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城里的寓居是武士住宅区的深处,满长着草的一所房子。沿着恣意茂盛着的木槿的篱笆,有一座古旧的瓦屋顶的大门。进了门,即是荒山氏住宅,斜着走去,才是我家。据说从前是什么阔人的邸第,现在只孤独地剩下两户人家,周围全都是蚕豆田了。
在我家的西北方,有一株很大的老樟树。凌霄花缠绕着直到树梢,花在夕阳中映照着,非常美丽。在豆田中间,桑树以及苹果树茂生着,枝叶交加,几乎分不出界限来。风一阵吹来,蚕豆的叶翻转白色的背面,波浪似的乱动。豆花的香气宛如飘浮在空中,阵阵袭来。
我平常总在田中和绢姑玩耍。这绢姑乃是邻居荒山家的女儿。我装作鬼,追着绢姑走去。沙沙地听见豆叶擦着响的声音,绢姑却是不见。这里呀,突然从花的中间绢姑露出脸来。于是,嘻嘻嘻地笑了。
扮鬼玩得厌了,绢姑从长袖中拿出半干的豆叶,用她细小的手指搓着,使它臌了起来。到了臌得像青蛙样子的时候,便啪地一下在自己的额上打瘪了,这是绢姑的一种癖性。都会的人大概对于豆花什么未必注意,可是在这乡下的田地中生长的我,觉得像蚕豆花那么样可以怀念的花是再也没有了。
就是现今,假如在什么地方看见蚕豆田,我便立刻想起住宅的事来,我在这屋里住过几年,现在不记得了,绢姑大了起来之后的样却是全然不曾知道。恐怕这也只是一两年之间的朋友罢了。
绢姑家里的叔母比绢姑还要美丽,可是不幸早死了,到现今母亲还是说起。这叔母是一位小身材,圆脸,说话很温柔的人。叔父这人却很有点古怪,我还明白记得。有一回,绢姑不在家,我在那里独自游玩着,叔父微笑着说道:“教你一件好事情,你拿下一点儿牙屎来闻闻看。”我转过身子去,拿了一点儿来闻了闻,叔父说:“怎么样,臭吧。”还是微笑着。我从小时候便知道牙屎的气味,全是受了这叔父之赐。
又拿了玉米的毛给种在前面的,也就是这叔父。叔父把头发都留起,结成一个丁字髻。在家里总是脱光了膀子,一心地做那副业的手工活,可是到了外出的时候,却总戴着沉重的深笠,腰间插了木刀。但是这也不只是荒山家的叔父如此,那时的士族都是这样的风俗,所以一点都不足为奇,倒是像我的父亲那样剪短了头发,戴上什么帽子之类,反而显得有些奇异。
这是什么时代呢,据说此时正是西南战争的中间,剪发的父亲以及留发的叔父每天都是等不及似的等待东京的报纸的到来。但是这种情状在我是毫不觉得。我大概只是醉在豆花的香气里,游玩着过日子罢了。
后来祖父将乡间的家收拾了,移到现今的寓所来住。其时狐皮的背心已经不穿了。天气冷了的时候他穿上黑的棉外褂,脖子上卷着奇妙的编织的围巾。围着这个围巾的照相至今还留存着。
我同祖父曾经去照过两次相。祖父不说是照相,却叫作福多格拉披。这大概是往来于江户的时代所学得的单语吧。在城里只此一家的照相店离我家只有二三町的路。
像现在的什么化妆室呀,什么玻璃屋顶呀,有这些文明设备的照相店那可并不是。这只是在广阔的大葱田中间,像是纸人戏台似的,进身很浅的一间板屋罢了。这就是照相场。走进现今的照相店去,仿佛是进了病院里,感到一种忧郁的心情,可是这里却是和天空做屋顶一样,而且又是在田野中间,所以觉得很是爽快。黑魆魆的背景什么当然是没有。单是后面挂着一幅白布幕,前边放着两三把藤椅子而已。
第一回照相的时候,祖父给我穿衣服,把大襟向左折着,回到家里来之后很为大家所笑。而且又因为衣服的颜色不相宜,照相也不清楚。这回呢,(须得当心了,)母亲特意取出平时所秘藏,带黑色的条纹绉绸的棉袄来,给我穿上。一面穿着,一面将袖子上钻出来的丝绵拉出来,细而发光的丝便无限地尽向外拉。“这么拉不行。”很快便被喝住。
