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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司空图的生平与诗文创作

诗品文心 唐末高士司空图:生平、诗文与《诗品》翻译研究 作者:王宏印


第一章 落落欲往,矫矫不群:司空图的生平与诗文创作

按照中国传统,儒学四科中,文学被视为下科。那可能是因为在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事业中,立言是在立德、立功无望的前提下,直接靠诗文获取名声的途径。今人认为作家、诗人很出名,其实古人是首重立德和立功的。但立德和立功,也许要通过立言来记录和评价,因而最终可能也要归于立言的范围了。至于司空图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或者什么意义上的诗人,我们固然不可以完全以传统等级观念作为我们辨别一个人的一生的依据,毕竟一些具体的结论,尚有待我们看完了他的经历、思想和全部诗作,才能有一个大体的估计和评价。所以,笔者的做法是参照先圣时贤的司空图传记和年谱,以及诗文集注,再参以唐史和地方史,将其列入一个大体的时间序列里。纵观司空图的一生,其基本上经历了五个大的时期。从这个每况愈下的总体历程中,我们可以看出其所处的晚唐的社会环境与时代变迁,以及个人经历和思想发展变化的轨迹,这为我们对他的诗品文心做出正确的评价提供了借鉴。

为此,笔者的做法其实是分了三步:其一,先给出一个简要的叙述,作为引子;其二,再给出一个详细的年谱式的传记,作为展开;其三,再以其诗文的分类阅读和鉴赏,扩充其丰富的内心世界。幸运的是,官修史书中的传记,通常包括的九大部分,在下列的概论和年谱式传记中也能看得出:(1)传主姓名;(2)祖居;(3)祖先;(4)受教育情况;(5)言行;(6)退职;(7)出版物;(8)儿女;(9)盖棺论定。[1]

第一节 亦隐亦宦艰难悲慨的诗化人生

据《旧唐书》记载,司空图(837~908年),复姓司空,单名图,字表圣,五十岁后自号“知非子”,晚年退居中条山王官谷别业,又自号“耐辱居士”。司空图生于唐文宗开成二年(837年),卒于唐亡的第二年,终年七十有二。唐时河东道河中府虞乡(今山西省永济市虞乡)人,祖籍泗水(今安徽泗县),常自称“泗水司空图”。泗水,唐属泗水郡,天宝时改为临淮郡,乾元时复改为泗水。因此,《资治通鉴》称:“图,临淮人也。”

司空图出身于仕宦家庭,祖辈为官,且有迁升之势。曾祖父司空遂,曾任河南道密县县令;祖父司空彖,曾任水部郎中;父亲司空舆,刘晏之曾孙婿,精通吏术,能诗善文,曾任安邑、解县(两县均在虞乡附近,解县曾一度并入虞乡)两池榷盐使,后又入朝为司门员外郎,迁户部郎中(从五品上),及“征拜侍御史”(从六品下,行监察职),未赴,退居中条山王官谷,卒。

司空图之母,乃唐中兴名臣刘晏之曾孙女。其舅刘权乃刘晏之曾孙,权或早卒,未有功名,著有《洞史》二十卷或三十卷(《新书·艺文志》)。又,刘晏有孙刘濛、刘晏兄刘暹有孙刘潼,濛、潼二人皆进士,会昌后历官有名声。可见,司空图之家境富裕显赫,仕途官运较为通畅。图自幼受到诗书礼乐熏陶,家教庭训良好,史称“少有文采”。

司空图《山居记》记载了王官谷的来历和得名:“会昌中,诏毁佛宫,因为我有。谷之名,本以王官废垒在其侧,今司空氏易之为祯陵溪,亦曰祯贻云。”[2]可见此处原乃一佛教圣地,后经司空氏改建,始为后来的样子。

可见,司空图出身于一个世代官宦家庭,幼年时曾随其父南下江西,后定居于河中虞乡,并在王官谷有别墅。图之为人及其思想颇受乃父影响,对李唐王朝忠贞尽职,但也有避世隐居之意,故在中条山王官谷购置别业……[3]

中条山王官谷,位于今山西省永济市清华乡以南,因附近有周时王官城堡垒旧址而得名。谷幽峰高,松柏参天,清泉长流,南向入谷正面即天柱、挂鹤诸峰,峰下有司空图墓,峰的两侧有百尺悬崖,双瀑直下,夏日水涨,飞瀑声震耳欲聋,落地则合于一处,流出谷外。此即司空图命名而享有千年盛誉的古“贻溪”。此处建有休休亭、挂鹤台、拟纶亭、修史亭、三诏堂、濯缨亭、莹心亭、一鸣窗、照亭等名胜古迹,许多是司空图生前所建,也有后人追慕前人的纪念之作。宋代的俞充,曾任虞乡县令,目睹谷中遗迹,写有《贻溪怀古十首》,流于后人。

宋元以后,王官谷一直是仕宦名流理想的隐居之地,这里见证了他们政治失意避祸全身的一种际遇。清末咸丰至光绪朝官至户部尚书和军机大臣的阎敬铭,即一例。

据《清史稿》记载,阎敬铭,陕西朝邑人,一任清官,为人质朴,办事干练,廉洁自律。光绪十一年(1885年),慈禧太后不顾国家危难,执意动用巨款大修圆明园,阎敬铭忠贞犯颜,直面廷谏,慈禧太后动怒,阎敬铭乃被撤职。两年后,慈禧欲复其职,阎敬铭执意不肯,祈求回家养老,适逢黄河泛滥,陕西朝邑县城崩塌于洪水中,阎敬铭便举家东迁,与其子在王官谷修建了“王官谷别墅”,至今犹存。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慈禧西逃至虞县附近,曾路居王官谷别墅,那时阎敬铭已去世八年。慈禧乃给其后人赐一匾额,上书“岁岁平安”云云。

至今,司空图、阎敬铭之辈早已作古,而他们的诗书犹存,他们修建和居住过的王官谷别业和王官谷别墅犹存。这里早已成为一处名胜,游人如织,前来纪念这一位亦隐亦宦陪同唐王朝走到最后而献身的诗人,怀念那一位敢于犯颜直谏、刚正不阿的清官。中国人自来就有怀旧、怀古的情结,并以追随旧王朝而去的人为忠贞之士,以敢于犯颜直谏、冒死不屈的人为忠烈之士。如今,幽幽王官谷,巨峰屹立,飞瀑直下,贻溪长流天地间。司空图的一生,虽然颠沛流离,艰难备尝,但将随着他的诗文和盛名,永垂不朽。

在晚唐,不同的“诗歌”观念竞争激烈。虽然每一种观念内部都还有重要的各种变异,但首要的区分之处则在于,是将诗歌看成人生事业的全部(即“当诗人”),还是其他人生目标的附属;换言之,诗歌是一种展示或显露自我的工具,是参与社交甚至娱乐自己的工具。认定自己是“诗人”的人可能是专心艺术的巧匠(像佛教僧人那样),因为献身于这一事业而贫穷,或是个半职业的诗人,从一位扶持人转到另一位扶持人门下,靠自己的名声生活。这样的诗人常常寻求官职,但倾向于将职位仅看作是一种工作,是自己的才能得到的报酬,为诗歌创作提供了闲暇时间。[4]

那么,司空图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呢?是以诗文为工具晋身仕途的诗人,是以诗文为事业而以仕途养家糊口的诗人,还是自命高古归于隐士式的诗人,抑或是忠贞不贰的节士式的诗人?这要看他的一生,他的全部经历和全部诗文,才能下结论。

一 唐末仕宦,修身自戒

第一阶段,开成二年(837年)出生,至咸通十年(869年)高中进士。

开成二年,司空图出生于一个仕宦家庭。

一直到咸通十年,那一年司空图三十三岁,高中进士。此前,从懂事起,主要在虞乡家中读书。

开成二年,国子监立九经石碑,史称“开成石经”。次年,日本高僧圆仁至长安求法。再一年,关中地震。

其父司空舆在元和、长庆年间,“以诗师友兵部卢公载”,曾在商州一代做过小官。司空图的幼年和少年时代,大唐帝国矛盾激化,逐渐衰弱不振。文宗时,朝廷已经是内忧外患,内有宦官专权和朋党之争,外有藩镇强权,尾大不掉。

开成五年(840年),图四岁。宦官仇士良、鱼弘志矫诏立颖王瀍为皇太弟,文宗死,太弟继位,即武宗。第二年,武宗会昌元年,长安大庄严寺、荐福寺、兴福寺举行供养佛骨大会。司空图父“以书授知裴公休”,于是年随江西观察使裴休“辟倅钟陵”,盖任副使、从事之类职官。

次年,回纥降将率众至长安。年末,京兆地震。

会昌四年(844年),禁法门寺供养佛骨。随后武宗灭佛,毁长安佛堂300所。

是年图八岁,其父因裴休专任湖南观察使,也离开江西任,转任河东道盐铁处巡院,或任安邑、解县两池榷盐使。

会昌五年(845年),图九岁,父入河东道盐铁处巡院职。适逢武宗灭佛,“毁天下寺四千六百余所,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及大秦穆护、袄僧二千余人还俗,毁招提、兰若四万余所,收大量田地及奴婢十五万人”,[5]乃购置中条山王官谷别业。

次年,武宗服仙丹死。图十岁,白居易卒。

大中三年(849年),图十三岁。李德裕死,牛、李党争渐消。

大中五年(851年)或次年(裴休任相),其父由裴休推荐,升任商州刺史。

次年,鸡山起义失败。党项降唐。诗人杜牧死(一说卒于次年)。

到大中八年(854年),图十八岁。“宣宗欲除宦官。令狐绹密奏:宦官有罪必罚,有缺不补,自可消除。其奏为宦官所窃见,南衙北司遂势同水火。”[6]

其父入朝为司门员外郎,稍后即迁户部郎中,从此入朝为官,司空图当随其父入京师。但好景不长,大中十年(856年),裴休罢相,其父不久离职。后朝廷曾征拜其父为侍御史,盖不赴,此后数年退居中条山王官谷别业。约在大中十四年即咸通元年(860年)前后,其父亡,享年七十有余。

大中十二年(858年),图二十二岁。河南、河北及淮南大水。李商隐卒。

次年八月,“宣宗服长生药致死。宦官王宗实等立郓王温,改名漼,是为懿宗”。“是年,浙东裘甫起义”,“建元罗平,铸印天平”,[7]不久,失败,遇害于长安。

咸通五年(864年),裴休卒。这对司空图来说是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因为第二年,二十九岁的司空图就要赴京师长安,准备进士科考了。

