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登高临远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1

柳七，我深深地替你惋惜。在宋朝，你写出了那么多锦绣华章，可是，偏偏有一些自命不凡的文人、锦衣玉食的士大夫却看不起你的词。一些道貌岸然的伪道士则死守着他们所谓的正统文学不肯松手。

据说，有个叫刘季高的高官，有一次在开封大相国寺吃饭，席间，与同桌的人闲谈你的词。此刘领导全不顾及自己的领导身份，破口大骂你的词，且欲骂欲甚。此时，有一位老宦官听得实在过意不去了，就拿来纸笔，跪在刘高官面前说：你认为柳词不行，那就烦请你填一首给大家看看吧!刘高官顿时无语。他这时或许才明白，自己肚子里的那几滴墨水实在少得可怜，即使搜肠刮肚，也难写出几个差强人意的句子，而你的词是多么地受人喜爱，你是多么地受人尊重，受人追捧。

与你同时代的文豪东坡居士够牛的吧，虽然一向瞧不起你，还责备他的门生秦观：“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仿佛向你学习写词就是莫大的羞耻。当他读罢你的这章《八声甘州》之后，也就只好服气，且赞赏说：人们都说柳耆卿的词俗，我看不是这样；这《八声甘州》中的“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意境苍凉，气象宏伟，其高明之处一点也不亚于唐人!此后，还将学生秦观与你并提：“山抹微云秦学士，露华倒影柳屯田。”其喜爱乃至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2

那些不喜欢你的词，甚至恶意攻击的原因，归结起来，不外乎以下三点。

一是认为你所写的词，乃“淫冶讴歌之曲”，也即是一般市民喜欢的流行歌曲，真正的下里巴人。如果这事放在今天，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因为你创作的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作品。你创作的那些词能唱遍大街小巷，凡有饮水处都能听到有人唱你的歌，在今天就是特通俗特流行的歌曲。你要是生活在今天，指不定要拿“五个一”或别的多项创作大奖。一些人斥之为“淫冶”正体现了他们自己的虚伪。一方面，他们嫖妓狎娼乐此不疲，一方面又要冠冕堂皇地鄙弃你那些表达真情实感的丽词，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作为。

二是说你写了大量的表现妓女生活的作品，格调不高。后来，你最终还是走上了仕途。可是，满朝上下都知道你曾写词得罪了仁宗皇帝。所以，一直让你沉浮下僚，当不了像样的官。你一不服气，就找到时任宰相的大词人晏殊。晏殊不冷不热地说：“你挺喜欢填词吧？”你一听，就知道是自己先前写词顶撞皇帝坏的事。于是，你答道：“宰相大人，你不也喜欢填词吗？”晏老爷子说：“我虽填词，可我没有写出‘针线闲拈伴伊坐’这种句子!”原来，大家(个别有点官职的文人)一直认为你写的词太过鄙俗，因而鄙视甚至排斥你!其实，晏老爷子是不懂生活情趣，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这句话语出自你的《定风波》。而这首词正是通过平常的生活细节来表现年轻夫妇的恩爱生活，以此表现少妇对征夫强烈的思念之情。倘若家庭生活不和谐美满，就不可能有别后的苦苦相思!

在那些伪道者看来，你整天与歌女厮混，为她们作歌词，就是彻底的堕落，就是十足的卑俗!只要我们认真去读读你那些写给妓女的作品，就不难见出你对歌妓的同情，感情真挚，绝无上层文人的那种假正经。你对宋词的发展，现在是人所共知，而在你生活的时代，只怪他们有眼无珠、见识浅卑、鼠目寸光而已。好在，人们的眼光是雪亮的，时间是最公正的裁判，人们不因个别高层文人的反对与声讨，而削减了对你的追捧热情。

三是说你在创作时采用了大量的街巷俚俗之语，常常在词中不加掩饰地表明你自己的喜好!这正体现了我们现在所提倡的深入生活，深入基层，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创作原则，才逐渐形成了你自己的风格，才有那么多人甘愿成为你的“粉丝”!也才让后人真切地了解到了宋朝的真实生活。

总之，你的创作态度、创作原则、创作手法，都是我们今天积极倡导的!你的作品老百姓喜欢，长久地流传，自在情理之中。你的作品远远胜过那些躲在象牙塔里的宦官文人酒足饭饱、闲来无事的无病呻吟!

3

这是一个最易令人伤感、最易引发人忧思的季节。

你扛着“奉旨填词柳三变”的幌子，在秦楼楚馆、烟花柳巷风流快活够了吧，你有些厌倦这样依红偎翠吸膏吮脂的生活了吧？你一路吟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走来，这时，已是秋天!

