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永不能忘的先生

经历 作者:韬奋 著


二十年来的经历

邹恩润,幼名荫书,祖籍江西余江县沙塘县邹家村,1895年11月5日(清光绪二十一年九月十九日)生于福建。韬奋是他的笔名,这张照片是韬奋十三岁时在福州和部分亲属的合影。后排左一是韬奋的父亲,前排右二是韬奋。韬奋的父亲有十来个兄弟,全家有二三十个孩子,是个封建大家庭

一 永不能忘的先生

曾经偶然在西报上的“补白”里看到这两句怪有趣的话:

A gossip is one who talks to you about others;a bore is one who talks to you about himself.

如把这两句话勉强译成中文,大意也许可以这样说:“喜欢闲谈的人,就是对你瞎谈着别人的事情;令人讨厌的人,就是对你尽谈着关于他自己的事情。”我说“勉强译成”,因为一种文字的幽默意味,最难一点不走漏地译成别一种文字,但是无论如何,大意是可以明白的了。我尤其注意第二句,即“令人讨厌的人,就是对你尽谈着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一个人谈到自己的事情,往往要啰啰嗦嗦地拖泥带水地说个不完,使人听了感觉到厌烦,诸君也许已经有过这样听得不耐烦的经验吧。我有鉴于此,所以向来对于“自述”一类的文字不愿写。

最近因为在香港办了几个月的报,回到上海以后,有不少朋友问起在香港的情形,我便写了好几篇《在香港的经历》(登在《生活星期刊》),原来不过随笔写来,拉杂谈谈而已,不料有好多读者写信来勉励我要多写一些,大概还不觉得怎样厌烦;但是在香港几个月的经历就不过那一些,所以登了九期就把它结束了。可是经了读者的这样怂恿,我又转着念头,想要尝试写几篇《二十年来的经历》,不知道要不要引起诸君的厌烦。倘若读者听得厌烦,我希望不客气地写信来警告一下,我便可提早结束,或不再写下去。

我这二十年来的经历,想从小学时代谈起。当时我所进的是南洋公学附属小学,校长是沈叔逵先生。他是一位很精明干练的教育家,全副精神都用在这个小学里面,所以把学校办得很好。我们那一级的主任教员是沈永癯先生,他教我们国文和历史——我最感兴趣的科目。他那样讲解得清晰有条理,课本以外所供给的参考材料的丰富,都格外增加了我的研究兴趣。我尤其受他的熏陶的是他的人格的可爱。我这里所谓人格,是包括他的性格的一切。他的服饰并不华丽,但是非常整洁,和我所不喜欢的蓬头垢面的自命名士派的恰恰相反。他对于所教授的科目有着充分的准备,我对于他所教的科目有任何疑难,他都能给我以满意的解释。他教得非常认真,常常好像生怕我们有一句一字不明了;他的认真和负责的态度,是我一生做事所最得力的模范。他并没有什么呆板的信条教给我,但是他在举止言行上给我的现成的榜样,是我终身所不能忘的。我自己做事,没有别的什么特长,凡是担任了一件事,我总是要认真,要负责,否则宁愿不干。这虽然是做事的人所应该有的起码的条件,但是我却永远不能忘却永癯先生给我的模范。此外令我倾倒的是他的和蔼可亲的音容。他对于学生总是和颜悦色的,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动过气;我上他的课,比上任何人的课都来得愉快。但是他所以得到学生的敬爱,并不是由于姑息,随便,拆烂污,却是由于认真而又不致令人难堪。我当时敬爱这位先生的热度可以说是很高很高,但是并未曾对他表示过我的这样的心意,现在这位良师已去世多年了,可是我一生不能忘记他。

当时我们的一级里只有二十个同学,因为人数少,彼此的个性相知很深,现在有的做医生,有的做律师,有的做工程师,有的服务于邮政局。陆鼎揆律师也是当时同级里的同学之一。在国文一课,我们俩是劲敌。每星期有一次作文,永癯先生批卷很严;最好的文章,他在题目上加三圈,其次的加两圈,再次的加一圈。此外仅于一篇之中比较有精彩的句子的点断处加双圈。每次文卷发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好像急不及待地探听谁有着三圈,谁有着两圈,谁有着一圈,乃至于下课后争相比较句子点断处的双圈谁多。有的同学紧紧地把文卷藏在课桌的抽屉里,压在重重的课本下,生怕有人去偷看它,那很显然的是一个双圈都没有!当时我们那种竞赛得津津有味的神情,大家都感觉到深切的兴趣。有了这样的竞赛,每星期都受着推动一次,大家都的确容易有进步。

