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开始

梁光正的光 作者:梁鸿 著


开始

风是突然来的。

勇智记得很清楚,他正用力往上提卷闸门,那闸门被轨道里的陈年老灰吸着,很难拉起。突然,他感觉胳膊上的肱二头肌鼓起的地方被什么轻扫了一下,里面的青筋一阵猛烈弹动,像一排细针轻轻扎下,又迅速拔起,点点烧灼般的疼。紧接着,门左边的大盆针叶松微微动了几动,密密的针叶相互碰撞,搅在一起,右边的芍药大绿叶也晃了一下,一片腐烂的黄叶飘到大花盆的边缘。

起风了。勇智抬头往远处看,门前路上,风卷着地上的垃圾,塑料袋麦秸秆干菜叶脏布条,跳着转着,卷过对面的百货店烟酒店热干面店,梭成一个个小三角堆,堆在春天新栽的小树根部。勇智感觉积攒了整夜的汗液瞬间消失,垂到胯部的肚子减轻了一点分量,呼吸也畅通起来。

这是一条“工”字形路,勇智家在那条竖“1”上,上边的横“一”是繁忙的省道,通向全国各地,“一”外是平展展的田野,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下边的横“一”是吴镇内部的一条街道,镇政府邮政所电信营业厅和各种小商店都在这条街道上,是吴镇年头最久也最繁忙的老街道。风从上边的横“一”方向浩荡着吹过来,把一辆辆大卡车卷起的灰尘扬到空中,弥天盖地。从勇智这边看,声势很大的样子。

是要下雨啊。

话说不及,从上面横竖“一”交叉的大路转弯处传来了声音,“嗯——”,音调微微上扬,拖长着,运行到鼻腔最后部,把那里的黏稠物质紧紧吸住,然后,再从鼻腔后部往前运行,“咔——呸——”,中间一气呵成,无一丝停顿。父亲来了。在勇智脑子里,一口浓痰正从父亲口中飞出,滑出优美的足有几米长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在路边的垃圾堆旁,拖车边,树根下,院子外的粪堆上,客厅的墙角里。反正,从来不会在垃圾桶里。

父亲穿着他的白短袖衬衫、黑短裤、白袜子和黑色千层底布鞋,迈着八字步,挺着腰,于灰色小旋风中浮现,施施然朝勇智走过来。

勇智朝父亲后面张望。

“没人送你回来?”

“谁送我?都忙呢。我有手有脚,自己回不来了?”

父亲沉着脸,没看勇智,只管往院子里走。勇智感觉那龙卷风从头顶呼啸而过。他翻了父亲一眼,没有接话,开始了每天早晨的章程:打扫,浇花,扩胸,举哑铃。一套下来需要四十分钟。此时,勇智对面那家著名的“热干面店”才刚开门,就有赶早集的人骑着车叮当着往街里面走。勇智和那家店是这条街上最早起来的,勇智患有少睡症(他老婆雪丽骂他时给他起的病名),那家店因为生意太好名声传播太远也不得不少睡,一再提前开门的时间,以供应那些远远近近慕名而来的客人。最早一批客人是那些连夜开车到此处的大卡车司机们。他们在这里要上半斤面条和半斤鲜切羊肉,那羊肉和面条上浇上滚烫的芝麻酱五香辣椒油,下面垫着细细的嫩绿豆芽,拿筷子上下搅拌,待喷香的芝麻酱均匀涂在每一根面条上,筷子挑起,大口吞入,再喝口热腾腾飘着碧绿香菜的羊肉汤,那鲜香滋味,真是人间少有。勇智感觉喉咙里面已经渗出口水,溢满整个口腔,他赶紧吞咽下去。他每天早晨都要望着热干面店遥想一番,那是他的最爱,可因为肥胖,他已经好久没吃了。

父亲坐在院子的石凳边,喝着茶。他不说话,只是唉声叹气,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样子。勇智也不说话。长期的斗争经验告诉他,父亲肯定又在憋大招了。这时候,谁先说话谁先接茬,谁准输。

勇智偷偷看了父亲几眼,发现老头儿最近又瘦了些。脸上的肌肉一缕一缕下垂,刀刻一般,颧骨突起,那两条偏执的法令纹向下括得更远了,直延到下巴和脖颈上,向人们昭示他不屈不挠的决心。他的腰有点佝偻,一贯梳理整齐的头发也有些凌乱,白衬衫的前襟上溅几点黄色油斑,眉眼之间就莫名有点可怜相了。自十年前胃被切除三分之一后,父亲就从一个宽胖子变为一个窄瘦子,吃饭成了大问题。不能吃蒜吃辣椒吃任何刺激性食物,不能喝太滚的汤吃太多的肉,不能喝酒喝茶,可是,父亲哪样都做不到。眼看着父亲舀一大勺红辣椒放进碗里,红汤汤的,眼看着一盅盅酒下去,三两四两的样子了,谁要说一句,父亲眼一瞪筷子一摔,不吃了,茶不让喝,辣椒不让吃,连酒也不让喝了,活着还有啥意思?你干脆让我死算了!你要是和他争辩,说这样是糟践自己身体,他会说,人早晚都是死,不吃不喝也是个死,费那劲儿干啥。他看不起那些每天早晚在公园、河边又蹦又跳又舞又晃的人,说都是些懦夫,为了不死累得要死,没劲透了。

勇智看了看父亲茶杯里的茶叶,密密实实塞着,几乎看不到水,怒气就升了上来,“你都不会少放点儿茶叶?”

