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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

花城年选系列:2015中国短篇小说年选 作者:洪治纲 编


旅途

张惠雯

这个早上,她醒来时大概是四点钟。但她已经听到外面走廊上有人走动、低声说话,她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某种机器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她猜想在一间白色的大屋子里,清洁女工们正在准备早晨更换的床单和浴巾……整个城市和她一样从黑暗中醒过来,昏沉、混乱而孤单。很快,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黑暗释放出来的凝重的空白会被千百种声音汇集而成的白昼填满。她意识到自己是在洛杉矶,躺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旅馆里。

她尽力让自己只想有关行程安排的事。她们应该八点就吃完早餐、八点半就去前台办理退房手续,然后乘出租车到洛杉矶下城的某个长途车候车点。她们的整个旅程计划都是南希定的:从旧金山开车到洛杉矶,在洛杉矶逗留几天,把车扔在按日计费的停车场,再从洛杉矶下城坐长途汽车去拉斯维加斯……南希不愿意在乏味的内华达公路上开车,她说她也可以开,但南希说不能把她的生命交给一个精神恍惚的人。

在洛杉矶的这几天,她仍然没能从沮丧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尤其是早上醒来的那段时间。她在自己那张床上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痛苦、困惑像一团火,在她心里烧起来。她一直醒着,酸痛的眼睛不时溢满泪水。她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因为焦躁不安而变得汗水淋淋。然后,闹钟响了,而她的旅伴还在酣眠。于是,她先起床,疲惫万分,但也有点儿庆幸终于摆脱了失眠的折磨。她把自己关进洗澡间。在镜子前,她用冷水按摩肿胀的双眼,并在眼圈周围涂上遮瑕膏。她总会在后脑勺和鬓角处发现好几根新生的白头发。她这时会想那个人是否痛苦,他是否会在睡醒时想到她所受的痛苦而感到懊悔?她觉得他不会很痛苦,甚至想到,他现在总算感到轻松了。

她从洗澡间出来,接下来要叫南希起床。南希的中文名字叫郭晓楠,但她喜欢别人叫自己的英文名。对她来说,这很难理解,不过,南希的很多事她都难以理解。她俯视着那张脸,发现它的表情像个小姑娘,和往常那种刁蛮、尖刻截然不同。南希看上去从未遭遇过失眠问题,在她弄出的各种噪声中,她依然微张着小嘴酣睡,或者在柔和的台灯光里把那双充满甜蜜睡意的眼睛睁开又闭上——她在赖床。她们以前没有这么亲密,过去,她甚至有点儿……有点儿瞧不起这位朋友。如今想到南希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感到惭愧。

南希在洗澡间时,她就拉开遮光的第二层窗帘,把写字桌前的那张椅子拉到窗边,坐在那儿等待。她知道打扮好的她仍看起来疲惫不堪。透过白色钩纱的窗帘,她看着被半环形的楼围拢在中间的小园林,园林里种着叶子宽阔的常绿植物,一条溪流在黑色的圆石间流过,在某一处,还搭建着一座中式的小木桥。她毫无感情地看着这些景物,听着流水的声音和鸟儿的叫声。她发觉一个人这么待着,会感到生命极度空虚。有一次,正当她恍惚的时候,南希突然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别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纯情,就你为情所困。”南希说得很冷漠,她不觉得这是安慰。

她想南希终于对她这个抑郁的人感到厌烦了,她暗自期望到了内华达自己的状态会更好些。出发的这个早晨,她试着多笑、多说话,试着让自己不想那件事。她注意到天气很好,外面阳光普照。

吃早餐时,她对南希说:“我昨天睡得很好。”

“太难得了。”

“我觉得这几天心情还是比以前好了。”

