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忏悔录”——纪念《堂吉诃德》出版四百年
周宁
一
一个幸运的人,可能很痛苦,因为心地褊狭、阴暗,因为妒忌贪婪,患得患失;一个不幸的人,也可能很快乐,因为他天性高贵,有一种智慧的幽默感,从未被命运所降伏,不屑让自己沉浸在无聊的怨怒与无助的苦闷中。
历史上很少有人像塞万提斯那样不幸。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年少时一时激奋,辞去红衣主教身边的好差使,参加奥地利人的舰队。他希望像一位真正的骑士那样,为信仰、荣誉与爱情去冒险,却在勒班多海战中被土耳其大弯刀砍掉了一支胳膊。他的战友“像秋天的苍蝇一样大批死去”,他却活下来,一路讲故事换食宿返回家乡,不料又被海盗劫持到阿尔及尔。在北非的七年奴隶生活,九死一生。被赎回西班牙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了。没有财富、地位与荣誉,在家乡甚至像在异乡那样,一贫如洗、穷途末路。他成了家,却依旧在西班牙各地流浪,从南方的塞维利亚到北方的巴利亚多立德,始终找不到安居之地,灾难也远未结束。街坊有人被谋杀了,当局首先想到的是,将这个身份不明、贫困不堪、只剩下一只手的倒霉鬼,当凶手投入监狱。
没有人比塞万提斯更倒霉,也没有人比他更快乐。连续不断的灾难,并没有摧毁他的热情与幽默感。在阴暗的牢房里,他想起一个人物,像他那样倒霉到可笑,又像他那样真诚到荒唐;还有一连串故事,一位乡间的破落贵族,因为沉醉在纯粹高尚的幻想中,不知身处何处,今夕何夕,他要做游侠骑士,在平庸的世间高扬理想、在邪恶的世道伸张正义,于是,种种离奇的事发生了,快乐中有辛酸,轻松中透出沉重。在监狱的稻草铺上,塞万提斯开始写作《堂吉诃德》。放浪的笑声会消除苦难,让魔鬼发抖,塞万提斯有这种天赋。找到一个形象、一段故事,就赢得整个世界。
历史上也很少有人像塞万提斯那样幸福。天性高贵,让他在苦难与不公中,发现了可笑的因素,让他在骄傲与豁达的自嘲中,战胜冷漠残酷的命运。想象的自由与高贵,此时此刻彻底解放了我们这位不幸的人。不久以前,有位绅士住在拉·曼却的一个村上,他沉浸在骑士小说中,深信他所读的那些荒唐故事都是千真万确的,世界上最真实的信史……总之,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性,天下疯子从没有像他那样想入非非的。他要去做个游侠骑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骑马漫游世界,到各处去猎奇冒险,把书里那些游侠骑士的行事一一照办:他要消灭一切暴行,承当种种艰险,将来功成业就,就可以名传千古。夏天的一个早晨,人们还沉睡着,堂吉诃德悄悄地开始了他的游侠之旅。野花盛开,蒙帖艾尔郊原的茂草,把浓绿铺向天际。
二
塞万提斯创作《堂吉诃德》,最初的意图或许是轻松的、甚至功利的,但作品的意义远不仅限于用自己的滑稽摹仿埋葬骑士小说。荒诞不经的情节中,含着某种崇高的意义。它要表现的是高尚的理想或者道义在这个世界上接受考验的过程。幻想中的道义具有某种绝对的真理性,可把这种“真理”放到现实的背景下,又显出荒唐。现实与浪漫、真实与想象、形而下的事实与形而上的价值之间的冲突,是人们在《堂吉诃德》中普遍注意到的主题。这方面形象的例证俯拾皆是,从堂吉诃德的扮相到他的活动。骑着瘦马,一身不伦不类的骑士披挂,已经是足够的笑料了。再加上他一丝不苟地奉行骑士道,种种行侠仗义的举动竟发生在一个充满农夫小贩、修士盗贼的世界里,一个人们只关心如何赚钱,如何享乐,如何到海外的西班牙帝国领土上谋个一官半职的世界里,就越发显得荒唐可笑。