二 工程师的幻想

我的父亲所以把我送进南洋公学附属小学,因为他希望我将来能做一个工程师。当时的南洋公学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工程学校,由附属小学毕业可直接升中院(即附属中学),中院毕业可直接升上院(即大学),所以一跨进了附属小学,就好像是在准备做工程师了。我在那个时候,不知道工程师究竟有多大贡献,模模糊糊的观念只是以为工程师能造铁路,在铁路上做了工程师,每月有着一千或八百元的丰富的薪俸。父亲既叫我准备做工程师,我也就冒冒失失地准备做工程师。其实讲到我的天性,实在不配做工程师。要做工程师,至少对于算学、物理一类的科目能感到浓厚的兴趣和特殊的机敏。我在这方面的缺憾,看到我的弟弟在这方面的特长,更为显著。我们年纪很小还在私塾的时候,所好便不同。当时我们请了一位老夫子在家里教着“诗云子曰”,并没有什么算学的功课,但是我的弟弟看见家里用的厨子记账的时候打着算盘,就感觉到深刻的兴趣,立刻去买了一本《珠算歌诀》,独自一人学起什么“九归”来了。我看了一点不感觉兴味,连袖手旁观都不干。我只有趣味于看纲鉴,读史论。后来进了小学,最怕的科目便是算学。当时教算学的是吴叔厘先生。他的资格很老,做了十几年的算学教员,用的课本就是他自己编的。我看他真是熟透了,课本里的每题答数大概他都背得出来!他上课的时候,在黑板上写着一个题目,或在书上指定一个题目,大家就立刻在自己桌上所放着的那块小石板上,用石笔滴滴答答地算着。不一会儿,他老先生手上拿着一个记分数的小簿子,走过一个一个的桌旁,看见你的石板上的答数是对的,他在小簿上记一个记号;看见你的石板上的答数不对,他在小簿上另记一个记号。我愈是着急,他跑到我的桌旁似乎也愈快!我的答数对的少而错的多,那是不消说的。如我存心拆拆烂污,那也可以处之泰然,但是我却很认真,所以心里格外地难过,每遇着上算学课,简直是好像上断头台!当时如有什么职业指导的先生,我这样的情形,一定可供给他一种研究的材料,至少可以劝我不必准备做什么工程师了。但是当时没有人顾问到这件事情,我自己也在糊里糊涂中过日子。小学毕业的时候,我的算学考得不好,但是总平均仍算是最多,在名次上仍占着便宜。刚升到中院后,师友们都把我当作成绩优异的学生,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实际上是不行的。

但是大家既把我误看作成绩优异的学生,我为着虚荣心所推动,也就勉为其难,拼命用功,什么代数哪,几何哪,我都勉强地学习,考的成绩居然很好,大考的结果仍侥幸得到最前的名次,但是我心里对这些课目,实在感觉不到一点兴趣。这时候我的弟弟也在同一学校里求学,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我看他做算学题的时候,无论怎样难的题目,在几分钟内就很顺手地得到正确的答数;我总是想了好些时候才勉强得到,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烦闷。我把这些题目勉强做好之后,便赶紧把课本搁在一边,希望和它永别,留出时间来看我自己所要看的书。这样看来,一个人在学校里表面上的成绩,以及较高的名次,都是靠不住的,唯一的要点是你对于你所学的是否心里真正觉得喜欢?是否真有浓厚的兴趣和特殊的机敏?这只有你自己知道,旁人总是隔膜的。

我进了中院以后,仍常常在夜里跑到附属小学沈永癯先生那里去请教。他的书橱里有着全份的《新民丛报》,我几本几本的借出来看,简直看入了迷。我始终觉得梁任公先生一生最有吸引力的文章要算是这个时代了。他的文章的激昂慷慨,淋漓痛快,对于当前政治的深刻的评判,对于当前实际问题的明锐的建议,在他的那支带着情感的笔端奔腾澎湃着,往往令人非终篇不能释卷。我所苦的是在夜里不得不自修校课,尤其讨厌的是做算学题目;我一面埋头苦算,一面我的心却常常要转到新借来放在桌旁的那几本《新民丛报》!夜里十点钟照章要熄灯睡觉,我偷点着洋蜡烛在帐里偷看,往往看到两三点钟才勉强吹熄烛光睡去。睡后还做梦看见意大利三杰和罗兰夫人(这些都是梁任公在《新民丛报》里所发表的有声有色的传记)!这样准备做工程师,当然是很少希望的了!

