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康科德河

河上一周 作者:[美] 亨利·戴维·梭罗 著,马娜 译


康科德河

马斯基塔奎德

在连绵起伏的小山丘下,

我们的印第安河沿着宽阔的河谷蜿蜒流过。

所有的印第安男女对它心驰神往,

铁犁经常从泥土里翻出箭头和烟斗,

就在此处,新伐的松木盖起的一座座小木屋,

替代了印第安部落,农夫变成了新的主人。

——爱默生

马斯基塔奎德河,又称草地河,虽然它可能与尼罗河或幼发拉底河一样古老,却没有成为人类文明的发源地。直到1635年,它凭借繁茂的草地和品种众多的鱼类吸引来众多的英国移民,它才开始在文明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当时,它还有另外一个别名——“康科德河”,这个名字取自河畔上所建立的第一个种植园,这个种植园似乎是在一种宁静和谐的氛围中建起来的。当这里绿草葱茏,流水潺潺时,它就是名副其实的草地河;而当两岸的人们过上平静的生活时,它才可以称其为“康科德河”。对一个已经灭绝的种族来说,这里是草场,是他们曾经狩猎和捕鱼的地方,而对这里的康科德农夫来说,他们享有这片丰茂的大草地,每一年都可以收获足够多的干草。

据康科德一位历史学家所说(我喜欢引用权威的说法),这条河的一条支流发源于霍普金顿南部,另外一条支流发源于西波格的一座大湖和一处广大的雪松沼泽地。它从霍普金顿和西波格之间流过,穿过弗拉明翰,流经萨德伯里和韦兰德河(有时被称为萨德伯里河)。从康科德镇的南部流过,与诺尔河或阿萨伯克河汇合——它们的源头还在稍远的北方和西方——再从小镇的东北角流出。从贝德福德和阿克莱尔之间穿过,并流经比勒里卡,最后在洛维尔汇入梅里马克河。

每当盛夏时,康科德河的河水深4至15英尺,河面宽100至300英尺。但是到了春汛,河水溢出堤岸时,有的地方水宽可达1英里,在萨德伯里和韦兰德之间的草地最为广阔。当河水淹没草场时,便会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浅水湖,那时候这里处处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吸引着无数的海鸥和野鸭到此栖息繁衍。

过了谢尔曼桥,到了河的上游,就有一片广阔的水域,周围有很多小镇。当三月的春风带着寒意肆虐吹拂时,水面波浪起伏,远处长着桤木的沼泽和烟雾状的枫树连成一体,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号的休伦湖。对于当地人来说,在河上泛舟和航行都是一件愉快而又刺激的事情。萨德伯里的农舍都建在地势高的地方,这样可以将河上的美景尽收眼底。岸边平坦之处,是这个城镇水患最重的地方。这里的农夫告诉我,现在已有数千英亩的土地被洪水淹没。他们记忆中那个曾长着白色金银花和三叶草的地方,夏天走在堤坝上鞋子还是干的,如今水坝建好后,那里只有加拿大拂子茅、莎草、稻状李氏禾常年立于水中。长期以来,他们充分利用最热的季节去收割干草,有时甚至工作到晚上九点多钟。那时,他们围着一个积雪融化的小山坡,暮色中他们奋力挥舞镰刀割草。虽然现在正是收获的季节,那些水中浸泡的干草也不值得去收割,他们环顾四野难免感伤,只好将那些林地和丘陵视为仅有的干草资源。

如果你打算前往的话,行程不要越过萨德伯里,沿着这条河逆流而上,一定是非常值得的。看一看我们身后众多的乡村、巍峨的群山、上百条的小河、农舍、谷仓和干草堆,这些都是你以前从未见过的。当然还有随处可见的人们,有萨德伯里人,也就是绍斯伯勒人,韦兰德人,还有耐因艾克科纳人。邦德洛克河中的一块岩石将韦兰德、萨德伯里、康科德、林肯郡四座小镇连接起来。那里微风吹拂,波涛澎湃,空气清新自然,浪花迎面扑来,芦苇和灯芯草随风摇曳;成百上千只野鸭,在风浪中不安地拍打着翅膀,好像一群装配工在阵阵的喧闹声中启程赶赴拉布拉多。它们有的瑟缩着翅膀迎风飞翔;有的敏捷地移动双蹼,踏着浪头打转儿,先打量一番船上的人们再飞去。海鸥在人们的头顶上空盘旋。麝鼠在水里拼命地游着,潮湿寒冷,没有火可以用来取暖,这你也是知道的。但是它们辛辛苦苦建起的家随处可见,就像一个个隆起的干草垛。成群的老鼠、鼹鼠和山雀占据着阳光明媚、清风徐徐的河岸沙滩。蔓越莓随着波浪翻滚起伏,红色的船形果实被冲进岸边的桤树丛。这样的生机盎然的大自然景象,足以说明世界末日遥遥无期。

