秀语,认为“所急者制、表、记、序、箴、铭、赞、颂八者而已。若诏、诰,则罕曾出题,檄、露布,又军兴方用,皆尚可缓”。而“所急”的八种中,王应麟又引平斋洪公(咨夔)曰:“制、表,如科举之本经,所关尤重。”并举例道:“隆兴元年(1163)陈自修试颂及露布,冠绝一场,偶表、制中有疵,因不取。”〔10〕这就是说,在词科考试中,制、表乃重中之重。这道理很简单:词科考试既以搜罗“词臣”为目标,而制、表是词臣用得最多的文体,故也最“重”。

本文限于篇幅,无法全面考察王应麟所论的十二种“体式”,唯从文章学的角度,分别选取四六、散文两体各二种,前者举所谓“重中之重”的制、表,后者举记、序,略引各家论述,以见王应麟对词科文体“体式”的研究。

1.“制”及其体式

“制”是皇帝的命令,秦以前称“命”,秦代改为“制”。它是所谓“王言”的一种,宋代用于官员除授和罢免。臣下作制是代皇帝立言,这对于封建时代的文人来说,是一件极为荣耀的事,所以对其写作也特别留意。此种文体,宋代例用四六,因为“制用四六,以便于宣读”。〔11〕

“制”成为考试文体之一,始于唐代翰林学士的入院试。宋代词科所试制,《指南》卷二载其格式为:


门下:……云云(“云云”为内容之省,为醒目,今在前加删节号。下同)。具官某,……云云。于戏!……云云。可授某官,主者施行。


制词的写作,真德秀以为三处最为重要,即破题、叙新除处、戒词。他说:


曰制曰诰,是王言也,贵乎典雅温润,用字不可深僻,造语不可尖新。制词三处最要用功。一曰破题,要包尽题目,而不粗露(首四句体贴)。二曰叙新除处欲其精当,而忌语太繁(推原所为之官,除授之意,用古事为一联尤好。……)。三曰戒词,“于戏”而下是也,用事欲其精切(须要古事或古语为联,切于本题,有丁宁告戒之意。……)。三处乃一篇眼目灯窗。……若夫褒辞,则亦须切当,文武宗室各用得体,平时先要准备。


关于破题,王应麟引吕祖谦曰:


制破题四句,或兼说新旧官,或只说新官。如自资政殿学士提举宫观、建节,上两句说提举宫观,下两句说建节,此兼说新旧官也。若四句只大概说藩屏方面之意,此只说新官也。其四句下散语,须叙自旧官迁新官之意,如“眷时旧德,肃侍燕朝”之类。


破题又叫“制头”,王氏进一步指出:“制头四句,能包尽题意为佳(如题目有‘检校少保’,又有‘仪同三司’,又换节,又带军职,又作帅,四句中能包括尽此数件是也)。若铺排不尽,则当择题中体面重者说,其馀轻者于散语中说亦无害(轻者如军职、三司是也)。制起须用四六联,不可用七字。”又曰:“制头四句说除授之职,其下散语一段略说除授之意。……然只是大概说意,不可说得太深。”可见他们的目光都首先集中在破题,要点是必须“包尽题意”。如《指南》举孙觌《镇洮军节度使除大尉制》为例,其破题曰:“门下:价藩经武,久资戎翰之良;帅阃畴用,增重本兵之寄。”王氏批注曰:“此制包尽前后任,又下语稳。”意思是“价藩经武,久资戎翰之良”两句说镇洮军节度使,而“帅阃畴用,增重本兵之寄”两句则说新除的大(太)尉一职,故四句“包尽”了题意。宋人特重破题,这固然与时文程式有关,但作文以开头最重要,也最难,它是全文的纲领,关系到文章的成败,今天写作也是如此,只是不必一定要“包尽题意”那么死板。

