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时间幽暗的书籍
好几天,都在迟疑。在我的读书生涯中,到底哪些书对我的生命发生过意义?我慢火炖着绿豆百合汤,一下一下揉搓夏裙,给晒蔫了叶的绣球浇水,蝉在树上高声大气发布宣言,窗外漶漫着火花花阳光……时间的阴影浓缩在几个书名,还是拿不定主意……天慢慢暗下来,隐隐雷声传来如同隐喻,铅灰光线折叠进客厅、书房,勾勒出书橱们的沉重身影。必须打开台灯才能看见士兵般排列的书们的脊背,闪烁着神秘名字,只要你翻开其中一本,就会展现一个神奇世界。我当然知道那些书的准确位置,很长时间他们就隐藏在寂静的幽暗的角落,缓慢呼吸,长久等待一双温润的手,……我探手进幽暗书橱,嗅闻书籍散发的潮湿沉闷略略陈腐的纸张油墨香气,似乎探入到时间深处,呵,我再次触碰到、抽取出那些熟悉而热爱的书。她们累叠在一起,横卧在台灯下,晕黄灯光勾勒出四边,素朴,黯淡,一点不起眼;我抽出其中一本,发黄的扉页上印有一枚橡皮图章,极其稚嫩糟糕的刀法,禁不住笑了起来;另一本末页,写有某年某月读毕……版权页上盖有某个单位印章,应是二手书店购得,页白的批语、惊叹号,多么幼稚啊!还有那些歪歪扭扭的铅笔钢笔划线、括弧……触抚这些痕迹,好似穿行于幽暗的时间隧道,遥远一线光芒引导我,我再次看见了、触摸到了那个垂首阅读的瘦弱单薄有迷惘而充满幻想的眼睛的,女孩……蝉依旧在樱花树上高声大气发布宣言般集体鸣叫……我记起里尔克的话:“往后我们读这些书时永远是一个惊讶者,它们永远不能失去它们的魅力,连它们首先给予读者的童话的境界也不会失掉。”
《茶花女》
至今好奇,何以我印象最深的第一本外国文学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之前还读过别的。与这本书相关的是,名叫“蓝”的同学,还有“光线”。蓝家在部队大院,光线漏过庭院上方的葡萄架,满地光斑摇动。蓝的姐姐坐在一只摇椅上读《飘》,“她总是在读那本书,都能倒着背。”蓝的眼睛是葡萄。我拿到的是《茶花女》。是从她家书橱抽出的?小32开本?出版社或译者?我全忘了。只记得坐在一只竹椅上读,抬头看见葡萄叶的嫩光,眯缝起眼睛。读不完,借回家。我的卧室原是走道,用木板围隔起来,6平方米大,只放得下一张床,北面有木窗,窗前有柳垂下,姑娘刘海般,光线从北窗进,投在窗前木桌,桌子可折叠,读书时支起,平日就放下。我就着光读这本书,就听不见隔壁房间的打牌、聊天吐瓜子壳或电视里的乒乓响动。当时我12岁,读小学五年级。
很长一段时间,有关《茶花女》,那些“复杂”的社会现实问题,人物姓名,情节,我全部记不得。或者说不理解才记不得。卡尔维诺说,我们年轻时的阅读,往往价值不大,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们缺乏人生经验,但它也赋予未来的经验一种形式或形状。12岁对《茶花女》的记忆,仅剩下几个细节:白茶花,那个女子每次出现都会带一束茶花,一个月有二十几天是白茶花,其他几天是红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她死后阿尔芒让人在她墓前布满白茶花,枯萎一朵就换上新鲜的;另一个场景是,床,一张奢华的床上躺着一个濒临死亡的女子,她咳嗽,写信,大睁着空洞而突然热烈的双眼,黑的头发紧贴着苍白脸颊。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只有执吏官在她房间随意走动,清点那些等待拍卖的家具。