“我都快死的人了,喝多喝少,还有啥区别?”父亲吸一口气,眼睛眨巴几下,长叹一声。

“又咋了?好端端的说啥啊?”

“也活不长了,脖子开始疼了,喝水都咽不下去了。”父亲看了勇智一眼,声音带着点悲切。

骗人。刚才喝茶还咕咚咕咚的。父亲说的是食道癌病症,在穰县这里,被称为噎食病,大部分人都因为此病而死。

“我这手术都十年了,气数也该到了,胃癌活这些年,也算到头了。”

瞎说。上个月复查,医生还说他的胃再撑个十年八年没问题。

“你们姊妹们都长大了,成家立业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哈,真能胡扯。说的好像真管过我们似的。

“我也没啥想法,就是想你们都好好的。”父亲的声音从悲切稍微上升一点,带着些悲苦的味道。

这把戏,已经唬不住人了。成年以后,在明白了父亲给他们玩弄的诸多把戏后,勇智就对父亲这一招充满鄙视。想起十五岁第一次看到父亲哭哭啼啼上吊时的害怕和恐惧,勇智仍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他的气就还没消。

父亲停顿了片刻,看勇智一直不接话,低声说:“我想去寻寻蛮子。”

他的声音模模糊糊,但又清晰无比,脸上是全然的可怜和无辜,“就看看她过得咋样。我也快死了,这也算是我最后心愿。”

蛮子?勇智打了个冷颤,闻到一股黑色的、腐败的气息,有股气从腹部下方冲上来,“嗖”地窜过心肝脾肺脏,冲向头部,在脑壳里爆炸开来。勇智眼前一黑,感觉头像一个炸开了的大西瓜,瓜子瓜瓤瓜皮在空中粉碎,喷向四面八方。

风也不是无缘无故来的。他居然还想着蛮子。他一直都在想蛮子。父亲这几年的行为突然间都得到了解释,所有的事情都是在为这句话、这件事做铺垫。勇智姊妹几个都被他骗了。

勇智呆在那里,强忍着愤怒和声音里的颤抖,看着仍在装可怜的父亲:

“你给她们几个都说了吗?”

“我给她们说干啥?我给你说就行了。”

又是骗人。他明知道他必须过城里三个女儿的关,尤其是冬雪。他知道他肯定过不去。

“我不管,你只要能给你大女儿说通。”勇智缓了一口气。冬雪?那就别想了。但凡觉得在冬雪那儿有一丝可能性,父亲不会屈尊来此。

“冬雪最听你的,你去和她说。”

冬雪听我的?事实上,勇智和冬雪已经快半年没有说话了。阵阵旋风从院子上面的大玻璃罩上空掠过,发出类似于打雷的声音,“砰砰”敲着勇智的头。

父亲一直不看勇智,但他肯定看到了正在空中喷溅的粉红色的西瓜雨,他的声音降为更加柔软的恳求和痛苦的自语,试图把“蛮子”二字带给勇智的爆炸效果降到最低。

那天晚上,勇智照例坐在客厅里抄《金刚经》,“须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于意云何。是微尘众。宁为多不。”抄着抄着,勇智的思维又飘走了,忍不住在本子上写下几句话,“微尘微尘,就是宇宙碎了,变成灰尘了,好折腾的人还在折腾。不然,梁光正又怎么对得起‘事烦儿’这个光荣称号呢?”


六十五岁以后,父亲热衷于寻亲。

先是寻他的外婆和舅舅们。自然,他的外婆和舅舅早已经死了,所以,他的主要寻亲对象是众多散落于各地的表兄弟姐妹们。十堰,武汉,汉口,广州,新疆,父亲顺藤摸瓜,寻到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亲热的不亲热的,远的近的,一堆堆的亲戚。

从小到大,勇智无数次听父亲讲他少年时代寻亲的故事。“那年我十五岁,去郧阳寻你老外婆家”,这是父亲的固定开头,后面的内容视心情好坏和听众成分而不断变化。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潇洒俊秀,聪明机灵,着白衣草鞋,挑一担棉布,和邻居的拐子算命先儿,去湖北郧阳山里的一个村庄寻找从未谋过面的外婆和舅舅。勇智奶奶逃荒要饭到梁庄,被勇智爷爷娶后,生下三个孩子,生前从来没有回过娘家。父亲十五岁时,眼看自己的哥哥窝囊胆小,就主动挑起大梁,去找勇智奶奶的娘家人。那次寻亲,父亲经历了什么,勇智始终没搞清楚。父亲的版本太多,难分真伪。一开始说舅舅们人极好,热情地招待了这个从未谋过面的外甥,又说大家都相互推托,不太情愿接待这个陌生外甥,舅舅们彼此间也有矛盾,对他外婆并不好,又遮遮掩掩说他离开时没有一分钱,那担布也不知哪里去了。不过,父亲解释道,那时候人都穷。这些破碎的信息,经过几十年的磨损、遗忘、篡改和任意增删,早已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父亲讲起这些时,真假互渗,虚实交织,他更津津乐道的还是自己少年时代的聪明能干。