关于司空图早年的生活,我们确实没有什么直接的资料可以证明,但其所处的时代,时局动荡,起义不断,天灾人祸皆有,而其父也已去世,靠山不存,前途堪忧。再说,杜牧、李商隐等诗人,陆续去世,唯有司空图独立支持这一方残山剩水。无可怀疑的,也只有司空图读书一事。

一首《自戒》,当是他早年读书的心得写照和心理描写,可证明他出生于仕宦家庭,受过很好的庭训和家教,而于老庄思想颇有濡染。

自戒

我祖铭座右,嘉谋诒厥孙。勤此苟不怠,令名日可存。

媒炫士所耻,慈俭道所尊。松柏岂不茂,桃李亦自繁。

众人皆察察,而我独昏昏。取训于老氏,大辩欲讷言。

还有一首《感时》,寄托了青年司空图强烈的善恶感和正义感,体现了其对唯利是图的小人的反感。这首诗作,可以说奠定了其人生不入时流,超拔挺秀的品质基调。

感时

好鸟无恶声,仁兽肯狂噬。宁教鹦鹉哑,不遣麒麟吠。

人人语与默,唯观利与势。爱毁亦自遭,掩谤终失计。

其中的“吠”,一作“细”。诗写得晦涩生硬,应是青少年时期的作品。

出身名门、仕宦之家,其祖父、父亲均官至从五品以上,由此乃见其自幼的教育和成长,当受到晚唐世风政治形势和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唐代儒释道并重,政治上乃以儒居中心,释道辅之,在修身方面,士大夫亦多持三教并重之思想。司空图有《山居记》一文,记载了家庭供奉佛像的事迹:“愚以家世储善之佑,集于厥躬,乃像刻大悲,跂新构于西北隅,其亭曰证因。”[8]由此可知图之家世信仰主要为佛教,并兼崇道教,结合图之生平思想,我们认为,虽然其儒家思想特别突出,但从其处事修身来看,也属儒释道三教并重者,而自幼受佛教的熏陶,当不可忽视。

一般一位诗人成熟前可以确定日期的作品很少存世。一个原因可能是年长后的诗人抛弃自己年轻时的诗篇。另一个原因可能仅是如何确定一首诗的日期的问题:我们确定作品日期的能力主要依靠于著名人物的指称,及诗人于某时在某地,这些可能性一般发生在进士及第之后或进入诗歌唱酬的成熟网络之后。[9]

不管以上两首诗——《自戒》《感时》的留存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们对其时间的确定都具有很大的猜测成分。不过,到了与科举考试有关的诗歌作品,我们的确定就有一定的时间和地点的根据了。因为诗人很可能会有意地留存下来这些带有光荣印记的诗歌作品,不管是为了炫耀还是为了自珍。

咸通七年(866年)春二月,图三十岁,在京初次参加进士科考,按照常例,参加进士科考者,须前一年十月集中到户部,送尚书省,科考年的正月进行省试,二月放榜。是年礼部侍郎赵鸷知贡举,有二十五人及第,图落第,回虞乡。图曾有《榜下》一首,可为证:

榜下

三十功名志未伸,初将文字竞通津。

春风漫折一枝桂,烟阁英雄笑杀人。

初试落第,对于司空图的打击可想而知。既为仕宦出身,当知“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所以司空图于咸通七年秋,专程拜谒同州防御使王凝(王凝曾得宰相夏侯孜擢用),并为其写有《太原王公同州修堰记》,赞其修堰之功,希望得到提携。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唐代的科举考试和就业制度及其潜规则:

也许考察唐代的官僚机构的最好方式,是将其看成一个通过目标、报酬和惩罚而占有多余的精英男子的复杂机构。官僚机构的一部分由通过了地区和全国进士考试的人承担。虽然考试在理论上是择优录取,但是被允许参加考试和通过考试都取决于有势力的人的支持,而通过考试后获得的职位更加依赖于家庭背景和扶持人。[10]

咸通十年(869年),图在京参加省试。省试是唐时尚书省举行的考试,又称会试。“司空图参加省试当在本年春正月,《省试》诗当写于二月放榜前。照当时常例,一般礼部试三场皆捷,当放榜有名,因为其时由礼部直接放榜,故图之《省试》诗所表现的情感是愉快的,所谓‘正是终南雪霁春’。”[11]

省试

粉闱深锁唱同人,正是终南雪霁春。

闲系长安千匹马,今朝似减六街尘。

咸通十年二月,图三十三岁(前一年秋已在京准备),应试进士,适逢王凝为礼部侍郎,知贡举,任主考官。共录取三十名,司空图得中第四名。虽曰高中,但并未立即做官,而是返回王官谷。图有《段章传》,记载了当时的情形。而段章乃是后来黄巢进入长安,司空图被困时对其予以解救之人,至为重要。传曰:“咸通十年,吾中第在京,章以自僦为驭者,亦无异于他佣也。夏归蒲,久之,力不足以赒给,乃谢去。”

咸通十年(公元869年)己丑:图三十三岁。上年秋,图当已在京师准备参加进士科考,本年二月,以第四名中进士第。夏,回虞乡。按:当时制度,“及第后第三年,即任奏请”,故图虽进士及第,并未立即任官。本年取进士三十人,状元为归仁绍,礼部侍郎王凝知贡举。图进士及第与王凝知赏有关。[12]

司空图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都做过官,而且从县令到户部郎中有迁升之势。司空图本人于咸通末年中进士,官至中书舍人。出身于官宦之家的司空图,又有儒家积极进取的入世思想,本来是可以平步青云大展宏图的,可惜生不逢盛世。唐末宦官专权,朝臣倾轧,藩镇割据,战乱频仍,上下贿赂成风,加以天灾人祸,赋税加重,民不聊生,乃有农民暴动,此起彼伏。

司空图对于这种形势,当有所洞察,对于读书人的历史使命,以及可能的局限,也当有所认识。这从他当年所写的《将儒》和《与惠生书》,即可看出。先看《将儒》。将,进也,儒生的进身之阶也。此一篇政论文,乃从文武之道开始:

将儒

儒以将道,肥其内也;武以将威,肃其外也。未有内自瘠而外能劝者焉。嗟乎,古之用儒,其所寄诚重矣。儒之将道,必欲张其治也。独将之不足侈其道,故分己之任以寄于人,亦由资众力以夷大路,绰绰然其甚辟也。如有用于时者,天下不几于治哉?

嗟乎,后之为儒,其力浸羸矣。简固以自持,窘默而多□[知],知所以任之于己,不知所以任之于人而责之,故虽用于时,道亦削然不喻将儒之权耳。且古之言兵,必本于仁谊,反是则一决之勇,未足为武;一智之谋,足以夺其机,矧兼吾道以制于未萌哉?

嗟乎,道之不可振也,久矣。儒失其柄,武玩其威,吾道益孤。势果易凌于物,削之又削,以至于庸妄,于武可也。必将反是,请先将儒。[13]

唐末时节,兵祸连起,国无宁日,少君在位企图改变,动念儒者主政或掌握兵权,于是有“将儒”的议论,也有儒生掌握军旅的事实。青年才俊司空图,自是拥护这一说法的,但他也有清醒的认识,对此不是很乐观。此文当写于图三十三岁前。到了晚年,时局更为混乱,军人干政,图对武人掌握朝政的做法,则提出明显的反对意见。

《与惠生书》当作于进士及第当年,在中第之后,语气颇为得意。此文首述丈夫志业,后追溯历史教训,最后论述自己对当下时局的认识:

故愚以为今欲应时之病,即莫若尚通,通不必叛道而攻利也,隘则驱之以仇己;树政之基,莫若尚法,法不必任察而嗜刑也,驰则怠之以陷人。舍此二者,伊周不能为当今之治。苟在位者有问于愚,必先存质以究实,镇浮而劝用,使天下知有所竟,而不自窘以罪时焉。[14]

可见青年才俊司空图,对于时局虽有认识,但仍然怀有儒家积极进取的精神,欲进入仕途。谁料想后来黄巢起义爆发,起义军于880年末881年初攻克长安,僖宗逃亡成都,司空图从逃不及,退还河中。

此时此境,无论是尚通、尚法,还是将儒,都不能挽救唐王朝灭亡的命运了。

二 仕途坎坷,长安陷落

第二阶段:由咸通十年(869年)高中进士,到广明元年(880年)黄巢起义军攻陷长安。

咸通十年图中进士,并未立即得官,乃返回王官谷。次年,“因同昌公主死,杀医官二十余人。宰相刘瞻与京兆伊温璋谏,均遭贬斥,温璋自杀”,[15]王凝受权贵攻击,贬为商州刺史,图即随王凝去商州做其幕僚。

咸通十一年,王凝为湖南观察使,时为870年,其后王凝易地做官,图当始终跟随。其实,这种情况在中晚唐已经十分普遍,拥有实权的节度使和观察使可以拥有自己的幕僚或门客。请看一位海外中国文学专家的有关论述:

这是一种扶持性的投资。更为令人注目的是,许多年轻人在进士登第以后,放弃良好的低级京城职位,跟随一位使节到地方上任职。这样做的原因并不都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此类职位一定有某种原因对他们的前途更有利。[16]

司空图追随的王凝,是有作为的官吏。《新书》卷一四三《王凝传》云:“不阿权近,出为商州刺史,迁徙为湖南观察使。”图自云“忝迹门下,义服终始”(《唐故宣州监察使检校礼部王公行状》),“愚尚承袭迹门下,受知特异”(《纪恩门王公宣城遗事》),似当一直跟随其左右。

咸通十二年(871年),王凝“佐授商州刺史,图请从之”,乃随王凝到过淅川。所以,有《淅川两首》,诗中已明示以前到过此地。这两首诗,至少说明司空图不仅在华阴和王官谷归隐,也一度离开过,去过河南、湖北交界的地方,故心情和风貌也不相同。

淅川两首

其一

华下支离已隔河,又来此地避干戈。山田渐广猿频到,村社新添燕亦多。

丹桂石楠宜并长,秦云楚雨暗相和。儿童栗熟迷新径,归去仍随牧竖歌。

其二

西北乡关近帝京,烟尘一片正伤情。愁看地色连空色,静听歌声似哭声。

红蓼遮村人不见,青山绕槛路难平。从教烟棹更南去,休向津头问去程。

王凝的作为,也表现在直接对抗起义军的军事行动中,而且表现得有勇有谋,有牺牲精神——假若我们从另一种立场来看待整个晚唐的军事行动的话。乾符五年(878年),黄巢领兵经江西进入安徽进攻和州(今和县,即历阳),王凝派将支援,解历阳之围。黄巢遂怒而南下围攻宣城(宣歙观察使幕府所在地)。贼为梯冲之具,“急攻数月,御备力殚”。吏民请曰:“贼之凶势不可当,愿尚书归款退之,惧覆尚书家族。”王凝曰:“人皆有族,予岂独全?”既而贼退去。(《新唐书·王凝传》)

