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
家里来了个新保姆,东山人,叫阿香。阿香问我中午做什么菜,我说你把你家乡的拿手菜做几样试试。阿香一退老远:这怎么行,我们乡下酱油氽肉白水下鱼,别让你们城里人笑话了!我鼓励她:你不知道吧?现在街上生意最旺的就是“农家饭庄” “乡亲酒馆”和“东山大排档”了。
吃的风水跟文学流派一样,三年一转还嫌慢哩。
最早的时候,母亲还在读高中,崇尚新文化的父亲避开时髦的鲜花攻势,精心策划美食包围圈。看完电影他们去吃宵夜,今天“衙口”炒河粉,明天“双全”烧肉粽,后天则是“好清香”的炸春卷。厦门的风味小吃层出不穷,我老妈便深溺老爸网中。
他们互为琴瑟后正碰上公私合营,百年老店纷纷收起招牌,老板洗盘子,主任当家,一律办成大众饭店。穿中山装的老爸和穿列宁装的老妈,数着油腻腻的饭菜票去食堂打饭。还在20世纪50年代初,他们跟所有的同龄人一样热爱新中国,立刻投身土改、大秧歌和扫盲,吃饭跟完成任务似的,简便快捷。谈吃谈穿可耻,属于资产阶级思想。现在我老爸不谈只做,千方百计弄吃的,具体表现在宵夜上。幼小的我们老是半夜被摇醒,门窗紧闭,小炭炉上咕嘟咕嘟炖着的,不是香菇鸡汤就是当归鸭。
童年里所有美味都是闭着眼睛半睡半醒品尝的,蒙上梦幻色彩,为日后无数盛宴所难以企及。以至现在我一端起宵夜,下意识就想往卧室走。
20世纪60年代初,小球藻、南瓜叶和炒细糠不是作为天然保健食品,而是三餐必修课,把我老妈补养得腰圆腿粗,脸上一摁一个白印儿。老爸在山区煤矿劳改,更是无所不吃,烤蝗虫,竹筒泥鳅,“叫化田鼠”(这是老爸从名菜“叫化鸡”那里移植来的,滋味想必不错),等等。
能烹善吃,使我老爸大难不死。
我十八岁从插队知青点回家过生日,请了我的队友来吃饭。父亲捏着当月的豆腐票、肉票、鱼票、糖票,充分运用没落银行家的财政核算能力,加上祖传烹饪技艺,开出活色生香的一桌菜来,总共花了二十元不到。那天不仅入席者大开眼界,旁观者眼里生出火来,就连我老爸,也飘飘然进入高处不胜寒的境界。此后整整一个月,我们什么票也没有了,光喝粥配酱瓜,无悔无怨。每次回味那天的辉煌,双颊犹存余香。
拮据困窘的日子仿佛一晃而过,比心更早背信弃义的是舌头。就算当年,心在使劲忆苦时,舌头想的却是甜。对“民以食为天”的中国人,最先和钱包直接挂钩的也是舌头。舌头品尝经济发展功不可没呀。
从各种票券的拦截中脱身出来,舌头最先扑上大鱼大肉。父亲去饭店为我定婚宴,千叮嘱万叮嘱要整鸡整鸭。那个饭店刚恢复“绿岛酒店”的老招牌,做的还是大众饭菜,整鸡整鸭是中国胃口康复期的最高梦想。
等到那些诸如“红光饮食店”招牌陆陆续续都换回“老友记牛肉汤” “好再来卤味” “扁食嫂”等脍炙人口的老字号,我们的舌头已享尽风光。鸡鸭迅速贬值,粤菜乘海鲜的翅膀挥军北上,占领各菜系的制高点。然后是历史悠久的川菜大反扑,京菜御膳的回潮,北方饺子、兰州拉面的见缝插针,以及新疆烤羊肉串的游击战争。
朋友打电话邀饭局,可管窥“饮食文化”新潮流。曾几何时,已不再问我想吃泰国菜还是印尼菜(当然,日本菜有些贵),现在都往美食街走。美食既然成街,必是小吃小炒居多。怀旧思潮波及下的厦门人,忽然十分地方主义,把老祖母时代的菜谱翻出来,抢救被麦当劳、比萨饼、肯德基“腐蚀”的下一代。于是芥菜饭、番薯叶、萝卜干炒鸭蛋一时层出不穷。任何鲜鱼都放在酱油水里煮煮,保持其原汁原味。
阿香的乡村红烧肉,在我家餐桌维持安定团结的局面不到两天,就被我儿子拂袖而去所打破。
我这个落难当主妇的,揣着钱包,拉着购物车,比老爸当年数着各类供应票券买菜还要悲惨。站在用保鲜水喷得青翠欲滴的蔬菜、分门别类的鲜肉、游水生猛海鲜中间,我茫然四顾,哀叹:
“今天吃什么好呢?”
见报日期:1998.0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