河两岸满是枝繁叶茂的桤木、桦树、橡树和枫树,在河水回落之前争先恐后地生枝发芽。你的船也许会在蔓越莓岛搁浅,只有一些上一年留下的管草的草尖露出水面,警示着那里存在危险。你也能够感受那里和西北海岸一样的天寒地冻。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远的航行,你会同不曾谋面的人相逢,他们姓氏名谁也无从知道。他们手拿长长的猎枪,脚穿水靴,涉水穿过禽鸟栖息的草地,踏上远处荒凉、阴冷的河岸,时刻让手里的枪处于半击发的状态。暮色降临前,他们能看见水鸭、蓝翅水鸭、雄麻鸭、绿翅水鸭、圆头啸、黑鸭、鱼鹰,以及各种原始而壮丽的景象。这是那些足不出户的人们永远无法想象的景色。你还会遇到体格健硕、聪明睿智、阅历丰富的男人,他们要么坚守城堡,要么独自在林中伐木或者联手拖运夏天砍倒的木材。他们常年风吹日晒,经霜沐雨,生活中的奇闻轶事和冒险经历,犹如一颗颗果肉饱满的栗子。他们不仅经历过1775年的美国独立战争和1812年的英美战争,而且每天都有讲不完的故事。他们比荷马、乔叟和莎士比亚更伟大,只是没有给他们机会表达出来,他们更不曾尝试去写作。望一望他们的田地,想象一下他们如果能用笔写于纸上,将谱写出怎样辉煌的篇章。即使没有羊皮纸,他们开垦、烧荒、挖掘、耙地、犁田、耕种,一年又一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在地球的表面上写写画画,还能有什么作品比这更伟大。

既然过去的历史时代已经成为往事,当今日的工作近在咫尺,那些风风雨雨中转瞬即逝的景象和部分的人生经历应真正归于未来。或者说超越了时间的长河并永葆青春和神圣,永不会消逝。

尊敬的人们,你们身处何方?

橡树林里他们窃窃私语,

干草垛里听见他们的声声叹息,

无论冬夏,无论白天黑夜,

草场就是他们的家。

他们永不消逝,

既不啜泣,也不哀号,

更不会眼含热泪,

乞求我们的怜悯和同情,

他们将庄园修整得无比美丽,

对每个所求者慷慨解囊,

给予海洋以资源,

给予牧场以生机,

给予时间以永久,

给予岩石以坚硬,

给予星辰以光亮,

给予疲倦着以黑幕,

给予忙碌者以白昼,

给予清闲者以嬉戏。

所以他们的欢乐永无止境,

只因万物皆是他们的债主,更是他们的朋友。

康科德河以水流舒缓著称,甚至有时看不出它在流动。有人认为康科德居民在美国独立战争及以后的各种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众所周知的态度,完全是受到康科德河的影响。还有人提议,康科德镇徽应是在一片青翠的田野被康科德河曲折环绕的图案。我在书上读过,一英里之内只要有八分之一英尺的水位落差就足以产生水流,我们的这条河刚好非常接近这个最小的水位落差值。时下流行这样一则传闻——但我不相信它会被严肃的历史书记载下来——该镇康科德干流上唯一的桥梁是被风吹到上游的。但是不管什么情况,河流急转弯处的水位比较浅,水流自然湍急,这样才无愧为一条河。

