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百派回流、词风胚变中的南北词坛(下)
第一节 今释澹归·王夫之·屈大均及
“岭南三家”·方以智 历来言清代文学者必以“遗民”列其首,论“遗民”作家又必首推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傅山等。彰扬先贤,崇其品节,诚为治文学史者题中之义。然而文学史毕竟不同于思想史或社会发展史,文学自有其本身演变的轨迹。至于各类文体之间更有难以用同一框架所能划一界限的差异,它们各自具有的特点和发展过程是不可能互相取代的。以清初词与诗相比较而言,遗民之词远不如遗民之诗影响深广。这固然与传统的对词这一文体的观念有关,大师们如顾炎武、黄宗羲等皆未见词作传世(有署名顾炎武作的“黄山记游词”,系赝品);但就“云间”一派从明末绵延至清初的相当一段时期里馀韵不绝的事实看,恰好表明词有其自身嬗变的脉络,是不可能以宗法立场、政治出处来划分阵线的,尽管宗尚“云间”风格的也颇多高风亮节的遗老逸民在。今释澹归(金堡)、王夫之等均曾是永历政权的臣吏,他们的词创作活动主要是在永历朝崩溃后的隐退期,这已是清康熙初年间的事,加之他们僻处一隅,特别是王夫之与江东南一带少有关联,故在当时声闻未彰。屈大均行年较晚,其流徙南北独以“骚裔”之诗著名。为此,将这几位享有“遗民”之大名望的词人及其他一些类型略同的作家置于本章之首论列。作此分布安排的更其主要的依据是:这些位词人的风格倾向基本上呈现为悲慨苍凉,稼轩、竹山的情韵在他们的作品中已成基调并开始各有发展。在前面章节中还只是初露端倪、零星散见的悲凉之调、高亢之音,将于本章论列的作家或作家群体活动中形成风起云涌的势头。今释澹归等正好属于此种词风的鼓扬者,虽然这也只是类似于“但开风气不为师”而已,当其时他们彼此并无什么关联或沟通。
(一)今释澹归
今释澹归(1614—1680),即金堡。堡字道隐,浙江杭州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初授临清县知县,坐事罢。十六年(1643)再被荐,未及起用而“甲申”变起。“乙酉”杭州失守,金堡起兵山中,继入唐王政权为兵科给事中,又坐谗言辞去。戊子(1648)诣广东肇庆谒永明王,授礼科给事中。敢直言,弹劾专权诸大吏,终于遭祸,被拷掠至为惨酷,狱成谪戍金齿(云南永昌以远千馀里),后改清浪卫(贵州清溪县),移居桂林。桂林破,削发为僧,时为永历四年,即清顺治七年(1650)。住广东韶州丹霞寺,初名性因,字澹归,以字行。著有《遍行堂集》,清初刊刻,后被禁毁。
澹归《遍行堂词》3卷,附集后。词基本上皆金堡薙发后所作。其卷二《蝶恋花》(省得诗来难当药)一阕有题云:“融谷词来,不觉次答,便背医王之约,此后复衮衮多言,仍用前韵。”融谷,即“浙西六家”之一沈皞日的字。沈氏曾官广西来宾知县,他们的交往即在其时。“此后复衮衮多言”,足以说明今存《遍行堂词》大都作在康熙十年前后。澹归之词除去少量酬应之作外,无不苍劲悲凉,极痛切凄厉。他好次稼轩、竹山韵,而比辛弃疾多苦涩味,较蒋捷为辛辣,这是遭际身世大悲苦心境的表现,所以,即使他常有勘破尘世的禅门话头,骨子里却绝不是四大皆空。他的代表作如《贺新郎·感旧次竹山兵后寓吴韵》:
古剑花生锈。忆当初、仰天长叹,风尖石透。几叠哀笳吹白露,化作清霜满袖。唤一、芒鞋同走。入夜欲投何处宿?见半弯月上三更后,刚挂住,驼腰柳。 隔溪渔网悬如旧。渡前村、叩门不应,狺狺多狗。积得陈年零落梦,搬出胸中堆阜。要浇也不须杯酒。老大无人堪借问,照澄潭、吾舌犹存否?窥白发,自摇手。
当年蒋竹山作“兵后寓吴”词是触景起情,叙事述怀兼具,此篇则纯写孤影落寞的心态,以“剑生锈”、“霜满袖”透现一切皆成“陈年梦”的苦痛,全用意象的组合法结撰。又如《满江红·大风泊黄巢矶下》: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老去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帐。是铁衣著尽著僧衣,堪相傍。
此词以诡谲其辞,似实又虚的手法借景发挥着议论。与其说是词人“蓄志甚明”,即有所企谋,还不如说是他对当世“黄巢”的有所感慨,特别是“铁衣著尽著僧衣”一句,颇有在清廷铁骑面前殊途同归之感。这样对李闯王作评述而联系一己遭际的词篇,是极罕见的。他又有《沁园春·题骷髅图,梅花道人曾有此作,见其浅陋乃为别之得七首》和《满江红·和沈石田诸公题宋高宗赐岳飞手敕》二首,皆是清初词中奇警之作。题“赐岳飞手敕”的《满江红》不仅是咏史,还渗透澹归自身的痛切感受。第一首云:
有意回天,到此际、天难作主。凭天去,补天何用?射天还许!那得官家堪倚仗,从来信义无俦侣。看绣旗当日刺“精忠”,今投抒。 航海恨,君自取;奉表辱,君自与。便风波沉痛,不须重举。遗庙尚能馀俎豆,故宫早已空禾黍。是男儿死只可怜人,谁怜汝。
词中愤慨表述的“回天”非无力,而是“天”无意于此,所以造成“补天何用?射天还许”的局面,是很深刻的。其第二首上片明言借述一己孤愤:“遗敕堪题,借笔舌,暂消孤愤。世路上,不平何限,拔刀嫌钝。北向枝空人已远,东窗事发天还近。各回头、忘却往时身,长留恨。”一“远”一“近”寄寓着无限的遗痛。