三 大声疾呼的国文课

当时我进的中学还是四年制。这中学是附属于南洋公学的(当时南洋公学虽已改称为交通部工业专门学校,但大家在口头上还是叫南洋公学),叫做“中院”。大学部叫做“上院”,分土木和电机两科。中院毕业的可免考直接升入上院。南洋公学既注重工科,所以它的附属中学对于理化、算学等科目特别注重。算学是我的老对头,在小学时代就已经和它短兵相接过,但是在中学里对于什么“代数”“几何”“解析几何”“高等代数”等等,都还可以对付得来,因为被“向上爬”的心理推动着,硬着头皮干。在表面上看来,师友们还以为我的成绩很好,实际上我自己已深知道是“外强中干”了。

但是南洋公学有个特点,却于我很有利。这个学校虽注重工科,但因为校长是唐蔚芝先生(中院仅有主任,校长也由他兼),积极提倡研究国文,造成风气,大家对于这个科目也很重视。同时关于英文方面,当时除圣约翰大学外,南洋公学的资格算是最老,对于英文这个科目也是很重视的。前者替我的国文写作的能力打了一点基础;后者替我的外国文的工具打了一点基础。倘若不是这样,只许我一天到晚在XYZ里面翻筋斗,后来要出行便很困难的了。但是这却不是由于我的自觉的选择,只是偶然的凑合。在这种地方,我们便感觉到职业指导对于青年是有着怎样重要的意义。

原南洋公学校门。1912年,邹韬奋十七岁,父亲送他来此读书,想把他培养成一名工程师。南洋公学虽注重工科,但对国文、英文也很重视。南洋公学的七年读书时光(1912—1918),邹韬奋每学期都被列入“优行生”(除一个学期例外,详见第八节)

自然,自己对于所喜欢的知识加以努力的研究,多少都是有进步的,但是环境的影响也很大。因为唐先生既注意学生的国文程度和学习,蹩脚的国文教员便不敢滥竽其间,对于教材及教法方面都不能不加以相当的注意。同时国文较好的学生,由比较而得到师友的重视和直接间接的鼓励,这种种对于研究的兴趣都是有着相当的关系的。

我们最感觉有趣味和敬重的是中学初年级的国文教师朱叔子先生。他一口的太仓土音,上海人听来已怪有趣,而他上国文课时的起劲,更非笔墨所能形容。他对学生讲解古文的时候,读一段,讲一段,读时是用着全副气力,提高嗓子,埋头苦喊,读到有精彩处,更是弄得头上的筋一条条地现露出来,面色涨红得像关老爷,全身都震动起来(他总是立着读),无论哪一个善打瞌睡的同学,也不得不肃然悚然!他那样用尽气力的办法,我虽自问做不到,但是他那样聚精会神、一点不肯拆烂污的认真态度,我到现在还是很佩服他。

我们每两星期有一次作文课。朱先生每次把所批改的文卷订成一厚本,带到课堂里来,从第一名批评起,一篇一篇地批评到最后,遇着同学的文卷里有精彩处,他也用读古文时的同样的拼命态度,大声疾呼地朗诵起来,往往要弄得哄堂大笑。但是每次经他这一番的批评和大声疾呼,大家确受着很大的推动;有的人也在寄宿舍里效法,那时你如有机会走过我们寄宿舍的门口,一定要震得你耳聋的。朱先生改文章很有本领,他改你一个字,都有道理;你的文章里只要有一句精彩的话,他都不会抹杀掉。他实在是一个极好的国文教师。

我觉得要像他那样改国文,学的人才易有进步。有些教师尽转着他自己的念头,不顾你的思想;为着他自己的便利计,一来就是几行一删,在你的文卷上大发挥他自己的高见。朱先生的长处就在他能设身处地替学生的立场和思想加以考虑,不是拿起笔来,随着自己的意思乱改一阵。

我那时从沈永癯先生和朱叔子先生所得到的写作的要诀,是写作的内容必须有个主张,有个见解,也许可以说是中心的思想,否则你尽管堆着许多优美的句子,都是徒然的。我每得到一个题目,不就动笔,先尽心思索,紧紧抓住这个题目的要点所在,古人说“读书得闲”,这也许可以说是要“看题得闲”;你只要抓住了这个“闲”,便好像拿着了舵,任着你的笔锋奔放驰骋,都能够“搔到痒处”,和“隔靴搔痒”的便大大的不同。这要诀说来似乎平常,但是当时却有不少同学不知道,拿着一个题目就瞎写一阵,写了又涂,涂了又写,钟点要到了,有的还交不出卷来,有的只是匆匆地糊里糊涂地完卷了事。

四 课外阅读

常有青年朋友写信问起写作的秘诀,其实我只是一个平凡的新闻记者,写的不过是平凡的新闻记者所写的很平凡的东西,说不上什么作家,所以对于这种问句,很感到惭愧。不过就我很平凡的写作的一点经验说,觉得在初学方面最重要的不外两点:一是写的技术,二是写的内容。简单说起来,所谓写的技术,是能够写得出自己所要说的话,也就是能够达意。所谓写的内容是有话说,也就是有什么意思或意见要说出来。