此时,王凝已病重,黄巢兵退后不久,王凝即去世,享年五十八岁,时在八月七日。此前,朝廷曾下诏拜司空图为殿中侍御使,百日未赴任,遂被弹劾。王凝死后,司空图即赴洛阳上任,当在八九月份。图作《江行二首》,现抄录之,诗云:

江行二首

其一

地阔分吴塞,枫高映楚天。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

行纪添新梦,羁愁甚往年。何时京洛路,马上见人烟。

其二

初程风信好,回望失津楼。日带潮声晚,烟含楚色秋。

戍旗当远客,岛树转惊鸥。此去非名利,孤帆任白头。

诗中的吴楚,皆指宣州。“《禹贡》扬州之域,春秋属吴,后属越,战国属楚……唐武德三年,复为宣州……乾元元年复为宣州。”(《大清一统志·宁国府》)图当由水阳江入长江,然后北行。诗中的方响乃铁制,长九寸,广二寸,圆上方下。诗中所述心情是忧中带喜、喜中含忧,因为官位并不高,但毕竟是赴任。到洛阳后,宰相卢携已罢相,但厚待司空图。图有《早朝》一诗,表达了喜悦的心情:

早朝

白日新年好,青春上国多。

街平双阙近,尘起五云和。

又有《乐府》一首,描写帝王行幸前的势派,虽以汉代长杨宫代之,但也录于此:

乐府

宝马跋尘光,双驰照路旁。

喧传报戚里,明日幸长杨。

乾符六年(879年),图四十三岁。“十月,黄巢称义军百万都统,兼韶、广等州观察制置等使,发表文告,谓将入关,历数宦官专权、官吏贪暴、考选不公等弊,申禁刺史殖私产,县令犯赃者族诛。”[17]

十二月,遂复诏卢携入朝,以原相王铎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部。卢后路过陕虢,向陕帅卢渥推荐图,明年改为广明元年,卢携复为宰相。是年十月,召拜图为礼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图有诗《感时上卢相》,表达了感激之情:

感时上卢相

兵待皇威振,人随国步安。

万方休望幸,封岳始鸣銮。

然而好景不长,此时黄巢已攻到淮北,进逼河南,十一月东都洛阳陷落。图献策卢携,敦促高骈及时用兵(见图《乱前上卢相》一诗),抵御黄巢。但十二月二日,黄巢已兵破潼关,长安危在旦夕。五日,卢携又被罢相,贬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部。卢知潼关已破,乃服药自尽。这一天,唐僖宗在左神策将军中尉田令孜逼迫下,由五百神策军卫护从长安西边金光门逃出。文武百官皆无从行,宰相萧遘也不及行。此夜,黄巢进入长安,十六日称帝,国号“大齐”,年号金统。诗人皮日休被任命为翰林学士。

司空图也身陷长安城中,当夜有诗云:

庚子腊月五日

复道朝延火,严城夜涨尘。骅骝思故第,鹦鹉失佳人。

禁漏虚传点,妖星不振辰。何当回万乘,重睹玉京春。

此诗乃补遗之一,注云:“以上十首录自《全唐诗》卷八百八十五《补遗四》,中华书局,1960。”[18]这里有必要简要交代一下晚唐的政治、军事和社会矛盾。晚唐的政治矛盾在于党争之祸,具体为牛、李两党的殊死争斗。而军事问题在于藩镇叛乱,最终导致藩镇在与宦官争夺权力中获胜,清除了宦官,架空了皇帝,朝廷也灭亡了。最后是社会矛盾,贫富之差距,连年之战乱,百姓之疾苦,导致农民起义的发生,农民起义做了改朝换代的最后的暴力的促推:

终于在唐宣宗大中十三年(859年)十二月,浙东爆发了裘甫领导的农民起义。唐懿宗咸通九年(868年),庞勋起义。僖宗乾符元年(874年),王仙芝起义。乾符二年(875年),黄巢起义。黄巢起义,历时十年,规模之大,在历史上也是可数的。这次起义最后虽然失败了,但已经从根本上动摇了唐政权,不久唐王朝也就随之崩溃了。[19]

可见,在历史上,黄巢起义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那么,司空图又是如何从混乱中的长安城中逃脱而出的呢?

前文曾提及司空图的《段章传》,记载了他在京城应考时和段章交往的情形,岂料段章乃是后来黄巢进入长安,司空图被困时对其予以解救之人,图乃为之传,因不甚长,今全文录之:

段章传

段章者,不知何许人。咸通十年,吾中第在京,章以自僦为驭者,亦无异于他佣也。夏归蒲,久之,力不足以赒给,乃谢去。

广明庚子岁冬十二月,寇犯京,愚寓居崇义里。九日,自里豪杨琼所转匿常平廪下。将出,群盗继至,有拥戈拒门者,熟视良久,乃就持吾手曰:“某,段章也,系虏而来,未能自脱。然顾怀优养之仁,今乃相遇,天也。某所主张将军憙下士,且幸偕往通他,不且仆籍于[沟辙]中矣。”愚誓以不辱,章惘然泣下,导至通衢,即别去。愚因此得自开远门宵遁,至咸阳桥,复[得]榜者韩钧济之,乃抵鄠县。

赞曰:时方治平,士君子足以相济;而祸乱之作,比厮役者乃能脱事患,古人所以安不易危耳。且章之服役,吾待以常佣耳;及滨于死,竟赖其义而获免。吾知他日吾属报其所奉,果致不愧于尔曹耶。乃志于篇,期以自警云云。[20]

此传当作于中和元年(881年),在王官谷,图四十五岁。其中有句“不且仆籍于[沟辙]中矣”今直译当为“还不至于卧于草沟中”,也即当不至于被害了性命,无葬身之地也。“章劝图降巢,图不从,章义释之。”[21]逃出长安城的司空图,惊魂未定,留有《避乱》一诗(首句中“乱离”也作“离乱”),当是当时逃脱后所写:

避乱

乱离身偶在,窜迹任浮沉。

虎暴荒居迥,萤孤黑夜深。

司空图连夜逃出长安,先回到了虞乡,后携带传世之宝——徐浩的书法真迹及家中藏书,转赴王官谷别业。在这里居住期间,写有《乱后》和《乱后三首》,记述了当时的复杂心情和多方的考虑。兹录后面三首以见其性情:

乱后三首

其一

丧乱家难保,艰虞病懒医。

空将忧国泪,犹拟洒丹墀。

其二

流芳能几日,惆怅又闻蝉。

行在多新贵,幽栖独长年。

其三

世事尝艰险,僧居惯寂寥。

美香闻夜合,清景见寅朝。

第一首感家国难保,悲伤至极。第二首虑身后留名,莫若当时。第三首预世事艰难,有出家意。

第二年的二月,卢渥也来到王官谷,借住一时。从此以后,司空图对唐王朝的前途已经近乎绝望。但这也有一个过程,不是一次就发生了彻底变化的。约是年(广明二年七月,改元中和元年,即881年)秋或稍晚,图作诗《秋思》,描写了动荡的世事和失望的心情,但心绪稍为平静些:

秋思

身病时亦危,逢秋多恸哭。风波一摇荡,天地几翻覆。

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势利长草草,何人访幽独。

黄巢兵入长安,建立大齐政权,僖宗出奔,动摇了唐王朝的业绩和人心,这对司空图的思想影响甚巨,或可以此为界,划分司空图思想的前后阶段。但那是大处着眼,至于细微的计算,还当有漫长的岁月和持续的煎熬,才能进入节士暮年以及万念俱灰的境地。

三 逃归王官,移居华下

第三阶段:自广明元年(880年)逃归王官谷到龙纪元年(889年)移居华阴。

广明元年,图四十四岁,本年春至九月,图为陕虢观察使卢渥幕宾佐,十月渥入朝拜礼部侍郎,图随之入京,任礼部员外郎,赐绯鱼袋,迁本司郎中。[22]次年春,图四十五岁,已在王官谷归隐,写有《书怀》一诗,表露了较为复杂的思想矛盾:

书怀

病来犹强引雏行,力上东原欲试耕。几处马嘶春麦长,一川人喜雪峰晴。

闲知有味心难肯,道贵谋安迹易平。陶令若能兼不饮,无弦琴亦是沽名。

此诗应当是表现司空图较早归隐的文字,写了新鲜的心境和试耕的动因。但还是羡慕陶潜的归隐之路,为安全计,不过是说说而已,未必有深刻的思想和真切的体会。在此后近十年的时间内,司空图目睹了唐王朝的风雨飘摇,而自己壮志未酬,尚未死心,但两次有诏,其中一次应诏,一次不赴。随着唐已不复当年盛况,风波摇荡,图的思想变化也很大。

第一次在中和二年(882年),图四十六岁,居中条山王官谷。

“九月,朱温叛黄巢,以同州降唐。十月,唐任朱温为右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赐名全忠。”“是年,蜀中爆发阡能起义。”[23]

“时故相王徽亦在蒲,待图颇厚。数年,徽受诏镇潞,乃表图为副使,徽不赴镇而止。”(《旧唐书·文苑下·司空图传》)此前黄巢兵入长安,王徽被俘,经月杂于商贩中而逃离长安,到河中。王徽不赴任,司空图也不能做副使。

次年(883年)四月初八,黄巢退出长安和关中。唐军入,大肆焚掠。中和四年(884年)六月,黄巢败至狼虎谷,自杀,唐末农民大起义基本结束,但朱温引发的灾难始累积而愈凸显。

第二次在光启元年(885年),图四十九岁。时唐僖宗自蜀返陕西,至凤翔,召司空图为知制诰,三月回长安,改元光启。“时藩镇割据,常赋殆绝,唐已名存实亡。”[24]

图被拜为中书舍人后,回长安。但因李克用和朱温争夺地盘,十二月田令孜胁迫唐王朝,兵临长安。唐僖宗自开远奔走凤翔,百官不及从,图也身陷长安。次年,唐僖宗迫至宝鸡。君臣异地,图无法赴任。至光启三年(887年)春,图回中条山。