“题骷髅图”7首,一腔大哀情出以嬉笑怒骂之笔法。词中或对人间沧桑的颠翻,或对生灵如蝼蚁的被践残,或对人魅转化、鬼蜮伎俩的惑变……极尽淋漓痛快而又恢奇幻化的描述,是词史上不可多得的作品。词云:
叹汝骷髅,骷髅汝叹,无了无休。便脂消杵臼,抛沉海底;灰飞炉火,吹散风头。起倒非他,笑啼是我,生不推开死不收。谁来问,问谁来感慨,禁舌凝眸。 思量多少迁流。直趱得纷纷作马牛。痛支离天地,紧穿过电;颠连民物,烂炒浮沤。后辙前车,爱悲憎喜,有得揶揄没得羞。还闻道,道汝能无事,我也无忧。
几个骷髅,被人敲磕,着甚干忙。见绮罗软美,生来结构;鞭怨毒,死去思量。蝼蚁为亲,乌鸢作客,朝露何由吊夕阳。谁家事,却自行自说,还自承当。 无端熟境难忘,有一点灰生万点霜。任劈波鱼痛,明年昨日;穿空鸟痒,此土他方。旧恨非存,新欢莫续,地老难扶天又荒。好听取、唱尸林一曲,寸断柔肠。
阅尽骷髅,不知来处,空说惺惺。才眼轮赢得,粘连一线;鼻梁输与,扯曳千生。血肉都消,精魂罢弄,且把佳城当化城。非无伴,伴寒风淅沥,野火青荧。 攓蓬指数谁评?尽列子乘虚不算行。看波翻影落,四山长定;钟沉鼓寂,十日齐明。衲被辞头,钵盂失手,道是无情却有情。真还似,似圆伊三点,鬼哭神惊。
休为骷髅,热时冰冷,壮岁龙钟。有谈天驰辩,挟山逞力;剑成斗状,丸在空中。铁石栽花,雷霆结冻,白昼寻人不见踪。我也曾,散形多似豆,留迹如鸿。 家翁只是痴聋,任贵贱贤愚打合同。更酬钱干笑,弄绳儿戏;长嘘叶落,缓步鸦从。绮阁朱颜,荒郊枯骨,灯镜千重影万重。一杯酒,大鲸吞海尽,莫觅蛇弓。
人叹骷髅,骷髅不叹,却又逍遥。怪百骸零碎,轻轻撇下;三魂浪荡,远远开交。城郭人民,昨非今是,华表归来也不消。谁相委,鸦啼枯树上,鼠穴深蒿。 往来荒径迢迢。好一口晨钟不解敲。眼睛干了,没些顾盼;舌头烂却,免得唠叨。黄土挑空,白钱烧断,无耳听他大小招。英灵汉,更何人司命,重整皮毛。
我见骷髅,出尘妩媚,绝代豪华。占江山万古,千群斗蚁;交亲四海,两部鸣蛙。已脱囊藏,何劳粉饰,独露堂堂不似他。长怜悯,暂堆些马鬣,又作人家。 休教梦绕天涯。看流水无心恋落花。问回风雪卷,谁来争席?横江月堕,任去劘牙。太乙符空,西方药尽,洒落相撑乱似麻。真平等,便渔阳鼓吏,澹杀三挝。
一个骷髅,许多孔窍,争奈他何?是曲分韦杜,丸争赤黑;眼栽荆棘,舌滚风波。未掷头颅,已寻皮袋,不管双肩只管驮。到这里,却青蝇罢吊,白草成窝。 休言结习消磨,直万劫千生一缕拖。便疏钟夜歇,微云昼净;尚交玉帛,岂免干戈。冷刮禁磁,热浇看溺,才说无知知更多。也须得,到杖头敲响,划断婆娑。
词中不免有人生无常、世情难测的宿命色调,但总的说来是澹归历经凶险、颠沛人生所积累的深沉感受的抒发,是那个时代人难为人,鬼不成鬼的动荡昏沉的现实的一个侧面写照。澹归为吏是铁铮汉,为文具大手笔,其激荡奔腾的才情于此一气呵成的联组之作中可以考见。
长调慢词或联章或叠韵,动辄数首以至数十首,风发凌厉,气势激越,是清词的一大发展,尤以雄放壮浪一派的词人于此贡献为多。澹归《遍行堂词》已有此特点。骨骾在喉,不吐不快,单篇短章不足以尽兴尽情的表现,谈词的发展史不能轻忽这一事实。澹归长篇叠章之作较佳的尚有如《木兰花慢·和蒋竹山赋冰》三首等。应该指出,澹归的词有的写得较为内敛而多比兴语,不是《遍行堂词》的基调特色。如果只从某种艺术偏向作去取,无异是磨损特定作家的艺术个性,很不可取。关于今释澹归的词风特点,只需以“浙西六家”之一的沈皞日的艺术主张的转化显然受到《遍行堂词》的影响这个事实(详见后章),就足可说明的。
(二)王夫之
王夫之的《薑斋词》与今释澹归的《遍行堂词》堪称清初南明遗臣词的“双璧”。虽然取径不同,风格的放与敛各自有异,但均继承并发展着南宋爱国词人的“忠爱”词旨的传统。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薑斋,湖南衡阳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曾赴桂林,转肇庆,依永历朝图谋恢复。金堡下狱时,他竭力联合少傅严起恒等营救,几累及自己。后知永历政权已事不可为,遂退归衡阳之石船山,筑土室“观生居”,穷老著书数十年以终。王夫之著作,后人汇刊为《船山遗书》324卷。其词有《船山鼓棹》初二两集及《潇湘怨词》。另有《愚鼓辞》1卷,系道家学术语出以韵文,不属文学范围,可以不论。《鼓棹》两集是王夫之壮年至老年的作品的合编,《潇湘怨词》是个专集,分大小“八景”。《潇湘小八景》作于随南明转辗流离阶段,《潇湘大八景》及《潇湘十景》都是康熙时期窜伏穷山时的作品。
王夫之曾作过《自题墓铭》,曰:“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抱孤忠”与“无从致”,是一对尖锐的矛盾,是理想与现实的无可缓解的冲突。王夫之词所透发的悲凄回荡的怨情正是这对矛盾冲突在心灵深处激起的心声。朱孝臧题其词云:“苍梧恨,竹泪已平沈。万古湘灵闻乐地,云山韶濩入凄音,字字楚骚心。”(《彊村语业》卷三)这“楚骚心”之评极确。薑斋词承继芳菲缠绵的风调,多比兴法,最近于稼轩《摸鱼儿·暮春》的情韵,兼得晚宋王沂孙《碧山乐府》遗意。词旨既多怆怀故国之思,词风特具曲隐寄托情味。
先看咏物为题的名篇,此类作品大抵作于投奔南明流亡政权时。如《忆秦娥·灯花》两首:
心未冷,娟娟还弄斜阳影。斜阳影,半点红轻,一天烟暝。
残香犹袅金猊鼎,泪痕微映鸳鸯枕。鸳鸯枕,如何落去,孤衾难整。
残膏少,零红难待春宵晓。春宵晓,灰飞无迹,更谁弄巧?