堂吉诃德是个丧失理智、但又无伤大雅的疯子,健全的理智在这里似乎突然间感到某种荣耀。但问题很快就出现了。一件、两件荒唐的举动,会使堂吉诃德显得滑稽可笑,可是,十件、八件,同一模式下的行为不断重复,我们就会猜测这位疯子疯得自有道理。《堂吉诃德》的主导性情节模式暗合了普遍的英雄原型。这些原型曾经反复出现于宗教中、神话中,文学中,尤其是悲剧作品中。堂吉诃德的疯狂就每一件事而言都不合情理,具有一种喜剧性,但如果将他种种奇遇贯穿起来,就会发现他的疯狂举动中包含着一种同一的模式,一种道德上的完善与统一性。一个如此善良的人,如此执著于自己的信仰,坚持原则,无所畏惧,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或者说,还有什么可笑的?正义与慈爱是贯穿始终的动机,虔诚与勇敢是他所有行动的特色,失败与苦难每时每刻考验着他的意志。人类历史与想象中的英雄的素质大体上是一样的:他们生活在高尚、神圣的幻想中,负有拯救文化与人类精神的道义使命,在一个虚伪浅薄的现实里,他们的真诚也许显得荒唐,但心地高尚,他们热情、勇敢、真诚。
我们渐渐不相信堂吉诃德只是一个滑稽的、小丑式的人物,我们开始热爱他,同情甚至有些敬仰他所有的荒唐举动。在这个破落骑士的疯狂行为中,总有一种高尚的动机,是我们大家都不具备的。海涅说:“当高贵骑士的高尚品格仅仅赢得了以怨报德的棍棒时,我只知流出痛苦的眼泪。”小说从嘲弄堂吉诃德的荒唐开始,到嘲弄那些嘲弄堂吉诃德的人的庸俗结束,从欢快的、搞笑的喜剧开始,到沉重甚至沉痛的悲剧结束。严肃和滑稽、悲剧性和喜剧性、生活中的琐屑庸俗与伟大美丽如此水乳交融在一起。写作是一种成长,阅读也一样。真理诞生在一切智慧活动的过程中。四百年前那位豁达勇敢的老囚徒和我们今天多少有些麻痹的读者在一开始大概都没意识到,堂吉诃德身上有不少高尚善良的品质,这一点令我们自身感到可笑。简单的讽刺、嘲笑、甚至喜剧,似乎都已无法完整、准确地理解《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英雄式的高贵品质与他不幸的遭遇都具有了悲剧性,甚至,更悲观地解释,具有了某种非理性的,根深蒂固的荒诞意义。
堂吉诃德已经历了两次游侠生涯,许多“事件”或苦难。第一部《堂吉诃德》快结束了。返乡路上,囚在笼子里的堂吉诃德像个受难的英雄。这一点大概是作者与读者都始料不及的。堂吉诃德从一个疯子变成一位受难的英雄,一位很少凯旋过的英雄,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渡过了他三次冒险生涯。堂吉诃德知道做骑士仗义行侠就要吃苦,这是命运的考验,没有比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考验具有更伟大的胸怀了!苦难是英雄通向完善的路,它用严酷的事实把我们的良知从麻痹与虚伪中解脱出来,就像桑丘的自我鞭笞把杜尔辛妮亚从魔法中解脱出来一样。一出喜剧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悲剧,疯子成了英雄。这大概就是伟大作品的深刻与丰富之处。许多伟大作家,尤其是现代的,都发现喜剧中经常包含着悲剧的经验,痛苦的泪水与笑声找到了同一条出路。“在人类生活的深处存在着天生的荒谬怪诞。喜剧的和悲剧的人生观不再互相排斥。现代批评的最重要发明,就是领悟到喜剧和悲剧似乎本来是同宗,喜剧可以告诉我们甚至悲剧所不能说明的关于我们处境的很多东西。”
三