这几年的诗作,真实地记录了不同的境遇下,诗人的心情。

光启元年(885年),有时机赴任,当然心情愉快,绝处逢生,又有希望了。《纶阁有感》,当作于此年。“纶阁”即中书省,乃中书舍人所属。诗云:

纶阁有感

风涛曾阻化鳞来,谁料蓬瀛路却开。

欲去迟迟还自笑,狂才应不是仙才。

光启二年(886年),图五十岁。秋,在京师,作诗《五十》,已有老态,心情并不太好:

五十

闲身事少只题诗,五十今来觉陡衰。清秩偶叨非养望,丹方频试更堪疑。

髭须强染三分折,弦管遥听一半悲。漉酒有巾无黍酿,负他黄菊满东篱。

光启三年,图五十一岁。春,回王官谷,有《丁未岁归王官谷有作》可证。

丁未岁归王官谷有作

家山牢落战尘西,匹马偷归路已迷。冢上卷旗人簇立,花边移寨鸟惊啼。

本来薄俗轻文字,却致中原动鼓鼙。时取一壶闲日月,长歌深入武陵溪。

这一年,司空图写了《山居记》,记述了家乡的山水风物,写了自己的家藏和建筑,表达了归隐山林的决心。这是一篇十分重要的散文,乃全文录于此:

山居记

中条蹴蒲津东顾,距虞乡才百里,亦犹人之秀发,必见于眉宇之间,故五峰然,为其冠珥。是溪蔚然,涵其浓英之气,左右函洛,乃涤烦清赏之境。会昌中,诏毁佛宫,因为我有。谷之名,本以王官废垒在其侧,今司空氏易之为祯陵溪,亦曰祯贻云。

愚以家世储善之佑,集于厥躬,乃像刻大悲,跂新构于西北隅,其亭曰证因。证因之右,其亭曰拟纶,志其所著也。拟纶之左,其亭曰修史,勖其所职也。西南之亭曰濯缨,濯缨之窗曰一鸣,皆有所警。堂曰三诏之堂,室曰九龠之室,皓其壁以模玉川于其间,备列国朝至行清节文学英特之士,庶存耸激耳。其上方之亭曰览昭,悬瀑之亭曰莹心,皆归于释氏,以栖其徒。

愚虽不佞,犹幸处于乡里,不侵不侮;处于山林,物无夭伐,亦足少庇子孙。且讵知他日复睹睟容、访陈迹者,非今兹誓愿之证哉?久于斯石,庶几不昧。

有唐光启三年丁未岁记。[25]

这一年,司空图还自编诗集《一鸣集》,并作序,《全唐文》收之,并曰《中条王官谷序》:

中条王官谷序

知非子雅嗜奇,以为文墨之伎,不足曝其名也。盖欲揣机穷变,角功利于古豪。及遭乱窜伏,又故无有忧天下而访于我者,曷以自见平生之志哉?因捃拾诗笔,残缺无几,乃以中条别业一鸣以目其前集,庶警子孙耳……有唐光启三年,泗水司空氏中条王官谷濯缨亭记。

其后的诗文,当有续集,而随着唐亡,司空图死,其《一鸣集》及后续诗文也散佚大半,今之诗文,又不足其半数也。惜哉!

再一年,光启四年,即文德元年(888年),唐僖宗自凤翔还京师,改元“文德”,三月驾崩,其弟寿王即位,改名晔,是为昭宗。是年图五十二岁,作《归王官次年作》一诗:

归王官次年作

乱后烧残满架书,峰前犹自恋吾庐。忘机渐喜逢人少,览镜空怜待鹤疏。

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酣歌自适逃名久,不必门多长者车。

此诗又名《光启四年春戊申》(888年),可见是当年所作无疑。

四 浮世荣枯,东篱一梦

第四阶段:龙纪元年(889年)到天复三年(903年)返回王官谷、寓居华下。

唐昭宗龙纪元年(889年),图五十三岁,被召拜中书舍人,至京师,不久以病辞官。可能因战乱,乃归华阴。秦晋交好,地域比邻,司空图从故乡山西到达陕西,不仅有距离京城长安较近的方便,也有隐居道教名山华山(华阴境内)地理上的便利。这一次作有《华下乞归》一诗,仅存两句:

多病形容五十三,谁怜借笏趁朝参。

“华下”就是“华山之下”的意思,与“华阴”无异。《华下》一首诗,可能写于退居华阴的初年,时令是夏季,但重要的是,写了和故乡僧人的往还,以及退休养生的想法,似乎心情还比较平静,生活也比较安逸。

华下

箨冠新带步池塘,逸韵偏宜夏景长。扶起绿荷承早露,惊回白鸟入残阳。

久无书去干时贵,时有僧来自故乡。不用名山访真诀,退休便是养生方。

唐僧齐己有《寄华山司空图》诗一首,形象地概括了司空图的处境和遭际,也可一提:

寄华山司空图

天下艰难际,全家入华山。几劳丹诏问,空见使臣还。

瀑布寒吹梦,莲峰翠湿关。兵戈阻相访,身老瘴云间。

此后又有三次征召,司空图都以病为由加以推辞,而两次未赴京师,只是上表辞谢而已。

这是司空图一生中非常重要的时期,在此期间昭宗曾四次征召司空图为官,龙纪元年(889年)拜中书舍人,景福元年(892年)召拜谏议大夫,景福二年(893年)召拜户部侍郎,乾宁三年(896年)召拜兵部侍郎,但是他都以病为名辞官不做,有两次(892年、896年)连长安都没有去,只是上表辞谢。这说明他归隐之心已决,早年的雄心壮志已经在无可奈何之中雪消冰化了。[26]

司空图辞官以后,寓居华阴,并未在县城,而是居于西岳华山之上,每日观山景,听瀑泉,作诗饮酒,也与方外道士交往,过着比较消闲的隐居生活。这一时期,图的心情可能相对平静,但这有一个过程:平静至极,也有笑傲江湖的愤激时刻;捧读闲书,也有赋闲弄文的心情;睹物思人,也有怀旧追古的情怀。

图在华阴当侨居于敷水(敷溪)和渭河交接处的山中(西岳华山在华阴,山上有岳祠),图其后11年(龙纪元年至乾宁元年共6年;乾宁四年至光化四年共5年)在华山度过的亦隐亦官的生活,均居于此处。该地风景幽美,敷溪道北多白杨,山下吴村多杏花,图曾有诗描写之。又,图恩师王凝于咸通九年所退居敷水别墅,离图所居当不甚远。图《敷溪桥院有感》诗当为其过访王凝当年所居而怀念恩师之作,或即作于本年。[27]

“本年”指龙纪元年,图五十三岁,睹物思人,情真意切:

敷溪桥院有感

昔岁攀游景物同,药炉今在鹤归空。

青山满眼泪堪碧,绛帐无人花自红。

是年秋十月,图撰《蒲帅燕国太夫人石氏墓志铭》,此乃为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母所作的墓志铭。图晚岁回归王官谷,王重荣在任,王氏父子对于支持地方祭祀活动,很是用心。

寓居华阴期间,图还得到了柳宗元的诗集,写有《题柳柳州集后》,对柳诗评价颇高,并论及诗文兼善的主题,是一篇十分重要的文论。柳宗元也是山西虞乡人,和司空图是同乡,而且诗文兼善,与韩愈一起发起古文运动,颇有影响。司空图为之作序,是理所当然的,且以李杜文章相媲美,也在情理之中。其中有言曰:

愚常览韩吏部歌诗数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抉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 今于华下方得柳诗,味其深搜之致,亦深远矣。俾其穷而克寿,玩精极思,则固非琐琐者轻可拟议其优劣。又尝(睹)杜子美祭太尉房公文,李太白佛寺碑赞,宏拔清厉,乃其歌诗也。[28]

在诗歌方面,这一时期司空图的作品甚丰,有心境相对平静孤寂的《华下二首》,作于大顺元年(890年):

华下二首

其一

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

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

其二

关外风昏欲雨天,荠花耕倒枕河堧。

村南寂寞时回望,一只鸳鸯下渡船。

大顺二年,司空图写有《华岳庙裴晋公题名》一诗。《唐摭言》云:“裴晋公赴敌淮西,题名华岳庙之阙名,大顺中,司空图以一绝纪之。”这里明确写出了此诗写作的时间——大顺二年,因次年已改元“景福”。诗云:

华岳庙裴晋公题名

岳前大队赴淮西,从此中原息鼓鼙。

石阙莫教苔藓上,分明认取晋公题。

可见司空图并没有忘记征讨起义军的唐朝功臣——裴度,即晋国公。他路过华阴县,过华岳庙,题名阙门的故事,被司空图记录在一首诗中。

景福元年(892年),图五十六岁,朝廷拜图为谏议大夫,图称病不赴。

次年,即893年,禁军三万出兴平讨李茂贞,李茂贞联合邠宁兵共六万至周至相拒。[29]朝廷又拜图为户部侍郎,图赴阙,数日即辞归,仍居于华阴。就在此时,四明人孙郃有书信寄图,显然有责图退保之意,不得已,司空图乃作《答孙郃书》以复。信中司空图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依然退隐,不愿妄进。兹摘录于下,以见其大略:

答孙郃书

孙君足下:所贶累幅,皆厚责于我,是足下勤于吾道,必欲起而振之也。何以克当!虽然,始于退者,皆曰吾之必诚也。今愚独以为不诚自讼,亦诚在其中矣,幸足下详其旨。

古之山林者,必能简于情累,而后可久。今吾少也,坌然不能自胜于胸中,及不诚于退者,然亦穷而不摇,辱而不进者,盖审己熟,虽进亦不足于救时耳……且自古贤达用舍之际,当俟至公物情,而后天意可见,虽宰执大臣之推心,亦不能察天下拒我之意也。况足下一布衣,其可独私于我哉……始吾自视固缺薄,今又益疑其不可妄进。且持危之术,制变之机,非鲰懦之所克辨也。愚虽不佞,亦为士大夫独任其耻者久矣,其可老而冒之耶!韩吏部激李桂州之必行,责阳道州之无勇,虽致二贤,适自困,亦何救于大患哉?其所为者,或奋而不顾,彼匹夫匹妇亦可为之,孟子所谓非不能也。

足下粹于道义耳,其间亦有未尽于仆者。勿多谭。再拜。[30]

孙郃何许人也?《全唐诗》有载曰:“孙郃,字希韩,四明人。乾宁中登进士第,官教书郎、河南府文学。文集四十卷、小集三卷。今存诗三首。”《全唐文》载曰:“…… 朱温篡虐,隐遁奉化山。著书但纪甲子,以示不臣之义。”由乾宁四年(897年),孙郃登进士第,可知此书所写的时间,当在此之前。岂料后来孙郃自己也归隐故乡山中,著述写诗以明志。岂不可叹乎!