朦胧睡眼微萦绕,疑无疑有幽光小。幽光小,破镜寒辉,死萤残照。
王夫之在注里说:“从不作艳词,以灯花止载得底语,妄人说理可憎。”以“灯花”的未冷之心、幽小之光等意象,表现“孤忠”之臣在“一天烟暝”的残局里的苦撑心态和待晓心期。“零红难待春宵晓”的“零红”也即“半点红轻”的“幽光”,这七字吞吐之间,一种异常复杂的心情、难言之隐痛曲包无遗。至于“死萤残照”是孤忠的自我写照,定“灰飞无迹”是心头感知的前途景况。虽死无憾,而又难见恢复,其事是何等惨酷。又如《满江红·新月》:
远碧无涯,但约略、清光莹彻。凝望处,谁匀松玉,斜分云叶?幽魄可怜凉似水,一丝浅漾冰纹缬。问青天何事送新愁,从谁说。 栖不稳,惊禽咽;风不定,波光叠。眄南枝高处,素痕明灭。认得遥山青不了,半峰微露峨眉雪。便迢迢飞梦入层霄,还孤怯。
与南宋王沂孙《眉妩·新月》词相比较,其情旨的差异只是碧山词表达的乃“老尽桂花旧影”的颓衰之势已绝难挽转,而船山的词则还存有“遥山青不了”、“微露峨眉雪”的虽缺或能复圆的希冀。然而正如“灯花”词所表述“破镜寒辉”的苦心一样,“飞梦”而仍然“还孤怯”,与王沂孙“难补金镜”的浩叹异曲同工。
读王船山词会发现,后来常州词派所理想的“有寄托”的词境,以及所谓由碧山上溯稼轩而到达周清真的浑厚的词径,倒是在《薑斋诗馀》中先期有了实践。由此可知,有此遭际有此心境始能有此词境,易代强求是无法攫其神而只会得到一袭遗蜕空壳的。
《潇湘怨词》三组26首,“小八景”和“大八景”各为《摸鱼儿》8首,“十景”则是调寄《蝶恋花》。大小八景所写的时间前后相距16年,“小八景”追怀故国之意集中表现在“君不见”云云的句式里,如:
君莫羡,君不见、渔阳挝断霓裳宴。沧桑已变。想眉黛娇青,眼波凝绿,不是旧时面。
君莫诉,君不见、桃根已失江南渡。风狂雨妒。便万点落英,几湾流水,不是避秦路。
君莫叹,君不见、彤云故锁三山断。罡风吹散。想华表鹤归,天台人返,怕见人民换。
到“大八景”词,王夫之面对现实,心知已不能逆转客观的存在了。其第八首“江天暮雪”云:
舞廉纤,不知是雪,还是沙明波素。彤云返映晶光凝,暝色遥笼烟树。双无据。颤寒空微霄极浦相回互。芦洲古渡,有孤艇篷窗,挑灯酌酒,唱彻梁园句。 知此夕,一派瑶峰玉宇,朦胧半函银兔。清晖的蛟冰瀁,疑是东方已曙。君莫觑,君不见、回波难挽流澌住。珠摧玉仆。向帝女祠东,昭王潭北,直下长江去。
历史无情,非个人意愿所能左右。想当初以“零红难待春宵晓”的孤忠苦心盼望黎明扫去“烟暝”的王夫之,晚年终究不能不面对“疑是东方已曙”的现实,此时已是康熙九年(1670),“回波难挽流澌住”,事实毕竟严峻地摆在眼前了。所以,某种硬作拔高的生吞活剥、牵强附会之说如认为“珠摧玉仆”是作者表示“甘受一切摧折……不向敌人屈服”云云,都是不顾“直下长江去”的前后词情关联的臆断。承认客观局面,是清醒的表现,这丝毫不会因此而损伤这位大思想家、爱国学者的形象的。
薑斋小令短章颇多佳品,如讽喻之作《卜算子·咏傀儡》的犀利:
也似带春愁,却倩何人说。更无半字与关心,吐出丁香舌。 红烛影摇风,斜映朦胧月。铅华谁辨假中真,皮下无些血。
又如《更漏子》的沉慨:
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 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
更有《女冠子·卖薑词》的辛辣。王夫之在词前小引中说:“余旧题茅堂曰薑斋,此更称卖薑翁,非己能羡,聊以补人之不足尔。戏为之词,且卖且歌之。”这是清初词作中的绝妙好词:
卖薑来也,谁是能酬价者?不须悭。老去丝尤密,酸来心愈丹。 垂涎休自闷,有泪也须弹。最疗人间病,乍炎寒。
叶恭绰《广箧中词》评云:“船山词言皆有物,与并时批风抹露者迥殊,知此方可以言词旨。”(卷一)是提挈王夫之词精神的灼见之论。所憾者,船山著作初则穷处僻壤未能广传,继则遭禁,至道光、同治年间始问于世。故其“体兼骚、辨”的词格在清词发展历程中未能得以充分的光大。
(三)屈大均及“岭南三家”
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初名绍隆,字骚馀,又字介子,广东番禺人。顺治三年(1646)清兵陷广州,次年,屈大均参加陈邦彦(陈恭尹之父,大均师)抗清斗争,时年18岁。事败,旋经王化澄之荐,拟赴永历政权任职,因父病未果。顺治七年(1650)清兵再陷广州,大均削发为僧,名今种,字一灵,至康熙元年(1662)始返服归儒。遂历游东北、东南、西北,意欲有为,最终均无能图恢复。康熙十二年(1673)“三藩”事件起,他一度参与吴三桂军事活动,监军于广西桂林,不久,失望辞归乡里,直至康熙三十五年病殁。
屈大均早岁即以诗名,与梁佩兰、陈恭尹称“岭南三大家”。洪亮吉《论诗绝句》以为“尚得古贤雄直气,岭南犹似胜江南”。“江南”者指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江左三家”,可见大均诗声誉之高。他著有《道援堂词》,又称《骚屑》。屈氏诗文词集曾遭禁毁,故流传各本颇多参差,亟待整编。
