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秋风悲画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纳兰公子有情,短暂的生命,不缺佳人做伴,亦生出如此哀叹。
人世情感千丝万缕,初见时美好,转而生出嫌隙,有了猜疑,后来再不是初时的滋味。或情缘冷落,或转身决绝,恰如秋风起,那把夏日喜爱的扇子,被搁置于角落,无人问津。
词还是当年的词,内心却有了另一种境界。那时年少,怎知情爱深浅,亦不问对错。始信两情久长,不必暮暮朝朝,自可地老天荒。不曾想,山河变迁,人情易改,一切都不是梦中的想象。
大唐盛景,宋朝当年,几多风流雅士、绝代佳人,诗酒唱和,后来也只是相离相弃。世间多少相遇,宛若花开,瞬间惊心,让人欢喜。转过几度流年,经历几段世事,就慢慢枯萎了。
元朝王实甫《西厢记》里的长亭送别,有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每次读完,心中总是一阵无由的悲哀,仿佛我是那陌上赏花人,与他们同喜共悲。
其实,这只是曲文里的一出折子戏。剧中的女子,粉黛犹残,愁怨像是清秋的西风黄叶,一时间,无有归处,不知何期。秋风过处,霜林凋晚,乱红飞坠,江流无尽。送罢长亭过短亭,多少心意郁积如雪,清冷难说。
到了这年岁,心思亦如秋天。红尘俗事万千,只守着一窗竹影,温一炉茶汤,即可静下来。许多聚散无常,或不如意处,亦不敢多生烦恼。也曾看过春花春柳,于日色风影下,来往恣意,毫无保留。
今时游园赏花,看戏听曲,也没有当初的惊喜。与人相交,多一分清醒从容,与物相知,多几许简约洒脱。万物的境界,是修身克己,尽其所能,取其所需。一切无关的繁枝茂叶,皆可修剪;所有无尽的纷纭世事,亦可删除。
情缘亦当如此,若当年花枝不再,恩爱消散,又何必为求一份心安理得,而委屈迁就。姻缘前定,男女相悦,始于真心。纵算曾经患难相随,也未必可以执手天长。某一个时间,某一段路程,不经意转身,或就是永远的擦肩。
最美的爱情,应当是清洁美好的,不染纤尘。相爱相知时,每一日皆是良辰佳景,草木山石亦见喜色。漫长的岁月里,不知忧患凄凉,寻常光阴,亦觉温暖贵重。之后,情到薄处,心生悔意,远去的背影,不可挽留。
班婕妤貌美端正,善诗赋,熟音律,有美德。深得汉成帝宠爱,与之朝夕相对,如影同行。自赵飞燕姐妹入宫后,班婕妤备受冷落。她自知恩情不在,甘愿退居深宫,焚香礼拜,弄筝调笔。
她在《团扇歌》中自比秋扇,感叹道:“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于汉成帝而言,班婕妤便是那柄秋扇,被遗弃在深宫冷院,今生再不过问。又或是一盏他饮尽的茶汤,如何烹煮,亦无有滋味。
唐明皇和杨贵妃也曾那么恩爱,在长生殿许下生死不相离的誓言,后终未躲过一别。她一支《霓裳羽衣舞》,让帝王为之魂牵梦萦。她的到来,令后宫三千佳丽失色,而当年深得明皇宠爱的梅妃,亦只能守着她的梅林,与梅花相伴。
若非安史之乱,唐明皇此生当不负杨玉环。那时的他,宁可不要江山,亦要护她周全。但天下大乱,局势所迫,曾经那位吩咐河山、调遣风云的霸主,连一名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能拯救。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待他归来,过往相情相悦的宫殿,四下萧索,秋草萋萋。落叶铺满石阶,久不见人打扫,宫女容颜消减,而他两鬓如雪。旧日盛世长安,笼着一层薄雾,恍惚中,再难寻佳人倩影。
张幼仪曾说:“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只用来驱赶吸血的蚊子。当蚊子咬伤月亮的时候,主人将扇子撕碎了。”那时的她,早已走出以往那个狭隘的深巷,有了一番自己的境界。虽如此,但终有怨。
徐志摩对张幼仪薄情,是因为他对另一人深情。她安静婉顺,贤淑端雅,却成不了他的知己。他是读书君子,文人意气,况才华惊世,于情感怎肯将就。
不曾深爱,谈何辜负。不曾相知,何以相守。徐志摩对张幼仪的背弃,虽有过错,却有情可原。他愿意忠于真心,把他喜爱的女子,写进诗中,与之耳鬓厮磨。她是那柄秋天的扇子,他从未甘愿,做那执扇的人。
民国才女张爱玲曾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胡兰成曾许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她的世界,除了文字,便是这个男子。而他,则是不尽的艳情雅事,乃至于逃亡路上,亦不缺红颜知己。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而世间唯有张爱玲。他钦慕她的才情,爱惜她的心意,但做不到对之唯一。他愿花开数枝,每一朵皆有其风姿,又都不重复。
张爱玲是盛放的海棠,而小周是洁白的茉莉,范秀美则是江南深院里的梅。及至后来他在日本遇见的一枝,以及最后和他生死相守、终老岁月的佘爱珍。人间竟有这样的男子,与诸多女子相爱相亲,又可做到转身洒然,毫不愧疚。
时过境迁,张爱玲给胡兰成寄去一封信,信上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骄傲如她,可为一人低落尘埃,枯萎凋零,亦可割情断爱,与之决绝。那时的胡兰成,于张爱玲则是一把秋扇,再无眷恋。他不过是无意闯入她的流年,离去之后,什么扰乱都没有。
张爱玲重新躲进自己的公寓,伏案书写,文字倾城。午后的时光,泡一壶红茶,吃清甜的点心,看楼下红尘喧沸,内心沉静如水。
其实,她们的故事,与我何干,我生在这样的风景里,有着当下的平稳,已是知足。又或者说,我又何尝不是一柄秋天的扇子,被光阴搁浅在清冷的角落,安分守时,不争朝夕。
这世间,被搁置的又何止是秋扇,有怀才不遇的君子,有错失良缘的美人,还有那些曾经璀璨如雨、门庭若市的旧宅深院,以及风靡了整个唐宋的古诗新词。但总有一些纯净的事物,存留于历史深处,悠久不坠,风姿不减。
春阳下的梅枝,雨露间的兰草,风雪中的驿站,暗夜里的灯火。山高水远,人间许多物象、无限风景,皆美好若禅。所谓聚散依依,因聚而有散,由爱故生怨,有圆则有缺。
妾身如秋扇的班婕妤,拥有过汉成帝的千恩万宠。自缢于马嵬坡的杨玉环,和唐明皇有过愿做比翼鸟、连理枝的誓约。多少情爱,周而复始,在不同的朝代,演绎着离合悲喜。恰如十二月花名,年年岁岁,风雨不歇,不落不谢。
浩浩秋色直逼窗前,繁茂的树枝结了许多不知名的黄花,触手可及。此刻,我不关心历史,亦不理睬世事,只在意瓶中花安在,杯中茶可温。或是闲坐下来,看看这场不肯停歇的雨,是否要倾倒山河,溢满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