虽然被吆喝了,可是去照相去,到底还是高兴。衣服的带子系好了之后,再给我系上一条葱绿色的缎带。系起来很滑溜,我的身体好像是杉木橛什么似的,紧紧地缚住了。两手拿了长袖高高举起,带子系上一转,就打一个圈子。
母亲说:“你的头发总是有癖结。”用了木梳从头顶梳下去。木梳的齿络在头发打结的地方,痛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歪了头跟着木梳侧过去,又被骂道:“这样跟着过来是不成的。”好容易总算梳通了,被祖父带着出去。
祖父在藤椅上坐下。我站在祖父的右侧。我的右手有点儿没处安放,不得已弯到后面去。照相店的人说:“头请这边一点儿。”走来把头拗正了。我觉得弯在后面的手没办法,可是照相的人只来把头扶正,对于手却是什么都不说。我的右手便那么隐藏在后边照了相了。
把右手隐藏了这件事并不见得怎么好玩,但是不知为什么缘故至今还是记得,所以特地记了下来。回到屋里等待照相成功,过了一会儿,照相的人从茅厕似的一处地方拿着玻璃板走出来,略微映着日光看了一下,拿水钵的水冲洗。“照得挺好的。”笑嘻嘻地说。随后又把什么瓶里的药水滴在上面,在火盆的火上烤着。于是这真是成功了,等药水干了的时候,装在新的桐木镜框里交给我们。
现在拿出这照相来看时,只见盖的背面记着祖父六十九岁,我自己是五岁。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看,我的右手总是隐藏在袖子的后面,祖父则是照例围着那奇妙的编织的围巾。
照相店的斜对角有一家杂货铺。那里的老头儿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常出入于我家,我也常常到那边去玩耍,渐渐亲密了。他正是像那剪了舌头的麻雀的画里的那么一个老头儿。虽然不曾戴着头巾,红而且亮的头上结着茨菰的芽似的丁字髻。
老婆子也在,可是样貌都不大记得了。这老夫妇之间有一个女儿,名叫多代。脸色白,眉毛浓,下巴有点往上兜,这里仿佛很有点妩媚可爱。多代对我非常爱怜。我跑去玩耍,总把我带到店后面的阴暗的住房里去,给我吃点心,或让我烤被炉。
被炉的对面墙壁上有一个神龛,底下挂着三弦。有时候多代坐在住房的正中间,对了曲本台在弹三弦。烤着被炉,向店面望去,从挂着的拖鞋以及草鞋之间可以看见对面学校的门。假如在现今,这也并不算什么,在那时候这学校说是外国式的建筑,涂着白色洋漆的门极是觉得新奇。
多代已有女婿。女婿乃是戏子。艺名叫作什么我不知道,在家里只叫作蝶。大概是名叫蝶吉之流吧。这是二十四五岁的一个青年,头发梳起,像是顺着旋毛似的卷着,而且还把眉毛剃掉了。脸长,颜色苍白,眉毛剃去的地方好像被蠼螋舔过了似的,是一副不大讨人喜欢的面貌。白天到戏台那边去的时候居多,所以我和这人自然便不很亲近。而且他似乎不像多代那么地喜爱小孩,也就没有如多代似的殷勤款待我。可是却也并不见得怎么嫌憎。
蝶在家里的时候,同多代两个人共一食台,烤着被炉吃饭。我有时候也坐在旁边陪伴着。我想,烤着被炉吃饭,暖暖的可不是好,回到家里来的时候赶紧把这事告诉给母亲听。可是母亲一听,便有轻侮之色见于眉宇,严厉地教训说:“这种事情是下三烂所做的事,去学做这样没有规矩的行为是不行的。”
蝶与多代原来是相思的夫妇。那时候在我们家乡过着天长节,总是非常热闹地表示祝意。店家做出种种陈列的人物。插花的同人便展览插花。女人小孩都在这一天穿了新衣服,出外去看这些公开的景物。随后到了晚上,又有歌舞台阁在街上走来走去。现今大约没有那么繁华了,但是一直到我长大了为止,这种风俗还是保存着。