大均词的风格可借陈维崧“读屈翁山诗有作”《念奴娇》中“豪气轶于生马”之句作概评。朱孝臧题词说:“湘真老,断代殿朱明。不信明珠生海峤,江南哀怨总难平。愁绝庾兰成。”乃是从其故国情思的脉延这角度而言的。翁山词风其实与陈子龙的《湘真》一集迥异。
大均词的豪健主要表现为风云气盛,有股郁勃怒张之势,所以词中展现的空间开阔,悲壮情韵弥漫于一种寥廓感中。这是与他常年远游边关绝塞“从容往返若房闼间”的任侠气质密切相关的,而这种任侠情性又是他主张“不善《易》者,不能善诗。《易》以变化为道,诗亦然。故曰:知变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为乎”(《粤游杂咏序》)的具体反映。他的词不时渗出的浪漫气息和飞扬驰骋的笔意其源当在于此。《长亭怨·冬夜与李天生宿雁门关作》是《骚屑词》代表作之一:
记烧烛、雁门高处,积雪封城,冻云迷路。添尽香煤,紫貂相拥夜深语。苦寒如许,难和尔、凄凉句。一片望乡愁,醉不到垆头驼乳。 何处?问长城旧主,但见武灵遗墓。沙飞似箭,乱穿向、草中狐兔。那能使、口北关南,更重作并州门户?且莫吊沙场,收拾秦弓归去。
纵横排荡,尽扫倚声家常话套语,纯以气韵运转,情溢毛锥。最难得的是精炼凝重而又多用白描口语,故而情景皆充满活力生气。
《紫萸香慢·送雁》比南宋张炎的《解连环·孤雁》词毫不逊色,其激楚的声情别具一种标格:
恨沙蓬、偏随人转,更怜雾柳难青。问征鸿南向,几时暖返龙庭?正有无边烟雪,与鲜飚千里,送度长城。向并门少待、白首牧羝人。正海上、手携李卿。 秋声,宿定还惊。愁里月不分明。又哀笳四起,衣砧断续,终夜伤情。跨羊小儿争射,恁能到、白汀?尽长天、遍排人字,逆风飞去,毛羽随处飘零,书寄未成。
咏物写情能如此神化,确非凡笔。“逆风飞去”而“书寄未成”,其愤急悲慨音容不难想见。
他的《梦江南》和《木兰花慢》都是一字一泪的泣血之作,堪称典型的悼亡哀逝情思。《梦江南》有四首,其前二首云:
悲落叶,叶落落当春。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红带泪痕新。
悲落叶,叶落绝归期。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且逐水流迟。
《木兰花慢》有题曰:“飞云楼作。楼在端州公署后,己丑皇帝南巡,尝驻跸其上。”是追忆顺治六年(1649)永历“南巡”的事。词云:
绕阑干几曲?记龙驭,此淹留。剩鹊恩晖,芙蓉御气,掩映飞楼。飕飕,冷飞乱叶,似乌号、哀痛惨高秋。多谢宫鸦太苦,土花衔作珠丘。 梧州。更有灞园愁,西望少松楸。未悉何年月,玉鱼自出,金雁人收?啾啾,岭猿个个,抱冬青、泪断郁江流。寄语樵苏踯躅,磨刀忍向铜沟。梧州有端皇帝兴陵。
小注中所谓“端皇帝兴陵”是指南宋流亡政权端宗赵昰的陵墓。整首词从题到注都浓烈地表现着“夏夷有别”的奉朔朱明王朝的汉民族观念。这就难怪在雍正、乾隆两朝要“严旨”追究,差一点酿成大狱了。
“岭南三家”的另二位梁佩兰、陈恭尹亦能词。梁佩兰(1629—1705),字芝五,号药亭,广东南海人。康熙二十七年(1688)进士,有《六莹堂诗馀》。陈恭尹(1631—1700),明诸生,广东顺德人,以父兄抗清殉难,举家遭害,仅以身免,入清不仕。他字元孝,一字半峰,号独漉子,有《独漉堂诗馀》。梁佩兰诗较陈恭尹为弱,词则精炼而颇见奇崛。如《点绛唇·送友人》之前二首,促拍跳荡,有爽劲韵味:
蓟北归帆,江乡直溯秋潮去。玉鲈肥处,饱听菰蒲雨。
一度春来,邓尉山中住。梅花侣,吴姬笑许,斜倚吴箫语。
白舫青帘,双江记忆乘流去。墨云围处,纂纂跳珠雨。
忽漫相寻,客舍城南住。同欢侣,灯边共许,酒后琵琶语。
陈恭尹擅于以小令咏物,其词色彩鲜亮,多岭南情趣。如《南乡子·葵扇》云:
万树绿撑天,多在黄云紫水边。谁结轻丝裁作月?团团。买得清风不用钱。 声价顿能添,安石风流久不传。寂寞空斋谁是伴?翩翩。荷叶香来亦偶然。
又如《传言玉女·咏红芭蕉》托物寄情,意味有异于中原词家:
何处高霞,映我疏篱茅屋。卷帘深坐,见一天新绿。东风著意,叶底深红相续。层层吐焰,重重苞束。 火树珊瑚,怎似他、闲草木!丹心无限,化作光明烛。山榛隰苓,想见其人空谷。可怜今古,同然蕉鹿。
岭南词风炽盛于乾、嘉,后来道光时期南海谭莹在《乐志堂诗集》卷六《论词绝句》中论列岭南词人多达四五十人,这开创风气之功端应归于清初这“三大家”。南粤丝竹清雅而时出恢奇的情致,从屈、梁、陈三家词中也已足窥其消息的。
(四)方以智、方中通父子·兼论清初遗民词
明清之际,安徽桐城方氏,系以仕宦、治学称于世的巨族,诗人文家辈出。清初享有诗名的如方文(著《嵞山集》12卷)、方孝标(著《钝斋诗选》22卷)等,虽则出处名节有所不同,但皆为一时文坛耆宿,唯于填词一道则少有问津。方氏能于词的当数方以智、方中通父子,尽管在方氏父子来说,这也仅是出其“馀绪”而已。方以智流离岭南多年,与金堡等先后交接于永历政权,削发后仍继续通声气于澹归、船山,故一并列于本节。