光化二年(899年),孙郃赴华阴拜访司空图,其书《卜世论》,从“周成王定鼎于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写到“唐虞之道,而反卜年卜世耶?必也欲永其祚,莫先德义,贻厥后世,天人祐(佑)之。岂非无穷也哉!”立论奇特,议论大胆,给司空图以影响。后图写《疑经》,借考辨《春秋》词语,发“尊王”“宗周”的忠君思想,以应对唐末的乱世。图还在《〈疑经〉后述》中讲了他对孙郃印象的改变:“今夏孙郃自淮阳缄所著新文而至,愚雅以孙文不尚辞,待之颇易,及见其《卜年论》,又耸然加敬。”

由此可知隐居之人,不仅有交往、相互影响,而且时常怀古、怀念古人。图尤其羡慕陶渊明和王维,仰慕前贤,将其引为知音同道。至此,更加安心地过着隐逸生活,且享受眼前景物:

雨中

维摩居士陶居士,尽说高情未足夸。

檐外莲峰阶下菊,碧莲黄菊是吾家。

西峰是华山最高、最险的峰,因峰顶翠云宫前有巨石状如莲花,故名“莲花峰”,简称“莲峰”。本是江南听雨更惬意,而对于战乱中的司空图而言,北方山中的雨可能更为特别。时而又在梦中,记述了霞梯,即华山上的千尺幢云梯的奇险,且比之蓬莱仙境,便都是司空图的家园了。

梦中

几多亲爱在人间,上彻霞梯会却还。

须是蓬瀛长买得,一家同占作家山。

司空图所居,当是靠近华山幽道里不远的地方,上方、下方是他写诗的地方,而西峰奇险,云梯高耸,闲云野鹤,只是向往之境界而已。他又可以随时出入关口,走到附近的村庄,观看人间烟火,附近有吴村,村里有杏花,春季开花,灿烂无比,司空图写有《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颇为重要。虽然当时眼力减退(力疾之谓也),但在故乡就热爱杏花的司空图,则出山到村外去赏杏花,而赏杏花也不是为赏而赏,而是有使气、伤时、感事、怀古、抒情、品诗、评诗的众多意向在。

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

其四

折来未尽不须休,年少争来莫与留。

更愿狂风知我意,一时吹向海西头。

其六

浮世荣枯总不知,且忧花阵被风欺。

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

其九

近来桃李半烧枯,归卧乡园只老夫。

莫算明年人在否,不知花得更开无。

其十

汉王何事损精神,花满深宫不见春。

秾艳三千临粉镜,独悲掩面李夫人。

其十二

造化无端欲自神,裁红剪翠为新春。

不如分减闲心力,更助英豪济活人。

其十五

亦知王大是昌龄,杜二其如律韵清。

还有酸寒堪笑处,拟夸朱绂更峥嵘。

其十八

此身衰病转堪嗟,长忍春寒独惜花。

更恨新诗无纸写,蜀笺堆积是谁家。

此后,司空图写诗,不仅有写景抒怀之意,而且逐渐有以诗品诗、以诗评诗的倾向,这为他晚年创作《诗品》打下了基础,也实现了这一诗歌本体的转变。

魏晋以来,东篱情结,文人雅士对于菊花甚是偏爱,而司空图推崇陶潜,自然爱菊。有《华下对菊》一首、《白菊三首》两组、《白菊杂书四首》,淋漓尽致地歌颂了白菊的高风亮节,但不徒如此,也有较为深刻的思想内容。

第一首《华下对菊》可视为这几组诗的起兴或小引:

华下对菊

清香裛露对高斋,泛酒偏能浣旅怀。

不似春风逞红艳,镜前空坠玉人钗。

该诗描写了花瓣坠落的残菊,是一种对总体时局的隐喻。

第一组《白菊三首》,当作于大顺元年(闰年),借助菊花、身轻的联系,仍然寄予一定的新的希望。

白菊三首

其一

人间万恨已难平,栽得垂杨更系情。

犹喜闰前霜未下,菊边依旧舞身轻。

第二组《白菊三首》,当作于天祐三年(906年)重阳日,司空图当年七十岁,在王官谷。该组诗有较为深刻的寓意,全录之:

白菊三首

其一

不疑陶令是狂生,作赋其如有定情。

犹胜江南隐居士,诗魔终袅负孤名。

其二

自古诗人少显荣,逃名何用更题名。

诗中有虑犹须戒,莫向诗中著不平。

其三

登高可羡少年场,白菊堆边鬓似霜。

益算更希沾上药,今朝第七十重阳。

诗中歌颂了陶渊明的高情,但否定了江南隐居士,似主张一种诗歌本体主义,抒写性灵不为虚名的思想,当然也不是功用主义者的诗学观点,因为司空图并不主张在诗中发泄对社会现实的不满情绪。这两组诗,对于认识司空图的诗学主张至关重要。

尽管如此,在《白菊杂书四首》中,司空图还是表达了他对当下政治的意见,尤其是最后两首:

白菊杂书四首

其三

狂才不足自英雄,仆妾驱令学贩舂。

侯印几人封万户,侬家只办买孤峰。

其四

黄鹂啭处谁同听,白菊开时且剩过。

漫道南朝足流品,由来叔宝不宜多。

唐昭宗于乾宁三年(896年)七月为华商节度使韩建所劫持,“驻跸华州”,为自保而多施封号,从诸侯之命,任武人为宰相。一方面,司空图不以为然,加以批评,所谓:“漫道南朝足流品,由来叔宝不宜多。”另一方面,司空图仍然主张退隐以避乱,以不参与朝政为宜,甚至当“昭宗在华,征拜兵部侍郎,称足疾不任趋拜,致章谢之而已”(《旧唐书·文苑下·司空图传》),此所谓:“侯印几人封万户,侬家只办买孤峰。”

这一年秋,陕军复入,李茂贞入京师,败官军,焚烧宫阙,昭宗奔华州依韩建,史称“丙辰之乱”。

次年,图六十一岁,“韩建迫昭宗罢诸王典军,遣散军队,尽杀诸王”,[31]这也许导致了司空图的绝望。图作诗一首:

丁巳重阳

重阳未到已登临,探得黄花且独斟。客舍喜逢连日雨,家山似响隔河砧。

乱来已失耕桑计,病后休伦济活心。自贺逢时能自弃,归鞭唯拍马鞯吟。

司空图于光化三年(900年)所作《书屏记》一文,记载了他在王官谷别业的家藏图书和书画作品被毁之事,当于这里提及:

庚子岁遇乱,自虞邑居负之置于王城别业。丙辰春正月,陕军复入,则前后所藏及佛、道图记,共七千四百卷,与是屏皆为灰烬。痛哉!今旅寓华下,于进士姚所居,获览《书品》及徐公评论,因感愤追述,贻信后学,且冀精于鉴赏者,必将继有诠次。[32]

这里的“徐公评论”,当指唐代大书法家徐浩的书法品评。“是屏”即司空图之父曾获得的徐浩书屏真迹,“凡四十二幅,八体皆备,所题多《文选》五言”,乃图之家传宝物,一旦毁于兵火。而《书品》,乃唐代书法理论家李嗣真的《书品》,或称《续书品》,或作《书品后》。目睹评论而原书法作品不复存在,悲乎!时年图六十四岁。

五 终老故乡,殉道大唐

第五阶段:自天复三年(903年)回王官谷到开平二年(908年)去世。

天复三年,即903年,癸亥年,司空图六十七岁,本年春正月,唐昭宗出凤翔,返京师,但已经在叛军朱温(朱全忠)的掌握之中,京师、河中一带稍平。

大约在春夏之交,司空图由淅上先回华阴,再由华阴归中条山王官谷。

前一年,即天复二年(902年),朱温兵围凤翔,大雪,冻死者不计其数。由于战乱,华阴也难以存身,所以司空图乃一度避居河南南阳郡,即古之商於之地,包括淅川。

后一年,即904年,朱温迫唐昭宗及长安士民东迁洛阳,长安后成为废墟。八月,朱温使人杀昭宗,立辉王祚,改名柷,是为昭宣帝,年十三岁。[33]

903年春夏,回到家乡王官谷以后,司空图修葺了王官谷别业,把毁弃的“濯缨亭”重建,改为“休休亭”,并撰写了《休休亭记》。对此《旧唐书·文苑下·司空图传》有记载,“图有先人别墅在中条山之王官谷,泉石林亭,颇称幽栖之趣。自考槃高卧,日与名僧高士游咏其中。晚年为文,尤事放达,尝拟白居易《醉吟传》为《休休亭记》”。现引《司空表圣诗文集笺校》中所载《休休亭记》如下。

休休亭记

休休也,美也,既休而其美在焉。司空氏祯贻溪休休亭,本濯缨也。濯缨为陕军所焚;愚窜避逾纪,天复癸亥岁,蒲稔人安,既归,葺于坏垣之中,构不盈丈,然遽更其名者,非以为奇,盖量其材,一宜休也;揣其分,二宜休也;且耄而聩,三宜休也。而又少而堕,长而率,老而迂,是三者皆非救时之用,又宜休也。尚虑多难,不能自信,既而昼寝,遇二僧,其名皆上方刻石者也。其一曰,顾谓吾曰:“吾尝为汝之师也,昔矫于道,锐而不固,为利欲之所拘,幸悟而悔,将复从我于是溪耳。且汝虽退,亦尝为匪人之所嫉,宜以耐辱自警,庶保其终始。与靖节、醉吟第其品级于千载之下,复何求哉!”因为耐辱居士歌,题于亭之东北楹。自开成丁巳岁七月,距今以是岁是月作是歌,亦乐天作传之年,六十七矣。休休,且又殁而可以自任者,不增愧负于家国矣,复何求哉!天复癸亥秋七月记。[34]

又作《耐辱居士歌》,题于亭之东北楹,曰:

耐辱居士歌

咄,诺!

休休休,莫莫莫,

伎俩虽多性灵恶,

赖是长教闲处著。

休休休,莫莫莫,

一局棋,一炉药,

天意时情可料度。

白日偏催快活人,

黄金难买堪骑鹤。

若曰:尔何能?