我上次和诸君谈过在小学和中学里得到良师教授国文的情形。但教师尽管教得好,实际的领略和运用,还是要靠自己努力去干,从干的当中得到要诀,这好像游泳一样,只是听了算数是无用的,必须钻到水里去游泳,才有所得。我当时在学校里所学的国文还是文言文,读的是古文。只靠教师在课堂上教的几篇是不够的,所以对于什么《古文辞类纂》《经史百家杂钞》,所谓八大家的各个专集(尤其是《韩昌黎全集》),《王阳明全集》《曾文正全集》以及《明儒学案》等等,在课外都完全看了一下。觉得其中特别为自己所喜欢的,便在题目上做个记号,再看第二次;尤其喜欢的再看第三次;最最喜欢的,一遇着可以偷闲的时候,就常常看。此外如《新民丛报》,梁任公和汪精卫笔战的文字,在当时也是我看得津津有味的东西。还有一部书也是我在当时很喜欢看的,说来很奇特,是所谓《三名臣书牍》,共有四册,是曾涤生、胡林翼、曾纪泽三人的奏折和信札。我却不是崇拜什么“名臣”,只觉得这里面的文字都很精悍通达,对于他们处理事务的精明强干,尤其是物色人材和运用人材方面,感到很深的兴趣。据说他们的这些文字不一定是完全自己写的,有好些是当时幕府中的能手代做的。我有一天在旧书摊上无意中碰到这部旧书,偶然翻看了几页,觉得越看越有趣,便把它买了回来,居然在我的书堆里面占了很“得宠”的位置。

当然,这是当时研究文言文做了的一点点功夫,现在注意的是白话文,研究的人不一定要走这条路,而且时代也更前进了,内容方面相去也更远。所以我和诸君随便谈到这里,并不是要开什么书目供参考,只是表示我们在初学的时候,要想增进自己的写的技术,便要注意多看自己所喜欢看的书。

我当时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我所看的书,当然不能都背诵得出的,看过了就好像和它分手,彼此好像都忘掉,但是当我拿起笔来写作的时候,只要用得着任何文句或故事,它竟会突然出现于我的脑际,效驰驱于我的腕下。我所以觉得奇怪的,是我用不着它的时候,它在我脑子里毫无影踪,一到用得着它的时候,它好像自己就跑了出来。我后来读到了心理学,觉得这大概就是所谓潜意识的作用吧。无论如何,我在当时自己暗中发现了这个事实,对于课外的阅读格外感觉到兴奋,因为我知道不是白读白看的,知道这在事实上的确是有益于我的写的技术的。

我觉得我们在阅读里既有着这样潜意识的作用,对于所选择的书籍的文字(这仅就写的技术方面说,内容当然也很重要),要特别注意。例如有些文字,尤其是所谓直译的文字,写得佶屈聱牙,几十个字一停的长句,看得多了,也要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一个人的写作的技术,写出来的东西也使人看了不懂,或似懂非懂,使人感觉头痛!

当然,看书有人指导是可以省却许多不必要的时间和精力的耗费。现在的青年在这方面已有比较的便利,因为有好些杂志对于读书指导都是很热诚的。我在当时却是自己在暗中摸索着,但是我自己却也有一点选择的“策略”,虽简单得可笑,但在当时确受到不少的好处。我每到书店或旧书摊上去东张西望着,看到书目引我注意时,先在那里看它几页,称心才买,否则就要和它永诀。有些所谓作家,你虽然东看到他的大名,西也看到他的大名,但是也许买到他的大作来看看,却不免感觉到硬着头皮看下去也看不懂,或是味同嚼蜡,看着就想睡觉!

五 写作的尝试

在国文课上作文,当然也可以说是写作的尝试,但是我在这里指的却是发表或投稿的文字。

我读到中学初年级,几个月后就陷入了经济的绝境。我知道家里已绝对没有办法,只有自己挣扎,在挣扎中想起投稿也许不无小补。但是不知道可以投到哪里去。有一天偶然在学校的阅报室里看到《申报》的《自由谈》登着请领稿费的启事,才打定主意写点东西去试试看。那时的《自由谈》是由冷血先生主编,他自己每天在那上面做一篇短评,其余的文字大概都是靠投稿。

