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高楼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蝶恋花》

1

老晏，据说这章《蝶恋花》词是你在一次宴客之余的遣兴之作。似乎与你的高官身份不符，但我们不必苛责，在整个宋王朝，连最高统治者皇帝，都是重文轻武的。写惯了表章奏折一类的公文，适当写点吟风弄月的文字调剂调剂也未尚不可。你自己也曾说过：“余每吟富贵，不言金玉锦锈而惟说其气象。”

是啊，你自十四岁起，履终南捷径而平步青云，官至宰相，过惯了花团锦簇般大富大贵的生活，自然也缺失某些真实的生活体验，比如这一般人为生计为功名因奔波而生出的离愁别恨。这章《蝶恋花》即是替离人言愁诉恨的“闲情闲文”，是典型的酒足饭饱之后生出的余事。

你一生荣华富贵，重情谊而轻钱财。每有朋友拜访，你一定要十分卖力地留住，设宴款待。因此，常常是家宴不断，几乎达一日不行家宴便不习惯的地步。家宴上，常有歌女献声，有乐队助兴，自己与客人谈笑风生，快意自如。待到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你就登场亮相了：你们的表演已经够份了，是该轮到我们献艺的时候了!于是，便有了你来我往的唱和应对，把儒雅气、富贵气演绎得风流蕴藉，痛快淋漓。有了这样的家宴，我们也便看到了你这个高官生活的另一面，也便有了《蝶恋花》般深婉含蓄的妙词了。

2

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仿佛是专为离人而设置。

回廊外，花墙旁，昨日的菊花笼罩在淡淡的晨雾中，朦朦胧胧地吐露出愁苦之容。幽兰着露，晶莹剔透，酷似佳人脸上挂着的泪痕。

现在，虽然只是清晨，但罗幕低垂，薄薄的轻纱透出阵阵寒气。燕子似乎也忍受不了这突然袭来的清寒，双双弃巢而去。

你不能忍受这离别之苦，你彻夜未眠。只有那冷清的月光伴着你。天快亮了，但凄寒的月光仍穿过窗棂，洒在你的床前。

别人说了，独自莫凭栏。你偏不信，独上高楼，远眺天涯。满眼里山色凄迷，万物凋零。无情的西风竟残酷地吹了一夜，残酷地吹去了满树的碧叶。眼前是，枯叶纷纷，漫天飞舞。那些荫浓冠峨的树早已是叶凋枝折，她(他)走过的道路遥接天涯。

这怎不令人惆怅，更使你倍添凄凉。想给远方的那人寄封信去，可是，山杳杳，路迢迢，水淼淼。不是找不到信使，实在是不知道断肠人现在究竟在何方!

山一程水一程，楼外路遥空断魂。

风萧萧水啸啸，人生聚散如飘萍。

思不尽梦不成，只见长亭更短亭。

楼高莫临今又登临，风满天涯，叶满征程。

3

不管那登楼远眺之人是谁，离恨成了他或者她不得不面对的难解的课题。

为心中的那人，这个被相思折磨得不能自已的人，从昨夜的冷月凄清熬到今晨的西风渐紧，从罗帷轻寒的屋内登上枯寒的楼头，目睹了秋菊的愁容，幽兰的泣痕，忍看了斜月的西沉，双燕的东飞，想到了以彩笺寄相思，以尺素表别恨。可是，现实却偏偏要与有情的人儿作对，偏偏不给她(他)任何表达的机会!

最后，只有我们这些千载之下的今人替她(他)瞎思眩想了：但愿明月有知，明月会为你的虔诚动心，替你传达这难平难了的相思；但愿西风不要太过绝情，在它横扫八荒的时候，也顺便捎去你这无止无息的笃情!即便山再长，水再阔，路再远，你们相知的心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彼此的牵挂，彼此的忠贞!

大晏，不管那个登楼远眺的人是不是你，不管这首词是不是你酒足饭饱后的遣兴唱和，这都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品。经你的一番铺张，一番推波助澜的煽情，就俘获了一代代读者多愁善感的心。当然，也俘获了像王国维这样的词评家，这样的大腕巨星!

4

你被列为婉约派四大旗帜之一，号“别恨”。这名号的由来不是想颁就颁，想给就给的。即使你名扬一时，后人也不答应。你的“恨别”之称，到今天也别无异议，那是你在此类题材上的成就所致。

你的这阕《蝶恋花》初衷还是写离别。王国维却读出了别样的旨意。他在《人间词话》里这样写道：“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王氏从言离愁别恨的浩瀚篇牍之中，读出了修身立志成就大业的境界或者要素，这不能不令人佩服王氏的修为之深。正是因为王氏的独具慧眼与别具惠心，才有此触类旁通的再创造，才有此别具一格眼目一新的升华!

不管你，还是柳永、辛弃疾的初衷是不是有这些意思，也不管你们是否愿意、是否认同王国维的“猜读”是不是“多此一举”，这体现出来的是读者的功夫，这也是读者的权利。你们只管完成初创，至于读者怎么读，那就由不得你们了。不过，你们还应感谢王国维这样的有心人，让你们的作品有了新的内涵、新的活力、新的生命。一般的读者又何乐而不为呢？

大晏，你曾在《踏莎行》词中写过：“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又在《无题》诗中写过“鱼书欲寄何由达，山远水长处处同”的句子，与你在本词的结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措辞颇近，但均不及这二句意蕴深长。再览读你的同类词作，诸如《踏莎行·小径红稀》《玉楼春·绿杨芳草长亭路》《浣溪纱·一向年光有限身》等篇什，你对这种了无着落的愁思、近乎绝望的怨恨题材，颇为偏爱，许是你过惯了优裕舒坦的日子，要到这纸上世界、词里天地寻找些另类的刺激、别样的体验吧!

“满目山河空念远”，现在是，落叶西风更伤秋!

你喜欢描写无奈的凄然，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现离愁别恨的愁惨无寄，就不足以让读者怅然戚然地陷于无助之境，让人彻底地无药可救!

撇开别的话题不谈，还是来说说笔者的一厢情愿吧。我个人更愿意把这首词看作一章写实的日记来读，当然是诗化了的现实。因为，我早已陷入了故事的意境，早已陷入了那惊心的凄美!我们在读到它标本式的宋词的婉约，体味到其中的美丽与哀愁、痴情与绝望的同时，我们还同时感受到了它的高妙与精绝、深刻与含蓄、寥阔与高远、大气与恢宏……

大晏，不管你是否认同，这是我的选择，我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