你伫立江楼，江流滚滚，幕雨潇潇。那潇潇的暮雨仿佛想一下子就将这冷清寂寥的残秋洗劫一空。

你伫立寒秋，渐渐地雨敛云收，秋风丝毫没有懈怠的意思，一阵紧似一阵地驱赶着仅存的这点秋意。山河冷落，残阳如血，染红了这座暮色笼罩的江楼。

你环顾左右，花残叶凋，凄凉满目，曾经的繁华已经衰颓，曾经的丰颜已经枯萎，仿佛一切都丧失了生机，丧失了应有的斗志。在“渐霜风凄紧”的当儿，都丢盔卸甲地逃遁或者就地投诚。只有你身边的大江，似有无尽的忧伤，一言不发地向东奔流，奔流。

这也绝对是一个不宜登高眺远的季节。

前人说了，楼高莫独倚，独自莫凭栏。这也同样是你难以忍受的。你不忍心在此暮雨洒江天、物华削减、关河冷落之时，独立江岸，背江楼而望远，故乡在落照之外，在天涯之外，在你思念可以抵达的地方，正一遍遍地唤你“回来”!这时，你即使想及时将心中的归思收敛，也已是不可能了。那欲归的羽翼在满目秋色、满目凄凉的天地间任性地飞翔而不可遏止。你清楚地知道，一年又一年，你行踪不定，你飘萍万里。在年年的秋声秋色里，你都会如期疯长思归的情绪。年年的秋声秋色里，你都要反反复复地责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如此长久地滞留异地？我为什么要如此苦辛地飘泊异域？栉风沐雨，餐霜饮露。

你倍加思念千山阻隔的故乡，倍加思念万水横亘的亲人。她整日里独伫楼头，凝眸那天水相接之处。多少次，她把别人的风帆误作自己返家的归舟。她又怎么知道，此时，你也正倚栏远望，心底里凝蓄着深深的思念，浓浓的忧愁!

此时，乡关冷寂，河津疏落。

此时，乡路遥迢，归期邈杳。

此时，游子亦正怅怀悠悠，归思难收。

4

落叶终要归根。这棵深深植入游子心底的大树，飘泊的年岁越长，干就越壮，枝就越密，叶就越茂!

家，是你的起点。那时，你踌躇满志，你意气风发，你怀揣经时济世的高远理想，作别双亲，作别娇妻，作别故里，你义无返顾，长鞭一抖，打马绝尘而去。

家，那又是你梦绕魂萦的终点。多年以后，当你满脸沧桑、满怀悲怆的时候，你知道，家才是你最期待的地方，家才是你最安全最温暖的避风港。只有从它跳跃抑或宁静的灯火里，你才感受得到生的幸福，才明晰家的真谛!

而现在，一叶落地，天下皆秋。

一叶落地，惊起了满天下的秋意与萧疏。

一叶落地，惊起了普天之下无数游子士子心中的悲凉与忧愁。

一叶落地，又再一次惊起了你内心深处的波澜。你对自己说，是时候了，应该及早地归去。尽管你曾经那么执着地要去求取功名，尽管你自以为一事无成，尽管你浪迹江湖身陷红尘，尽管你的华章锦词曾被无数的封建文人嗤之以鼻，尽管你的绝代妙词曾传遍街头巷里风靡山野乡村，尽管你眼下囊中羞涩甚至一贫如洗……这时，你想起了它——家，那才是你最牵挂、最不能忘怀的地方!

你决计要义无返顾地走向家的方向，走向它的灯火，走向它的庇护，走向它的安详。

家，是你飘泊魂魄最终栖息的地方!

据说，你最终没有能力回到你一直期待的地方……你的遗憾就留在那些充满传奇的传说中，让人们去反复地怀想。

5

颇不安宁的宋朝，为宋词中的离别主题增添了十分丰富的内容和素材。因而，离别的悲怆，离别的凄迷，离别的无奈便充盈其间。某一段时间，甚至成为这种文学题材的专利。要不是东坡居士的一声“大江东去”，辛稼轩先生的“气吞万里如虎”，宋词，恐怕我们都只能握一把素纸读你了。

频繁出没烟楼柳巷的你，真切地体悟到了最基层百姓的疾苦，他们的生离死别，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喜聚怨散，都深刻地影响着你，再加之你最切身切肤的体验与经历，你将宋词中的离别演绎得最具时代气息，演绎得最合老百姓的口味，以至于，凡有井水处，人们都能唱几句柳词!可以这样说，你是那个时代造就的最走红的明星。如果再加上今天各种媒体铺天盖地的炒作的话，你不红满天才怪呢!

幸好，你生活在那个媒体落后的时代，不然，我们就没有机会听到与你同行的其他歌者的声音了。

那又是另一种悲哀!这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结果。而你在这一首词里，并没有如你的《雨霖铃》一般写得悲悲切切，愁愁惨惨。相反，写得悲壮，写得高远，连东坡这样的大腕也不得不心悦诚服，欣然而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