但是我有什么可以写呢?的确踌躇了好些时候。我上次不是和诸君谈过吗?我觉得写作在初学方面最重要的不外两点:一是写的技术,二是写的内容。这两点虽同是不可少的,但是第二点似乎比第一点还要重要。我这时在写的技术方面比较地有一些把握,但是因为经验的薄弱,观察的不深刻,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可写。于是我想个办法,到图书馆里去看几种英文的杂志,选译一些东西。这选译并不是什么长篇大文,只是几百字的短篇的材料,例如体育杂志、科学杂志等等里面的零星的材料,大讲其健康或卫生的方法,以及科学上形形色色的有趣的发明。这种材料在当时的《自由谈》是可以适用的,可是试了几次总是失败,好像石沉大海,无影无踪。但是我可以勉强抽出时间来的时候,还是试试看。有一天翻开报纸来,居然看见自己的文字登了出来,最初一刹那间好像还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看着题目下的署名,的的确确一毫不差的是“谷僧”两字(这是当时随便取的笔名)!这样陆陆续续地发表了好几篇,到月底结算稿费的时候,报上那个请取稿费的启事里,当然缺不了我的份!我便和我的弟弟同到棋盘街的一个刻图章的小摊上去刻了一个,拿到申报馆去伸手拿钱。心里一直狐疑着,不知到底能够拿到多少。不料一拿就拿了六块亮晶晶的大洋!如计算起来,一千字至多不过一块钱,但是我在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这样计算过,只觉得喜出望外。我的弟弟比我年龄更小,看见好像无缘无故地柜台上的人悄悄地付出几块大洋钱,也笑嘻嘻地很天真地替我高兴。我们两个人连奔带跳地出了申报馆,一直奔回徐家汇。这在我当时买一支笔买一块墨都须打算打算的时候,当然不无小补。但是钱到了手,却也就学了一点坏!回校的途中经过了一个卖彩票的店铺门口,和弟弟两个人商量一会儿,居然土头土脑地下决心掏出一块大洋买了一张彩票,后来这张彩票的结果和我最初若干次的投稿有着同样的命运!

不久我又发现了一个投稿的新园地——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学生杂志》。记得当时在这个杂志里投稿最多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杨贤江,当时他还在师范学校求学;一个是萧公权,他的底细我不知道,由他的文字里看出他似乎是四川人;一个便是我。我的文字虽常常也被采登,但我自己知道都不及他们的两位好,因此愈益勉力求进步,好像暗中和他们比赛似的。在这个杂志里所投的稿不像在《自由谈》上的只有数百字,一来就是几千字了。所写的内容,大概偏于学生修养方面的居多,这是我在当时的学生群中观察得来的材料(当时南洋公学的学生有千余人,这学生群还不算小),比以前译述健康方法和科学小品的内容又有不同,在组织材料和构思方面比较地多得一点训练。我从这里又得到一个教训,就是我们要写自己所知道得最清楚的事情,尤其是实践或经验中感到最深刻印象的事情。

但是我在《学生杂志》里投稿也不是完全顺利的,总是去了好几篇才登出一篇。登了一篇之后,好像替我打了一个强心针,再陆续写几篇去,登后再等着多少时候。关于好多没有采登的稿子,我当时并不知道,也没有想到这应该埋怨编辑先生,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稿子并不是篇篇都好。我当时虽一点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职业是编辑,但是说来奇怪,对于做编辑的苦衷,似乎已经了解。

六 新闻记者的作品

我在准备做工程师的学校里面——虽则还在中学——并不专心于准备做工程师,却分着大部分的心力看这样的书,翻那样的报,和准备做工程师的工作都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这实在不足为训。就职业指导的原则说,应该赶紧设法掉换学校才是,可是我当时在这方面是个“阿木林”,想都没有想到,还是在暗中摸索着。

但是有一点却在小学的最后一年就在心里决定了的,那就是自己宜于做一个新闻记者。在那个时候,我对于《时报》上的远生的《北京》通讯着了迷。每次到阅报室里去看报,先要注意《时报》上有没有登着远生的特约通讯。我特别喜欢看他的通讯,有两个理由:第一是他的探访新闻的能力实在好,他每遇一件要事,都能直接由那个有关系的机关,尤其是由那个有关系的政治上的重要人物,探得详细正确的内部的情形;第二是他写得实在好!所以好,因为流利、畅达、爽快、诚恳、幽默。他所写的内容和所用的写的技术,都使当时的我佩服得很,常常羡慕他,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做成那样一个新闻记者。想诸君也许还记得,远生就是名记者黄远庸先生的笔名。我当时对于他的为人怎样,完全不知道,但是在文字上认识了他,好像他就是我的一个极要好的朋友。后来他因反对袁世凯称帝而冒险南下,我已在中学里,对于他的安危,简直时刻担心着,甚至有好几夜为着这件事情睡不着。他离开上海赴美国,途中还写了好几篇短小精悍、充满着朝气的通讯登在《申报》上,是我生平最倾倒的佳作,我正切盼着他能继续写下去,不料他到旧金山的时候竟被暗杀,真使我悒郁不欢,好像死了我自己的一个好朋友。