答言:耐辱摸。[35]

也许此处应提一下图的诗作《休休亭》,当于《休休亭记》同时所作:

休休亭

且喜安能保,那堪病更忧。

可怜藜杖者,真个种瓜侯。

此诗末句用“种瓜侯”之典,寓深忧意。秦召平为东陵侯,秦亡,家贫,乃在长安东门种瓜为业。今司空图葺亭而思量国运,用此典,可见其哀深远。自秦至唐,中国历史之上升时期已到巅峰,而唐亡,从此国运下降,宋元明清,不复汉唐雄风也。

此处也有必要提一下司空图自号“知非子”和“耐辱居士”的出典。

前者来源于《论语·为政》中的“五十而知天命”。《淮南子·原道》云:“故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图《乙巳岁愚春秋四十九辞疾拜章将免佐掖重阳独登上方》诗,有“雪鬓不禁镊,知非又此年”句,当为证。全诗如下:

乙巳岁愚春秋四十九辞疾拜章将免佐掖重阳独登上方

雪鬓不禁镊,知非又此年。退居还有旨,荣路免妨贤。

落落鸣蛩鸟,晴霞度雁天。自无佳节兴,依旧菊篱边。

后者来源于《老子》第十三章:“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耐辱居士,即来源于此思想。可见司空图同时受到儒、道两家思想的影响,以此作为安身立命之本。

唐王朝最后的结局是这样的,现简要述之。

天祐四年(907年)四月,朱温在表面上由唐宰相张文蔚率百官劝进之后,接受唐哀帝禅位,正式即皇帝位,更名为“朱晃”,改元“开平”,国号“大梁”。升汴州为开封府(今河南开封),建为东都,而以唐都洛阳为西都。废十七岁的唐哀帝为济阴王,迁往曹州济阴囚禁。次年二月,将其杀害。唐亡。

下面一段文字,也是《旧唐书》列传末尾所记,兹照录之:

图既脱柳璨之祸还山,乃预为寿藏终制。故人来者,引之圹中,赋诗对酌,人或难色,图规之曰:“达人大观,幽显一致,非止暂游此中。公何不广哉!”图布衣鸠杖,出则以女家人鸾台自随。岁时村社雩祭祠祷,鼓舞会集,图必造之,与野老同席,曾无傲色。王重荣父子兄弟尤重之,伏腊馈遗,不绝于途。唐祚亡之明年,闻辉王遇弑于济阴,不怿而疾,数日卒,时年七十二。有文集三十卷。(录自《旧唐书·文苑下·司空图传》)

这一系列事件的背景和过程,需要交代一下。

天复四年(904年),图六十八岁。朱温(朱全忠)逼帝迁都洛阳,杀唐昭宗诸子——德王等九人,立唐昭宣帝。

天祐二年(905年,乙丑),图六十九岁。六月,宰相柳璨勾结朱温害大臣三十余人于白马驿,一夕杀之,投尸于河。李振言于全忠曰:“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全忠笑而从之,史称“白马驿之祸”。

此年八月初,因柳璨见诏,图惧见诛,乃赴洛阳入朝谒见哀帝,八月十四日朝参,图故作衰老无用,“堕笏失仪”,态极疏野,璨知其不可屈,许放归,乃回中条山。这就是司空图逃脱“柳璨之祸”的过程。

至十二月,柳璨等亦被诛杀。柳璨,河东郡(今山西永济市)人,幼家贫,燃树叶以照明读书。904年为宰相,遂投靠朱全忠,谋杀大臣三十多位。年终,即被朱斩杀。临刑大叫:“负国贼柳璨,死宜矣!”

八月初,图至洛阳时,卢渥已病重,图以门人身份拜见之。卢渥手书诗作授之,中有“释氏多言宿分深”之句,乃属意图对其一生有所纪述。九月十日,卢渥卒,十月葬,图为其撰《唐故太子太师致仕卢公神道碑》,对卢渥一生颇称许之。[36]

天祐二年(905年,乙丑)冬,司空图作《丑年冬》一诗,言及“不堪病渴仍多虑,好向湖便出家”。此湖在湖南岳阳县南,图当年随王凝赴湖南任,当路过此地,乃知此时图心有余悸,且有归隐故乡之意。

906年,图七十岁,作《修史亭三首》《白菊三首》。

907年,图七十一岁。四月,朱温即帝位,是为后梁太祖。后废唐哀帝为济阴王。征召图为礼部尚书,不起。

908年,图七十二岁。朱温于二月二十一日,杀济阴王,图遂死。

十月,温韬聚众嵯峨山,盗掘关中唐陵。[37]

终唐一朝,长安城七次遭劫,十三代古都、国际大都市,从此不复存,成一废都矣!

中唐以后,关中开始衰退,经过安史之乱、黄巢入京,至唐亡,政治、农商全面衰退,旱灾、地震频仍,人才流失。汉唐盛世,伴随着政治中心东迁、南移的过程,翻过了中国历史中它值得骄傲的一页,走向不归路。

至此,让我们重温一下上引《旧唐书》中的一段文字,并以今译白话转之,杂以浅近文言,则或稍解文字之烦琐而稍失其古雅意:

司空图既得免于柳璨罗列之祸,乃被放归故乡山林。图为自己修筑墓穴,有故人来访,便引入其中,以诗赋对酌,来人觉得窘迫,司空图见状,乃说:“达人有雅量,生死一之,无非暂且一游,有何想不开的?”司空图布衣鸠杖,有家眷女流相随而出。每遇村上祈雨祭祀,鼓舞会聚,司空图必至,和乡亲父老同席谈笑,毫无傲慢之色。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父子特为看重,逢年春冬祭祀,皆有馈赠,沿途摆放。第二年,唐亡,哀帝为朱全忠在济阴所害,图闻之,忧心数日,不食而终。时年七十有二。有诗文集三十卷传世。(朱墨试译)

图既死,友人徐夤闻之,感其忠诚,乃作《闻司空侍郎讣音》,以悼之:

园绮生虽逢汉室,巢由死不谒尧阶。

夫君殁去何人葬,合取夷齐隐处埋。

诗以尧舜时的巢父、许由来比图,赞誉其“八征”不起的隐逸之志,以商末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的伯夷、叔齐来喻图,赞誉其绝食而卒、忠于唐王朝的品德,此乃符合图生前之时人的评论。早在广明二年(中和元年)朝廷就称图与孙谯、李潼为“行在三绝”,誉之有“巢、由之风”,王禹偁《五代史阙文》本传谓图之晚年隐居王官谷,“时多以四皓、二疏誉之”。[38]

所谓“‘八征’不起”,乃概括了司空图的一生,尤其是最后二十六年,历经八次朝廷征召,而有不起之举,故徐诗对此加以表彰,兹按照时间顺序,简要列出如下。

第一次,中和二年(882年),故相王徽在蒲,受诏镇潞,上表图为副使,以王徽不赴任而止。

第二次,光启三年(887年),征图知制诰,或迁中书舍人,后因唐僖宗在宝鸡,图从之不及,留京师,后归王官谷;至龙纪元年(889年)昭宗即位,复征图为中书舍人,未几,以疾辞。

第三次,大顺二年(891年),征图至朝参与修《三朝实录》,是否新拜官职不详,图可能参与修史或以疾未赴。

第四次,景福元年(892年),征图为谏议大夫,不起。

第五次,景福二年(893年),征图为户部侍郎,至朝致谢,数日乞归。

第六次,乾宁四年(897年),昭宗在华州,征图为兵部侍郎,以足疾辞。

第七次,天祐二年(905年),柳璨假旨诏图至洛阳,可能以兵部侍郎召之,图假装老迈,被放归。

第八次,开平元年(907年),朱全忠即帝位,唐亡,征图为礼部侍郎,不起。

要之,“‘八征’不起”之说,见于《闻司空侍郎讣音》一诗原注,当有实据,但具体情况,可能有不同。

图无子,以甥为嗣,取名“司空荷”,曾官至永州刺史。图卒后,司空荷可能重新编次过图之文集,并可能刊刻过,曾为图之《一鸣集》(三十卷本)撰写后记。图有一女,适华阴进士姚,有外孙女姚惟和。图之著作,有《秘史》若干卷,佚。自编《一鸣集》(又称《前集》),后又将未收入《一鸣集》的杂言及乾宁二年后的诗文,编为一集,题曰《绝麟集》(或称《后集》),佚。

《新书·艺文志》(亦见于宋、明书目著录)的《一鸣集》三十卷本,佚。今存宋蜀刻本《司空表圣文集》十卷,当即是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著录的《一鸣集》十卷本,其《序》及每卷上题曰“司空表圣文集”,下题曰“一鸣集”字样,是宋人的选辑本,该本也是《四库全书》本、《四部丛刊》本(所谓某“旧钞本”)之《司空表圣文集》十卷本的祖本……今《四部丛刊》本《司空表圣诗集》五卷(《唐音戊签》七十四),乃明胡震亨的辑本,录诗365首(其中有几首非图之作),残句若干。今人又辑佚诗十余首。[39]

晚年的司空图隐居中条山王官谷,这是社会动荡和战乱频仍的结果。后来虽几度应诏,但都是应付局面。时运不济,仕途不顺,加之年事已高,早年的儒家积极入世的进取精神锐减,功名富贵遂成冷灰,佛道出世思想终于占据主导地位,不久又迅速地返回中条山隐居起来了。清冯继聪有诗赞曰:

归隐中条幽谷中,名僧高士共清风。

千秋独有知非子,诗思依稀姚武功。

第二节 无宦无名心向本朝的诗歌创作

无宦无名拘逸兴,有歌有酒任他乡。

看看万里休征戍,莫向新词寄断肠。

这是司空图写于咸通十四年(873年)秋天的一首诗——《漫题》。他当时奔走他乡,无宦无名,眼前万里无征戍,所以也无须借诗歌寄托断肠情。不过,这也不是他的常态,更不是那个时代的常态。更多的时候,则是社会动荡,官宦不保,而他诗心未灭,忠贞可见,所以在诗歌中寄托了无限的哀思和对尘世的超越。

按照我们现代人的理解和定位,司空图主要是一个诗论家,至今我们十分看重的归于他名下的《诗品》,是其代表作,然后有几封信,是论述诗歌的,也为他赢得了诗论家的荣誉。而他的大量的诗歌创作,不受重视,似乎被埋没了。可是,至少从我们介绍他的生平的第一部分时顺便列举的一些诗歌来看,司空图的诗歌创作,不仅持续了一生一世,而且有较高的成就和广泛的题材。如何看待和评价作为诗人的司空图的地位和影响是一方面,而笔者所关心的则是另一方面,那就是这些诗歌创作对他的一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换言之,司空图的诗歌和司空图的为人有什么样的关系?换言之,以他的主要诗文是否可以窥视到司空图的精神面貌和生存样态?或者至少可以作为上面司空图年谱式传记的一个扩充和补充?