这个场景在我幼小心灵只印下两个字:悲惨。作为一个女人的悲惨命运,我为这个场景震动,深深难过。也许混杂着自己作为女人的潜意识的恐惧。与之联系的,是爱情。爱情,这个词汇,我根本不理解,也无法体会其中的激烈缠绵无奈圣洁等等,仅仅吃惊地发现,爱情导致女人的悲惨生活,阿尔芒就是那个“带”来“悲惨”的男人,女子是必须警惕男人的。最令我恐怖的是阿尔芒的父亲,他如乌云如阴影般存在。直到现在,见到那种很稳重、踏着坚定的步伐,真理道德在握,“值得尊敬”的人,我都持一种警惕,大概就因为他们是阿尔芒的父亲的无数化身。
再次读到的《茶花女》,是外国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小32开,没有勒口,封面是很薄一张纸,一幅玛格丽特侧面线描图:卷曲波浪头发下垂,发际戴一朵茶花,翘起的鼻子,敞开的半胸戴了项链。没有扉页,直接进入正文第一章。第一章就写茶花女的死。先生不知何时在页边空白处批语:“人不畏死,不可惧以罪;人不乐生,不可劝以善。”(荀悦《申鉴》)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没有受过‘善’的教育的女子,上帝总是向她们指出两条道路:一条通向痛苦,一条通向爱情。”对玛格丽特言,通向爱情就是通向痛苦。而这个所谓的“罪人”,没有受过“善”之教育的女子,恰恰最善。“她是一个失足成为妓女的童贞女,又仿佛是一个很容易成为最多情、最纯洁的贞洁女子的妓女。”我当然读到了小仲马对当时社会的严厉批判,对道德的虚伪与世界的无情的抨击。而我更感到生命本身的质地。罪或善不足以涵盖生命,生命在高于善恶之处。
后来看得最多的是茶花女的歌剧,还有拍成电影的。无论什么版本,都是两个主题互相纠缠:纵情的、竭尽享乐的,闹热的场景与歌唱,嘈杂舞台,众声喧嚣,匆匆往来,好一个繁华人间;另一个则是缠绵悱恻的爱情吟唱,思念、欢洽又转而幽怨、凄迷,对自然、爱情、生命的歌颂,终于忧郁、孤寂的死亡。爱情短暂激烈而必与死亡联系。这两个主题也主导着我们现今的所有生活。印象最深的是,听茶花女与阿尔芒父亲的对话,茶花女出场,小提琴的轻盈、缠绵、纤细,然后是女高音的清亮、抒情,而阿尔芒父亲一出现,必是大提琴的沉重,然后是男低音的一句一顿,乌云般笼罩无法挣脱,钢板般厚重无法穿透。小提琴与大提琴、女高音与男低音的对话,决定了命运。
再读《茶花女》,会觉得在写女性心理上,远不如《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宁娜》复杂、细致。或者它仅仅从一个男性视角,从“我”的眼睛去听、去看、去议论一个“有罪”的女人,倒叙手法也无啥稀奇。但这本书,是我对女子之伤害命运认识的开始。最近一次读这本小书,看见这句话,“你将获得宽恕,因为你的爱多”。耶稣到一个法利赛人家里坐席,一个“有罪”的女人用膏油涂抹他的脚并用头发擦干,他就说:“她许多的罪赦免了,因为她的爱多。”茶花女也必获得宽恕,因她本性的善与爱。同时她也宽恕了阿尔芒因爱对她的折磨,以“道理”逼她放弃爱情的阿尔芒父亲,以及那些掠夺她的身体、生了病就抛弃了她的所有的冰冷世人。
《叶甫盖尼·奥涅金》