我以前曾经谈起在中学初年级的时候,对于先师沈永癯先生所借给我的《新民丛报》,也有一时看入了迷,这也是鼓励我要做新闻记者的一个要素。当然,那里面所建议的事情和所讨论的问题,和当年的时代已不适合,我只是欣赏那里面的锐利明快引人入胜的写的技术,所以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就无意再看了,可是增强了我要做个新闻记者的动机,那影响却是很有永久性的。

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同房间的同学有一位彭昕先生,他的国文根底很好,对于秋桐(即现在到华北去做什么委员,使国人为之齿冷的章士钊)所办的《甲寅杂志》看入了迷。他常常在我面前把秋桐的文章捧上了天,赞不绝口。平心而论,章士钊的现在行为虽令人齿冷,但在当时那一段时期的努力,却也有他的劳绩。我厌恶他现在的为人,同时我却要承认当时确曾经受着秋桐文字的相当的影响。我因为彭先生的入迷,也对于《甲寅杂志》加了特殊的注意,每期都从我这位朋友那里借来看。秋桐文字的最大优点是能心平气和地说理,文字的结构细密周详,对政敌或争论的对方有着诚恳的礼貌,一点没有泼妇骂街的恶习气。我很觉得这是现在我们应该注意的态度——尤其是现在积极推动全国团结御侮的时候——不要心境过于狭隘,太不容人,我当时对于秋桐的文字虽不像我的同学彭先生那样入迷,但却也喜欢看。这对于我要做新闻记者的动机,也有相当的推动力。

其实也只有《甲寅杂志》能使秋桐令人敬重,后来秋桐反对“五四”运动的新文化,又办什么《甲寅周刊》,同样地用秋桐署名的文字,看了便令人作三日呕!关于这一点,我也许可以捏造一个原则,就是做文章和做人实在有着密切的关系。做了一个要不得的人,原来能写很好文章的,到了那时写出来的也要变成要不得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好的文章不仅是有着好的写的技术,同时也离不开好的写的内容。而且还有一点似乎奇特而却也是事实的,那便是内容的要不得往往也要影响到写的技术,因为只有理直气壮的内容才写得好,否则扭扭捏捏,不能遮掩它的丑态!

七 英文的学习

关于英文的学习,我不能忘却在南洋公学的中院里所得到的两位教师。后来虽有不少美籍的教师在这方面给我许多益处,但是这两位教师却给我以初学英文的很大的训练和诀窍,是我永远所不能忘的厚惠。在这国际交通日密、学术国际化的时代,我们要研究学问,学习一两种外国文以作研究学问的工具,在事实上是很有必要的,所以我提出一些来谈谈,也许可以供诸君的参考。

我所要说的两位英文教师,一位是在中学二年级的时候教授英文的黄添福先生。他就是拙译《一位美国人嫁与一位中国人》的那本书里的男主人公。他大概是生长在美国,英文和美国人之精通英文者无异;英语的流利畅达,口音的正确,那是不消说的。他只能英语,不会说中国话。做中国人不会说中国话,这就某种意义说来,似乎不免是一件憾事,但是仅就做英文教师这一点说,却给学生以很大的优点。当然,倘若只是精通英文而不懂教授法,还是够不上做外国文的良师。黄先生的教授法却有他的长处。他教的是英文文学名著,每次指定学生在课外预备若干页,最初数量很少,例如只有两三页,随后才逐渐加多。我记得在一年以内,每小时的功课,由两三页逐渐加多到二十几页。上课的时候,全课堂的同学都须把书本关拢来,他自己也很公平地把放在自己桌上的那本书关拢起来。随后他不分次序地向每一个同学询问书里的情节,有时还加以讨论。问完了每个同学之后,就在簿子上做个记号,作为平日积分的根据。他问每个同学的时候,别的同学也不得不倾耳静听,注意前后情节的线索,否则突然问到,便不免瞠目结舌,不知所答。在上课的五十分钟里面,同学们可以说没有一刻不在紧张的空气中过去,没有一刻不在练习听的能力。

除听的能力外,看的能力也因此而有长足的进展,因为你要在课堂上关拢书本子,随时回答教师关于书内情节的问句,或参加这些情节的讨论,那你在上课前仅仅查了生字,读了一两遍是不够的,必须完全了然全课的情节,才能胸有成竹,应付裕如。换句话说,你看了你的功课,必须在关拢书本之后,对于书内的情节都能明白:这样的训练,对于看的能力是有很大的益处。我和同学们最初却在心里有些反对,认为教师问起文学的内容好像和什么历史事实一样看待,使人费了许多工夫预备。但是经过一年之后,觉得自己的看的能力为之大增,才感觉到得益很大。