“是吗?那就好,旅游的目的达到了。”南希微微一笑。南希讨厌早起,早上不大爱说话。

她们坐在出租车上,当车子终于下了市区高速、在下城区较为狭窄的路上慢慢行驶,当各种色彩的面孔在洒满阳光的街头掠过,她再一次意识到她的确是在洛杉矶,在与他相对、离他很远的大陆的另一端。而不久以前,她还在波士顿,一个寒冷、严整得肃穆的城市。就像一个梦,她想,尽力让自己感觉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这些天来,她心里塞满了另一个城市的寒冷和阴郁,那种充满疑惑、失望而最终变得坚硬如壳的阴郁。她记得唯一感受到某种接近“放松”的情绪是从旧金山到洛杉矶的途中。这一段一号公路的景色比她想象的更美,那是一种可以令人暂时忘记自己的明朗而壮丽的美。中午,她们在宜人的海滨小城圣芭芭拉吃饭,然后去斯特恩斯码头走了走。下午,她们继续往洛杉矶开,中间又在一个不知名但仍然美丽祥和的小镇停了一会儿,加油、喝咖啡、到Walgreens药店买零食和大桶装矿泉水……她们在快进城的地方遭遇了一个小时的堵车,而后进入市区高速,根据卫星定位系统的指引,找到位于圣莫妮卡区的“双树”旅馆。那一天,她的心情甚至称得上快乐。

外面的阳光还留着一抹清晨光线里那种淡淡的金色,它显得柔和,照在地上的各个角落,尤其照在街角处交叉成十字的绿色街道牌上,令毫不气派,甚至有点儿破破烂烂的街道和建筑蒙上一层温煦、清透而具有崭新意味的光。

她们下车后才发现出租车并没有把她们载到确切的候车点。她们询问了一个小伙子,又往前走了两个路口,找到“春天”街和七十四街的交叉口。已经有一群人在那里等候,多半是带小孩儿的黑人妇女和一些西班牙裔男人。他们提着简陋的布包或笨重的大箱子,很少有谁的衣着称得上光鲜体面。南希低声对她说:“好了,现在我们在穷人堆里了。”

长途汽车离开洛杉矶城就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它经过的似乎是这个城市最萧条、破落的街区,和她们之前住的圣莫妮卡区俨然不在同一个世界。街区的居民主要是底层的西裔移民和黑人,也有少数贫穷的亚裔。半坍塌状态的房子勉强支撑在路边,用铁皮搭成的车库里停着破皮卡、长着杂草。南希说:“真丑,我要睡觉了。”但她注意到,即便如此贫穷,有些人家的院子和窗台上仍然种着花。那些花鲜亮的颜色在荒凉的街景里显得静谧、单薄,但它能穿透周围厚厚的灰,散发出明丽动人的气息。

她不时想到东海岸边的另一座城市,猜那边是什么时间。两个城市都靠着海洋,但一座城市此时是零下十度的严冬,而这一座还很温暖,行人穿着夹克、毛线衣,信步走在街头。

那件事发生后,她没法在波士顿待下去,她在那里连个亲近的朋友也没有。她从西海岸的波特兰飞到大陆另一端,仅仅是因为他。以往,在他们相互探访或在别处相聚的短暂时光里,他总是说:“为什么你不在波士顿呢?我们应该住在同一个城市。”夜里,他们打电话,他抱怨时差、催促她让他早点儿再见到她。她喜欢听他构想他们未来的生活。在电话里,她是踌躇犹豫的那一个,而他是施予安慰的那个,于是她渐渐确信了……但等她决心抛下自己熟悉的城市和三年之久的工作,去波士顿和他团聚,他却退缩了。

他们一开始也没有住一起。他帮她租了一套离他住处不远的公寓。这让她觉得很惊讶,但她没法问:“为什么我们不住在一起?”她就是问不出口。偶尔,她去他的地方住,但大多数时候他会来她这里。后来,他们见面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她觉得他变了,变得言不由衷,仿佛在敷衍她。这让她苦恼、害怕,但她想也许是突然的变化让他无所适从,也许他还没有做好结婚、过家庭生活的准备,他需要时间……她后来想到,她其实应该早有预感。当她告诉他自己终于在“他的城市”找到工作时,他甚至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喜,只是觉得突然。

有一天,他在电话里告诉她他们不能在一起了。尽管这就是她一直在担心的事,但听他这么直接地说出来,她还是忍不住哭了。“你以前说过……”她愚蠢地试图用他以前说过的话来反驳现在的他。他说他“非常、非常抱歉”。当她再说下去,他说:“别再提以前说过的话了,好吗?你就当作我以前是随便说说。”那个电话打了很久,但她现在记得的只有这么一些伤人的话,一些被反复说着、最简短乏味但足以把过去的美好都推翻的话。直到她离开波士顿,他们再也没有见面。他给她打过两次电话,但再也没有见面。在电话里,他们做出决心遗忘的姿态,像朋友一样嘘寒问暖一番,就匆匆挂了。她错愕、心如刀割,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得安稳,但自尊心不让她追问什么。