有关初恋,落实在具体物事上,只剩下两片叶子,一个日记本,然后,就是这本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假使不抚摩这本书,唤回对那个脸色苍白、耽于幻想的17岁女孩的回忆,逝去的时光似乎真的了无痕迹了。我读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是冯春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版。从中学图书馆借来,平装32开本,封面灰褐色基调,中间嵌一幅版画:在一片密密的白桦林间空地,奥涅金与达吉雅娜相遇。画面上,奥涅金手持拐杖背负身后,燕尾服,挺拔身姿,自负而冷漠,达吉雅娜对着他,双手下垂贴近衣裙,谦逊地微躬着身、缩着肩膀,“秀美的头无力地低垂着”。这幅画描绘的背景是:
少女达吉雅娜,幽闭于乡村,整日与自然、书本为伴,耽于幻想,不通人情世事,当彼得堡的叶甫盖尼·奥涅金风度翩翩来到,她所有的幻想因他展开,以为天生注定的人降临了。一个“轻浮的女人会冷静地权衡得失”,若即若离地激发男人的虚荣心嫉妒心,而少女达吉雅娜则是无条件献身爱情,她冒失地写了一封信给奥涅金,直截、坦率、天真、热烈地吐露对他的思慕之情:“你奇异的目光如此乱我分寸,/你的声音早就在我心中萦回……”但她久久得不到回音,几乎崩溃,苍白得像一个幽灵,“泪水充溢在忧愁的双眸里”。这时奥涅金来了,听到马蹄声,她慌张得如一只小鹿奔进花园树林中,倒在一条长椅上……
她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长椅上慢慢地立起;
她走了几步,刚刚要拐进
树阴蔽日的幽径,却不期
遇上了叶甫盖尼,他目光炯炯
站立着,像一个可怕的幽灵,
她却像被烈火包围一般
手足无措地在他面前立定
……
可惜达吉雅娜的幻想遇到了一个冷漠、自我的男子。当时奥涅金正沉浸在对一切的质疑,社会,未来,自我,爱情。一个乡村贵族少女的单纯迷梦与热烈情语虽触动了一下他久久锁闭厌烦的心弦,让他短暂沉湎于一种纯洁甜蜜幻梦中,但在树林里,他还是冷酷地拒绝了达吉雅娜,甚至自以为是地以长兄的姿态“教导”达吉雅娜:“你应该学会克制自己”,“不谙世故往往招来祸事。”
我那时正是17岁,幽闭在南方小城,单薄瘦弱,眼睛纯黑洁净,脸色苍白,爱哭爱笑,多愁善感,对未来耽于幻想,如同不谙世事的达吉雅娜。遇见他,便将所有幻想向他展开,以为今生注定要和他在一起。他比我高一个年级,很快就到北京读大学。在别离时光中,思念与幻想折磨着那个大眼睛少女。每次北京来信,我就避开同学,独自跑到操场南向台阶长须垂地的大榕树下,细细读,一直读到新的信到来。那些信,描述了他的大学总总样样令人神往的新鲜事,再就是指导我高考,写满鼓励的话。在久久盼不到来信的时间,黎明的操场,风吹走了启明星,我一边跑步,一边流着泪,一边为自己加油。这时候我在读《叶甫盖尼·奥涅金》,达吉雅娜的爱情、幻想与悲伤,如同自己。学校花园东北向一丛竹子下有一副石桌凳,黄昏放学或假日,我常坐在那里读书。读《叶甫盖尼·奥涅金》那天是周日午后,四下无人,我就趴在书上放声大哭起来。渐渐的,他写来的信,并不多说甜蜜的话,仅仅是一个兄长的鼓励,正如奥涅金这样对达吉雅娜说:
我爱您用兄长般的爱心,
也许还胜过手足之情
请你平静地听我的忠告
少女们往往喜欢想象,
不时变换着转瞬即逝的幻想,
犹如一棵小树到了春天,
总要换上一片嫩绿的新装。
……
当时的我,并不希望小树每年都换上嫩绿新装。我幻想着惟一的恒永的爱情,幻想着可能的不幸的死亡。在给他的最后信件中,不再直接表达自己,仅仅抄录了达吉雅娜写给奥涅金的信的几段,其中几句是:
你不是在和我悄悄谈心?
并且在这样的时刻,
难道不是你,亲爱的幻影,
在明净的黄昏当中闪现,
轻轻地在我床头俯身站定?
难道不是你满怀欢欣与爱情,
对我轻声细语使我充满希望?