笔者以为是完全可以的。因为我们的前人,近的如历史学家陈寅恪先生,曾提出“诗史互证”的理论,并依据钱谦益和柳如是等的诗作,参以丰厚的历史知识,撰写了著名的《柳如是别传》;远的则如著名汉学家阿瑟·韦理,曾经依据白居易的诗作,撰写了白居易的传记,而且有系统的论述可以参考:

我对白居易一生的描述,主要依据他自己的作品,包括散文和诗,以及它们的题目和序。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的题目,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标题,常常连带介绍了创作诗文的情境。序则比题目给出了一个更宽泛的背景描写。因此,我们常常能从作者的诗作中得到可靠的传记资料,其可靠的程度往往胜于官方记录……[40]

但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是缺乏传记作品的,无论是艺术家的自画像,还是文人自己的传记——除非你是帝王或政治家有人给你画像和立传。西方的研究者认为,这是中国人自我观念不强的表现,甚至是个性或个人主义精神缺乏的表现。无论怎么说,假若我们把一个人的诗文作为体现诗人精神样态的资料来读,甚至进一步作为诗人的传记来读,那就会有另一番景致。这样,那些古代诗人的诗集(别集),就有了别样的意义。

让我们把别集的完整形式置于一旁,先来看一看别集所依据的那些自传性文献——文学文本,尤其是诗。诗(这里仅仅是“诗”,中文的诗)是内心生活的独特的资料,是潜含着很强的自传性质的自我表现。由于它的特别的限定,诗成为内心生活的材料,成为一个人的“志”,与“情”或者主体的意向。与叙述不同,在这里传统理论家兴趣的中心——不是经过一段时间人如何变化,而是一个人究竟如何被知名或者使自己知名。[41]

正因如此,我们觉得,关于司空图的诗歌创作,前人虽然有所研究,但总嫌未能穷尽,似乎还有余地。简言之,司空图的诗,不仅作为传记,而且作为诗人与时代、社会关系的印记,需要进一步落实,而与《诗品》的关系,也有在研究其诗作的基础上加以继续研究之必要。今在前人创作研究的基础上,笔者主要参考《司空表圣诗文集笺校》,加以提炼,分类描述,有些在生平中已列举的,不必重复,并以疏解形式,侧重从诗歌本身的角度加以分析,这或许对认识司空图的诗歌创作成就和深刻地理解其诗学主张会有所助益。而于《诗品》作者之辩论及问题之解决,也会有所启发。

以下是分类描述的简目,以见其概要:

一、与佛道之交游及赠诗

二、与官员之交往和应酬诗

三、隐含佛老思想的诗作

四、寄托儒家经世思想的诗作

五、反映隐居生活的诗作

六、漫书偶书与组诗

七、花鸟山水与咏物诗

八、有吟诗品诗倾向的诗作

一 与佛道之交游及赠诗

司空图从小在家中受到佛教的教育和熏陶,而道家思想对其也有影响。当然,儒家是立身之本,忠孝节义也是封建社会人们进入仕途的基本需要。中年以后的司空图,反复经历挫折,感受政治上的失意,进而阶段性地进入隐居状态,这使他有机会和方外之人接触和交往,其中既有和尚,也有道士、居士。无论何种状态,司空图都乐于交友问道。他的诗歌创作,有的就是直接的交友和交游,有的则是写诗时加上了禅意和体道,这在《诗品》中十分明显,其中飞翔和攀升意象的反复出现,则是这一宗教观念的诗学表达。

那么,就让我们翻开司空图的诗集,看一看其中的诗篇吧:

僧舍贻老人

笑破人间事,吾徒莫自欺。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

竹上题幽梦,溪边约敌棋。旧山归有阻,不是故迟迟。

【疏解】

这首诗只说明是在僧舍赠给一位老人的,一作《僧舍贻友》,虽然没有说明是谁,但既然在僧舍,也可见其活动场所与佛事交往有关。从末两句可以看出,此诗是图回不了王官谷,滞留华阴所作。“溪边”应是敷溪边,此溪在华阴县西二十四里之遥,是司空图经常去的地方。第一联就说明了作者的槛外态度、僧佛的超脱态度,让诗人不再糊涂,但也有所怀疑,因为第二联进一步论证了僧和俗的关系不是不可能发生转化的,而鹤这样的高雅之物,在舞动的时候仍然是卑下的。这里似乎是反意用法,旨在强调心灵的高雅脱俗,而不是外在的显示出来的行为。第三联复归自然,写了人的活动,消闲而有趣。而最后,又回到来此的缘由,即回不了故乡王官谷。统观整首诗,似在雅俗之间进行取舍、进行思量,可见其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即便在归隐中,也一直是存在的。理性的取舍,是一种认知行为,而不完全是出于信仰。

送道者二首

其一

洞天真侣昔曾逢,西岳今居第几峰。

峰顶他时教我认,相招须把碧芙蓉。

其二

殷勤不为学烧金,道侣惟应识此心。

雪里千山访君易,微微鹿迹入深林。

【疏解】

此诗似乎写作时间较早,而与道者的认识也更早。第一首说明原来就认识,而今才来到华山,是道者将我引向此路,招我手把芙蓉,一心向道。第二首又进一步说明自己不是为了烧金。雪里进山访君,却用了鹿迹入深林的典故,应是《周易》里谨慎从事的提醒。参见《周易·屯》曰:“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当然也有以鹿为社稷吉祥之物,盼望国家昌盛繁荣的意思。

上陌梯寺怀旧僧二首

其一

云根禅客居,皆说旧吾庐。松日明金像,山风响木鱼。

依栖应不阻,名利本来疏。纵有人相问,林间懒拆书。

其二

高鸦隔谷见,路转寺西门。塔影荫泉脉,山苗侵烧痕。

钟疏含杳蔼,阁迥亘黄昏。更待他僧到,长如前信存。

【疏解】

由其一首联可知此禅院曾是诗人家中旧庐,当建于虞乡县境或王官谷内,而后施舍给佛家。“云根”或称“云房”,屋隐云雾中,僧道或隐士居所,故称,诗人《山居记》有此交代,可证。颔联写了佛事活动,金像木鱼与松日山风相混合,煞是生动,“山风”又作“苔龛”,“响”又作“向”。接下来是议论,再接下来是卒章显志,说明与尘世的交往可以疏淡了。请注意与《诗品·疏野》中“脱毛看诗”的反意用法相对照。其二写诗人在陌梯寺所见景色,视野辽阔,峰回路转,塔影隐隐,烧痕历历,兼写心情,尾联加强了与方外交往的信念,照应了其一的末尾,只待他僧来到,便可拆信一叙,岂不快哉!

李居士

高居只在五峰前,应是精灵降作贤。

万里无云惟一鹤,乡中同看却升天。

【疏解】

李居士,何许人也?不知,但知其皈依释迦。“五峰”当然是华山五峰(东峰、西峰、南峰、北峰、中峰),有时称“三峰”,实不确。诗称颂居士高风亮节,超逸之至。

青龙师安上人

灾曜偏临许国人,雨中衰菊病中身。

清香一炷知师意,应为昭陵惜老臣。

【疏解】

青龙寺是唐朝著名寺院,旧址在今西安市东南郊铁炉庙村北高地上,初建于隋开皇二年(582年),景云二年(711年)改名为“青龙寺”,是唐代密宗根本道场。诗写给居于青龙寺,法号为“安”的上人。“上人”是尊称,也有道行高尚之意,司空图以“师”相称以示尊崇。“灾曜”,指耀武而成灾,藩镇呈兵,战祸连年。昭陵是唐太宗陵墓,可见此诗虽写与上人,但以许国人、老臣释之,实际上表达了对唐王朝的忠诚。创作年代,当在图于长安做中书舍人时(885~886年)。

寄王赞学

黄卷不关兼济美,青山自保老闲身。

一行万里纤尘静,可要张仪更入秦。

【疏解】

“黄卷”当是道经或佛经,可见王赞学已经是方外人士,司空图却要他兼济天下,入朝做官,效法张仪,助秦惠王以连横策略统一天下。此诗应是司空图对唐王朝尚寄予希望之时所写,可见图的出仕意识。此时图是有儒家安身立命的坚定信念的。此诗若和《寄王十四舍人》比较而阅,当别有所悟。

二 与官员之交往和应酬诗

虽谓之应酬诗,但未必只是应酬、全是应酬。其中,可以看到司空图主要的世俗交往,以及所涉各色人物、不同情境下的不同的关系和心境。同时,也可以看出司空图儒家治国理政之心不死,即便在隐居期间,也有对于现实问题的关注。何况他是一级政府官员,焉能不和官场打交道,只和佛家高僧、道家名士打交道?事实上,从司空图生平交往可知,他和高层官员的交往贯彻始终,这也影响了他的仕途生涯。其中,王凝和卢渥则是一生有恩于司空图的高级官员。鉴于在生平中多有提及,这里就不专门介绍了。

赠李员外

危桥转溪路,经雨石丛荒。幽瀑下仙果,孤巢悬夕阳。

病辞青琐秘,心在紫芝房。更喜谐招隐,诗家有望郎。

【疏解】

此诗又名《赠步寄李员外》。李员外,不详,当是司空图为礼部郎中时的诗友。司空图于广明元年(880年)年底归王官谷,次年希望李员外来隐。诗的前两联写景色,第三联开始写状况,做铺垫,最后一联颇为明白地点出了诗的主旨:希望对方能来归隐,和他一起去吟诗作伴。“望郎”是诗人自况,是“郎中”的古称。“青琐秘”,指朝廷秘书。“青琐”是装饰皇宫门窗的青色连环花纹。“紫芝”为紫色灵芝,是十分珍贵的中药补药,也是山中隐居的象征。传说中的秦末隐士“商山四皓”作有《紫芝曲》,又名《紫芝操》,后人便以此作为隐逸的象征。元代的倪瓒有《紫芝山房图》,当继承了此传统。

长安赠王沄

正下搜贤诏,多君独避名。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

乐地留高趣,权门让后生。东风闲小驷,园外好同行。

【疏解】

王沄,不详,也作王注,当是图的诗友。从首联来看,王沄是独自没有赴诏的人。“小驷”,马名,泛指马。此诗写了在长安短暂而风光的仕途光景,当指广明元年(880年)十月随卢渥进京任礼部员外郎,迁任本司郎中之职的情况。官场交往,颇有高趣,也颇为得意,此后便很少见。