寻亲工程浩大。要联系那些不知道在哪儿的所谓亲戚们,要寻找散落在平原上的一个个无名村庄,要根据这些无名村庄再寻找另外一些无名村庄,简直就像要面对一连串任意打乱的谜团。更重要的是,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末,奶奶娘家的那个村庄,杨旗铺,就因南水北调工程被整体搬迁,现在,它早已成为丹江水库下的淤泥。

那是父亲第一次寻亲。大家的好奇心战胜了寻亲过程中不期而至的种种困难。一路上说说笑笑,彼此打趣,一遍又一遍追问父亲少年时代的经历,还原奶奶和爷爷的形象。勇智这才知道,奶奶原来有过丈夫和孩子,因为荒灾贫穷,丈夫又经常打她,奶奶夜半逃跑,一路讨饭到河南,遇见爷爷,一口气又生了三个孩子。1951年夏天,奶奶到镇上大操场去看戏,戏开始之前照例要枪毙反革命犯罪分子,奶奶不小心和那被枪毙的人对视了一眼,被附上身了,回家后,发烧昏迷,浑身又冷又热,很快就死了。

从穰县过西峡,经淅川,过郧阳县城,再往丹江口水库方向走,勇智沿水库周边的村庄道路开车,每隔一段,就下车打听“杨旗铺”,他感觉自己就像来到一个子虚乌有的地方打听子虚乌有的人,非常可笑。在许多偏僻角落,一个山角,某片荒地,悬崖般的沟渠旁,或极近水边的滩涂上,零星散着一些房屋,破烂简陋,就像原始人一样。那些往往是私自回迁的人家,他们从青藏高原、湖北荆州等地的移民区一次次返回家乡,回来后却没有了土地和户籍,只好寻找没有明确归属的荒山僻岭重又盖房起院。这些人眼神空洞,充满着被长期隔离之后的绝望、孤寂和偏执。哪怕成为流民、子女无法上学、没有生存来源,也要留下来,以和湖底那个早已消失的家遥遥相望。在某一段路上,丹江水库突然扑面而来,浩渺无边,烟波荡漾。勇智想象着那下面有无数树木、房屋,各式各样的家具、物品,就好像下面还有个完整的世界,那里面还有人在活动。至少,在父亲的故事中,他们还在这里。

那些已经掉了牙中了风说话不清不楚的老人以为勇智一行是来调查移民的事情,拉着勇智的手,急切又凌乱地讲自己的故事。他们的一生都在失散之中,在自己的土地上失去自己的家,失去自己的身份,儿女长大以后,都迫不及待地离开这里再不回来,从此,他们又和儿女失散。

勇智开过去很多村庄,问了很多人,又到当地派出所去查,在十堰某一个山沟沟里,终于寻到了父亲三舅舅家的女儿。按辈分,勇智要叫表姑。那表姑眼睛细长,眼梢微向上挑,下眼睑宽而厚,像是特意割出来的,又因为没割好,而留下清晰的一道伤痕。父亲姊妹三个是这样的眼型,勇智姊妹也是这样,勇智姊妹的后代又大多继承了这一基因,每个人都带着深深的眼痕,只有眼珠的颜色昭示着更细微的差异。勇智惊诧于自己的震动。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有来源的人,他的血脉里流动着自己不知道的神秘因子,只有回到某一特定的地方,到更遥远的地方更多的人中去寻找,才可能找到一点更长远的联系。

勇智这一群人受到了最大程度的欢迎。那些表亲们又呼朋唤友,把一些更远的亲戚找来,彼此相认,握手,感叹,吃饭,喝酒,拥抱着痛哭。父亲坐在酒席的上座,一个个认过去,把带来的礼物分发出去。大家喊着二哥、二表叔、二表爷,过来给他敬酒,他枯瘦的脸红光满面,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容。

父亲寻亲寻上了瘾,寻完表叔寻表哥,寻完表哥寻表妹,几乎把郧阳、十堰、武汉几个城市和周边的村庄翻了个遍,又跑到广州和新疆去寻那些搬到天边儿的亲戚。那纸一样薄的、没有任何基础的亲情,怎禁得住这没完没了的寻。哭也哭完了,高兴也高兴完了,该聊的那一点陈年往事早已如渣滓一般再也嚼不出任何味道,大家累得做不出更多的表情来了,谁和谁长得像的话题也不好意思再扯起了。

父亲还没有满足,他一直打听一个叫春莲的远房表妹。他少年时代去郧阳寻亲时,那表妹十二三岁,也在同一个村庄的舅舅家走亲戚。父亲只说他们认识,可他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很让人怀疑。