除破题外,制也特别讲究语言,必须典重、温润,用词下字不可轻率,因为它代表的是皇帝、国家,一定要严肃而有分寸。何谓“典重”(或“典雅”)?王应麟曰:“制辞须用典重之语,仍须多用《诗》、《书》中语言,及择汉以前文字中典雅者用,若晋、宋间语及诗中语不典者,不可用。”又引叶适(水心)曰:“荆公(王安石)取经史语组缀有如自然,谓之典雅,自是后进相率效之。”则所谓典重、典雅,即多用经籍、古书语,既具权威性,又有来历,雅致可诵。四六的特点是用事多,用事之法,王应麟引刘克庄(后村)曰:“四六家以书为料,料少而独恃才思,未免轻疏;料多而不善融化,流为重浊。二者胥失之。”则“料”少固不可,“料”多也未必就好,而是要“融化”如同己出,不能生搬硬套。王应麟还特别指出,欲写好制词,熟读前辈四六大家如王安石、苏轼、汪藻、周必大等人的作品,“则下笔自中程度”;但也要注意:“场屋拟制与敡庭之文又不同,须全依定格。”这是说,考场的拟制与朝廷实际所行之制还有所区别,考场有考场的“定格”,举子必须严格遵守。

制又可分文臣除授制、除帅制、宰相制、中书舍人召试制等数类,大体格式相同,内容略有变化而已。

2.“表”及其体式

“表”是臣下向皇帝上书陈事所用的文体。《指南》卷三列“贺”、“谢”、“进书”、“进贡”、“陈请”数类。明代学者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曰:“古者献言于君,皆称上书。汉定礼仪,乃有四品,其三曰表,然但用以陈请而已。后世因之,其用浸广,于是有论谏,有陈劝(劝进),有陈乞(待罪同),有进(进书)献(献物),有推荐,有庆贺,有慰安,有辞(辞官)解(解官),有陈谢(谢官、谢上、谢赐),有讼理,有弹劾。所施既殊,故其词亦异。至论其体,则汉、晋多用散文,唐、宋多用四六。而唐、宋之体又自不同:唐人声律时有出入,而不失乎雄浑之风;宋人声律极其精切,而有得乎明畅之旨,盖各有所长也。”《指南》载贺表格式为:


臣某言(或云“臣某等言”):恭睹(守臣表云“恭闻”)某月日……云云者(祥瑞表云“伏睹太史局奏……云云者”,守臣表云“伏睹都进奏院报,……云云者)。……云云。臣某欢抃欢抃,顿首顿首。窃以……云云。恭惟皇帝陛下……云云。臣……云云。臣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贺以闻。臣某欢抃欢抃,顿首顿首。谨言。

年月日,具官臣姓某上表。


同时还列有谢表及进书表、进贤表、陈请表的格式,此略。要之,表的类别甚多,已如上引徐氏所述。因内容、格式有差异,作法亦略有不同,故王应麟引真德秀曰:“表章工夫最宜用力。先要识体制,贺、谢、进物,体各不同。”虽因表的用途不同,写法略异,但总的要点是一样的,也是特重破题。王应麟说:“一表中眼目,全在破题二十字,须要见尽题目,又忌体贴太露。……贴题目处须字字精确。且如进书表,实录要见实录,不可移于日历;国史要见国史,不可移于玉牒,乃为工也。”所谓“体贴”,也就是切题,从王应麟所举汤思退《代守臣谢赐御书〈周易〉〈尚书〉表》中可以直观地说明。该表破题曰:“宸章帝藻,粲如琬琰之传;神画圣谟,较若天人之备。”王氏批注曰:“此表头‘神画圣谟’及‘天人之备’,便见《易》与《书》之意,如此方切题,不可泛泛说御书经书也。”

