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哈得孙河上,从东面看南卡茨基尔山脉以远,或者站在特拉华县的某处有利地形,从西面看南卡茨基尔山脉,群山之中,只见一座山峰像一匹巨型的马背和那马的双肩。这马在低头吃草,两肩高耸,脖子从两肩垂下,陡峭如削;如果它把头昂起,马头会远远高出所有其他山峰,这头风度不凡的巨兽就可以立足阿迪朗达克群山,亦即怀特群山,对它的同伴们直视无碍。然而低下去的马头从未抬起过,在那庞大的牧群里,某种符咒或是魔法使它一直保持着垂下的姿态,唯有骏马那高耸拱圆的肩和光滑强健的背清晰可辨。我这里描述的这个山峰叫滑座峰,是高出其他山峰约两百英尺的卡茨基尔山脉的最高峰,也可能是最不易靠近的山峰;当然,也是最不易识其真面目的山峰。其他山峰四下环绕,对它构成了完整的围篱,——群峰中的最巍峨者,而显然也是最不愿意以真容示人者;仅在三四十英里之外,可远眺其鹤立于群峰之上。它得名于多年前发生过的一次山体滑坡,这次滑坡就发生在它陡峭的北侧,也就是正在吃草的骏马的脖颈上。云杉和胶冷杉形成的马鬃被剥去数百英尺,远远望见裸露的灰色的矿层长带。
滑座峰是南卡茨基尔山脉的中心,也是首领。从它的脚底,还有它的附属山岭的脚底,溪水纵横,流向这个辐射区域的四面八方,——郎道特和内弗辛克向南流去,比弗基尔向西流去,伊索珀斯向北流去,许多无名小溪向东流去。以它的主峰为中心,这个圆形区域放射状覆盖十英里地面,但只是几乎没有开垦的土地;在数目众多的山谷里,仅分布着很少几处贫瘠的农田。土壤由砾石和黏土混合组成,贫瘠且易于形成泥石流。砾石和黏土堆积在山脊和小山包之间的沟壑里,就像由巨型马车倾倒在那些地方。南卡茨基尔山脉诸峰均被冠以一种簇生石,或叫“布丁石”——一种沉积于煤层之下的石英碎卵岩。这种岩层在自然力的作用下分化,分化而来的沙子、砾石被流水冲刷,流入山谷,土壤大部分是这样形成的。就我所知,在北卡茨基尔山脉,这种岩石已被冲刷殆尽。在山谷谷底,古老的红色沙石露出地面,当你往西进入特拉华县,在许多地方,正是这种沙石留存下来,构成土壤的大部分,所有浮覆在上面的岩石统统被流水冲走。
多年来滑座峰一直在召唤着我,我也一直在挑战着它。我曾垂钓于它所滋养的每一条溪流,我曾夜宿于它的各个方位的每边每侧,不论何时,每当我瞥见它的主峰,我就向自己许诺,要赶在下一个季节溜走之前,登上它的峰顶。然而季节复来又复去,我的双脚不见得比以往敏捷,滑座峰也不见比以往降低,直至最终,在一个7月,一个活力四射的朋友陪伴着我,我们思谋着穿越东面的群山,终结滑座峰的陌生与神秘。一个农民的儿子充当我们的向导,我们取道韦弗洼地向它进军,经过漫长的拼命的攀爬,我们总算是到了威滕伯格,但不是滑座峰。从威滕伯格看到的景观,从许多角度讲,都要更加引人入胜。你居高临下,更广阔、更深远的原野就在你的眼底,你比最高点只差两百英尺。你所处的位置在南卡茨基尔山脉的东缘,大地在你的脚底落下远去,无边无际的森林随着地表弧面延伸,最后与王子平原连为一体,又从那里向哈得孙河以及更远的地方绵延。滑座峰在你西南,只在六七英里之外,然而只有爬上树梢,才能看见它。我爬上树去,向它表示致意,承诺下一次拜望。
我们在威滕伯格山顶过夜,睡在两根朽木之间的苔藓丛中,胶枞树枝伸到了地面,也在空中合拢,在我们的上方构成了一个篷盖。早晨下山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头特大的豪猪,那是我第一次得知,豪猪的尾巴会像一个捕鼠夹一样弹跳。它似乎就是一把固定的锁具,一旦你触碰到它的刺,哪怕是用一根头发的重量,它那尾巴也会即刻弹起,让人吃惊不小,这后果肯定让你笑不起来。这头走兽在我前面的路上慢腾腾奔跑,我把自己用卷毯遮护起来,然后扑上去压到它上面,它默默地屈服于这个屈辱,静静地躺在我的毯子底下,它那宽大的尾巴紧贴地面。我接着就观察研究起它的尾巴,然而我的观察研究还来不及开始,它的尾巴忽然间像一只捕鼠夹一样发作了,让我的手掌和手腕到处扎上刺。