有一天,十堰的表姑父打来电话,说找到父亲的春莲表妹了。父亲逼着冬雪和勇智立刻带他去找。正是一年最热的天。沥青路几乎被烤化,车行驶在上面,轮子吱吱响,像是走在热腾腾的沼泽地上。勇智开了将近三百公里,问了无数人,最后,在依山傍田的路的尽头,找到了那个叫王李营的村庄。父亲的表妹独自住在一个破烂歪斜的两层楼里。她丈夫已经去世,两个儿子在南方打工多年,把自己的子女也带走了。

那头发花白的表妹听说失散已久的表哥来找她,激动得放声痛哭,拧着鼻涕、抖着手去摸父亲。她的眼睛半瞎了。父亲却说什么也不下车。任谁劝说,眼睛下垂,一动不动。整个村庄的人闻讯赶来,围着车,听表妹说她车里的表哥,说她可怜的姑妈(勇智的奶奶)如何逃荒到河南,如何早死,留下几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如何在杨旗铺见到,如今表哥又如何千辛万苦寻来。听的人无不流下感动的泪水。

父亲坐在车里,不为所动。他的眼睛半闭,脸上肌肉紧绷,汗珠子啪啪啪往下掉,像是在忍受巨大的厌恶和痛苦。勇智和冬雪满脸羞愧,又无话可说,只好扔下礼物,仓皇离开,留下车后一群目瞪口呆的人们。

父亲被直接送进了医院。胃疼、呕吐、高烧,连续几天不吃不喝。这也是例行程序了:一次大型的寻亲之旅总是以医院为终点。送医院好啊。父亲终于可以安静地躺上几天,休养一下,暂时不再折腾大家。

几天过去,病床上的父亲又开始哼戏了:“胡凤莲站舟船表家言,悲哀悲叹……”声音清亮、高亢,悲切中带着点喜气洋洋的味道。

父亲返醒过来了。

冬雪、冬玉坐在父亲的病床前,嘲弄地看着他。

冬雪扑哧扑哧地笑着,“老爹啊,你也不能太无情,看人家变难看了,坐都不坐一下就跑了,回来还生一场大病?”

冬玉笑得语不成腔,说:“老爹这是气下病了,一辈子看脸,没成想初恋情人是这般模样?”

冬雪说:“那可是,连巧艳她妈恁傻的女人你都能看上,还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

冬雪说的巧艳她妈就是勇智姊妹现在的后娘。父亲总说那就是个傻娘们儿,不用管她。可是真有什么事情,父亲就不是这腔调了。

父亲撩开眼皮,朝墙角吐一口蜡黄黏稠、苍劲有力的浓痰,笑着骂道:“爬一边儿去,就看你老子的笑话,人家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就这样,父亲的寻亲戚之旅结束了。

每当有不明就里的亲戚怀着上次见面时的热情来到穰县,并期待有同样的回报时,勇智充满了怜悯。父亲连见都不见。不管我们姊妹几个如何指责他,甚至求他,他就是不见。但是,当勇智姊妹招待得不太周到或不太热情时,父亲又愤怒地指责,说勇智姊妹薄情寡义,不懂感情。

父亲早已开辟了新的战场。他要去寻早年帮助过他和勇智一家的那些人。用冬雪的话说,这叫寻报恩亲。

譬如,寻西峡城郊乡的许大法家。每年春节,一到大年初二,父亲就在家门口边喊边骂,让我们赶紧回家去许大法家走亲戚,骂我们忘恩负义,要不是当年许大法给半车红薯干和苞谷面,不但那个年过不去,一家人也早都死到日南雕枝国了。勇智说死也不愿意去许大法家。那家人的眼神太奇怪,就好像我们姊妹几个是从小人国垃圾堆里出来,没吃过饭没穿过衣服没见过任何世面,单等到他们家来占便宜吃第一口饭,勇智一想到许大法把盛得冒尖的饺子推到他面前的眼神,想到许大法儿子远远看着他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每年,为这事儿,勇智要挨父亲一次打。冬玉为这事,又要挨勇智一次打。勇智每被打一次,一定要在冬玉身上还回来。

许大法于十年前寿终正寝。父亲闻听,捶胸跺足,嚎啕大哭。当然,这时候,周边一定得有观众。他把我们姊妹几个叫过来,第一千零一次地给大家讲大年三十家里如何空荡,勇智如何饥饿地嚎哭,他如何拉着板车带着勇智去讨饭,到了许大法家,许大法如何慷慨善良,把自家的红薯干、苞谷面分给他们,等等。

“为啥总是说我哭?难道冬雪冬玉她们都不哭?”那时候,勇智刚刚三十岁,婚姻艰难、工作不顺,做生意又连续失败,这些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非常不高兴父亲这样年复一年地翻旧账。他觉得,正是父亲的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使他一生都没有办法挺起腰杆。他总是太快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能,做什么事情都是虎头蛇尾,乘兴而去,败兴而归。那饥饿的嚎哭就像一个让人羞耻的尾巴,勇智但愿能把它藏起来,所有人都忘记,谁也不知道。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的叙说越来越详细,越来越栩栩如生。