还有一位英文良师是徐守伍先生。他是当时的中院主任,等于附属中学的校长;当我们到了四年级的时候(当时中学是四年制),他兼授我们一级的英文。他曾经在美国研究经济学,对于英文也很下过苦功。他研究英文的最重要的诀窍是要明白英文成语的运用。这句话看来似乎平常,但是在初学却是一个非常重要而受用无穷的秘诀。徐先生还有一句很直率而扼要的话,那就是你千万不要用你自己从来没有听过或读过的字句。这在中国人写惯中国文的人们,也许要觉得太拘泥,但是仔细想想,在原理上却也有可相通的。我们写“艰难”而不写作“难艰”,我们写“努力”“奋斗”而不写作“奋力”“努斗”,不过是由于我们在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过或看过这类的用法罢了。初学英文的人,在口语上或写作上往往有“捏造”的毛病,或强把中国语气强译为英文,成为“中国式的英文”!要补救这个毛病,就在乎留意不要用你自己从来没有听过或读过的英文字句。在积极方面,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便须时常注意成语的用法。成语的用法不是仅仅记住成语的本身就够的,必须注意成语所在处的上下文的意思。我们在所阅读的书报里,看到一种成语出现两三次或更多次数的时候,如真在用心注意研究,必能意会它的妙用的。我们用这样的态度阅读书报,懂得成语越多,记得成语越多,不但阅读的能力随着增进,就是写作的能力也要随着增进。

黄先生使我们听得懂听得快,看得懂看得快,偏重在意义方面的收获;徐先生使我们注意成语的运用,对于阅读的能力当然也有很大的裨益,尤其偏重在写作能力的收获。

我觉得这两位良师的研究法可通用于研究各种外国文。

八 修身科的试卷

我读到中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家中对我的学费已无法供给,经济上陷入了困境。在四面楚歌之中,忽然得到意外的援军!在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无意中走过宿舍里的布告板的前面,看见有一大堆人伸长脖子看着一大篇的校长的布告,上面开头便是校长对于品行重要的说教,最后一句是“本校长有厚望焉”,随后是大批“优行生”的姓名。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自己的姓名也赫然夹在里面凑热闹!老实说,我当时对于“优行”这个好名称却不觉得怎样,可是听老同学们说起做了“优行生”可以得到免缴学费的优待,对于我当时竭泽而渔的苦况却不无小补。

说起当时这种“优行生”的资格,却也颇有趣味。最重要的是在大考时候那一篇修身科的试卷。修身科的教师就是当时的国文教务长,教的是宋明的理学,油印的讲义充满着许多慎独的功夫、克欲的方法。教师上课的时候,就把这些讲义高声朗诵,同时在课堂里大踱其方步。他只是朗诵着讲义,不大讲解其中的意义,朗诵之后,余下来的工夫就大骂当代的一切人物,这些人在他似乎觉得都不合于他心目中的修身的标准!骂得痛快淋漓,往往要骂得哄堂大笑。当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当儿,如偶有同学在课堂里打瞌睡给他看见,他就要大声发问:“你昨天夜里在被窝里干什么?我看你的脸色很靠不住!”弄得哄堂大笑,那个同学往往要难为情得面红耳赤,无容身之地!到了大考的时候,他出一个多少有关理学的题目,叫大家做一篇文章。其实这篇文章的好坏,与其说是关于作者平日修身的怎样,不如说是关于作者国文程度的怎样。国文好的人就大占便宜,和修身不修身似乎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就一般说,国文好的同学大概多是用功朋友,在品行上不致怎样拆烂污,但是也有例外的。我就亲知道在另一级里有一位同学在考“修身”的前一夜,还请假在外打了通宵的麻将,第二天早晨匆匆到校应考,因为他的国文程度很好,考卷上仍得到一百分,他的大名仍在“优行生”之列!

大概“优行生”的推举,是在教务会议中由修身科教师提出,由其他教师赞成通过的,所以仅仅修身科考卷好还不够,其他功课也要相当的好。如有什么功课过于拆烂污,教这功课的那位教师也许要说几句中伤的话,“优行生”突然间便不免要发生问题了!但是修身科在大考时的那一篇文章的优劣,确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样决定“优行生”的办法似乎很有疑问,可是在当时的我,得因此免除学费,却是一个很大的帮助。

我在南洋公学读到大学二年级(电机科),除了有一个学期是例外,其余的学期都很侥幸地被列在“优行生”,学费也随着被免除了。我对于修身科的教师虽有着奇异的感想,但是这一点却不得不感谢他。其中有一个学期是例外,这里面的情形也可说是例外的例外。校长依向例贴出布告,宣布“优行生”的名单,在名单之前也依向例有着一大篇“本校长有厚望焉”的说教,在那篇说教里特别提出我的名字,说我好得不得了,除学识是怎样怎样的精研通达外,性情又是怎样怎样的谦逊韬晦,简直不是什么物质的奖励所能包容的,所以特由校长加以这样荣誉的奖励,把“优行生”的名义暂停一次。这在教师们鼓励的盛情固然可感,可是我那一学期的学费却大费了一番的筹谋!