这迫使我放松了对它的镇压,它缓慢吃力地溜开,最后从一处悬崖跌落下去。我很快拔完手上的刺,又开始追踪它。我们赶上它的时候,它把自己像楔子一样挤入石头中间,只露出长满毛刺的脊背,它的尾巴埋伏在下面。它把位置选得恰到好处,看样子是准备反击我们。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诱使它弹尾巴,用一根腐朽了的木棍接迎它甩过来的刺,将它耍弄够了之后,我们用一条云杉根做成了一个活结套,使了些花招,把活结套套在它的头上牵着它走,这家伙抗议我们用不公正的手段伤害它,极其愤怒!极其怨恨!它抗议连连,像一个虚弱的老头子受到了顽童们的折磨,发出呜咽之声和责骂之声。我们可以牵着它走之后,它的本事只是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一个圆球的形状,但我们利用两根棍子和那条树根牵绳,最终把它弄翻,仰面朝天,把它的不长刺的软弱的底部给暴露出来,这时候它彻底投降了,就像是在说:“到这分上了,你就把我随意处置吧。”它长着凿子一样的大牙,跟旱獭的大牙一样让人毛骨悚然,它似乎根本就不用牙齿来防卫,而是完全依赖它的刺,当刺守卫不了自己的时候,它就算完蛋了。
我们耍弄着它,又取乐了一阵子之后,释放了它,继续走我们的路。我们选定的那条小道把我们引向伍德兰山谷,一个静谧去处,有鲑鱼游弋的小河,有超凡脱俗的山景,有甜美醉人的幽静,这地方太能俘获我的眼睛了,致使我把它当作自己的地盘标记下来,并向自己做出承诺:过不了几天,一定回来。这个承诺我是遵守了,在那个季节里,我两次在那里支搭帐篷。两次回返都算是对滑座峰施行一种包抄,然而我们只是在一定距离之外对它做零星攻击,没有发起过真正的进攻。但第二年,另外两位勇敢的爬山人入盟,加强了我们的阵容,我们决定发动进攻,从最难登攀的这一侧上去。通常的登山是取道大想谷,从那里攀登相对容易,妇女们常常上那条道。但从伍德兰谷登山,只有男人们可以尝试。拉金斯是山高处的居民,我们的宿营地离他的林间空地不远,6月的一个早上,我们从宿营地赶早出发。
一个人会认为,找到一座大山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尤其是当他知道他所宿营过的溪水,其源泉就发端在这大山的山腰。但由于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我们已经形成了一个观念,滑座峰是个非常棘手的对手,必须小心谨慎与之周旋。我们曾经试图从山谷中的许多不同地点看到它的全貌,但我们拿不准所看到的就是它的顶头。一年前,我在它的毗邻山峰威滕伯格的时候,爬上了一棵死树,在这棵树最高的树枝上吊挂了一会儿,只把它看了个大概。这座山看样子好像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遮掩起来,以防让人看到近景。它是一座怕见人的山,我们准备穿越六七英里的原始森林向它靠近,而我们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心:这山会愚弄我们。有人已经告诉过我们,一拨一拨的登山人曾尝试过从这一侧登山上去,结果阻碍难逾,晕头转向,无功而返。在纷乱的原始森林里,山的高大本身就足以把人难倒。不管你转到哪条道走,反正都是山——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在浑然不觉中选道转弯——是脚在寻找陡峭难行、高低不平的登程。眼睛几乎发挥不了作用,登山人必须认准方位,大着胆子,向前推进,向上攀登。他好比一个爬在一头浑身粗毛的巨兽身上的跳蚤,寻找兽头,抑或甚至像一个比跳蚤小得多,也远不及跳蚤敏捷的活物,——他可能是在浪费时间,浪费行步,当他只是爬上巨兽的臀部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到了巨兽的脑袋。