至于表的语言,王应麟说:“大抵表文以简洁精致为先。用事不要深僻,造语不可尖新,铺叙不要繁冗:此表之大纲也。”又说:“四六有作流丽语者,须典而不浮。”在《指南》卷三中,王应麟分起联、“窃以”用事、推原、铺叙形容、用事形容、末联六个表文的重要部位,分别摘录了前辈名家(绝大多数为宋代作家,前代仅举唐李吉甫等)的大量偶句以为范例,教人模仿学习。

从制、表的体式和作法可以看出,作为“王言”的制,以及上皇帝的表,文章都是千篇一律,程式十分严格。故倪思(正父)曰:“文章以体制为先,精工次之。失其体制,虽浮声切响,抽黄对白,极其精工,不可谓之文矣。凡文皆然,而王言尤不可以不知体制。”〔12〕特别是制,文字必须典雅温润,具有“朝廷气象”,又要高度准确和凝炼,因此对作者写作水平的要求很高,一般人难以胜任。

3.“记”及其体式

在词科考试中,记、序是“十二体”中只能用古文写作的两种文体。记者,记事之文也,其起源较晚,《指南》卷四引真德秀语,谓其“至唐始盛”;又曰:“记以善叙事为主。前辈谓《禹贡》、《顾命》乃记之祖,以其叙事有法故也。后人作记,未免杂以论体。……事多,贵乎善剪截,不然则繁冗矣;事少,贵乎铺张,不然则枯瘠矣。”记因为用古文,故不象制、表那样有个“套子”,也就是没有太严格的程式,但基本的格式仍是有的,《指南》载记的“今题式”:


曾子开(肇)《重修御史台记》首云:“元祐三年新作御史台,有诏臣某为之记,……云云。”末云:“辄因承诏诵其所闻,以告在位者,使有以仰称列圣褒大崇显之意焉。”

东莱(吕祖谦)《隆儒殿记》首云:“仁宗皇帝皇祐纪元之三载,……云云。”末云:“臣既述其事,谨待制旨而勒之石。”


以下尚有周必大《选德殿记》例,此略。王氏引吕祖谦曰:“记、序有混作一段说者,有分两节说者。如未央宫,先略说高帝、萧何定天下作宫一段,乃说‘为之记曰’。”王应麟说得更详:“作记,有叙其事于首者,如宫殿经始于某年某月,落成于某年某月之类,先说在头一段,然后人为之记曰云云。周子充(必大)《汉未央宫记》首云‘汉高帝……云云。八年,萧何始治未央宫,……云云’是也。有叙其事于尾者,如詹叔羲《汉城长安记》云:‘城肇功于元年正月,已事于五年九月,云云。’为门者十有二,南北则象斗形,云云。’洪景伯(适)《唐勤政务本楼记》末云‘楼成于开元二年之九月云云’是也。”

除上述外,《指南》卷四还节引了宋代多位名家的论述,如引真德秀曰:


记、序用散文,须拣择韩、柳及前辈文与此科之文相类者熟读(举韩柳记体文例,此略)。……作文贵乎严整,不可稍类时文(原注:须忌之乎者也虚字、重字太多)。

记、序以简重整严为主,而忌堆叠窒塞;以清新华润为工,而忌浮靡纤丽。


总之,记体文是散文,是古文,严谨而又灵活,文学性较强,与时文有区别。

4.“序”及其体式

《指南》卷四王应麟曰:“序者,序典籍所以作也。”序的渊源甚远,学者多追溯《诗》序。真德秀论“序”曰:“序多以典籍文书为题,序所以作之意。此科所试,其体颇与记相类,姑当以程文为式,而措词立意,则以古文为法可也。”其“今题式”为:


周必大《皇朝文鉴序》,首云“臣闻……云云,赐名《皇朝文鉴》,而命臣为之序……云云”。末云“臣虽不肖,尚当执笔,以颂作成之效云”。

韩驹《国朝会要序》,首云“臣闻……云云”。末云“若其条贯舛谬,辞语浅薄,臣之罪也,无所逃戾。冒昧圣览,惟陛下幸赦之”。


序因其体与记相似,故作法也多见于上文论“记”。王氏又引东莱先生吕祖谦曰:


作记、序,若要起头省力,且就题说起。谓如《太宗金鉴书序》,则便说“太宗皇帝云云”,说鉴治乱、贤不肖之意;若《花萼相映楼记》,则便说“唐玄宗皇帝云云”,说兄弟友悌之意,不可泛说功德,须便入题意。


吕氏的意思是说,记、序的起头最好是从题目说起,不可泛说,这样一下笔便直接入题,显得“省力”。再引真德秀曰:“序多以典籍文书为题,序所以作之意。此科所试,其体颇与记相类。姑当以程文为式,而措辞立意则以古文为法可也。”序的功能是说明典籍写作缘起,故与记相近。词科中“序”是用散文,与“记”一样,也应当“以古文为法”。

综上所述,王应麟探源溯流,对宋代词科考试中的四种文体的文体特征及作法,引各家之说并参以自己的写作心得,作了深入的探讨。其中制、表二体,现虽早已废而不用,但对我们阅读古书仍很有帮助,而记、序二体,现时仍在使用,特别以序为常见。在十二体中,即便现在有的文体不用或很少使用,但并不等于已完全丧失了现实的价值。比如制、表二体,前者与当今某些政府文告(命令、通知等)有相似之处,后者则相当于报告、贺词之类,名目不同,功能大致仍在,其写作方法依然很有参考价值。比如制诰文的“典雅温润,用字不可深僻,造语不可尖新”,对政府公文来说,这仍是适用的;而表文以“简洁精致为先,用事不要深僻,造语不可尖新,铺叙不要繁冗”,报告、贺词之类当以为法。当然,各体体式中那些繁缛的程式、歌德颂圣的内容,是应当摒弃的。对词科十二体的体式研究,王应麟不是最早的,如《指南》所引诸家皆在其先,但像他这样具有系统性、完整性,在宋代恐无第二人;虽然他讨论的是科场文字,但所提示的文法则是共通的,这无疑丰富了宋代的文章学,其贡献和价值不可忽视。

还应特别指出的是,王应麟在十二体体式研究中,征引了大量宋代学者的言论,尤以吕祖谦(东莱先生)、真德秀(西山先生)为重要;但据检索,现存吕、真二人著作中皆无其文。其他论者也大抵类似。因此,这些言论不仅对研究词科、也对研究这些学者的文学和文章学思想极为珍贵。又,《指南》在论说中摘录了十二体文的大量断句,又在部分文体论说之后附有署名范文数篇。大多数断句、例文出处仅见此书,为宋文辑佚提供了宝贵资料。则《指南》即便是论文章学的部分,其文献学价值也不容低估。

三、历科题目及题名,记载了宋代的词科史

“博学宏词”的名目虽源于唐代的制科,但宋代的“博学宏词科”连同其前身“宏词科”、“词学兼茂科”,却是宋代所独具的一个科目,就其内涵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13〕但相对进士科来,此科的文献史料却并不多。《词学指南》一书不仅对词科考试中各体文的体式作法论之甚详,并附有不少例文;尤其是在论述每一个文体的体式之后,都以“题”为目,详载了各年份的题目,极有参考价值。这里简述之,只以制、记两体为例。

制题起于政和辛卯(元年,1111),题为《雄武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除侍中(制)》(词科考“制”乃大观四年新增,此前不考,故无其题),止于咸淳甲戌(十年,1274),题为《资政殿大学士宣奉大夫……授宁武军节度使……(制)》,共载题六十一道,各题皆有具体的考试年份。其中除五道是“词学科”题目外,〔14〕词科共有五十六道。也就是说,词科共考制题五十六次。

记题起于绍圣丁丑(四年,1097),题为《籍田记》,也止于咸淳甲戌,题为《周采地记》,共录题六十九道,各题亦皆有考试年份。其中四道为词学科,则词科考记共六十五次。

