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
我讨厌小孩,甚至在我自己还是小孩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讨厌小孩了。所以,当听说有一个小孩来这边住的时候,我的心情立刻就变得沉重。
在刚学会识字,勉强能够阅读的时候,我阅读了人生中的第一部科幻小说《银河系漫游指南》,其时我根本无法理解小说中的影射、讽刺以及无处不在的黑色幽默,只是对“一切的终极答案是42”的“梗”有些许印象,这些模糊的印象也让我在日后跟大龄科幻迷交流时多少能在这个小圈子里显得精通中外。
除此之外,书中的机器人马文也在我的世界观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马文是一个拥有真实人类性格的机器人,而书中的“真实人类性格”并不是爱与希望与正义与永不放弃,而是——马文它有着严重的抑郁症。
马文的一切都显得无比消极,它质疑存在的意义、厌倦一切工作、口头禅是“反正都是要死的”。受此影响,我经常拙劣地去模仿思考人生的马文,觉得它消极的态度实在是太好玩了。再后来,小说改编的电影上映,电影中马文的形象在可爱的同时也变得更加消极了,比插画上更加令人印象深刻,我也由此认定马文它简直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而当时身边的小朋友们热衷的则是《舒克和贝塔》《猫和老鼠》《蓝皮鼠和大脸猫》,甚至连喜欢《新世纪福音战士》的也没有几个,如此,我产生了一股没由来的优越感,觉得身边同龄的人真是太闹腾了。
“真是无聊,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当时身高还不到一米的我如此感叹道。
于是,出于对儿童的天然不喜爱,还没有见面,我就对这个即将到达的小孩有不好的印象。被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带上飞机,离开一个熟悉的环境,要面对一个全新的未知的环境,小孩心情肯定不会太好,心情不好,再加上旅途的劳累,情绪上也必然不会太容易让人接近,真是光想想就很麻烦。
即便如此,去机场接人的任务还是落在了我的头上。出发前,想着赶了这么久路,小孩子肯定会饿,便趁着超市还没有关门,提前去买了好些面包回来。临出门的时候我又脑补了一下饥饿的熊孩子的战斗力,就往包里又塞了几瓶饮料。
小孩叫秋实,十一岁,北方人。
跟我预想中羞涩胆怯和苦闷的小孩子不同,从航站楼出来的小孩不仅看起来很开心,还显得十分精神高昂,似乎对一切的未知都怀着天真的兴奋和欣喜,与此相对,他也十分好相处,见面后只用了五分钟,秋实便操着一口东北腔跟包括我、司机、一起来接机的居士和另一位法师在内的所有人迅速熟络了起来。
跟秋实一起乘坐飞机的居士出来后哈哈笑着跟我们说,秋实好像是第一次坐飞机,不熟悉“着陆”这个词,在空中的时候他一直在兴奋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坠毁啊?”引得人皆侧目。
“但是我很懂汽车!”见我们都在笑,秋实试图挽回面子地抢说道。
然后在回去的路上,秋实坐在后排,扒着后窗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个新城市里来往的车辆,不停地喊出它们的型号,并且还在间隙向我们描述了自己理想中的豪车,拥有阿童木的十万马力什么的。
见他如此滔滔不绝,我从包里掏出了饮料,问他说了这么多渴不渴。
秋实认真地观察了一下我手中的瓶子,然后摇了摇头拒绝了我:“不要,我不爱喝这个。”
……啧,这小孩居然还很挑剔。
毕竟只是个小孩子,新城市的新奇感没有赢过旅途的疲惫,秋实只精神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在车里靠着我睡着了,路边昏黄的路灯一个个地闪过,把靠在我肩膀上的秋实映衬得特别安静,看起来一点烦人的样子也没有。
我自己小的时候,家长工作很忙,只能把我放在幼儿园。而我自己,则对上幼儿园这件事表现出了十分的抗拒。大概第一周就开始逃学,不是我自夸,我们幼儿园的那道大铁门,就是因为我才装上的。由我创下的我市最年轻的逃学纪录至今应该也没有人能打破——三岁,虚岁。
幼儿园的教室在三楼。我的座位在窗边。因为贪玩,即使是上拼音课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还一直停留在在楼下公园里游玩的小朋友身上,也没专心听课,就一个劲地望着窗外。老师在生气地朝我丢了两次粉笔后终于忍无可忍,冲过来打开窗户,然后一把把我拎到窗外,让我悬在三层楼高的半空中,吼道:你这么喜欢外面你怎么不跳下去啊。当然她没有真的放手让我掉下去,我也没有真的自己跳下去,吼完了,她就又把我拎回座位上继续上课了。我当时的表达能力还十分有限,回家后只是跟家长说:“幼儿园的老师特别厉害,你不听话她会杀了你。”
我妈说:“哈哈哈,老师嘛,都很凶的。”
幼儿园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可怕了,有学习拼音的无聊课程,有可怕又高大的老师,有数不清的不认识的其他小朋友,有难吃却必须要吃完的食物——他们甚至要我吃黄豆!味道奇怪口感还很干涩的黄豆!