鉴于这样的情况,我就仔细询问我们这个地方的主人,他是登上去过好几次的。拉金斯把他的旧毡帽放到桌子上,把他的一只手放在毡帽的一侧,把另一只手放在毡帽的另一侧,说道:“滑座峰在这儿,夹在这条溪流的两分岔之间,就像我的毡帽夹在我的两手中间一样。大卫与你们同行到分岔处,然后就由你们直接往上登。”然而,尽管拉金斯多次横穿过所有的那些山头,他还是没有说对。我们将要出发准备攀登的那座山峰不是夹在两岔中间,而是恰好就在一股岔的头上;我们后来发现,溪流发源处正是山体滑坡的路径。早晨我们赶早拆掉营帐,把毯子捆扎到脊背上,口袋里装上两天的给养,沿着一条老旧的、有些地方已分辨不清的、树皮铺成的路出发,这条路顺着溪水延伸,从溪上跨来跨去。那个早晨清亮和暖,但风刮得反复无常,狂躁不安,我预测要下雨了。阻塞重重、随处坍塌的树中陌路引我们穿过的是多么宁静孤僻的森林世界;我们走过了五英里的原始森林之后,到达溪流分岔处,又走了三英里之后,来到“烧焦的棚屋”,仅仅是个名称,——过去的二十五年里那里就没有棚屋。剥树皮机器的破坏遗迹依然看得见,这会子一个地方密集地散布着铁杉树柔软的腐朽的树干,并长满了野草莓,过一会子是巨大的原木,其上苔藓丛生,散乱在山毛榉树和槭树混生的树林的各处;这些原木中,有的木质非常柔软,苔藓非常之多,人坐上去,或者斜靠上去,就好像是到了沙发上。
不过最美妙的情景,要数那里覆满苔藓的岩石和巨砾之间,溪水以音乐的曲调汩汩独白,那是多么明净纯洁的溪水啊!文明像腐蚀印第安人一样,也在腐蚀着溪水;只有在这样偏远的树林里,你才能见到完全处在原始的清新和原始的秀丽状态下的溪流。只有大海和大山森林里的溪水是纯洁的,山海之间的一切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人类活动的玷污。一条理想的适于鲑鱼生存的溪流该是这个样子:一时间急流湍湍,一时间悠闲徘徊,一时间在巨大的砾石周围下沉,一时间在绿灰色的卵石铺成的道上滑行,四平八稳;没有任何形态的沉渣和污浊,而有的是洁白光亮,涌如堆雪,凉如冰浸。卡茨基尔地区的水实在都是世界上最鲜最美的水。在最初的几天里,登山人感觉好像他仅靠饮水就可以维持生命,他怎么喝也喝不够,尤其在这个地方,它真称得上是《圣经》里记载的富饶之地:“溪水汤汤之地,山上山下都流着涌泉和深潭之地。”
到分岔附近,透过一处豁口我们看到了,或者说我们以为我们看到了滑座峰。它是滑座峰吗?是我们正在寻找的浑身粗毛的怪物的头部,还是臀部,还是肩膀?在分岔处,下层灌丛和参天大树构成的迷宫,让人晕头转向,道路似乎丝毫谈不上把握与确定,大卫那时候也才穷智尽,估算不准,也让我们放不下心来。然而要进攻一座大山跟进攻一处要塞一样,勇敢无畏就是行动口令。我们沿着一条由树皮刻痕标记的线路向前推进了近乎一英里,然后左转,开始登山,真是陡峭艰难的攀爬。我们看到了熊和鹿留下的很多印记;但没见着鸟类,只有冬鹪鹩隔三间五,此起彼落,疾飞而过,也像老鼠一样在原木和废枝败叶底下穿梭。时不时它用啁啾不绝、热烈奔放的歌声打破沉寂。我们爬了一两个小时之后,云层开始集结,不一会子,阵雨开始纷纷哗哗。这让人丧气,但我们把脊背紧贴大树和岩石,等候雨停。
恰似人们在约伯时代那样,“他们被山中的阵雨淋湿,没有房屋,他们紧抱岩石。”但我们遇上的阵雨不甚滂沱,一会儿也就过了,我们很快就上了路。从分岔处起走了三个小时,我们走上了一处开阔平坦的大山的脊背,被认为是独峰单矗的滑座峰就直竖其上。一段时间之后,我们进入山脚台地的一块微陷的凹洼,浓密的云杉林把它覆盖得严严实实。苔藓深厚,地如海绵,光线昏暗,空气寂静。从视线开阔、枝叶繁盛的森林到这一处幽暗、沉寂、神秘的树丛的过渡非常明显,就好像从大街上走进了殿宇里。我们在这里休整了一阵子,吃了午餐,喝了从深陷苔藓中的小井里汲取的清水,好让自己重振精神。