其他十体,都有类似于上的记载。由于每科考试只考三场共六题,又要求以“一古一今”搭配,故就每种文体论,考试的次数并不相同。如果将所有的记载集中起来,以年代为纲、以文体为目制成表格,那么就可得到宋代词科历次考试题目总览表。

《指南》还在卷四设有“词学题名”(此“词学”即词科,非词学科)一栏,记录了自绍圣二年(乙亥,1095)宏词科首榜至大观己丑(三年,1109)共十一榜,中第三十一人。又收录自政和辛卯至建炎元年(戊申,1128)词学兼茂科共十五榜,中第三十六人。又收录绍兴五年(乙卯,1135)至开庆元年(己未,1259)博学宏词科共二十五榜,中第四十人。由于多数年份虽有考试但无人中第,故上述有题名的榜数与前面有考题的年份数并不相等。此题名记载了两宋词科中第人的全部名单。当如今学者还在极其费力地钩稽宋代进士登科录的时候,词科竟有如此完整而权威的记载,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这样,如果将上述各科、各年份考题以及各榜中第人组合起来,就构成了一部宋代词科编年史的精确框架。较之宋代科举其他科目因史料散亡难以完整复原来,这是独一无二的。

尤其珍贵的是,王应麟在《指南》之末还附录了宝祐四年(1256)词科三场考试、每场二题凡六篇文章,这是场屋试卷文字。在宋代科举各科中,像这样完整保存一科三场全部试场文字的,也很少见。作者又在其下以“博学宏词所业”为目,收录十二体、每体二题凡二十四篇,“所业”即平日习作。这些文章,原书虽未署名,实皆王应麟自己所作,他是此年唯一的登第者。在王氏百卷本文集失传的情况下,这三十篇文章,无疑是一笔不小的辑佚资源,后人已将其悉数辑入《四明文献集》及《摭余编》中。这些文章,无论对研究王应麟还是研究宋代词科史,都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据《宋史》本传,王应麟除《词学指南》外,还有《词学题苑》四十卷,明《文渊阁书目》尚著录一部十册,后失传。该书内容今不可考,疑即全录宋代词科所有年份各体文的考题及登第人试卷,当然也可能是揣摩拟题,无论是何种,都说明王氏确为保存、研究宋代词科史文献的有心人。

综上所论,王应麟《词学指南》一书虽篇幅不大(止四卷),但内容却十分丰富,在文献学、文章学和宋代词科史研究方面有着重要的价值,决不能因为它研究的对象(词科)过时而被忽视或轻视。


2009年3月10日写成,4月20日改定

(作者系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

注 释

〔1〕王应麟:《词学指南序》,《词学指南》卷首。

〔2〕有关宋代词科的设置、考试等诸问题,请详参拙文《宋代词科制度考论》,载拙编论文集《宋代科举与文学考论》,大象出版社,2006。

〔3〕侧闻中山大学有一篇研究《词学指南》的硕士论文,未见。

〔4〕见《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一之三六载淳熙十二年(1185)二月二十六日李巘奏。

〔5〕本文为征引方便,以下简称《指南》(用王水照编《历代文话》本),并改称编次为卷一至卷四。

〔6〕《愧郯录》卷九《场屋类编之书》。

〔7〕参见拙著《宋代科举与文学》第十四章《宋代的科举用书》,中华书局,2008。

〔8〕(元)薛元德《玉海后序》语。

〔9〕见《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二之一一、《容斋三笔》卷一○。

〔10〕《词学指南》,卷一。

〔11〕《词学指南》,卷二。

〔12〕《词学指南》,卷二。

〔13〕对此,请参拙著《宋代科举与文学》第一章第四节《词科的设置》,30页,北京:中华书局,2008。

〔14〕宋末由于词科衰落,故另设“词学科”降格以求人才,但存在时间很短。请详参《宋代科举与文学》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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