寄考功王员外

喜闻三字耗,闲客是陪游。白鸟闲疏索,青山日滞留。

琴如高韵称,诗愧逸才酬。更勉匡君志,论思在献谋。

【疏解】

王员外,“王涣,河中人,举进士,考公郎”(《蒲州府志》)。《全唐诗》也有记载:“王涣,字群吉,大顺二年(893年)登第。考功员外郎。”“三字耗”,即“耗磨日”,正月十六日,官司停业,饮酒。既然如此,理当庆贺王员外在假日饮酒赋诗之高趣。最后一联点出其献谋匡君的志向,寄托了对昭宗执政的信心。

寄郑仁规

清才郑小戎,标的贵游中。万里云无侣,三山鹤不笼。

香和丹地暖,晚着彩衣风。荣路期经济,唯应在至公。

【疏解】

郑仁规是故相郑肃之孙,“有俊才,文翰高逸”。喜交游,曾“为华州、河中掌书记,入为起居郎”,唐僖宗乾符三年(876年)任湖州刺史,此诗应写于当年,时图四十岁。诗无多深意,无非赞赏其神态俊逸,对其经世济民之活动加以推崇。

寄王十四舍人

几年汶上约同游,拟为莲峰别置楼。

今日凤凰池畔客,五千仞雪不回头。

【疏解】

王十四舍人,不详。看来此人和图曾相约去官归隐华山(“莲峰”指华山)。“凤凰池”因近中书省,所以在唐代诗文中多指宰相。喻此人已在朝做官,官运亨通,不复出而为隐士了。“五千仞雪”,既指华山雪峰,又隐喻高洁。可见司空图的归隐之心乃早已有之,只是待机而动,实现理想而已。此诗也用典,“汶上”,即用《论语》中闵子骞的故事。“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闵子骞对季氏有看法,不愿为其办事,暗示他将会辞官去齐国。“汶上”,地处山东西南部,今山东济宁市。闵子骞虽在恩师孔子的劝说下出任宰相,但后来终于辞去,随孔子周游列国。

寄永嘉崔道融

旅寓虽难定,乘闲是胜游。碧云萧寺霁,红树谢村秋。

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诗家多滞此,风景似相留。

【疏解】

“道融,荆人也,自号‘东瓯散人’,与司空图为诗友。出为永嘉宰。工绝句,语意甚妙。”(《唐才子传》)道融撰有《东浮集》九卷,“乾宁乙卯,永嘉山斋编成,盖避地于此”。“本年(广明元年)崔道融约已东徙,寓居于永嘉,诗盖为本年秋所寄。”(《唐五代文学编年史·晚唐卷》)此诗所写为旅途所见寺庙村树,江岸秋色。首尾两联是议论,以包住中间的景色描写。

重阳山居

其一

诗人自古恨难穷,暮节登临且喜同。四望交亲兵乱后,一川风物笛声中。

菊残深处回幽蝶,陂动晴光下早鸿。明日更期来此醉,不堪寂寞对衰翁。

其二

此身逃难入乡关,八度重阳在旧山。篱菊乱来成烂漫,家僮常得解登攀。

年随历日三分尽,醉伴浮生一片闲。满目秋光还似镜,殷勤为我照衰颜。

【疏解】

此两首诗当写于中和二年(882年)重阳节,时王徽也躲到河中,与图一起居王官谷别业,一同登临,真是令人欣喜的事。虽是兵乱之后,但四望交亲,一川风物,煞是好看。更有那残菊幽蝶,晴光归鸿。这使司空图期待明日再来此地一醉,打发晚年余闲。此其一也。

其二呢?原在补遗中,兹合为一题,分出其一、其二即可。首联讲得很清楚,是劫后余生,回到乡关旧山,即王官谷别业。屈指算来,在此已度过八个重阳节了。景色和其一有相似之处,如东篱残菊,但“家僮”是一个新鲜的意象。第三联的对句特别工整,似乎把其一中的“明日更期来此醉”升华了,而尾联也是秋光衰颜,似乎又回到了其一的结束处。

三 隐含佛老思想的诗作

佛老既是司空图家教和家庭信仰的一部分,也是司空图一生须臾不能离开的处世良方和精神寄托,这是他不同于职业诗人和职业政治家的地方。同时信奉两种宗教,只有在中国文化中才能行得通。这不完全是宗教信仰的问题,而是可以归之于精神文化资源的问题。名士高僧,仙风道骨,都是他所需要的,这使得他在官场顺利时,可以青云直上,在遭受挫折时,可以退而求其次。这正与儒家思想的进退有道相符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生命得以长久,则阅历和作品也愈多。

闲夜二首

其一

道侣难留为虐棋,邻家闻说厌吟诗。

前峰月照分明见,夜合香中露卧时。

其二

此身闲得易为家,业是吟诗与看花。

若使他生抛笔砚,更应无事老烟霞。

【疏解】

此诗当作于归王官谷后不久,闲暇依然新鲜,自得之情可见。在邻家和道侣之间可以徘徊,在吟诗与看花之时,想到来世若有,当也归老烟霞,享受这一种悠闲的隐居生活。这在官场争夺、尔虞我诈之后,当是一种何等侥幸的自适心态?

步虚词

阿母亲教学步虚,三元长遣下蓬壶。

云韶韵俗停瑶瑟,鸾鹤飞低拂宝炉。

【疏解】

“步虚词”是乐府杂曲歌名,也是“道家曲也,备言众仙缥缈轻举之美”(郭茂倩:《乐府解题》)。司空图应曲作词,可见对道家思想的接受程度。从词作来看,他自幼跟母亲学习,向往神仙道教境界。而第二联所用词语,多为道教神话术语,可见其工于此类词作。

人若憎时我亦憎,逃名最要是无能。

后生乞汝残风月,自作深林不语僧。

【疏解】

“偈为偈陀的简称;偈陀是梵文Gatha的音译,义译为颂,即佛经中讲经文后,约之为唱词…… 通常取五、七言形式。”[42]以偈为题,可见其形式之美,用意之诚。最后的“自作深林不语僧”,颇有禅意。“逃名”与“残风月”都有对世俗的否定,但这种否定毕竟是超脱现实的。

与伏牛山长老偈二首

其一

不算菩提与阐提,惟应执著便生迷。

无端指个清凉地,冻杀胡僧雪岭西。

其二

长绳不见系空虚,半偈传心亦未疏。

推倒我山无一事,莫将文字缚真如。

【疏解】

“伏牛山”,也称“洛京伏牛山”,是天息山的别名。“胡僧”,是西域僧人。该诗疑是司空图在洛阳为光禄寺主簿时所写,时在乾符六年(879年)。第一首的开头,似乎用的是佛与禅的原理,切莫执着,这自然是从学理上来说的。第二联即对胡僧有不敬之意,“清凉地”岂是无端可以指的?“雪岭西”明显点出了胡僧的来历。“冻杀”也不是轻描淡写的口气。其二,“传心”,指传法,法即心。佛教的空虚是长绳子也缚不住的,哪怕是半偈只要传心就可以了。但不可执着于文字,所谓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真如”,是佛家语,犹如本体,本来面目,也不是文字可以束缚的,也是说的佛理。“推倒我山无一事”,不详为何山,也不像是道山(也指死)。可能为世俗的山?“无一事”,没什么事,不碍事。可见,司空图的佛学是学理上的,而其和宗教的世俗层面的关系则取决于对具体人的态度,这是十分有趣的。可见这两偈,不一定是赠给老僧看的。

携仙箓九首

其一

岳北秋空渭北川,晴云渐薄薄如烟。

坐来还见微风起,吹散残阳一片蝉。

其二

一半晴空一半云,远笼仙掌日初曛。

洞天有路不知处,绝顶异香难更闻。

其三

决事还须更事酬,清谭妙理一时休。

渔翁亦被机心误,眼暗汀边结钓钩。

其四

迹不趋时分不侯,功名身外最悠悠。

听君总画麒麟阁,还我闲眠舴艋舟。

其五

仙凡路阻两难留,烟树人间一片秋。

若道阴功能济活,且将方寸自焚修。

其六

若有阴功救未然,玉皇品籍亦搜贤。

应知谭笑还高谢,别就沧州赞上仙。

其七

英名何用苦搜奇,不朽才销一句诗。

却赖风波阻三岛,老臣犹得恋明时。

其八

剪取红云剩写诗,年年高会趁花时。

水精楼阁分明见,只欠霞浆别著旗。

其九

此生得作太平人,只向尘中便出尘。

移取碧桃花万树,年年自乐故乡春。

【疏解】

此组诗或作于光启三年秋,乃闻高骈之死后所写,也有哀悼卢携之意,或有暗讽高骈信奉道教仙篆之意。携箓便是携带道教的秘文仙籍。“箓皆素书,记诸天曹官属佐吏之名有多少”,初受《五千文箓》,次受《三洞箓》。以下分而浅解之。

其一,“岳北”“渭北”都指华阴,在华山之阴。首要在于开篇,做引子。“吹散残阳一片蝉”颇有意境。

其二,“仙掌”是华岳著名景点,日出时分,照在绝壁上,十分逼真。“洞天有路”才是仙道的入口,但不知在何处,而绝顶的异香则难以闻到。

其三,嘲笑了渔翁也有处世的机心,巧设渔网钓钩,所以不是彻底归隐,但彻底归隐又如何呢?

其四,仙迹与缘分都是一定的。“麒麟阁”是记录名臣的地方,“舴艋舟”是很小的船。这里暗含了弃绝功名、归隐江湖的意思,但仍然有矛盾。

其五,对仙路、凡路都有怀疑,所以人间要点在于修行,然后才有阴功积德的可能。

其六,把玉皇大帝也算在内了,说起“谭笑还高谢”,所以不能在人间(沧州)赞上仙。

其七,英名何须搜奇,一句诗就可留名。而仙境三岛既然被阻,老臣到死还在留恋清明的政治呢!

其八,对天宫有琼浆(霞浆)可饮表示怀疑,还不如以剪取红云写诗为要。

其九,最后,似乎又回到故乡,享受人间太平了。在红尘中,也未必不出尘,这是司空图的真实思想,他从来没有彻底皈依道教或佛教。

总之,这几首诗与其说是提倡归隐,倒不如说是留恋江湖、效忠朝廷。可见其根本思想倾向,也尚未有彻底的宗教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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