这片云杉林中的这一阵安宁与静谧,后来证明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我们走出这片森林的时候,突然遭遇滑座峰几乎垂直竖起的城垛。这峰像是从这块平原一样的开阔地带拔地而起的堡垒,巨石锁界,岩架层叠,悬崖塔立,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沿着岩架与悬崖攀登翻越,一阵子靠两手拖拽,又一阵子要小心在意找到壁龛,蹬住两脚,曲曲折折,左左右右,从一层岩架挪到另一层岩架。这山峰的北侧也像大树的北侧,厚厚地覆着一层苔藓地衣,让脚踩上去柔软,也减弱了许许多多的失足与跌落。黄色白桦、山白蜡、云杉树、冷杉树,漫山遍野,当道生长,阻挡我们的前进。背上背着毛毯卷,取这样的角度登山,很像是在爬树:每一根主枝都在阻碍前进,拖人后退;所以在我们经过一千二百英尺或者一千五百英尺这样的攀爬,最后到达峰顶的时候,这一程挣扎将我们消耗得精疲力竭。那阵子,时间已近两点,就是说我们费了七个小时,一路走完了七英里的距离。
在这山顶上,我们追上了春天,山谷里的春天已经流逝近月。山谷底下,红花草正在绽放,野草莓正在成熟;山顶之上黄色的白桦刚刚挂出它的花絮,春美草繁花盛开。树上的叶芽刚刚破壳,制造出一种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绿,在目光向下扫视的时候,这绿逐渐加深,直至到了谷底变成了稠密厚重的浓云。山脚下七筋菇,或称北国绿百合,以及灌木西鲱草,挂上了浆果,但在山顶远未到达之前,这两种植物正在开花。站在怒放的属于4月的春美草的花海里,俯瞰长满成熟的草莓的田野,我此前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地势每升高一千英尺,就会给草木生长造成十天左右的差异,于是山顶上的节气要比山脚下的节气晚一个月或更长时间。在半山腰以上,我们开始碰到一种非常漂亮的花卉,叫漆色延龄草,白花瓣上微着粉色。
滑座峰顶,满披着的云杉和冷杉树丛,低矮浓密,让人寸步难行,在最高点的一小块地方,树木被砍伐一空,几乎给每一个方位留足了开阔的视景。我们坐在这地方享受胜利的喜悦。我们看世界就像一只苍鹰,或是一个气球驭手,从三千英尺的高空俯瞰大地。我们底下的大小山头的轮廓,看在眼里,是多么柔软流畅!上面的树林降落涌起,漫延开来,像地毯一样把它们覆盖。展眼向东望去,临近的威滕伯格山向哈得孙河及其以远铺排开去;向南眺望,尖顶如削的穆斯峰和顶平如履的泰伯山是两处引人注目的目标;格雷厄姆山和双顶山耸立西边,两者都高达三千八百英尺,引人目不转睛;而正对我们前面,放眼北望,豹子山的山顶和北卡茨基尔山麓数不胜数的诸峰尽收眼底。四面八方,尽是高山密林。文明似乎没有发生任何作用,只是在这粗糙蓬乱、长满粗毛的地球表面时不时地留下几处擦痕。在任何一处这样的视景里,野生、土著地貌占绝对的主导地位。人类的作用退减了,这颗巨大的行星的原始特性凸显了出来。每一处单一的目标或单一的地点都相形见绌,哈得孙河谷只是地球表面的一处皱纹。你会甚感吃惊地发现,广阔无垠正是地球本身,它伸向四面八方,视界之外遥不可及。
阿拉伯人相信,是山脉让地球稳固,让地球抱紧在一起;而人们只有登上一座高山之巅,才可以明白自己多么渺小,没有了人们,地球不会有丝毫缺失,运转还是那么顺畅。在富于想象的东方人看来,山对他们的意义似乎比起对我们的意义要重大得多。山是神圣的,山在东方是神威之所在。东方人在山上献祭神灵。在《圣经》里,山被用作伟大和神圣的象征。耶路撒冷被述说成一座神山。叙利亚人被以色列人的子孙打败,因为,叙利亚人说,“他们的神灵是山的神灵,因此他们比我们强大。”上帝在摩西面前显身是在何烈山上烈火熊熊的丛林中,上帝向摩西示授律法也是在西奈山上。约瑟夫说希伯来牧人从来不在西奈山上放牧,因为他们相信西奈山是耶和华上帝的寓处。山顶孤冷隐僻,让人尤为肃然起敬,神灵在那里显身于熊熊燃烧的丛林中比显身在俯视无碍、一览无余的山谷中更容易让人相信。当天空的浓云也压下来,把山顶封得严实的时候,——此情此景,在恐惧上帝的古希伯来人的心目中定然留下多么难以磨灭的印象!摩西深深懂得如何用空前的盛况和隆重的排场激发人们最深的敬畏和最高的尊崇,以此包围律法。