她工作的研究所有指定的心理治疗诊所,她每星期去两次。每一次,她都坦白地告诉她的医生,前一晚她是否想到过死,是否又喝酒了,是否哭过……

可她从来不坦白她做的梦。在某个凌晨的梦里,她梦见自己到他工作的地方找他,那是在一座山上。他一开始对她像过去一样好,让她坐在他的办公桌上,他们面对面、手拉着手说话。突然,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说有人找他。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办公桌上跳下来,躲到了一边。她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走进来,他于是陪着她说说笑笑,似乎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她羞愧得要命,想在他们不经意时装成不相干的人溜走。这时候,他朝她看过去一眼,他看她的样子和脸上的神情在她梦醒后仍然清晰地刻在她心上——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悲伤。但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逃出那个办公室,发现她的眼前是一座荒山——她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只能一个人在山道上摸索,希望找到一条路,回去她熟悉的地方,她自己的地方。她绝望地到处走,想找到一个车站或地铁站……她发觉这个梦是另一个梦的重复,那还是他们相爱时她做的一个梦。她梦见去他带她到一座圆形的大楼里参观,但他们越走下去,看到的景象越残破、怪异。最后,她发现他不见了,只剩她一个人。她到处找他,最后在楼下一个露天咖啡座看到他和一些她不认识的男男女女在一起,他看见她却仿佛不认识她。她告诉他这个梦,他听了怪她悲观。“梦是反的,”他说,“再说,我永远不会这么做,我不会让你伤心。”

她又回到西海岸,但没有回波特兰。她害怕遇到熟悉的人,怕他们问起她的恋爱。她想到住在旧金山湾区的南希。当她拖着行李箱走进南希在俄罗斯山上那栋小公寓时,还能微笑着夸奖屋子里的装饰和朝向山坡敞开的精巧的阳台。吃过午餐,她们坐在沙发上,面对着通向阳台的那扇玻璃门。纯净的阳光照在对面草坡上,还有阳台上的植物上——其中一盆只有阔大的叶子,另两盆开着淡粉色的花。她想到自己需要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处温暖的地方,一个简简单单的家,在家里,她会用天真和温柔使她爱的人幸福。可他并不要这幸福。她想若无其事地谈起自己的不幸,但一开口就泪如雨下。她在这位并不算太亲密的朋友面前哭个不停,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南希只好把一盒面巾纸放在她的膝盖上。事后,她回想起自己仿佛失控的这一幕,发现当一个人的心都碎了,她也就顾不得难堪了。

南希开着她那辆红色甲壳虫,带她在旧金山附近游逛,还带她去比较远的雷耶斯角、纳帕谷,凡是觉得能让她散心的地方,她就带她去。她看到的旧金山美丽而拥挤,虽然有些地方狭小陈旧,但总显得热气腾腾。相比而言,波士顿是那么整饬而冰冷。当南希开着车在到处是单行道指示牌的弯路上兜圈子,她就觉得心安一些,仿佛始终纠缠着她的那个阴影被风、流动的景物、身边的人散发出的气息冲散了。但当车停下来,她们走进某个封闭的空间,她觉得那阴影又聚拢起来,跟随着她、钻进她心里,折磨她。

大部分时间,她们俩在这套50多平方米的公寓里团团转。公寓里有一张KingSize大床,但她执意睡在地上。几乎每天下午,南希都会和那位“姓方的”(南希如此称呼他)男友打电话。南希从不表现得神秘,也不欣喜,仿佛这是她的工作。由于客厅和卧室是连在一起的,打电话时,南希会走到洗澡间去。有时候,南希把她留在公寓里,出去和男友约会。她知道自己给他们造成了很大不便,因为如果不是她寄居在这里,他一定会直接到这儿来,她相信他有公寓的钥匙。可每次南希出门约会,她仍会焦虑地问:“你晚上会回来吧?”南希笑着说:“你放心,我告诉姓方的,家里有个濒危的病人。再说,这混蛋也要回家。”

然后,她就坐在屋里等。她一个人不愿出门,任何电视节目她都看不下去。她可以一整个下午坐在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前。有时候,她感到他正在阳台上站着,和她仅仅隔着一扇透明的门,有时感到他会从对面山坡上的树丛间走出来,会一眼望见坐在这里的她。然后,他就会像上次争吵了以后紧紧抱着她、哀求她,他会像小孩儿一样把头伏在她腿上,告诉她他多么疼惜她、多么后悔。刹那间,她眼里充满泪水。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推翻以往的一切,变成另一副心肠。她知道问题不在她,因为这是她认真追求过的幸福……但正因为问题不在她,她才会感到令她透不过气的羞耻和困惑。

