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

服媚国香，当春而发，缤缤浅浅，健碧斑红。一茎一花者谓之兰，一茎数花者谓之蕙。黄庭坚《书幽芳亭》云：“兰似君子，蕙似士，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

留园，为金阊胜地，每岁春期，例必开兰蕙会，以供欣赏。兰蕙各支以红木之文架，参错有致。盆上且标有玉梅、小打、荷瓣、翠萏、绿英、小荡、元吉梅、贺神梅、张荷素、文团素诸名色。花有五瓣者，有三瓣者，有孤芳者，有双秀者，或柔或挺、或腴或瘦；蕊或赭而卷，心或素而舒，要皆以细杆扶直之，即山泥纤草，亦茸茸具妙致，盖花主爱护备至也。

兰之为花，别饶馨逸，予所闻见，尤有奇异不同寻常者。日前游真如黄氏园，见盆供檀香山蕙兰，叶则似剑，一茎凡若干花，以繁花累重故，柔茎不克胜，由盆缘垂垂及案，盆固置于架上，离案可二三尺也。花历两三月不谢，耐人久赏。所引为憾事者，无馥郁之气耳。又某花肆陈列新加坡蝴蝶兰一种，盆中植一尺许高之树干，苔藓滋蔓，苍然作古绿，而此所谓蝴蝶兰者，即茁生于干上。根不着土，而花放殊盛。圆瓣白色，中心穹然，黄若捻蜡，厥叶仿佛蒲类，标值百金，未知名花究属谁主耳。孙漱石前辈尤好蓄兰，其退醒庐中，今年忽得异种，予闻而往访之。漱石前辈方茶余憩坐，殷勤款接，并指示其堂中之兰曰：“此即日前许月旦君来兹欣赏称为奇花初胎者也。”视之，则叶疏疏而就萎，然中茁一茎，长八九寸，茎别有叶，嫩绿湛然，叶丛中含苞未放。据云，前此已着花，形侔喇叭，瓣黄而须蕊凝蜡。不但予未之前睹，即寿逾古稀之漱石前辈，并谓是花之奇，只见虫兰，兰朵仿佛卧蚕，盖锢寒而僵放者，未有若是之殊常诡怪也。相与把玩久之。又我友许观初家蓄四季兰，茎翠而长，花白而有紫纹。春日吐馥，夏秋继之，冬亦偶开一二朵，但不如春夏之盛耳。犹忆前岁隆冬大雪，观初发醅邀赏，相与平章梅雪。按古人韵事，却无雪中赏兰，而我人眼福，抑何其幸，花气酒香，氤氲一室，不觉为之尽醉也。

王摩诘贮兰，用黄瓷斗，养以绮石，累年弥盛。见《汗漫录》。是可与和靖之梅、濂溪之莲、子猷之竹，同为佳话。

我师胡石予先生有《乞兰启》，简隽可诵，为录于下：“服媚国香，畴曩结癖，旅食二载，未或遣之，何意芳躅，近在咫尺。介君子而修礼，倘惠然其肯来，饥渴之怀，翘思永日。并谓艺兰殊不易，夏渴水则病叶，冬遇冰则伤根，病叶犹可救，伤根则命绝矣。以枯杨落叶堆盆面，护根已足。至于出土之蕊，宜用虫茧，剪开一端，去其蛹，以套于兰蕊，则更周密矣。虫茧，柳树上不少垂挂，即俗所云皮袋虫也。又兰蕙忌蚁，恐伤其根也。而建兰尤易招蚁，据云其根肥而甜，蚁喜食之，遂即窟穴其中，而根之受伤甚矣。防之者，或用大缸储水，缸中叠置石鼓（即承柱之础石），或叠砖，务使高出水面，而后以花盆置于其上，则蚁虽嗅觉敏锐，不得不望洋兴叹，以为弱水三千，莫能飞渡也。此为绝蚁之根本法。若盆已穴蚁，自当即行翻盆，庶悉去之无遗。或当不宜翻盆之日，则有钓蚁之法，用鱼腥等骨，或其他甜性之物，置于纸上，以纸铺盆面，少顷，蚁来觅食，则举而尽弃之，再用前法，必钓尽而后止。”盖师艺兰数十年，经验之谈也。