方以智(1611—1671),字密之,号曼公,又自号龙眠愚者等。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官翰林院检讨。“甲申”变起,为大顺军俘获,后乘隙脱逃。时南都阮大铖等专权柄,重炽党祸,意欲陷以智,遂变姓名流离岭南。方氏为“明末四公子”之一,才智卓特,唐王朱聿键建都福州时曾召方以智复故官,不赴。后助瞿式耜立永历帝于肇庆,见权臣乱政,复不应召就官,仅允充史职,隐于山中。清兵入粤西,变服为僧,曾被执,释后居梧州云盖寺。旋返归桐城,又两度受清廷逼,趋南京,皈依曹洞宗。继去江西吉安主青原山道场。晚年复陷囹圄,押赴岭南,卒于万安惶恐滩舟中。方以智披缁后,名弘智,又名行远,其法号变更无常,既字无可,别字药地等多至数十个称呼。
方以智平生著作有百馀种,书画题跋亦为数甚多,由于屡遭世变、文网森严,大都未及付梓。其《浮山集》等诗文集亦非全帙,《浮山词》已难觅见。然而仅以散见诸选本之作,特别是今存作者手书横卷词5首看,苍凉惨淡,笔力健举,所谓禅心剑气寓于水流花榭中,仍难掩一片慷慨呜咽之情,不仅为清初遗民词的精华,也是有清一代安徽词人足称冠冕的名家。
以下5首是方以智手书横卷中的词,考其词题皆当作于清顺治八年(1651),即南明永历五年他在梧州被拘及落发以后到庐山栖游这段时期。《满江红·梧州冰舍作》:
烂破乾坤,知消受、新诗不起。正热闹、黄金世界,红妆傀儡。兰蕙熏残罗绮骨,笙歌饯送沙场鬼。被一声、霹雳碎人间,春心死。 泪珠儿,从今止;眼珠儿,从今洗。见青山半卷,碧云千里。鸣涧响遮归鹤语,冷风剪破雕龙纸。几万重、楼阁一时开,团瓢里。
《满庭芳》:
锦绣园林,芙蓉筵席,从来狼藉东风。玉楼香泪,可惜吊残红。千古章台坑里,活埋却、多少王公。黄昏后,苍天偌大,没处放英雄。 晓窗蝴蝶散,变成花片,出入虚空。问桑田沧海,半晌朦胧。打叠千篇万卷,五更尽、枕上疏钟。惊心处,半生冰冷,只在一声中。
《千秋岁·匡庐凌云社作》:
匡君庐后,遂有名山姓。峰顶上,开三径。麻姑招五老,列槛窥明镜。君不见、庐山面目何曾定。 说法东林竟,飞瀑消钟磬,随一片、闲心听。香炉休篆字,雨洗苔痕净。云起处,浅深染却关仝病。
《行香子·三叠峡》:
划碎虚空,堕落珠宫,漫夸张、鬼斧神工。半间茅屋,八面玲珑,有一条溪,千丈石,万株松。 急雨斜风,电卷雷轰,是谁来、掷杖成龙?千年古意,分付诗翁。在两崖间,三弄外,一声中。
《青杏儿》:
遍地酒杯香,知多少、带累柴桑?剩得古来双袖在,锦袍白眼,青衫红泪,攒杀眉梁。 开口断人肠,只消这、一字难当。渔父千年无处着,半炉麸炭,一瓢泉水,吞却鄱阳。
《满江红》是被囚“待刃”时的作品,从“见青山半卷,碧云千里”句可见视死如归神貌。其庐山诸词以生花画笔绘出清丽景色,内里也密裹着赤诚挚爱之拳拳心。至于造语创意戛戛生新如“被一声、霹雳碎人间,春心死”,“冷风剪破雕龙纸”,“半炉麸炭,一瓢泉水,吞却鄱阳”,都有超尘脱俗、摆落习气的精彩处。
此外,他还有《浪淘沙·示陈涉江》词也是脍炙人口的佳作:
风起恨青霄,堆砌无聊。乱红催语肯相饶。九十春光留不住,只在今朝。 旧泪洒横桥,那更吹箫?一声断处血难消。夜半子规啼不尽,只见花飘。
“一声断处血难消”,最为形象地表现出他和他的同道志士断发披缁的真正心态,身入空门,血性丹心实难泯灭。
方以智有三子,长名中德,次名中通,季名中履。中德,字田伯,精于经史,并以诗名,陈维崧曾作《方田伯诗序》盛推之。季子中履,工考辨,历数、算法、声韵、医药无不精谙,承其父学,并有《汗青阁诗文集》以及《古今疑释》传世。方中通(1634—1697后),字位伯,号陪翁,明天人律数、音韵六法之学,曾从西人穆先生问学,与汤若望亦多切磋辨难,著有《数度衍》、《律衍》、《音韵切衍》等。在方氏三子中,中通似更为全面地“承过庭之训”,继方以智多方面的事业。他的《陪诗》之后附《陪词》,有正续2卷,存词50首。中通词造语奇峭,刚健气盛,英爽清峻一似其父。如《南乡子·江舟夜月》即可尝鼎一脔:
天浸入江流,都被玻璃镜里收。塞雁声声穿破去,添愁,影落西风送九秋。 短发任科头,洗却豪华事浪游。书卷琴囊横一剑,孤舟,芦荻萧萧不肯休。
清初遗老逸民如归庄(1613—1672)存词仅2首,本不以词名世;江宁张怡(1608—1695),字瑶星,著《古镜庵词集》6卷,仅见著录而不传,唯《金陵词钞》录存《卜算子·题王子京画》一阕。以画著于世的“金陵八家”之一的龚贤(1599—1689),号半千,又号柴丈人,有词散见《倚声初集》和《词汇》3编;又陈洪绶(1599—1652),号老莲,亦以书画擅大名,有《宝纶堂词》。龚、陈二家词皆以抒“剩水残山更可怜”之家国哀感为多,词情画意时融一体。又有太仓陆世仪(1610—1672),字道威,号刚斋,晚号桴亭。著有《桴亭词》。陆氏为刘宗周弟子,与陆陇其并称“二陆”,理学名家。词虽无道学气,但无多新创。应该注意的是万寿祺(1604—1652)。他字介若,又字内景,号年少,江苏铜山人。明崇祯三年(1630)举人,明亡,锐意恢复,与顾炎武、归庄通声气。无成,削发为僧,名慧寿。有《遯渚唱和集》附词。他避居淮阴时与当地逸民张养重(1620—1680,字虞山)、阎修龄(1617—1687,字再彭,阎若璩之父)等频有唱酬。万年少的词清苍哀凉,潜气积郁。如《南乡子》:
带甲满京华,落日孤城闭暮鸦。隔得南徐三百里,天涯。乱后零星三二家。 梦断碧云赊,故国枌榆天外遮。连夕月明听不得,悲笳。几处关山雁影斜。
又如《蝶恋花》:
荆楚东来增古戍,铁瓮城西,月下前朝树。风景不殊天四宇,惊飙驱雁谁为侣? 洲渚年年芳草渡,依旧江山,摆到丹阳住。瑟瑟秋声吹暮雨,夜深不见潮回去。
“惊飙驱雁”与屈大均的“逆风飞去,毛羽随处飘零”之句,后先勾划出这批萍飘湖海、书剑一囊的忠烈志士的艰辛生涯和心境,也足以概括遗民词的风貌了。
第二节 龚鼎孳·京师词坛·秋水轩倡和及周在浚
当后人持理性化的观念,以抽象概括的方法来回顾检索种种历史事实时,往往总是只能抽理成已被程度不等地分割了的历史现象的组合类型,即俗谓的“梳辫子”。其实,作为客观存在过的历史事实是远远比今天据以某些文献——这些文献本身每是已经过了理性化的淘洗——所认识到的要既丰富又复杂不知几多倍。而事物也确是在无比复杂交错的矛盾纠葛中演变发展着,绝不是平行推进或单向线性地作着运动的。作为表现社会、人生为其主体功能的文学样式,特别是以抒述心灵感受、展现情绪波谷起伏为主要职能的诗或词,其演进的脉络和轨迹尤为繁复幻变,盘根错节,决不是用几根线条所能简单地、边缘清晰地加以界限得了的。
前面说到的处在世道多艰、风云叵测的清初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自明末承沿而来的“花间”、“草堂”香软温馨的词风以及“云间”一派雅丽婉委的流韵,已不足以宣泄心绪的激荡。情感的烈度与浅斟低唱的节律难以和协,嬗变是势所必然的。但是这嬗变不可能呈现风发凌厉的突进之势,它要经历一个渐渗渐进的缓慢的交叉制约的过程,当然,演变仍是绝对无疑的,轨迹也大体可以看清的。同样,自明入清的遗老逸民们身处险恶之境,心怀悲慨之思的苍凉凄怨的词风,势亦不可能广播词坛,煽起炽烈之焰。然而,人之心绪自有其相互沟通以至共鸣的多样渠道。亲历山崩海立大震荡的悲苦怨愤,和那面对险恶诡谲的现实处境的愤急郁闷以及进退失据、出处皆错的惆怅苦愁甚至悔惭自省的怨怼,都会在特定的背景条件下回旋相通,发生某种身同感受的频率。何况,社会的构成原极复杂,人事关系尤见微妙。清初出仕之旧臣与矢志不仕的遗逸之间有着或明或暗或显或隐的千丝万缕的关联,师友、同年、世交、通家,各种联系构织成一面无法割裂的社会之网。这样,遗民们的悲凉郁勃的情思在别一种氛围下仍发生着其鼓张掀动的作用和影响,于是多种因素掺合、交拌、渗透、酵化,终于形成一股强劲的劲激词风。南宋辛弃疾的“稼轩风”又一次顺应了时代的召唤而振起。
(一)龚鼎孳·附论梁清标等“大臣词”
清初“江左三大家”,以诗而论,钱谦益自当称最,领袖坛坫。于词则不专门,今存《永遇乐》四阕作于降清前,亦无奇警可言,反不若柳如是之作意蕴酝藉,然柳氏《戊寅草》等大抵也作于崇祯末年。龚鼎孳的诗实难与钱牧斋和吴梅村相匹敌,然其词则卓称名家,而且在清初词的繁荣过程中龚氏殊多献替,是顾贞观所说的起着推波助澜之大力的“辇毂诸公”之首座。
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安徽合肥人。明崇祯七年(1634)进士,官兵科给事中,曾以敢直言著称于朝。李自成进北京,授直指使。顺治初迫降,旋擢太常寺少卿,迁左都御史。在满汉大臣上层争斗中龚氏多次被黜,先后骤降十四级调用。康熙元年(1662)始以侍郎候补起用,继迁左都御史,官至礼部尚书。卒谥端毅。乾隆时废谥号,列名“贰臣”,抽毁其著作。
这是个极为复杂的人物,已不是以封建宗法的准则所能简单论定的,也不宜用“功过参半”一类考语作出评价。龚鼎孳既与吴梅村的出处有异,也与钱谦益不一样。作为一个历史的典型,很有他的特殊性,是那个复杂微妙的年代的产物。有一点可以无疑的,他在当时以“好客爱才”著称,所以朝野之士,无论政治立场有什么差异,都能在他家中汇合成“士流所归”的奇妙格局。在清初,他尽力保护过一批遗民志士,如颇费周折地为傅山、陶汝鼐、阎尔梅等开脱,使他们得免于死。所以,后来当其侧室、著名的“横波夫人”顾媚病卒时,阎古古、纪映钟等专程为办丧事深切吊唁。他的幕中庇护和供养着不少遗民之辈,纪映钟就一住十年。所谓“长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以及“倾囊橐以恤穷交,出气力以援知己”云云,都是说他颇能振恤孤寒。这些都为他领袖诗苑词坛、足资号召创造了条件。