她拉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去,俯视着楼下的山道和车流。旧金山白日温煦,日暮时却很冷,在高处“哗啦啦”刮着从大洋上吹来的湿冷的风。她冻得浑身发抖,双手紧紧抓住冰凉的、刻成涡形花纹的金属栏杆。带着复古曲线朝外突起的栏杆多像他们在新奥尔良看到的栏杆,那时他们住在法国角,常常在那些每扇门里都飘出音乐声的狭长的街巷里散步。他们很晚才回到酒店,他仍然很兴奋,几乎整夜不让她睡觉。每一次相聚,他们都睡得很少。在那些恍恍惚惚的早晨,在毯子般柔软的昏暗中,她会看到那双向她低垂下来、因过于专注而显得严肃却仍然温柔的眼睛。她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身子剧烈抖起来,她的手紧抓住冰冷的栏杆。她想到她并不是个贪欢的女人(他或许以为她是),她之所以放下一切矜持和戒备,因为她爱他。他可能厌倦了,当然,每个人都可能厌倦……

她发觉街上的灯亮了,山坡上那些公寓的窗户里溢出暖黄色的光。在一面窗帘完全拉开的落地窗前,她看见一个衬衫笔挺的男人正往海湾的方向眺望。她回到屋里,找一条毯子紧紧裹在身上,呆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她觉得她应该到街上随便找个男人睡觉,以此来侮辱他,但她并未完全丧失理智,想到他可能也不在意了。于是,像她这些天经常做的那样,她又嘲笑自己,确定自己做的一切傻事不过是自取其辱。

阳台上的植物已经变成暗影,从外面的某个地方照进来一些微光。她感到整个世界都离她很远,一切变得那么似是而非、不可信任。她又想到南希也许正和那个人在酒店里。她觉得厌恶、瞧不起她。但她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南希呢?她也瞧不起自己。

一天,南希回到公寓,看到她脸上是介于恍惚与疯狂之间的表情。南希吓坏了,说:“亲爱的,你想要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千万别在我不在家时做傻事。”

“我不会的,也不值得。”她说。

“你早该醒悟了!你那个情圣把你害成这样,连电话也没有一个,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男人,从来没有!”

她虚弱地说:“可能,他有他的苦衷……”

“有什么苦衷?别处藏了个女朋友?算了吧,他一开始为什么不说他的苦衷呢?你看看你!他自己倒撇得干净。让我说,他比姓方的还混蛋。”南希轻蔑地说。

南希看了她一会儿,说:“告诉我他的号码。”

“为什么?”她惊慌地问。

“我要给他打电话,至少要骂他一顿,让他心里不好受。他不能这样就算了……”

“你千万不要打!”

“我就要打,我可不像你,你就算自己愁死了又怎么样?你不告诉我是吧?

你的手机呢?我自己找。”南希说着,起身去找她的手机。

她突然浑身是劲儿,冲上去紧紧攥住南希的手腕儿,喊道:“你绝对不能打。求求你,给我留点儿自尊吧!”

南希惊呆了。

她们在客厅的中间僵持着。她们对视的目光里没有怒火,只有疑惑和失望。

“我不打。”南希摇摇头说,“你松开手吧,我的手腕要被你抓出血印子了。”

她迟疑地松开手,看着南希走到沙发那儿,从包里翻出她的圣罗兰香烟和打火机。南希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对她说:“来吧,抽根烟。”

她接过一支。

南希又走过去把阳台的玻璃门拉开一条缝,夜里冰冷的空气立即渗进厅里来。

“女人要坏一点儿,”南希突然大声说,“坏一点儿,自私一点儿,要懂得自己保护自己,就像我。我才不会傻乎乎地去爱谁呢,让他们滚一边去!”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没说话,看着南希,为刚才的暴躁后悔。她认真地抽南希分给她的香烟。在缓缓升腾的烟雾中,烟头一明一暗的光仿佛在很远处闪动。他以前也抽烟,但在她的劝告下戒掉了。他大概想不到吧,她现在正在抽他戒掉的烟。

南希仿佛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她如何耍弄姓方的。

她有点儿讶异地听着,心想南希毕竟是她不理解的那种女人,而她也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