冬雪毫无例外又心软了,和着父亲一起流下泪水,开始张罗着去许大法家吊孝。父亲说就让勇智披麻戴孝过去吧,虽没有机会报恩,但至少也没有忘恩。

“披麻戴孝?凭啥?”勇智断然拒绝。父亲总是这样,答应他第一件事,立马就有第二件事出来,得寸进尺。勇智说,你不能给我一碗饭,就一辈子让我给你做牛做马丧失尊严,那他许大法当年做的好事还算不算好事?一个人做点好事,老想着让人报恩,那也不是什么好人。再说了,如果许大法不是村支书,他从哪儿来那么多粮食?那年月,家家的缸底都锃明瓦亮,许大法家的粮食是怎么来的?这是勇智多年来留在嘴边不敢说的话。许大法是村支书,那是当年和许大法儿子打架时知道的。他少年懵懂的心像突然开了条缝,那一次打架,他对许大法的儿子毫不留情,大获全胜。

父亲暴跳如雷,“村支书咋了?要是全天下的村支书个个都有许大法那样的好心,哪还来那么多没吃没喝的人?”

这时候,冬雪往往是父亲最坚定的支持者和同盟军。所以,当然,勇智说了不算。勇智披麻戴孝,低着头从许大法的村庄穿过去,他看到两旁的人们指指点点,听到有人问这是哪儿的客人,啥关系,然后,就有人啧啧赞叹起来:“看看,看人家许大法多有福气!”“一次行善,终身得回报!”“看,这家人真是有良心,还让儿子披麻戴孝!”冬雪和父亲跟在勇智后面,挺头昂胸,边抹眼泪,边大声回答人们的疑问,一次次停下来,对围观的人详细描述当年的状况。勇智又听到父亲说他的嚎哭,他羞得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当时他想,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打死也不来这里了。

父亲说:“这都十年了,许大法一死,咱就不去了,太薄情了。现在,咱家过得好了,有义务去帮助许大法家。”

勇智说:“人家也不是穷得过不去,不见得愿认咱,当年咱都不愿去人家家里,现在人家不行了,肯定也不愿意跟咱来往。更何况,你又行到哪儿去?”

父亲大骂:“爬一边儿去,都像你那么没良心,这世界还不坏透了?”

勇智撇撇嘴,到一边儿去了。

这是一次无比尴尬的寻亲。许大法的儿子并不认识眼前这一行人。冬雪反复提醒,就是每年大年初二到他们家的那群人,就是给他父亲披麻戴孝送葬的那群人,勇智甚至说出了小时候的打架事件,许大法的儿子还是没想起来。最后,父亲只好又讲述一遍大年三十他带着勇智去他家讨饭他父亲给了他半车红薯干苞谷面让他们过年他为了感激年年让孩子们来走亲戚现在来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等等。许大法的儿子终于明白了这群人是谁,露出勉强的笑容,招呼我们在屋里坐下,倒上茶水,就又冷场了。许大法儿子的脖子上挂着小拇指那么粗的金链子,上穿紧身黑衣,脚踏大红运动鞋,在勇智们来之前,正准备开车到镇上,他在周边几个镇上的超市内开设皮鞋专卖,雇专人营业,自己每天下午开车转一圈,只管收钱。勇智瞅了瞅父亲,父亲脸上是一种无家可归的表情,是那种准备好了去救人结果人家不但不需要救反而过得比谁都好的没着没落的表情。

又譬如,去寻内蒙的方清生。

方清生是谁?谁也没见过。却听说过无数次。这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和妈结婚的第三年,也就是1960年春天,眼看饥荒越来越严重,父亲和同村的国合大爷一起到内蒙去找活干,干了半年,没挣到多少钱,在想要离开时,不知为何,却被作为“流窜犯”关押起来,且要遣送到郊区的一个什么厂干活。据说,去那里的人都有去无回,死无全尸。在就要把他们押走的关键时刻,一个叫方清生的人救了他们,他说他可以保证这两个人人品没问题,不是流窜惯犯。

无数个冬天夜晚,父亲和国合大爷坐在堂屋墙角,围着树桩烤火的时候,总会意味深长地谈起这个人,并感叹命运的机巧和偶然。

父亲说当年他们在内蒙的飞机场干活,方清生是飞机场的职工,肯定会在那里退休。只要能找到他们的人事部门,就可以找到方清生。可是,方清生究竟还在不在人世?当年能救他们于虎口之中,如果不是干部,最起码也应该是一个能说上话的老职工,依此来算,现在的方清生至少也九十岁以上。再说,这一救人事件于父亲和国合大爷是大事,但于方清生,也许只是举手之劳,在那个年代,发生过无数荒唐古怪事,谁还会记得两个年轻的“流窜犯”?父亲言之凿凿,说回来后还写过感谢信,虽然没有得到回信,但也没被退回来(那时候,无主的信都会被退回来,上面盖着大红公章“查无此人”),这说明至少这个人还在。勇智很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写过信,萍水相逢的恩情,大多都只会记在心里,很少在现实中延续,即使真的延续,就像每年去许大法家,剩下的只是尴尬和难堪。