有一年天长节,杂货店的多代也算作某街的青年帮的一人,偷偷地加入在台阁的乐队里边。咣当咣当地在市内大路上摇摆走着中间,从对面来的却是一班新开路帮的台阁。
舞手都是精选过水滴滴的年轻戏子,穿着绞染的紧身小衫,腰间系了短的蓑衣,扮作渔翁模样。大众想看戏子们跳舞,从前后左右地紧拥上来。两个台阁既不能退后,又不能前进,动不得了。两组台阁上的舞手和乐队没有办法,只好丢下台阁,暂时到横街的饭庄里去休息,多代见了蝶的英勇的模样,便看上了,据说就是在这时候。
有一天晚上,我被多代带着去戏场看戏。前后的事情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有一幕却还留在记忆里。
从蝶的房子里出来,走下黑暗的楼梯。到了戏台下首挂着门帘的那地方,靠了多代立着,对着舞台看。我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多代的脸,多代把头伸出帘外,专心向那花道望着。池子里的看客以及包厢里的看客也都一齐向着那边注视。似乎是有什么正从那里出来,我却不懂得,只是仰着头看那(后台的)屋顶。扎成圈子的绳索,叠好的幕,纸板糊的屋脊似的东西,种种很污糟的物件许多挂在那里。其中只有樱花的挂枝,觉得好看。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戏子出台了,看客席中一时都动摇起来。多代也将手用力地按住我的肩头,热心地看着。走在前头的大将摇着金纸的采配,率领了大队的人出来。现在想起来,这似乎是忠臣藏报仇的那一幕戏。那时候的戏台上并无什么电灯,大抵是蜡烛的火而已。重要的戏子出台,有所谓脸光者,用长到六尺左右的长柄烛台照着,在由良之助的前后,便有这样的两支放在那里。
不久,义士都从花道过来,戏台上满是人了。随即开始互相刀劈,开始互相扭打。在这时候不知怎么的,一个义士被按倒在台前点着蜡烛的地方,假发轰地烧了起来。大家乱作一堆,都跑过来了。是谁,是谁?是老蝶,是老蝶。各人嘴里嚷着。仔细看时,被按在蜡烛上的人的确是蝶。铁青的脸上含着怒气,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是故意的呢,还是偶然的,虽然不知道,可是总之不是一件常事。
在后边的义士们也有用手按着蝶的对手的肩膀,劝他说差不多算了罢的。多代见了,把我抛下,一直跑到后台求救去了。这样闹着,幕也就下了,蝶被好些人帮助,一手摸着假发,站了起来。于是就愤然地回到房里去了。
多代走到身旁,很忧虑地问没有受伤。蝶脱下假发,说这真是坏东西,还很生着气。访问的人陆续地走来。有来道歉者,有来慰问的,狭小的房子里弄得非常混杂。
我因为没有地方,只好站在屋角里,看着大家的脸。照那时候的情形看来,总之不像是武戏演得太认真了,以致出事,大概有什么记恨的事,所以报复一下,叫蝶在戏台上出丑的吧。
那一天夜深了的时候,我被多代背着,蝶提了灯笼和包裹,走回家来。沿街的人家到处都早已关门,寂静无声。天上满是星星,我虽然被背着,还觉得有点微寒。
他们二人穿着草履,急急地走。差不多肩头相摩似的,紧靠着走路。蝶对了多代不断地诉说,怨恨那打架的对手,多代则宽慰他,叫他千万别再打架了。讲话中止了,二人便只默默地,急急地走路。夜更是深了。
在我年幼的心里,也无端地深深地感到了秋夜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