汽车离开洛杉矶后,在帕萨迪纳停了一站,上来一位黑人妇女带着三个约从三四岁到十二三岁之间的小孩儿——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司机下车去便利店,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带着报纸和咖啡。车里没有人抱怨,人们都安静地等着。车站是一处破旧而宽大的停车场,在洛杉矶、芝加哥、达拉斯这样的地地道道的美国城市,一切都是破旧而宽大的,街道、停车场、房屋……环绕着空荡荡的停车场,有一排土褐色的单层建筑,开着六七家像是没有人迹的商店。

车后面坐的几个人在低声聊天,说的是西班牙语。在她们前面两三排,是几位东南亚的游客,说着泰语或是印尼语之类的语言。你能一眼辨认出这些人是游客而非本地的亚裔居民,因为他们穿得过于庄重,女人都穿着尖细的钉子高跟鞋和连衣裙,这不是美国人出门坐车的打扮。另一方面,他们提着好几个购物袋,上面印着“卡尔文·克莱恩”“汤米·希尔菲格”的大字母……她猜想在他们自己的国家,他们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因此会对美国感到失望。向往繁华的亚洲人受不了这种大面积的荒凉,的确,帕萨迪纳这个车站所在的地方几乎和洛杉矶外围那些赤贫区一样冷清、荒芜。但美国人会觉得无所谓,觉得世界本就是这样,他们安之若素,不向往改变或者给什么东西涂上一层崭新的、彩色的漆。

汽车出了帕萨迪纳,然后就一直在荒漠里行驶——加州和内华达相连的红褐色、无边无际的荒漠。车子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噪音,也感觉不到速度,如同在公路上安静地滑行。但不久,她听见车里两个女人争执起来,其中一个说车里太闷热,让司机打开冷气;另一个说现在天气已经很冷,要大家注意外面只有四十华氏度……她们的争执甚至算不上争吵,只是用黑人那种夹杂着浓重鼻音的唱歌般的腔调,轮番陈述自己的理由。司机的解决办法是每隔半个小时开一次冷气,二十分钟后再关掉。车里的很多人都觉得开冷气太冷,但既然有人觉得热,他们也就忍受了。在忽冷忽热的折腾下,南希醒了,问:“你没有睡?”

“没有。我看看外面。”她说。

“那有什么好看的。”南希说着,从包里拿出外套盖在身上,“真是神经病,这么冷的天开冷气。”

南希的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又闭上,嘴里说:“这有什么风景可看?除了沙漠还是沙漠。真乏味!幸好我做出英明决定,没有开车。拜托你,别在我睡觉时偷看我,看你的风景。”很快,她就又睡着了。

她不时看一眼沉睡中的朋友:她看起来似乎没有经历过痛苦,也不想什么,但也许她经历过、想过,很可能她也心碎过,只是最后把它们忘了……如果是那样,自己没完没了的自怜、沉溺其中的抑郁,这一切在南希眼里大概非常可厌。但南希始终陪伴着她,正是这个曾被她视为“那种女人”的南希,用最简单的善意和忠诚,把她从虚无中拉了回来。当她对南希说她想去洛杉矶看看时,南希马上决定陪她去。“其实,你不用担心我。”她对南希说。“谁担心你?”南希说,“我是自己想出去玩儿。”

临行前,姓方的终于来了,说是给她们送行。

他的样子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她以往的想象中,这种男人或者一副酒囊饭袋相,或者看起来猥琐。他却看起来很谦和,大约五十岁左右,身体没有臃肿发福的迹象,衣着得体,在他那副方框眼镜的衬托下,他甚至不乏斯文。在他身上,唯一使她感到不舒服的是他脸上过分殷勤的笑。他有点儿小心翼翼地对待南希,处处表现出长者的宽容,他脸上那过火的笑令她感到,他的确就是个理应当南希的父辈却因贪色而沦为情人的男人。