兰生深谷，与众草伍，不求自异也。而其香清远，有狷洁之操。春时，山中樵苏者，捆载适市，资以获利。好事家设花会，相与争奇于花之形似，大抵以瓣之似梅、似荷、似水仙者为上，素心则次之。四者外，概置勿论。余于世俗所品，懵不能辨，唯领其馨逸之致，如空山岑寂，忽逢幽人，相契无言，两忘形迹而已。客有过余斋者，尝于瓦盆从杂中，指一茎而诧曰：“此异种也。缘瓣白而瓣悉抱心，现值已应若干金，明年复发，值更数倍。”复叹曰：“仆之癖此深矣，而久无所得，乃子得佳种而不知贵，负兰实甚矣。”余曰：“然。然天下之相需愈迫而相遇愈疏者，岂第兰哉！且如子之所品第者，取其貌而遗其神，论其似而失其真，但形迹之求肖，几馨逸之不闻，余诚负兰，而子以世俗之所贵贵之，果兰之知己乎？夫以值之重轻定品之高下，犹悬千金以市骏，好名者或趋之，狷洁自爱者将闻而远引矣。子其何解于是兰耶？”客嘿而退。兹存其说，藉以告世之艺兰者。见毛祥麟《墨余录》。

兰之故事，予尝记述之，为录于此。沈归愚先生有书舍，曰七来室，取七日来复而名之也。或曰：先生少时喜蓄兰，曾窃得名兰一种，喜而名其书舍，又不便直言，故谐声以寓其意也。先是，先生有方开之素心兰，供之厅亭。一卖菜翁至，折其花置耳旁，先生见之大怒，谓此系素心名种，尔何得偷折。卖菜翁曰：“是何足奇，我篱畔甚多，花大于此。以兰皆红心，而我花独白，引为不祥，不甚爱惜。我明日带来，悉以奉偿可乎？”先生曰：“诺。”明日果送至，乃大块素心荷瓣也，唯花仅存两三朵，据云，为他人所见而折去者。先生受之，随以有花处切下小块，而以兰之普通者，补入大块，用竹签缀之，骤视仍如原块，盖先生逆知卖菜翁必被人指引而来索归也。既而翁果来，谓此系名贵物，今始知之，愿索归，已有人许以巨价也。先生坦然曰：“尔可将去。”乃捧之出，岂知佳种已大部分留下矣。是年添筑书舍，因以七来为名。又独山处士金小岩，与名医傅芝庭为友。金贫不能自存，喜艺兰，庭中有兰数十盆，皆山中自掘而手植者也。某年冬，因病不自收拾，秋间所生兰蕊，悉冰僵，不复能放。金病至明年夏间始痊。一日傅来，见庭中冰僵兰蕊，依然兀立，未之拔去，因偶有所触，谓小岩曰：“君困甚，今有一机会，可以使君略有所润。”金问何事，则曰：“君庭中冰兰蕊可悉数取而收藏之，今已干，不再烂矣。某宦者，富而不仁，今其子病，极信余，已服药数剂矣，大约非药百剂不为功。兹后为定方，写药引，用冰兰蕊，彼无处觅，我可告以君有收藏，令彼来购，索价尽昂，彼为其子，必不吝也。”金喜曰：“如此，甚感老友矣。”后某宦来乞购冰兰蕊，每一蕊，得银二钱，后递加至每蕊银一两，最后余三蕊，乃售银十两。综计前后共得银九十余两。小岩因以得谋数月之粮。又相传西太后为叶赫那拉惠徵之季女，名兰。以故清宫中凡遇兰花，均呼之为蕙。宫有三海颐和园所有联额，无敢用兰字，避后讳也。

汪子佩韦，旋闽有年。顷来沪渎，过予寓舍。为谈闽中植物，谓闽兰四时着花，了不为异。曾见一兰，茎绝弱，花放力不胜，皆委卧于盆盎间，有似杨妃醉酒于掖庭，媚冶入骨，是花闽人称之为鱼沉娇，名贵殊常。相传有傅子玖者，性风雅，嗜兰成癖，罗致数十百种，花奴司之。子玖日夕欣赏，视人间无足易其乐者。既而悉某士人家有鱼沉娇名兰一种，不可以价购，子玖慕之甚，萦梦寐中。有献计者曰：“某士人贫而丧偶，无力再娶，主人媵侍多，不妨赠婢以易花。”遣人往说之，某士人果为所动。盖士人有母，盼孙甚切也。婢既来归，士人赐以芳名曰似兰。谓其人似兰之馨逸，爱之弥笃。逾年，似兰举一雄，名之曰兰荪。兰荪幼慧，读书过目不忘。稍长，文名噪里闬，驰骋科场，登进士，累官至礼部右侍郎。士人之母尚健在，极含饴颐养之乐。傅子玖以不善治产故，家道已中落。兰荪遂迎之归，供养甚厚。此一段佳话，闽中父老，类能道之。鱼沉娇栽护不易，春避风，夏避日，秋不干，冬不湿。壅以鸽粪，根易生虫，则以绿茶浇洗之。花落朵，可蜜渍充食品，咀嚼之余，香生齿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