还是去了。只要父亲想做的,没有做不到的。因为他所要求的从来都是充满正义感的、关乎大是大非的、涉及根本善恶的事情。

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往呼和浩特。经过两天的寻找,终于,在呼和浩特郊区的一个城中村里找到方清生已经退休的儿子。一群人七嘴八舌向那儿子解释自己的来历、原因和目的,那儿子从害怕、吃惊,到严肃、敬重,再到热情万分,最后,一定要请这群人吃饭,要请父亲再详细讲讲当年他父亲英勇救人的故事。父亲以一贯的夸张语气重又讲述当年的危急时刻,一边意味深长地挨个儿把我们姊妹四个瞅一遍,脸上绽放着神一样纯洁灿烂、洞悉一切的笑容。

再譬如,寻父亲青年时代早逝的一个好朋友的遗孀和孩子。

虽然打听时颇费了些周折,但其实那家人就在离穰县县城并不远的地方。当年的年轻遗孀早已改嫁,成为一个头发枯白的老妇人。她的头微微颤着,好像身体支撑不起来头的重量,走路脚尖踮着,一点点往前挪。父亲说这是1960年饿下的毛病。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猪在泥里拱窝,鸡在拉着稀屎,各种杂物在院子里凌乱地堆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在猪屎鸡屎和杂物间磕磕绊绊地走着。正屋的门口,一个年青女人正往外扔东西,眼睛露着凶光,嘴里不断发出尖利的长啸。这女人是老人的儿媳。她那智商略有问题的儿子要寸步不离地看着精神上很有问题的儿媳,根本无法劳动。这个家要依靠将近七十岁的老两口支撑,他们租了十几亩地,勉强维持日常生活。老妇人拨拉着头发,让勇智看她头上凹陷的深窝,让我们看她那呼吸孱弱、醉醺醺的丈夫左肩上的伤疤,这都是儿媳扔东西时被砸到的,她又让把自己儿子的上衣掀起来,让我们看她儿子身上纵横交织的抓痕,那是夜间他试图靠近自己的老婆得来的。现在,儿媳又怀孕了。

没有父亲的示意,我们都拿出钱,塞给这个老妇人,并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站在院门口告别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拽住勇智的衣角,仰着头,睁着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勇智。这是一个聪明漂亮的小男孩。勇智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又掏出钱包,把剩余的钱拿出来,塞给了老人。

就这样,父亲把一顶顶大帽子扣在四个已然中年的子女头上,牵着我们,东奔西忙,把我们挣得并不多的钱尽可能撒出去,把刚刚品尝到的一点幸福感毫不留情地收回,向我们发放着内疚、羞愧和针刺般的痛苦,好像我们在童年少年时期经历的一切还不够似的。

“行将暮年的梁光正,在这世间,又起了无数个线头,留给他的子女们,是遗产,还是麻烦?是控制欲,还是不朽的生命动力所致?”勇智在摘抄本上划拉下这些话时,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想到父亲要去寻蛮子。

二十几年过去了,全家人好像密谋过一样,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蛮子,谁也不提她的名字,包括当年还只十二岁的冬玉。大家都自动跳过蛮子这一章,好像从来没有过蛮子,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在讲到那几年的时候,大家连洞悉彼此的对视都没有,就自动把有关蛮子的场景给删减了。但是,又怎能删减得掉呢?如果人生的过程可以用相片一帧帧来展示的话,那么,我们一家的相片在那几年肯定是支离破碎、不成形状的。所有的生活都因蛮子的到来而改变,但是,大家又执意不肯显示她的色彩和位置,于是,相片就像被虫蛀过,被水洗过,被沙子磨过,总有个模糊不清的、黑洞一样的头像顽强地站在那里,朝着看它的人张望。谁也不想正视它,可是,谁都知道,它一直在那儿,蛰伏在记忆的最深处,等待着机会,朝大家反扑过来。


勇智拖延着进城的时间。想象着城里的三姐妹头碰头讨论时的热烈和激愤,他脑子里模糊一片,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蛮子”这个词就像一个发音,在他脑子里撞来碰去,不断回响,他却拒绝回应。那里面结着厚厚的冰,年月深久,已经冻实了,结得透透了。

冬雪经常抱怨勇智对家庭的事情漠不关心,和姊妹们没有感情。这实在错怪他了。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不知道怎么办,反而索性就慢下来,任凭着事情往前走(虽然他也知道,这是懒惰的托词)。他看着冬雪强烈的情感,突然的暴怒,没来由的情感冲动,实在没法和她产生共鸣。但是,置身其中,听我们对他和父亲的抱怨,看我们哭哭笑笑互相表白感情,他又浑身懒洋洋怪舒服的。