更可怕的是,在幼儿园里还有强制的午睡。午睡和打针,以及加了醋的黄豆一起并列为我儿时最讨厌的东西,我闻名全街坊的代号“虚岁为三,体型小巧,钻栏杆轻而易举”的逃学行动,就是趁幼儿园的老师和其他小朋友都睡着时实施的。
不管怎么说,孩子丢了可不是件小事。当时几乎动用了全校加全家所有的力量全城搜索才把我找了回来——而我其实一直躲在幼儿园隔壁的小卖铺里,并没有走远。
虽然形式有点过火,但我不喜欢幼儿园的想法总算是被表达了出来,激烈的意见终于受到了重视。见我如此执拗,父母也没有办法,儿子和幼儿园不能两全,看孩子和工作也不能两全,便只好在上班期间都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等我们一行人回到庙里的时候已是深夜,地面的石砖上覆着一层寒气,铃铛在屋檐下空寂地回响着,让困意刚起的我打了个激灵。
一下车众人就纷纷打着哈欠各自回屋睡去了,我看了眼还站在我身边的小孩,刚睡醒的他一脸茫然,甚至终于露出了一些不知所措。虽然一路上都很兴奋,但这毕竟是秋实第一次来到这里,这是一座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寺院——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去了。
秋实看起来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
虽说我现在的路痴程度经常被朋友评价为“已经达到了人类迷路能达到的极限”,但跟儿时比起来,我还是取得了不少进步的。
小时候的我,只要一迈出家门就会即刻迷失。大院里的一天结束时,其他小朋友玩累了或者饿了的时候,都会在家长的召唤下纷纷跑回家去吃晚饭洗漱睡觉,只剩我一个人因为找不到家门在哪儿只能站在大院门口的梧桐树下,经常要等到父母下班回来看到那个孤零零的小屁孩后,才能被拎回家去。
现在,起码我能记住自己住哪里了。
看着身边比当年的我还要茫然的秋实,我还是违背了自己“跟所有小孩保持距离”的原则。
得,正好我寮房有一个多余的空床,虽然平时都被用来堆放杂物了,但你就先凑合着跟我住下吧。
回屋打开灯,秋实脱下了穿在最外面的大褂,我去把衣服挂了起来,一回头才注意到他身上衣服罩不到的地方布满了蚊虫叮咬的痕迹。
“你之前的寺院那边不让你们用蚊香的吗?”我问。
“我们都用蚊帐。”
“那你的蚊帐是不是破洞了,被叮成这样。”
“不是,我没蚊帐。”
“啊?”
“我买不起呀。”他一边打量着屋子的环境,一边漫不经心地操着东北腔答道。
秋实回答得相当漫不经心,就好像是我回答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一般漫不经心,就好像这对他来说是最平常和司空见惯的事情一样。
趁烧好热水逼着秋实去洗漱的空当,我翻出了几条毯子和还没用过的新被子,粗略地给他铺好了床,我自己就也去洗漱了,结果从卫生间一出来就看见他正坐在床上咔嚓咔嚓地啃着我给自己囤积的薯片,一边吃一边还毫不自知地跟我打招呼。
“你到底有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啊!都这么晚了快滚去睡啊,不要影响明早还要上殿的我啊!”
就这样,代替了理想中会做饭的温柔的大姐姐,不会做饭只会蹭饭还一点也不温柔的熊孩子住进了我的寮房。
我跟秋实的年纪差不到十岁,虽然在我的眼里秋实就只是个还不懂事的小孩子,但我在他眼里可完全不是什么大人——在其他人基本都是三十岁往上的大叔的环境里,他自然而然地把我当作了同龄玩伴。
小时候,因为经常出门就丢,到后来我就干脆连门都懒得出了,不过以当时的年纪,即便是在白天,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也还是会觉得害怕,怕门外可能存在的坏人,怕床底衣橱里的怪物,怕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走动发出的回音,就连看着窗帘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脑补出它的后面有什么吓人的东西,为了转移注意力好停止胡思乱想,以免自己吓唬自己,我便开始了画画,其时手头只有鸟山明老师的《龙珠》——那段时间我临摹完了第十八卷整本。虽然画技有了很大长进,并为未来的继续发展打下了基础,但也从此让我的笔锋里携带了挥之不去的龙珠风,所画人物个个都剑眉星目肌肉盘虬,导致后来我送给好友路西法(化名)的图里既有如贝吉塔般壮硕的夏目贵志,也有如天津饭般俊美的百里屠苏。几乎令人一望便知这作者是看《龙珠》长大的,并且很可能这辈子都没看过其他漫画。
这样一个人安静久了,我也就习惯了自己跟自己相处,屋里从来不会缺少打发时间的东西,比如一整个书架的漫画书,比如一整箱的游戏,比如满抽屉的电影光盘,保证了我一个人闷在家里过一年也不会觉得无聊。
不同于刚来的秋实,除了早晚殿我还得去照看客堂,平时也有不少其他的活计。即使在庙子里,我的寮房里还是有不少漫画书,量不多,但足够打发小孩子了,我心想留秋实一个人在屋子里应该也不会让他太闲。
但我错了。
第一天,秋实在我上殿的时候一个人在寮房里拿着我的手机看完了时长两小时的《冰雪奇缘》……用流量。