然而,当浓云低垂,压下来封实滑座峰,罩定我们的时候,那华丽的排场与宗教的庄严,在转瞬间消失;看上去凶险难测的云团无非是就地升起的大雾,把我们打湿,让我们的世界黯然失色。顷刻间,风景变得多么沉闷冗长,单调乏味!而当大雾继续升腾,我们从雾底下看世界,就像从刚刚揭起的一块盖子底下看世界,目光像一只脱离困境的鸟,重新扎入敞开在我们脚下的那些广阔深邃的空间,排场与庄严的感觉很快就回来了。
休息了一阵子之后,我们在滑座峰顶产生的第一个欲望是要搞到水。我们几个人前后左右分头行动,但没有发现水的任何迹象。然而水是必须要找到的。所以我们权衡商讨,全体出动,启程寻水。走了没有几百码路,我们就巧遇了一处藏在好些岩石底下的冰窟,——大块大块的冰,附近还有晶莹透亮的水池。这实在是交上了好运,给眼下的情势戴上了新的、更亮丽的面容。
滑座峰独占一份特色,就我所知,是美国的其他山脉所不具有的,——它那里生活着一种独一不二的歌鸫,这种歌鸫在1880年被纽约人尤金·P·贝克耐尔发现并记述,于是被命名为贝克耐尔歌鸫。一个更为恰当的名称应该是滑座峰歌鸫,因为截至目前这种鸟仅在此山有发现。在仅有几英里之隔,仅低两百英尺的威滕伯格山上,我没有见过它,也没有听到过它。树梢间往来,肉眼看去,外表与贝尔德灰颊歌鸫,也就是橄榄背歌鸫没有什么差别,但它的歌声完全不一样。当我们听到它的时候我就说:“这里有一种新的鸟类,新的歌鸫。”因为所有歌鸫的歌声的品质是一样的。又过了一阵子,我知道了,它是贝克耐尔歌鸫,其歌音寄小调,与其他任何歌鸫的吟唱相比都更加细腻,更加纤弱,更加敛声息气。好像这鸟是在吹奏一管精雅、细长、纯金做就的长笛,歌声显得那么细腻,那么如笛音轻传,回声飘荡,有时候它就像甘美无比、力道隽永的音乐的低语。在这山顶上,这种鸟数量众多,但在别的地方,我们不曾见过。在我们停驻期间,没有见过其他歌鸫,尽管听到过从底下老远的山坡上传来过这种隐士的歌喉的回声。我没有想到能看见或是听到一种叫黑顶白颊林莺的鸟,这是一种常常在更遥远的北方才能见到的鸟,但在这里有它,栖息在胶冷杉林里,唱着它韵调简单、吐音含混的歌。
可以肯定,即便一个人算不上石头鉴别行家,这些山脉顶上的岩石也会吸引他的注意。这里的石头是大量聚集的泛着淡红的砾岩,由圆形的被波浪冲刷过的石英卵石组成。每一块卵石都是在某处古老的海滩上,也许就是在泥盆纪时期,被塑型和磨光的。岩石裸露,风化解体,形成松散的沙石土壤。这样的岩石形成煤炭沉积的矿床,但在卡茨基尔地区,只有矿床保留了下来,上层沉积结构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或者是被流水冲走了;所以说人们要想在这里寻找煤矿,须仰望他头顶的空中,而不是俯察他脚下的实地。
这种岩石不需要像我们一样攀登上这里来;大山躬下身去,到古老的海底,把岩石驮到背上,然后再把它抬升起来。这个过程的发生距今太久远了,这些地区最古老的居民的记忆也拿不出记时年代的任何线索。
我们必须用胶冷杉树枝给这间原木棚子重修屋顶,重铺地面,以抵御夜寒,这是一件舒心事。周围各处长着足够的小胶冷杉树,很快我们收集到了一大堆胶冷杉树枝堆在这个旧木棚里。多么奇妙的变换,这层新鲜翠绿的地毯,我们的散发着香气的床铺,多像一头巨大的动物身上那块昏黑的腹地,精心做成的长毛罩衣!有两三样东西搅扰了我们的睡眠。晚饭时喝下的一杯浓浓的牛肉茶破坏了我的睡眠;接着是豪猪在我们的头附近,就在原木的另一侧,一直咕哝有声,饶舌不止,搞得我们入睡很是困难。在入夜难眠的心境之下,一只小兔子从我们的破损的门里突来突往,频出频入,啃噬着我们的面包和饼干,甚至在大清早的第一抹灰亮出现之后,它都不肯离去。