父亲和巧艳她妈一家租住在县城里最老的一个小区,破旧,肮脏,但却安静自在,是城里越来越稀少的独栋房。几排红砖两层小楼,楼前一个小院子,每户人家都在院墙边种上葡萄,一到夏天,葡萄秧沿着架子往路中央攀爬,浓密稠茂的叶子几乎遮住全部阳光,绿色泛紫的葡萄一串串挂下来,伸手就能够着。整条路上静得连光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刚到门口,勇智就听见父亲高声感叹,连续急转、得意的声音:“哎呀呀,这牌,啥牌啊?这把肯定要输啊。”

哈,父亲肯定起了一把好牌,毫不留情地打击着他的三个女儿。父亲生病以后,几乎每天下午,他的三个女儿都要来陪父亲斗地主。父亲斗地主的爱好,和他生病的时间,和穰县风行“斗地主”的时间,几乎同步。有时候,勇智觉得“斗地主”简直就是专为父亲发明的,它顺便把他的三个女儿给绑在他周边,十年如一日地陪他,哄他,和他吵架。

冬雪半躺在长沙发上,高高举着牌,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着。她的整个身体附在沙发上,轻薄,没有重量,从内到外都散发着疲惫的气息,就好像生命的能量过早被耗尽,她只能靠燃烧肉体来存活。她神情恍惚的态度经常引来抗议。不过,她人到场就好,她不来,所有的开心、笑闹和俏皮话都黯然失色。冬雪眼睛和父亲最像,闪着光,笑的时候那光聚在一起,形成能量强大的光束,能把冬天最顽固、最阴冷的乌云驱散。但是,她变起脸来,能量同样巨大,那被驱散的乌云又被召唤回来,瞬间摧毁一切幸福欢乐。

若要说忙,真忙的是冬玉。冬玉的百货店临南北出城要道,是城里最繁华的地方之一,生意越好,她越忙,每天单单进货点货往门口摆货晚上再往店里搬货就足以累得她头疼欲裂,逢到节气周末,连午饭都吃不上。她又有失眠、心慌和头疼的毛病,一点小动静,一个小坎儿,或哪个地方没有按照她的想法实现,都会让她忧心忡忡,心跳加速,彻夜失眠。她还长期负责父亲的所有事务,医药、复检、报销、联络、采购、营养,她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一样,从来没有停下来休息过,但冬玉风雨无阻,只要父亲召唤,她排除万难,雷打不动地来。为此,冬玉把性格极其古怪的婆婆接到店里帮忙,好吃好喝伺候。父亲对冬玉婆婆嗤之以鼻,常讥笑冬玉请了一尊大神。这个长期被忽略的、不爱说话的、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妹,似乎铆足了劲儿要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占据一席之地。勇智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头。她投入和周全得有点过分了,像一个警觉的小动物,对原生家庭的任何事情都有些反应过度。

“哟,可舍得来了?”冬雪眼睛斜着看勇智,“快当上副镇长了?成人物了?翅膀硬了?不让说了?几个月不打个电话,也不蹦个脚尖?”

“他忙成啥,屁股不沾五级土。”父亲仍紧紧地盯着牌,长长的指甲在牌面上划来数去。

“可是忙,你看他那些哥儿们去了,那些不知道在哪儿当个破烂小官儿的去了,那忙成啥样?又是炒又是买,屁股一吊一吊,走得可快,”冬雪说,“咱们回去了,也就一锅面条。”

冬玉说:“姐你可别那样说,前几年回家,我哥稀罕你,每次都炒一桌子菜,还买来老张头家的猪头脸老王家的羊头脸,你吵着说我哥太浪费不会过日子不心疼别人,还差点把桌子掀了。”

冬雪说:“稀罕?我咋没看出来。说他一下,就几个月不搭理我,他那是稀罕我?还猪头脸羊头脸?狗头不如。你要是自己能挣也算了,天天一帮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你有难时他们在哪儿,谁帮过你?”

冬雪从沙发上坐起来,把手中的牌“哗”一下扔到桌子上。

勇智心想,你那只是“说一下”?你骂我算了,你用鞋扔我也算了,你当那么多人的面你指着鼻子骂人家说人家良心坏透说人家不是正经生意人不好好做生意坑蒙拐骗还把我带坏又赶人家走,人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那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在路上想象的懒洋洋的金色气泡没有了,一个个砖头样的冰雹朝勇智劈头盖脸砸了过来,只砸得勇智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冬雪说的每句话里面都包含着一场战争,包含着几十年来姐弟两个相互纠缠彼此伤害的场景。这些场景到最后都化为一把把语言的利剑,随时冲过来,厮杀一番。

一直专心看牌的父亲“嚯”地探身出来,把冬雪的牌推回去,“收起来,该说我不知道,肯定是牌不好,”他朝着墙角吐口唾沫,“说那些闲话有啥意思?都给我好好出牌。”

大家都笑起来。谁要是在父亲打牌时不专心,谁准会遭殃。

打了几把,冬雪又把手中的牌扔了。

冬雪说:“你为啥要去寻蛮子?”