方先生对她说:“我希望你在湾区住下来,晓楠这些天有你陪着,高兴多了。我也比较放心。我毕竟工作太忙。”她注意到他用“晓楠”来称呼朋友,表示其待遇的特殊。

她感谢他的好意,说她在波士顿有工作,她只是休假,随后又解释说她不能不工作,因为她需要工作签证留在美国。她想强调这一点,避免他误以为她和南希是同样的状况。

他笑着说工作签证不是问题,如果她需要,他也可以让自己的公司帮她申请。他还顺便提到晓楠的绿卡就是公司帮她申请的,但没有显露出来邀功的意味。

她不置可否,感谢了他的好意。

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围坐在那张四把椅子的黑色餐桌前。她第一次注意到在餐桌上方有个烛台形状的银色小吊灯,而在她面对的那个角落,放着一个双开玻璃门的白色餐具柜。餐具柜里并没有放餐具,放的都是一些小摆设,例如水晶雕刻的一朵花、色彩鲜艳的瓷娃娃、只用作摆设的金色的咖啡套杯,每个小咖啡杯上都用过大的黑色字体极不协调地写着“CaféauLait”……这都符合南希少女般的趣味。她还看到在南希不断打开又关上的冰箱门上黏贴着许多磁铁卡片,标志着主人曾去旅行的地方。她发现自己这些天对这一切多么视而不见!

她吃着南希做的菜,很多天来第一次品尝到了食物的香甜。她非常喜爱那道粤式茄汁猪排,但他们问她是否愿意“干掉”最后剩下的那块时,她怕他们察觉她胃口大开,反而拒绝了。方先生提到等她们旅行回来,带她去唐人街吃“岭南小馆”。南希解释说那是旧金山最好的华人餐馆,方先生立即补充说,在旧金山最好,也就是在全美最好。她惊讶地发现他们之间竟有种妇唱夫随的默契,只是,它又和一层无色无味、稀薄却始终弥散在二人之间的隔膜感混杂起来,显得古怪。有时气氛突然冷下来,方先生脸上就立即浮上那种过分和蔼的笑。

吃饭及饭后喝茶的时间里,她不时偷偷地观察他。她想到他每天都回到他的家里,和他的妻子、孩子们在一起,显露出工作一天之后的疲惫,还有种回到家的慵懒和满足;他对他们说话温和,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得可亲,也保持着一点儿威严。他会和他妻子谈到公司里的事儿,每天都谈,因为这事关他们的家庭收入……谁会怀疑这样一个人呢?当他妻子看到他疲惫地翻身睡去的样子,她会想到他心里正回味着刚才缠绵的一幕或是期待着明天的秘密约会吗?她觉得冷。她在餐桌下面神经质地把双手拧来拧去,仿佛要用一只手紧抓住另一只手,不让自己掉下去。

九点半一到,方先生起身告辞。南希到楼下送他,她在楼上收拾餐具。她发觉她很难谴责方先生,也不怎么讨厌他,让她不舒服的只是那个联想。在她的意识里,已经把他当成和方一样的人。于是,她满怀怨恨而又不无快意地想,与其以后当他被蒙骗、侮辱的妻子,现在分开倒是件好事儿……

南希回来了,她的脸颊和额头上染着一层淡淡的红晕,看起来有些气恼。

她想说“你去了很久”,但意识到这么说很没意思,改口说:“把他送走了?”

“送走?应该说赶走!”南希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男人真不要脸,如果不能和你去开房,就要占你点儿别的便宜。”

她怔了一下,脸变得绯红。

南希大笑起来,指着她说:“你笑死我了,你害臊个什么?别告诉我你还是处女。”

她不理会她的嘲弄,红着脸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很好,只要他对你好……”

“对我好?老天爷,你看得出什么?你单纯得就像个高中生。”南希嘟嘟哝哝地说,似乎不好意思承认,但也不愿否定。

南希倚在厨房水池边上,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她仰起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你要知道,男人比女人自私得多。你要是不妨碍他们,就你好我好什么都好,要不然你就看到另一副样子了……记住了吗?所以,什么好不好,自己顾好自己吧。我不管人家怎么看我,我现在过得很好。我什么都有。

That's it!”

南希一口气说完,跑到客厅里胡乱扭动着跳起舞来。她越跳越兴奋,对她说,她怀疑对面有个变态常年偷窥她,叫她去把遮住玻璃门的窗帘拉开。“让他看个够”她边跳边说。

而她只是微笑着、两眼湿润地看南希跳舞,并没有去拉开窗帘。

她眼前是荒漠中延伸着的一条孤独的公路,公路上偶尔出现有一辆卡车。当两辆车靠近时,卡车的银色货柜就变成制造强烈反光的镜子,刺得她睁不开眼。戴着露指黑皮手套和墨镜的墨西哥司机总会猛烈加速,超越这些怪物般巨大的货车。之后,他们眼前的路又是一片寂寞荒凉。就像南希说的,“除了荒漠,还是荒漠”。路面变得粗糙了,铺着一层薄薄的的碎石和沙砾。碎石常常被汽车轮胎碾得跳起来,硬邦邦地砸在车身上。