然后在四点左右下起了温和的细雨。我想我是听见了落下的第一滴雨的。我的同伙们都在酣睡。雨在加大,睡觉的人一个一个醒来。雨声像进军的敌人的脚步,每个人都竖起耳朵监听。罩在我们上面的屋顶最是简陋马虎,是用云杉和胶冷杉的树皮铺成的,到处是凹陷、坑洼,我们对它没有什么信心。很快这些凹陷处盛满了水,与此同时比雨滴大一些的水滴和比雨线少一些的水流倾泻向下面睡觉的人。这些睡觉人翻身跃起,步调一致,像是同一个人,各自随手拿起自己的毯子;然而当有几个人自顾自在邻近的岩石下躲藏起来的时候,雨却停了。这雨只不过是在溶化常常悬浮在这些高山之巅的重雾的睡帽。黎明刚刚露脸,我就听见那新歌鸫的歌声从分散在木棚附近的树里传来,——一种细腻的旋律像是在吹奏一管仙笛,一股幽幽涩涩的音乐的低语从黑暗的云杉树梢飘出。很可能从来不曾有过比这更纤弱的歌从大山之巅升起,迎接一天的到来,尽管这歌传送的是最纯最真的谐和。它似乎比我所曾听到过的任何其他歌鸫的歌声都更清晰、更明确地回荡着内在的品质。是海拔高度,还是此情此景,造就了它的纤细的音调?在这样一个地方,大声喧哗产生不了多大作用。山顶之上,声音传播不了多远,它们就消失在了空旷的山间深渊里。然而在这些低矮、浓密、昏暗的云杉之间,在每一平方杆的地面,都能形成一种有遮有盖的隐秘的地方,还有什么能比保住这细腻的音乐低语更有意义呢?这低语只是用鸟的嗓音诠释并呈现的胶冷杉树轻柔的吟咏。
我们有两个同伴的计划是从滑座峰一路走到郎道特的源头,再从那里走出,到位于小村落王子村的铁路线,这是他们的未知的路,需要穿越无路可走的荒野,跋涉近乎一整天。我们登上了如塔的山峰的最高层,凭借我的乡间地形学的知识,我向他们指出了线路,指出了郎道特山谷应该坐落的位置。大片大片的林木,当从滑座峰山脚之下涌入视野的时候,在我们看来似乎非常的整齐划一,林木一马平川,朝东铺开,向独山和穆斯峰的分界山岭处缓缓抬升,让行走线路呈现得比较容易辨认。云杉长成的黑色条带,或者叫马鞍褥,构成一线,占满了他们即将绕行的分界岭顶部,作为他们的行走线路的线索。这道线终止了,继之而起的是落叶林木,一个明确清晰的线条,指向林外,这正是要循行的线路,直通连接两座高峰的面宽背平的分界岭顶部,就在分界岭背后是郎道特的水源头。两位同伴彻头彻尾地研究了地图,掌握了行路的要点,在大约九点的时候卷起他们的毯子出发了。我本人和我的朋友打算在滑座峰顶再过一天一夜。当我们的旅伴投身没入那恐怖的深渊的时候,我们冲着他们喊出了那句老旧经典的告诫语:“勇敢,勇敢,但不可莽撞行事。”两位年轻人这样纵身跃入未知世界是需要勇气的,他们这么做也需要审慎。假如意志不够坚定或者头脑不够清醒,可能会酿成严重的后果。凡做一件事,理论比实践要容易很多很多!理论悬在空气中,实践落在丛林里;眼睛和思绪行进起来很是容易,脚则必须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然而我们的朋友把理论和实践统一到了一起,他们一直顺着云杉与白桦形成的分界线走,翻过分界岭,安全抵达山谷;但他们的衣服被挂破,皮肤被划伤,周身被阵雨淋透;他们穿过了岩石和原木组成的一片片混沌杂乱,下到山谷的源头,连最后一镑正方向的体力都耗尽了,旅程的最后几英里是全凭毅力完成的。在这样的紧急状态下,一个人会透支自己的账户,他赖以旅行的力量余额,凭靠他能吃到晚餐、得到休息之类的预期来获得。如果他自己不亲身实践这样一程旅行(在我的生命里,我已经实践过好几次了),他对其中滋味只能形成一个模糊的概念,——对人的身体是什么样的考验,对人的意志是什么样的考验。你是在与埋伏着的敌人进行着一场战斗。你的双脚必须绕过的那些英里和那些联盟,在荒野中潜藏得多么隐秘;那些英里和联盟,它们的数量好像在多么无穷无尽地增加;它们与原木、岩石、倒下的树结成的防线多么稳固;它们在隘谷的深处躲避,在意想不到的山丘的背后隐匿得多么不露痕迹!不仅仅是你的肉体感受到战斗的困倦,你的心智也在感受到这程行动的紧张与压力;你可能不能取得成功,大山会比你手段高明。那一整天,每当我的眼睛扫视到那危险四伏的荒野,我就要不无担忧地想到那两位在其间摸索寻路的朋友,就要颇费神思地思量他们会怎样应对那一片混乱。他们自己的担心或许比我要少,因为他们对摆在面前的险境了解得比我要少。思量之后便在我的脑海里浮起一抹恐惧的阴影,我担心我向他们指出的一些地理要点会不会出错。然而一切皆大欢喜,那场战役根据我的策划赢得了胜利。一个星期之后,当我们赶赴朋友们自己的住处登门问候的时候,所有的身体擦伤近乎痊愈,衣服破缝也修补一新。