终于要奔主题了。勇智听到这个名字,颤抖了一下,像是从最深处的地壳中心传上来的。

父亲不说话。他仍然看着手中的牌。

“蛮子是咋走的,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姊妹受的啥罪,你也知道。这几年,你说上哪儿,我就带着姊妹们上哪儿,花钱费时间陪感情,这都不说,只要你高兴。”

冬玉说:“其实也不是只陪爹,咱们也有收获。”

冬雪说:“你别乱插话,你懂得啥?你说寻亲戚,咱们去寻亲戚,你说寻恩人,咱们寻恩人,你说寻梅菊,行,咱们去寻梅菊。”

父亲说:“梅菊不是我要去寻的。”

冬雪说:“是,不是你说的,大家都知道你心里想。”

父亲说:“谁说我想寻她了?”

冬雪说:“那你说你就想寻蛮子?”

父亲没有回答冬雪的话,头微低着别了过去。在冬雪面前,他扮演的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的角色,勉强替自己辩解,却总是被捏住嘴角,但又总是屡教不改,以弱示强。

冬雪说:“我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蛮子。”

父亲说:“你最恨人家?蛮子咋就招惹住你了?人家没干活?没给冬竹勇智他们做饭?”

冬雪说:“我就是恨她最恨她她害死了我妈她毁了咱们家你名声也全被她败坏了咱们全家的名声都被她败坏了你知道不知道?”

冬雪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又站住,门外的阳光正好打在她身上,她浑身透亮,瘦得不忍直视,像个憔悴又苦苦支撑着的稻草人,但是,这稻草人身上的每根草都在发光,在向外喷射火焰,她回过头来看着父亲,说:“你为她都受了多少罪你差点都被打死回不来了你忘了那时候蛮子在哪儿你看看你鼻子上的黑瘤还有头上的疤你都忘了?”

大家都转过头去看父亲。父亲闲时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拿小拇指的长指甲去抠那个黑瘤,一点点地抠,有时抠出一些干痂,有时候抠出些黄色的脓来,然后,指甲一弹,那小小物质就飞得无影无踪,不知所向。但是,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黑瘤何时出现,更不知道因何出现。

冬雪看着大家,说:“爹后来去寻过蛮子,被人家打得半死,躺在派出所里没人管,差点死了,派出所把电话打到我单位里,我去接的人。”

父亲说:“你们走,都走,赶紧走,别在我跟前呆着。”

冬雪说:“就不走,还没说完呢。”

冬雪说:“你别想着你是在干啥好事。你去寻人家,是坑人家。人家好不容易安生下来,你去了,算啥意思?人家丈夫咋想?”

冬雪紧紧盯着父亲。勇智知道,她脑子里肯定有一个跑马场,一瞬间跑过一千句一万句话,她说出的只是那跑过去的万分之一,“你知道冬玉为啥心老慌她是吓的啊你知道冬竹为啥胆小怕事为啥成天说不了一句完整话为啥天天像梦游一样她是吓的啊她自卑她害怕她担心过了今天没了明天你知道我成天半夜惊醒害怕又出事了又吵架了又要出人命了你又叫人打了你现在老了就服服老安生几天大家也过几天安生日子……”

父亲把牌掼到地上,说:“别说了,别吵了,算我有罪,好吧?我对不起你们,以后都别管我。就权当没有你们这个爹。”

智勇垂着眼睛,我和冬玉也垂着眼睛,没有一丝表情。

冬雪刹住了嘴巴,喉咙里传出急刹车时车轮和公路摩擦而出的裂帛般的声音。她盯着父亲。此时的老父亲,就像一尊被天下所有人误解又委曲又悲伤又愤怒的神,准备好了与人间决裂。她看了好一会儿,说:“也不是不让你去,你说,你到哪儿寻亲没带你去?”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勇智在想什么?他自己说不清楚。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去寻蛮子了,即使他们不愿意去。许多年来,这样的场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流泪、哭泣、感动、羞愧、保证,然后,生活又恢复原样,每个人仍然依照自己的轨迹前行。他有点厌倦,或者也说不上是厌倦,只是无感,在这样的场景里面,他很涣散,没法投入。从表面看来,他坐卧不宁,心不在焉,这当然又成为他新的罪证。

妈去世的前一年,蛮子带着她五岁的儿子小峰,住到我们家。父亲说,她是从山里逃出来的,一个可怜人,先住咱们家,等找到个好人家,就走。蛮子叫什么名字,勇智不知道。当时父亲说了一个名字,大家没有认真听。所有人都只叫她蛮子。我们这边把从偏远地方过来的、说话听不懂的人都叫蛮子,有点取笑的意思,但并没有恶意。她从村里走过去,人们总是逗她说话。她说话像唱歌一样,带着鸟类的婉转和清脆,长长的尾音,很好听。可是着急生气的时候,那清脆就变成了能刺破人耳朵的尖利。

妈去世后的那年春节,一天中午,父亲坐在圈椅上,指着蛮子和她的孩子对我们说:“以后,你们要叫她娘,”又指着那孩子,说,“小峰就是你们亲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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