塞万提斯想写一些有趣的故事,一部关于最后一位疯子——或英雄——流落人间的喜剧。堂吉诃德像他的作者一样,是一个因为理想而陷入荒唐的人。第一次出行是一个人,一个疯癫骑士骑着那匹瘦马驽马辛难得,全身披挂。远去的身影有些孤单。此后便是一连串的笑话。客店里荒唐的骑士授封仪式,被一群商人痛打,像干尸一样被邻居送回家,家人烧光了他所有的骑士小说,他又准备第二次出行,并且带走了桑丘·潘沙做他的侍从,许诺有朝一日让他做总督。小说中堂吉诃德一共出行三次,三次游侠的各种离奇的遭遇构成塞万提斯小说的主要情节。堂吉诃德做了许多荒唐事,吃尽了苦头终于回到家中,从此卧床不起。
瘦的骑士、胖的仆从、欢笑、泪水……一位苦难的人,却写出一本快乐的书,让人类天性中最高贵的因素,信仰、勇敢、忠诚、正义,透过历史时空的寂寞黑暗,一代一代地传播下来。堂吉诃德荒唐,但很真诚。在一个多灾多难的时世里,投身于游侠事业,锄暴折强,扶危济困,是他义不容辞、刻不容缓的使命。堂吉诃德的可爱就在于他真诚,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不信,他却把它当做真理信仰;整个世界都与他为难,他却不惜用生命捍卫道义!堂吉诃德是一种高尚的理想或道义的象征。他在现实中的种种遭遇,也是美好的幻想在这个世界上的遭遇。
堂吉诃德生活在幻想中,却凭着幻想的力量在现实世界里维护存在的英雄形式。正义、善良、真诚、信仰、勇敢……人类最高贵的品质在这位破落骑士的疯狂中保持了它的荣耀。在《堂吉诃德》中,塞万提斯将人类高尚的幻想象征性地置于无聊无情的世故现实中,借此检验幻想的真实性与存在意义,这种检验的结果是通过种种象征性的过程表现出来的。在第一部中,叙述中的现实都是真实的,风车是风车,客店是客店,羊群是羊群,强盗是强盗,常识就是真实,不过是堂吉诃德走火入魔,把风车当成巨人,客店当成城堡,羊群变成军队,强盗成为无辜。真实在现实这边,堂吉诃德是虚妄的。然而,到了第二部,这种关系完全颠倒了过来。表面的“现实”都是虚假的,人为的圈套,“镜子骑士”、“白月骑士”都是参孙学士假扮的,无聊的公爵和富绅安东尼奥总是在设各种圈套捉弄人。而与之相反,堂吉诃德的行动却显示出充分的合理性与真实性。第二部的这种叙述结构至少有两点暗示意义是明确的:一、“疯狂”的堂吉诃德拥有真实性与合理性,而与之相对的现实却是虚假的,不合理的;二、真实与合理的东西受到虚假与不合理的捉弄,世界多少有些荒诞。
《堂吉诃德》第一部中,现实是真实的,合理的,堂吉诃德生活在幻想中,以真为假,荒唐在堂吉诃德;第二部现实是虚假的,不合理的,生活在幻想中的堂吉诃德以假为真,真诚受到愚弄,荒诞在现实。如果说塞万提斯要在理想与现实,真实与幻想之间冲突的典型环境中象征性地表现人类崇高的理想与道义在这个世界上接受考验的过程,那么,主题就显而易见了。这个世界是虚妄无情的,美好的幻想破灭了,英雄将成为世故无聊的牺牲品。
从喜剧到悲剧,从悲剧到荒诞剧,英雄似乎已经无路可走。第三次出游之后,堂吉诃德落魄地回到家乡。一个疯子体验到的“幻灭”的痛苦我们是难以想象的。充满激情与惊险、痛苦与狂喜的动人的游侠生涯结束了,西班牙小村子里的平静乏味的生活让人联想起寂灭。那个晚秋的早晨,堂吉诃德突然复归了理性,悄然莫名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是懊悔还是绝望?或者是大梦初醒后突然感悟到的那种无法自拔的虚无感?这泪水告别了一个再也回不去的美妙世界。在疯狂的尽头,死亡已经准备好了收留他。可爱的天使守在他的床前,高贵的东西就这样逝去了?桑丘哭得最伤心,只有他最了解他的主人。“他不是疯,是勇敢”。主人清醒了,侍从却不可救药地疯了。理发师说桑丘跟他主人成了同道,“也中了骑士道的迷”。幻想的世界越来越难以圆满,浪潮般的猪群践踏了堂吉诃德最后的骑士理想,堂吉诃德默认了,可桑丘却要冲上去,拼杀掉五六头猪。回乡的路上,他开始真挚地幻想牧羊人的生活,等候他主人再次召唤他。可是这种美好的召唤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