一个人好不容易才到达山顶,当他到了山顶,他把大多数的时间用来观看那里的景色。几乎是每个小时我们都要登上那处原始的瞭望台,做全新的观测。用上望远镜,我可以看到北面四十英里之外的我们的住处的山岭。眼下我正处在马背上,是的,在这匹马肩膀的最高点。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个地方不知多少次吸引着我的注意,这时候我们可以顺着它的覆满胶冷杉的脊背,直看到它的臀部,从那里目光往远处扫去,一路下沉进入内弗辛克森林,另一方面,我们向下直视,目入马头吃草或饮水的深沟。白天彤云密布,雷电交加,气势宏大,排满了北卡茨基尔山脉,并降下雨帘把山封严罩定,在这样的高度,一个人看到的云层的景象跟他在平原或大海看到的没有两样。云层似乎不是依山而歇,也不是靠山托起,而是从昏暗的西面出现,稀疏淡薄,模糊不定,在乘上大风和雷暴的巨型马车,在平坦但肉眼看不见的大道上行进,逐渐靠近他,从他身旁翻动滚过的时候长大,树起。
到了下午一阵浓云来威胁我们,但后来证明那是水汽冷凝,标志着有寒流袭来。很快就有明显的降温,随着夜的临近,情况很是明朗,我们将要度过一段寒冷的时光。风刮起来了,我们头顶的水汽浓缩、靠近,直至形成稀薄的岚气,开始从峰顶掠过,岚气在峭壁的边缘翻卷,把视景关了出去。我们变得十分勤劳,收拢过夜的木材,收集更多的大树枝,来堵上木屋薪壁的裂缝。我们费了好大劲,收集到的木材是一堆可怜的什物,腐朽了的云杉树根、残桩、树皮,诸如此类我们不用斧子可以搞到的东西,还有一些白桦树皮的零块碎片。火是生在棚屋里的一个角落里的,烟可以从棚屋东侧面以及上面的屋顶很容易地找到大张着口的裂缝钻出去。我们把床双叠起来,让它更厚实,更像一个窝巢,夜色降临的时候我们躲进床里,钻入毯子底下。仔细探寻的风,能弄清我们的头和肩膀周围的每一处缝隙,冷若冰凌。我们还是睡着了,睡了近乎一个小时,突然,我的同伴翻身跃起,神态激动,属于他那样一个很温和的人不常有的冲动。他的激动发端于他突然发现有一根很像冰棒的东西十分迅速地占据了他的脊梁骨,他牙关磕得直响,打着寒战抽搐。我建议他添旺火,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在这个狭小受限的地方,做出他所能做到的最活泼的收割刺山柑的动作。他即刻照办,他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里,发疯似的不顾一切地跳跃,个头高大、毯子摇摆、牙关响磕,豪猪用它们的尖叫声和嘟噜声记录着时刻,如今想起,依然惹人发笑,尽管在当时那是一件足够严肃的事情。过了一阵子他暖了过来,但他不敢再一次把自己托付给那些树枝;一整夜里,他就像与包抄上来的敌人战斗那样与寒冷交战。经过细致安排,节约使用燃料,周围的敌人被成功阻击,直至早晨来临;然而当早晨的确来临,他甚至连自己用作椅子的那个巨大的树根也烧掉了。我把自己裹进毯子里,躺在一英尺或者更厚的胶冷杉树枝下面,睡得相当不错,一夜的大多数时间,对我的朋友的忧心忡忡的警戒浑然不觉。由于我们仅剩下几小块食物,而且在前一天给养就已经相当短缺,朋友的其他诸多不受用之上又添加了饥饿。就在那个时间,一封来自他妻子的信,正走在寄给他的路上,其中就有这个预言一样的句子:“希望你不要在某处孤独的山顶受冻挨饿。”