第二天,秋实趁我午睡拿着我的马克笔在我的脸上画了只乌龟……过了三天才洗掉。
第三天,开始上殿的秋实拿着大殿的超大木鱼槌追着我跑了半个山头……好久没剧烈运动,我的老胳膊老腿酸疼了一周。
第四天,秋实没吃斋堂,被我领着去隔壁素菜馆改善生活……结果太挑食剩了一堆。
第五天,我对着屋里挂大褂的那面墙拍了张照片,他的小号褂子挂在我的大号衣服旁边显得更小了,我的好友路西法看到照片后大笑着说我好似未婚养子。
…………
第十天,秋实试图帮我洗衣服结果手滑用掉了半桶洗衣液,很贵的那种。
…………
第十五天,秋实背叛了跟我统一的甜食战线奔向了敌对的辣椒阵营,回来后开始腹泻,求着我不要带他去打针。
…………
第二十天,我仗着有教师职业资格证开始不时地给秋实上初中水平的文化课。
…………
第三十天,秋实停止了明目张胆地把不爱吃的菜往我碗里倒的行为,改为了趁我不注意悄悄倒。
…………
不知道第几天,我已经习惯了秋实无处不在且时时刻刻的“熊”,在寮里妨碍我休息,在客堂阻挠我干活,在斋堂挡着我吃饭。
想看《科学超电磁炮》的时候,电脑被秋实抢走硬拉着我陪他看《奥特曼》,我只好一边看着怪兽拆城一边在心里想着御坂美琴弹硬币。写牌位时笔被他拿跑,我只好横跨整个寺院把东西追回来然后继续写。我这被应试教育压迫了十几年的受害者也转变成了加害者,偶尔会逼着他看书写作业。
同为北方人,我跟秋实口味类似,挑起食来也差不多,虽然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但同时我也觉得我好像有了一个盟友。
我经常带着秋实去隔壁素菜馆改善生活——他实在是太瘦了,而斋堂的饭菜种类又实在是很单调。后来秋实被居士大妈批评,说老去素菜馆花钱吃饭容易养成奢侈的习惯,这样不好。被批评的时候秋实藏在我的身后,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堵墙。
然后有一天。
我终于要脱离这个熊孩子的魔掌了——秋实要被接走了。
对一向不喜欢小孩、从小就讨厌小孩的我来说,这意味着自由。
我终于可以一个人安心地睡觉,不用提防在熟睡时突然出现在我脸上的马克笔了。
终于可以不受打扰地独自读书看剧,不用担心电脑会被另一个知道我密码的人抢去了。
终于可以在出门时放心地给房间上锁,不用提心吊胆地害怕屋里有作者签名的珍藏版漫画书被撕开蹂躏。
终于可以不用自己吃饭时还要担心另一个人的温饱,不用在对方把不爱吃的菜往我碗里扔的时候假装看不见了。
终于可以不用精打细算想着怎么给那臭小子改善生活,可以给自己省点钱买薯片买漫画买游戏了。
……可是我好像并没有感觉到重获自由的喜悦。
秋实轻轻拽着我的袖子,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说:“我不想走。”
见我没有反应,他拽着我的手用了下力,再次开口道:“那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仿佛是早就听到了我的回答,他这次的声音更小了。
秋实没有哭喊,他好像已经习惯了流离,他好像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哭喊是无用的,所以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就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苦大仇深的表情,抑或是属于小孩子的唯我独尊的任性。
不可名状的情感终于在秋实拉住我的时候全部化为了无力。
我当然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需要稳定安全的环境,我也知道跟住在庙里或者去佛学院读书比起来,秋实更应该去外面上学,我知道小孩子一个人面对一整个陌生的世界的心情。
我也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到。
那时我才意识到,把我当作大人的,从来都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讨厌小孩,我从小就讨厌小孩……我讨厌除了吼叫和任性之外什么力量都没有的小孩。
后来,听说秋实一个人跑回了那间他暂居过的屋子——不过那几天我正巧出了远门,他没有找到我。
我甚至能想象出秋实拿着我给他的备用钥匙高兴地推开门后脸上的落寞。
跟北方比起来,岭南的雨水显得特别多,经常连续好几天都不见放晴,刚洗好的衣服怎么也晾不干,晾干的衣服没放几天就会变得潮到能挤出水来,即使是夏天,带着霉味的潮气还是能让人觉出一股寒意来。
下雨时,雨水从屋檐滴下的滴答声听起来像是渐行渐远的脚步,你可以沿着这回廊向前向后走无限远,但永远找不到归宿。
再后来,正在换牙的秋实给刚拔了智齿的我打了通电话,我们彼此操着漏风的口音简单交流了几句。
“生日快乐呀,大师。”他依然操着一口带着稚气的东北腔,烦人劲都快从听筒里溢出来了。
“以后早上起床要记得刷牙啊,臭小子。”我说。
薯片
斋堂煮的烂番茄
特别酸
但是我很喜欢
因为拌在米饭里
吃起来像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