外面阳光灿烂,她能感到沙砾和山丘在阳光下变得灼热,一切景物在活活的日光里仿佛变得柔软了。眼前的公路白亮炫目,在远处,它却变成了灰色的尘雾。再也没有比这更单调乏味的风景了,但她一直看着,不觉得疲倦。强烈的光线把她靠近车窗的那半边脸晒得发烫。

这些山区里看起来没有居民,但高架扯起的电线仍然很整齐地在山丘间行进,从未间断。零星的人迹都集中在公路以及紧贴公路的油站。每家油站都有快餐店和食品杂货店。偶尔,油站附近还会出现一家餐馆或两三栋简陋的民房,不是木屋就是旧车改造成的可移动房子。她猜不透会有什么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他们在这布满粗砂和碎石的不毛之地干什么。在这样的小屋旁,有时生长着一颗孤零零的树,它显然是从他乡被移植过来的,勉强地活着,长得歪斜、瘦弱,在风沙里也变成了那种半透明的灰色。一路上除了油站招牌,几乎看不到任何鲜亮的颜色。

也有美好的回忆,她想,有些非常美好,譬如在刚上车时的一片嘈杂中,她记忆中浮现出的那幅安静画面。那是他第一次去波特兰看她。接了他已到机场的电话,她就跑到公寓大门外等着。幸好是早春,天气已经不太冷,可夜里仍然得穿薄薄的羽绒衣。公寓门口有一家7-11便利店,但她不好意思一直待在店里,就在外面的街上来回走。她等了多久?大概二十分钟,也可能半个小时。一些人从她身边走过去,但她没有留意看他们的脸。她看到的只是将她和天空隔开的头顶的树杈,还有悬挂在街对面上方那一带蓝色夜空中的星星。然后,她看见他坐的蓝色出租车停在公寓的入口处。她急忙跑过去,他刚下车就拥抱了她,然后才去拿他的行李。他问:“冻坏了吧?你为什么要在外面等呢?”她说不冷,她似乎的确没感到冷。他们走去她住的单元,一路上他紧紧搂着她的肩膀,说:“我要让你暖和起来。”或许她最初品尝到的幸福就是这种温暖的滋味,温暖而安稳。即使在最后那些日子,在他们的心因为疑虑而渐渐远离的时候,她仍然能感到这种温暖。有的早上,她醒来发现他正仰面熟睡,在宽大柔软的被子下面,他们本来抱在一起的身体在睡梦中分开了。她听到取暖机发出轻微却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还有一些更微弱的声音,例如在卧室外、厨房里那台冰箱发出的声音,还有在大厦里某一处的水管里水汩汩流下的声音……在所有这些暗涌般的声音上面,她倾听着他的呼吸声,如果她不去想不好的问题,例如她和他还能这样在一起多久,她就会感到那种温暖充实,让她身心都甜蜜动情的幸福。她翻过身,忍不住轻悄悄地贴近他。有时候他会醒过来,有时候不会,但下意识地,他会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她把头贴在他的胸上,嘴唇触着他的皮肤仿佛沉默地、无声无息地吻着他。她想到,有一天这皮肤会变得松弛,散发出老迈而衰弱的气味,但她毫不怀疑自己仍会喜欢把嘴唇贴在上面,仍会感到这样的温暖和满足。这就是她要的幸福。

很奇怪,这些回忆竟不像以往那样刺伤她了,她也不急于把它赶走。它在她心中回旋,不断地沉落、模糊,又再度浮上来,带着酸楚而柔软的感伤。或许它有时候还会让人痛苦揪心,但她更害怕它因为太模糊而渐渐显得荒唐,害怕曾让人奋不顾身的爱到头来却是场荒唐的游戏,真的,她害怕的是一切白费、仿佛没有存在过……

汽车这时经过一栋深褐色的、结结实实的单层木屋。从门口的招牌看,它是一家墨西哥餐馆。在餐馆正门和两边对称的六扇半月形窗户上悬挂着长长的白色花串。这是她一路上看到的最美丽的颜色组合,像荒漠里的甘泉一样清新动人。车开过去了,她还在回头看那栋木屋。可她很快想到,那些花串一定是塑料做的,如果她走近去看,就会看到上面沾着的灰尘。