诸君知道学校里的费用,学费不过占着其中的一小部分,此外如买书费、膳费、纸笔费、洗衣费以及无法再节省的零用费,都要另外设法。投稿生涯也是“开源”之一法,所以当时有许多写作译述,与其说是要发表意见或介绍知识,不如说是要救穷。我的弟弟当时也同在南洋公学求学,他的经济状况当然不会比我好,也有一部分要靠做“优行生”所得的免除学费的优待。我们两个人的“开源”的途径既不广,同时只得极力“节流”。从徐家汇到上海(指热闹的街市)有一二十里路,原有电车可通,我们在星期日偶因有事出校,往往不敢乘电车,只得跑路。在暑假期内,极力找家庭教师的职务做。在那时的南洋公学是上海最著名的一个学校,对于招考时的考试特别严格,所以有志投考的,在暑假期内常由父兄请人在家里补习功课。我们弟兄两人很幸运地得到同学们的信任,他们遇着有亲友们要物色这种补习教师,常替我们作负责的介绍,所以这在当时也是我们这苦学生的一条出路。

现在常有些青年写信问我苦学生怎样可以自给,这问题的确不易答复,因为这事没有什么一定的公式,要看各人的环境、人缘和自己的能力。回想我自己当时的苦学生生涯,也不敢说有什么把握,只是过一学期算一学期,过一个月算一个月。这学期不知道下学期的费用在哪里,甚至这一个月不知道下一个月的费用在哪里,这简直是常事。因此心境上常常好像有一块石头重重地压住。别的同学在星期日是有着当然的娱乐,我的星期日却和平日一样;出校要用车费,没有特别的事也不愿跑远路;躲在校里也没有什么娱乐,因为在星期日的学校原已像个静寂的寺院。

孩子究竟脱不了孩子气!记得有一次听着一个亲戚盛赞梅兰芳的戏,说他真做得好,简直是个“怪物”,不可不看,我们弟兄俩刚巧衣袋里多着几块钱,竟下决心同到天蟾舞台去看了一次!看的是夜戏,因太迟不便回校,还同往旅馆住宿了一夜。虽由徐家汇出来往返都是跑腿,但是已破天荒地用了十块大洋,因为一个位置的票价就去了四块大洋,那真是闹了一次大阔!这事如被那位修身科教师知道了,也许要取消我们的“优行生”的资格!

九 幻想的消失

我在南洋公学的时候,在精神上常感到麻烦的,一件是经济的窘迫,一件是勉强向着工程师的路上跑。前者的麻烦似乎还可以勉强拖过去,虽则有的时候很像到了绝境;后者的麻烦却一天天地继续下去。如果我肯随随便便地敷衍,得过且过,也许可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我生性不做事则已,既做事又要尽力做得像样;所以我不想做工程师则已,要做工程师,决不愿做个“蹩脚”的工程师。我读到中学四年级的时候,已感觉到《解析几何》的和我为难,但是我当时并不知道天地间有所谓职业指导这个东西,只常常怪自己何以那样不行!中学毕业后要分科了。除土木科和电机科外,还新设有铁路管理科。原来同学里面性情不近于学工科的不止我一个人,据说铁路管理科是不必注重物理、算学的,所以有不少同学加入。照理我也可以加入这一科,不过当时加入这一科的却有许多平日不用功的同学,在一般同学看来,大有这是“藏污纳垢”的一科,存着轻视的心理!而且我对于铁路管理,自问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味,所以我没有一点意思要进这一科。由现在看来,前一种心理确是错误的,后一种心理也许还合于职业指导的一个原则。无论如何,我既无意于管理什么铁路,只得在土木科和电机科两者之间选择一科。我说“只得”,因为在当时竟好像除了南洋公学,没有别的什么学校看得上眼!算学是我的对头,这是诸君所知道的。我听见有些同学谈起电机科对于算学的需要,不及土木科那样紧张,我为避免“对头”起见,便选定了电机科。到了这个时候,我对于工程师的幻想还没有消失。这种幻想的所以还未消失,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做工程师,却是因为不知道有更改的必要和可能。我所以不喜欢做工程师,并不是不重视工程师,却是因为我自己的能力和工程师没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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