在词史上最值得提起的是他对陈维崧的爱惜和誉扬。康熙七年冬,陈维崧结束“如皋八年”寄居生涯,经河南转辗抵京师。年届45岁的陈迦陵落魄飘零,境遇甚蹇。龚鼎孳既奇其才,又对这位故家子弟尽力周济。今传《定山堂诗馀》中《沁园春·读〈乌丝集〉》三首、前调“再和其年韵”三首以及《贺新郎·和其年秋夜旅怀韵》二首,都是这段交往的记录,读之令人动容。如《沁园春》:
烟月江东,文采风流,旷代遇之。恰临春琼树,家称叔宝;黄初金枕,人是陈思。如此才名,坐君床上,我拜低头竟不辞。多情甚,倩“花间”锦笔,描画崔徽。……
又如:
髯且无归,纵饮新丰,歌呼拍张。记东都门第,赐书仍在;西州姓字,复壁同藏。万事沧桑,五陵花月,阑入谁家侠少场。相怜处,是君袍未锦,我鬓先霜。 秋城鼓角悲凉,暂握手,他乡似故乡。况竹林宾从,烟霞接轸;云间伯仲,宛洛蹇裳。暖玉燕姬,酒钱夜数,绾髻风能障绿杨。才人福,定清平丝管,烂醉沈香。
难怪陈维崧要在《沁园春·赠别芝麓先生》三首中动情唱出“四十诸生,落拓长安,公乎念之。……古说感恩,不如知己,卮酒为公安足辞”,喷吐出一腔“仆本恨人,能无刺骨;公真长者,未免沾裳”的知己之感。所以,当龚氏去世,讣闻江南时,陈维崧大恸不已,《采桑子·和纬云弟京邸春词韵》之七,“哭合肥夫子”云:
有人来自尚书墓,燕子楼中,红粉成空。树树衰杨夜起风。 非公人尽嫌余懒,絮酒难从,疏散谁容?头白羊昙路已穷。
康熙十八年(1679),陈维崧“鸿博”试后授检讨而供职北京时,回思往事,仍哀肠百结,感慨难已,写了著名的《贺新郎》追悼龚氏。词前有序说:
戊申余客都门时,风尘沦落,而合肥夫子遇我独厚,填词枉赠有“君袍未锦,我鬓先霜”之句。一别以来,余承乏词垣而夫子之墓已有宿草久矣。春夜偶读《香严》此词,往复缠绵,泪痕印纸,因和集中“秋水轩倡和”原韵,以志余感。昔夫子填此韵最多,集中尝叠至数十首,今者填词用此,亦招魂必效楚声之意也。并写一纸,以示伯通。
伯通,是龚鼎孳长子士稚的字。陈氏词云:
事已流波卷。忆春帆、酒中饶恨,将词排遣。填到消魂千古曲,烛泪一时齐泫。红渍透、吴笺蜀茧。知己相怜袍未锦,论深情、碧海量还浅。丁香结,甚时展? 买臣自分难通显。又谁知、此生真见,禁林春扁。俯仰钟期成隔世,便化云中鸡犬。也刻骨、衔恩未免。今日锦袍虽换了,记前言、腹痛将他典。买素纸,向公剪。
情深一往,真正是铭心镌骨的感念,其伤痛的心绪一缕缕地抽向“吴笺蜀茧”之上,动人之极。此例已可证龚鼎孳为人行事的一个方面,尤足说明其在词坛上曾发生过的重大影响。
龚鼎孳先后有《香严词》、《三十六芙蓉斋词》数刻,后定本通称为《定山堂诗馀》。其词初亦多绮丽悱恻之调,但声情绵邈已不同于某些香艳体,后词风渐变为苍润清腴而多劲急味。他的领袖京师词坛是康熙初元以后的阶段,也即其晚期词风形成之时,而“秋水轩倡和”他一叠数十韵则是他“变声”的巅峰表现。
龚鼎孳纤秾有远意的词如《采桑子·无题》:
前身定解星前语,生就玲珑,多谢东风,放出桃花满镜红。
分明六曲屏山路,那得朦胧,心似孤蓬,长系残香薄醉中。
此外《点绛唇·咏草追和林和靖》、《罗敷媚·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小重山·重至金陵》等向被人称道。但他也和其他词人一样,无聊酬应、歌酒宴欢的篇什颇不少。
《贺新郎·和曹实庵舍人赠柳叟敬亭》是他别有感慨的力作,此即徐《词苑丛谈》所称“龙松先生赠柳敬亭词”。其词云:
鹤发开元叟。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万里风霜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卿与我、周旋良久。绿鬓旧颜今改尽,叹婆娑、人似桓公柳。空击碎,唾壶口。 江东折戟沈沙后。过青溪、笛床烟月,泪珠盈斗。老矣耐烦如许事,且坐旗亭呼酒。判残腊、销磨红友。花压城南韦杜曲,问球场、马弰还能否?斜日外,一回首。
他的《蓦山溪·登吴山吊伍子胥,用秋岳乌江渡韵》在当时也是独标新见的精辟之作:
银戈白马,跌宕人豪意。歌扇缕金裙,粉军容、江东绝技。水犀甲士,不上采莲船,雄略烬,老臣殂,一剑西风泪。 吴箫楚墓,炼就冰霜器。郢树矗青天,违君父、岂同儿戏。倒行呜怨,七尺等浮云,生有为,死何难,溅血非谗忌。
言外之意,有其难述处,也有曲折的自省心理。清初出仕新朝的一班大吏如这样借史事舒展隐蔽心态的作品甚多,此亦一个时代带有特异色彩的文学现象。
可考察龚氏暮年心态的重要作品为23首“剪”字韵《贺新郎》。词题虽不一,但大部分抒写其久经浮沉的感受以及和遗逸故交一起忆念旧事。词情或萧瑟、或清旷、或郁勃、或深沉,皆以气势驭才情,功力至深。如《青藜将南行,招同檗子等集雪客秋水轩即席和顾庵韵》:
帘飏微飔卷。正新秋、一泓秋水,一宵排遣。客舍高城砧杵急,清泪征衫休泫。随旅燕、栖巢如茧。老子逢场游戏久,兴婆娑、肯较南楼浅?眉总斗,遇欢展。 西山半角藏还显。记春星、扪萝孤照,“来青”残扁。早雁渐回沙柳路,催起臂鹰牵犬。虾菜梦、年年难免。且饮醇醪公瑾坐,问风流、军阵今谁典?花月外,舌须剪!