康科德河,被印第安人称为马斯基塔奎德河或草地河,与梅里马克河的其他支流无法相比。它的大部分河段都从广阔的草地上蜿蜒流淌,橡树散立于草地各处。蔓越莓丰厚得像青苔似的将地面覆盖上。河流的岸边,一排浸泡水中的矮柳生机勃勃,离河岸再远一点儿的草地边缘生长着枫树、桤木以及其他的河生树木,葡萄藤攀缘其上。每逢收获季节,藤蔓上就会缀满紫色、红色、白色等各种各样的葡萄,离河流更远处的土地周边,可见一座座当地人或灰或白的民居。根据1831年的评估显示,康科德镇拥有2111英亩草地,约占整个地区面积的七分之一,仅次于牧场和未开垦的荒地面积,而从前几年的统计数据来看,草地的垦荒速度远不如砍伐林木那样快。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老约翰逊关于草地是怎么说的,他在《创造奇迹的主》的文章里描述了1628年至1652年间新英格兰的草地,我们可以感受他记忆中这片草地的样子。在谈起康科德组织的第十二个基督教会时说道:“康科德镇坐落于秀美的河畔。这条河的众多支流遍及淡水沼泽里,盛产各种鱼类。它也是宽阔的梅里马克河的支流之一。每年时令一到,成群的西鲱鱼就向康科德镇游来,但是鲑鱼和鲮鱼不能出现在这里,因为岩石形成的瀑布阻碍了它们的前进。这些瀑布也将周围的大部分草地淹没。附近的人们曾经试图开辟一条水渠,可最后也没能成功,现在看来,可能需要一百磅炸药才能将水引开。”至于他们的农事活动,他如此写道:“镇上的居民以每头牛5~20镑的价格投资养牛。到了冬季,一直喂内陆干草的牛群要改喂以前从未采割过的野金缕梅。这些牛往往撑不过冬天,所以镇上的居民在找到一处新的种植园后,前一二年会有大批的牛死掉。”还有一篇他的文章《关于在马萨诸塞行政管理区建立称之为萨德伯里的第十九教会》,说:“今年(作者是指1654年),萨德伯里镇和基督教会开始奠定最初的基石,让它在内陆地区扎下根,就像它的姐姐康科德镇一样的做法。萨德伯里镇位于同一条河流的上游地带,它的境内也有很多沼泽,虽然它们地势低洼,但很少发生洪涝灾害。只有在多雨的夏季才会损失一部分干草。但是他们的物资依然充裕,就连邻镇的牛群都要依靠他们的援助,才能安然过冬。”康科德草地上的这条干流缓缓淌过镇子,没有流水潺潺,也听不到惊涛拍岸。大体流向是西南方延伸至东北方,绵延约有50英里长,而且水量充沛,不知停歇,就像一个脚穿鹿皮靴的印第安勇士,阔步迈过坚实的平原和峡谷,匆匆忙忙地从高地流入年代久远的水库。在地球的另一头,许多著名的河流雄浑不息的涛声依稀传到我们耳畔,甚至传到更远处河岸的居民耳中。

众多诗人的名诗佳句令多少英雄豪杰的头盔和盾牌在这条河的怀抱中漂浮。桑索斯河或斯卡曼德河绝非一条干涸的河道,也绝非是山洪冲积而成的河床,而是由一条条美名远扬的源泉注入其中。

而你,西摩伊斯,好似一支利箭,

穿过特洛伊城奔向大海。

我相信,人们能获准我将这条浑浊不堪又遭受辱骂的康科德河与历史上著名河流联系起来。

的确,有些诗人从未梦想过,

到达帕纳萨斯山,

不曾畅饮过赫利孔山的甘泉,

因此我们可以猜想,

它们没有创造诗人,而是诗人创造了它们。

密西西比河、恒河、尼罗河,那些从落基山脉、喜马拉雅山和月亮山倾泻而下的水分子,在世界编年史上都具有各自的重要意义。天空还没有将它们的源头耗尽,但月亮山仍然年年向帕夏献贡,就像古代敬奉法老一样,不过帕夏需要挥动利剑才能敛取到财物。

河流一定当过向导,引导过第一批旅行者留下足迹。它们具有永恒的诱惑,当它们流经我们的家门时,就会招呼我们远离故土去成就事业、开拓探险,河流两岸的居民会热血沸腾地顺流漂到低洼之处,或是应河流之邀去探查内陆。河流是每个国家天然的通道,它们为旅行者铺平道路、清除障碍、供水止渴、行船载舟,而且引领旅人欣赏最富有情趣的景色,走遍人口稠密的地区,踏访动植物王国的胜地。

我以前常会驻足于康科德河的岸边,凝望河水远去。它是万物进步发展的标志,与宇宙、时间和世间一切创造物遵循着同一法则。河底的水草随着水流微微倾伏,在湿润的风中摇摆,依然生长在种子落地生根之处,但不久仍将死掉,沉入河底。那些并不急于改变环境的光灿灿的鹅卵石、叶片、藤蔓杂草,还有偶尔随波漂荡、命运已定的原木和树干,都让我兴趣使然,终于,我决定泛舟于康科德河,任它载我漂流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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