尽管寒冷,贝克耐尔先生的歌鸫还是迎着黎明的最初征兆再一次开始演奏。在我还全身浸没在树枝下面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它清亮而悠扬的低语。我即刻爬起来,邀请我的朋友睡下来打一阵子盹,由我收集一些木材煮上咖啡。一堆旺火呼呼作响,我离开走去泉边取水,同时搞好了个人卫生。山上的一枝黄花属植物的叶子铺满了开阔处的每一个角落,这时候又被盖上了一层水汽结冰后的颗粒,景色深锁雾里,十分寒冷而沉闷。
眼下我们与滑座峰交往的收尾事宜不久就要结束,离去的准备也很快就绪。小圆团一样的雪花开始降落,我们是在6月10日冒着11月的风暴和严寒下山的。我们计划顺着上山的那道山谷走回去。一条行迹分明的小路离开峰顶通往北面,我们就抄这条道,几分钟后我们出现在让这座山得名的那处滑坡的顶头。这条小路就是亲临现场的参观者们踩出来的;小路到达尽头的时候,山崩的轨迹开始了;如果它停留在最初,很明显,那不过巴掌大小,但山崩迅速扩大,直至变得有许多杆宽。这滑坡像一支箭从我们脚底竖直射下,消失在雾里,看上去陡得凶险。云杉树黑色的形体附挂在缘沿上,像是在向它们的同伴伸手求救。站在悬崖边上,我们犹豫了,但最终小心翼翼开始往下爬,岩石裸露溜滑,只在滑坡的边缘处有巨砾隆起,可以踩脚,或有林木丛生,可以攀手。过了许多分钟,当我们暂停下来选择线路的时候,本次旅程中的一个最靓丽的惊喜朝我们亮相:我们面前的雾被一阵微风迅即卷走,像剧场里的幕忽然落地消失,只是消失得比剧场里更快更迅速;一眨眼工夫,巨大的深壑在我们面前豁然敞开。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让人几乎来不及反应。世界翻开,像一本书,里面是画卷;空中没有了隔膜,森林和山峰看上去近得惊奇;在北卡茨基尔山脉腹地一处野谷里,阳光如潮,泻满其间,接下来幕布再一次徐徐降下,只剩下我们正在攀缘的岩石的灰色条块,浸没在昏暗中。我们的路一降再降,接着雾又消散。这是杰克和他的魔豆的故事的新版本;隔上一阵子,新的奇观,新的景象,就在等着我们,直到最后,我们下面的整个山谷,沐浴在一尘不染的太阳光里。我们从一处峭崖爬下,那里有一股水流,是蜿蜒流过底下的山谷的那条溪流的起点;继续前进,在一处深凹的洼地,有残雪堆岸的遗迹;冬公子在这里停留了他的最后一站。4月的花几乎就是从他的骨头里跃起的。在魔豆的末端我们没有发现宫殿、饥饿的巨人以及公主等,但我们发现了一处简陋的屋顶和拉金斯夫人好客的心肠,这更合我们的心愿。我们也情绪高涨,想与杰克曾经发现过的任何巨人一道大吃一阵子。
我在卡茨基尔山脉里发现的所有的隐退处所当中,没有其别任何一处拥有可以与此处山谷相比肩的这么多魅力,这里有拉金斯一家简陋的居处;它是如此的自然天成,如此的宁静安详,可以看到如此无与伦比的山景。进入这个山谷,已经明确,你来到了文明的端头,再下行一英里或更远一点就是文明社会了;到这里,原始的小房子没有了,向左一转,你就进了森林。很快你会又进入一处空地,豹子山崎岖不平、犬牙交错的山顶在你面前耸起,就在近前,一块低谷地上,拉金斯家简陋的屋顶立在上面,——你一瞥可以收尽豹子山和农庄家宅的画面。在房子的上方高悬着一堵冒险的盖满森林的山崖,其粗糙的边缘上是火烧焦了的、雷劈裂了的树干,这里可以听到长着羽冠的大啄木鸟叽叽呱呱的声音。在左面,浓密的森林向上铺排,直至威滕伯格满载云杉的圆锥形尖顶,高达近四千英尺,而在山谷的顶头,滑座峰借势而起,高出众山之上。从拉金斯家谷仓后面的草甸上,可以看到所有这些山的景色,同时十字山的梯状山坡即刻从东面映入视界。从豹子山接连到滑座峰,可见一个巨大的石壁,上冠一层黑色的冷杉树。森林到这里戛然而止,代之以这个庞大的悬崖的石面,森然树起,像是山神建造的一处屏障。老鹰可能在这里筑巢。石壁的印象难以磨灭,它打破了满是森林的世界的单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