龚氏送曾青藜南行的“剪”韵词共二首,另还作有《百字令》。曾青藜是曾灿(1626—1689)的字,灿本名传灿,号止山,江西宁都人。其父曾应遴为前明侍郎,南都覆陷,父子共奔唐王政权,曾青藜以20岁之年独身支拄溃军。唐王死于汀州时,其父亦死,灿改僧服行游。后归山中与魏禧等“易堂诸子”结性命之交。继出游东南,卜筑苏州玄墓20馀年,以诗文交海内名流,有《过日集》21卷。曾青藜是个行径奇特的遗民,与各地潜在的抗清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晚岁以笔舌糊口四方,行踪遍南北而渐趋颓唐。龚鼎孳作词送行时,青藜才46岁,尚未尝忘世,正从玄墓山中出。故龚氏在另一首“剪”字韵词中写道:“六朝记室名尊显。况金闺、文章大手,群推轮扁。指点孙郎遗略在,岂似景升豚犬。”龚、曾属“忘年”交,相知甚深。如果按传统的说法,龚氏系一个事二朝之臣,和曾灿等泾渭有别,然而处明清易代之际,由朱明王朝、李自成起义军以及满族八旗贵族集团为核心的清王朝这三方构成的此消彼长的政治态势本极复杂,加之封建知识分子的文化历史背景的深远稳定所发生的影响,所以,各个层面上的臣僚的面貌各自有异,一把尺子想裁量一切是难切实际的。龚鼎孳既有复杂的经历,晚年心情却往往能在与故旧遗孑的交往中得到发抒,虽然仍隐蔽曲转,但比起别的同僚已淋漓尽致得多。《贺新郎》原是适于表现激宕悲慨情绪的词调,龚氏是填词好手,“随旅燕、栖巢如茧”这个意象既妥帖又见深意,准确地倾吐了内心的抑郁。从“老子逢场”到“遇欢展”,也可见其暮年的生活态度。“剪”字韵唱和的《贺新郎》词,那个“茧”字韵位至为关键,如把意象选定得好而准,是最能体现特定心态的点睛之句。“秋水轩倡和”之所以风行南北,不能不看到正是这个“茧”的物象太易触起人们心头的哀痛了。龚鼎孳的“栖巢如茧”固写得好,在其馀各首中,如喻离愁的“春蚕抽茧”,写身世的“沸汤投茧”,拟游子的“银蛾缠茧”,状世态的“乾坤围茧”,兆病身的“重衾堆茧”,譬月食的“明蟾封茧”……无不精彩迭出。即使感旧、悼亡也迥然不同向来习见的绵丽婉凄路子,如他有一首“剪”字韵词,题为:“《影梅庵忆语》久置案头,不省谁何持去。辟疆再为寄示,开卷泫然,怀人感旧,同病之情略见于乎词矣。”词写得十分缱绻又峭拔:
雁字横秋卷。乍凭阑、玉梅影到,同心遥遣。束素亭亭人宛在,红雨一巾重泫。理不出、乱愁成茧。骑省十年蓬鬓改,叹香薰、遗挂痕犹浅。肠断谱,对花展。 帐中约略芳魂显。记当时,轻绡腕弱,睡鬟云扁。碧海青天何限事,难倩附书黄犬。藉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宵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双凤带,再生剪。
冒襄的侧室董小宛(1624—1651)与顾媚,当年同为“秦淮八艳”中姐妹。龚氏与冒氏父子均为至交。“剪”字韵“送穀梁”一阕就是写给冒禾书的。康熙十年时,顾媚(1619—1664)也已逝去七年之久,龚鼎孳这首念旧忆往兼悼亡之词无疑是别具心声的。明清之交时,这批文人学士与秦淮诸名妓的离合悲欢大都带有浓重的政治色彩,所以,对往事的追忆并非仅是风流韵事的迷恋。“理不出、乱愁成茧”,正是这层深刻意蕴的反映。龚氏此词中“羡烟霄、破镜犹堪典”一语特别值得玩味,他的特有的曲折心境于此表现得极形象。比起冒襄来,龚鼎孳的“破镜”之感尤为沉重,天上的“破镜”尚可一典,人间的、他此生的这面“破镜”的价值就难说了。他心头是有块铅压着的,在“爱白璧、微瑕全免”(《为檗子寿》句)的朋友面前他不能不自愧有加的。这个身居显宦、名重一时的龚芝麓说到底也真很可悲。
以上例证已能说明,论述和评价龚鼎孳的词以及其一生心性,舍去他的“秋水轩”唱和之作是不全面的。
龚鼎孳长子龚士稚(伯通)著有《芳草词》,才情与意格均远逊于其父。
顾媚有词三首存见于《众香词》。媚,初名眉,字眉生,号横波,又字智珠。本籍上元(今南京)。工小楷,善画兰,时称“有儿女英雄之气”者。其《千秋岁·送远山李夫人南归》一首是赠送李元鼎之室、女词人朱中楣(字远山)的,颇有情致:
几般离索,只有今番恶。塞柳凄,宫槐落。月明芳草路,人去真珠阁。问何日,衣香钗影同绡幕? 曾寻寒食约,每共花前酌。事已休,情如昨。半船红烛冷,一棹青山泊。凭任取,长安裘马争轻薄。
梁清标也是“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其胸中”的“辇毂诸公”中著名人物。
梁清标(1620—1691),字玉立,号苍岩,一号棠村。河北正定(一作清苑)人。明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亦曾留北京受李自成政权所授职。入清累官至尚书大学士。著有《蕉林诗集》18卷。其《棠村词》凡三刻,初为其弟子徐所辑仅数十阕,后刊入《国朝名家诗馀》,最后汇刻为正、续二卷。
谭莹《论词绝句》评梁氏词说:“海棠开后芭蕉绿,一品官闲独倚声。”梁清标官至极品,其实并无大作为,一“闲”字很切其实;至于词的名声极大,一是位高人望重,二是门弟子如汪懋麟、徐等皆为词坛名家,推誉过甚。《棠村词》以雍容华贵称,诚如陈廷焯所说:“词尚秾艳,语必和平,自是福泽人声口,然论词未为高妙。”(《白雨斋词话》卷三)小词《金凤钩·燕来》是集中佳制:
忽闻燕来何处?向树底、双双小语。一春消息,故人情重,不爽佳期唯汝。 自怜每被多情误。频劝取、不须飞去。絮泥衔得,为谁辛苦?空傍人家门户。
梁清标之兄梁清远(1608—1684),字迩之,号葵石。顺治三年(1646)进士,由刑部主事官至吏部侍郎,坐事降通政使,即请养归。著有《祓园诗馀》1卷。其《念奴娇·秋日赴西庐习静,用蕉林弟赠行韵》中说:“廿载功名,几般心事,双鬓愁衰白。”对宦情颇有勘破处。又有梁允植,字承笃,号冶湄,为清标之侄,著有《柳村词》。冶湄官至福建延平知府。其在杭州任上时与西陵词人群如陆进、陆次云等唱和甚密。其词较流动,不空疏。如《行香子·闻雁忆家》:
野阔霜清,月落河明,正东方、三五疏星。塞鸿惊唤,蕉鹿初醒,似衡阳书,琵琶曲,上林声。 故乡秋老,锦绚西屏,绊浮踪、望断归程。迢迢北雁,字点天青,羡过恒山,度滹水,傍神京。
当时京师大臣中能词的尚有王崇简(1602—1675)。他字敬哉,宛平人。崇祯十六年(1643)进士,经历与梁清标相似,入清官至礼部尚书。著有《青缃堂集》附词,所作多题图酬和之篇。又有李天馥(1637—1699),字湘北,号容斋,安徽合肥人。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官至武英殿大学士。著有《容斋诗馀》。李天馥与子李孚青(字丹壑)均少年登科,有慧才。天馥词以“闺情”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