在无边的荒漠中行走,感觉就像迷了路,因为后面不过是前面的重复。她从未见过这么广袤而荒凉的地方,上百公里绵延无尽的褐色乱石山岗,山冈间是掺杂着碎石的沙地。一丛丛张着锯齿状叶子的沙漠植物紧贴地面生长着,呈半透明的灰色,卑微而坚强。沿途就是苍茫、无人迹的荒凉,但她发觉自己渐渐喜欢上了这里荒凉的气质。

她有点儿累了,她把头倚在车窗上,闭上眼睛。她的身体随着汽车一起震动,脑子里充满汽车发出的低沉的噪音。这些日子,她就像躲进硬壳里的受伤的虫子,做了个漫长、混乱而又灰暗的梦。在梦里,她沉浸在自己的幽怨和痛苦中。而在他们之间,横亘着那种冰冷的、墙一样的沉默,不出一声、不给予任何安慰。她突然意识到,毒害她的其实是这种沉默,是仿佛要抹去一切、否定他们曾拥抱、曾如此贴近、曾幸福过的可怕的沉默。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总选择这种断然的沉默和疏远来折磨自己和他人,总要用不可实现的遗忘来劝慰自己。为什么,他们不用另一种方式相亲相爱?

等她睁开眼睛,她看到外面的景色更加荒凉,周围笼罩着更深的静寂。她相信她们乘坐的汽车早已进入内华达,但她无从得知,因为不像在中国,这里没有任何类似“内华达州欢迎你”的标志。在舒适的轻微颠簸中,沉睡着的南希微微张开了嘴,那张脸看起来像个爱生气的小孩儿。南希盖在身上的外套不断滑下来,她就不断帮她拉上去。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她心里暗暗涌出一股怜爱。这个年轻女人也许并不像她表现得那么快乐满足。在寻找幸福的路上,她甚至没有旅伴。而在她自己寻找幸福的路上,有个人曾经陪着她,只是在某个地方,他把她丢下了。也许他们在之前的地方就走失了,谁知道呢?她想起美国人常说的一句话:这种事会发生。是的,这种事会发生,一个人容易受到激情的驱使,但他走不了太远的路,长途的沉闷、远方的未知让他退缩……

她觉得饿了,期待着汽车在途中某个油站停下,让她饱餐一顿炸鸡加可乐。然后,她就可以走到荒漠里去,一个人消失在那儿,在灰色的植物和红色的山丘之间,然后,车上的人决定不再等她,南希会哭哭泣泣地上车,对所有人怨怒……然后,她就会在无穷无尽的荒漠里走下去,沿着那些山丘的脚下走,直到公路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直到她心里最后一缕郁结也被清空,变得像这里的大地一样空阔、一无所有但坦荡坚强,如果阳光照上去,它就会变得灼热。

外面光线仍然明亮,但也露出了收敛的迹象。远处不再像强光交织成的明亮烟雾,因黯淡了一些反而更加清晰,仿佛涂在画板上的、勾勒远景的柔和色块儿。她想,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和好,或者成了真正的朋友,到时候她会告诉他,他就像小时候学校里那些坏孩子,他们把女孩儿推倒在地,而当她真的哭起来,他们却害怕了,因为害怕而不去扶她,因为害怕而不愿说话,因为害怕而躲起来。到时候,她要好好嘲笑他一番,告诉他其实不用那么害怕,不用在沉默中缩成一团,告诉他在他迟疑的时候,就可以坦诚地说出他的感觉,不需要躲避、拖延,这破坏了他们之间最宝贵的信任……她确定自己会好好嘲笑他一番,笑他怯懦、幼稚,就像个坏孩子,但她不会把他当成自私虚伪的人,她不相信过去那些话只是“随便说说”,她的心不允许她这么做。

除了冷气启动时发出的呼啸般的噪音,车里完全静下来。大部分人都裹着外套睡着了,还有一些人戴着耳机,看他们的平板电脑。她把脸转向窗外,心想在陌生的地方真好,没有人注意谁莫名其妙地笑了,谁的眼睛湿了。

(原载《人民文学》2015年第3期)

作者简介:

张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1995年获新加坡教育部奖学金赴新留学,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曾获“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等文学奖项。现居美国休斯敦,为新加坡《联合早报》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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