多年以后,重读《叶甫盖尼·奥涅金》,才对这本书有较全面的了解。我以为普希金这本诗体小说非常观念化,比如达吉雅娜如何从不谙世故的乡村少女一下子成长为彼得堡贵妇,并熟稔掌握上流社会的游戏规则;同时我还注意到普希金在这部长诗中对俄罗斯当时的文学状况、思潮的大量评述。少女时代关注的爱情,以及移情到达吉雅娜身上的那个自我,悄悄隐退到时间深处。在后来阅读了赫尔岑《谁之罪》中的别尔托夫、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以及屠格涅夫《罗亭》中的罗亭、《贵族之家》中的拉夫列茨基等,才对奥涅金这类“多余的人”有了更多的认识。在少女眼中,奥涅金无疑是令人憎恨的,因他残忍地拒绝了纯真爱情,冷酷地杀害了挚友连斯基,最后又“无耻”地拜倒在已成为公爵夫人的达吉雅娜裙下。重读,才对奥涅金这样具有思考能力、对未来迷惘、想改变现状又缺乏毅力与力量,最后屈从于惯性生活的一类人,充满同情。世事告诉我们,我们都是一个一个奥涅金,既成为不了时代的弄潮儿、“成功人士”,又不甘心也没有能力退隐,更不会革命,于是我们只能在这里那里徘徊,无所适从,仅仅希冀在爱情中找到一点激情。
写这篇文字期间,曾和土豆讨论过“多余的人”。他说,这个概念深可质疑。那些耽于思考却无行动,也就是缺乏意志力或没有力量去行动的人,被称为“多余的人”,自然是相对于敢于思考与行动的人而言。无论行动不行动,都是将“自我”力量放大,都背弃了上帝。——在主那里,人是没有能力的,创造或改变世界都是“主”的力量;不存在“多余的人”,只存在上帝的子民。
《在轮下》
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一个偏僻的中专当老师。学校依山而建,白墙红瓦,绿树环绕,甚是明丽。但此地原是外城枪毙犯人处所,听学生说,到山上玩耍,常会看到森森白骨裸露着,挖下去,能挖出好几层白骨来;又有野猫出入,春天夜半,尖锐的持续叫唤让人毛骨悚然。假期或傍晚,校园空空荡荡,学生们晚饭后预备着自修,有家庭的教师都回城了,留在学校的单身汉们缩在宿舍里打牌看电视。这个辰光,我或是到传达室取他的信,或是拿本书看。看信读书,我总喜欢到学校操场去。那个操场呈椭圆形,居中是水泥浇铸的篮球场,环绕着四道白粉划出的柏油跑道,四周有逐级升高的看台。不知是基建质量差还是土地太肥,杂草总能穿透柏油跑道,或从篮球场的水泥缝隙中钻出来,有一两处地方,草都长到膝盖高了;过一个假期,杂草可能将球场和跑道都遮没了,只能发动学生去拔。操场上几乎没人,风呼呼叫如浪拍打海岸,杂草随风俯仰,山上深绿橘子树刚刚开出白花,风中有橘子花的香气,远处公路上一两辆车如晚暮中走失的甲虫,阳光一点一点消退……我就着夕光看信或读书,直到夜色墨水般渐渐浸吸着周围一切……
读的书中,就有赫尔曼·黑塞的《在轮下》。与主人公汉斯相比,我已成年,摆脱了学校教育的压力——过分刻苦,承受考试磨折,在任何时间都出类拔萃,不辜负家人希望——但压力的印痕依旧在,我几乎可以透过无人的操场、透过自修教室灯光下那些瘦弱孩子看见伤害的印痕:他们躬着身、趴在书桌上,搏命似的为了所谓的前程吭哧吭哧爬行,如汉斯般,“带着一张睡眠不足,一双外圈发黑、疲惫不堪的眼睛,默默地像受人驱赶似的到处走动”。汉斯取得邦试第二名,成为神学院学生,来不及喘口气,就必须在假期补读拉丁文、语法及数学,得保证在神学院也名列前茅。目的地永远不会抵达,永远必须赶路;一个目标实现了,还有下一个目标。
但汉斯不是一个以数学公式计算出来的人,赫尔曼·黑塞致力于表现他身上的双重性:一个是耽于幻想、热爱自然与家园、具有基督的爱与信仰的诗人,另一个是努力成为更高更强具有远大前途的优等生。两个同学,是汉斯双重自我的极端表现:一个是诗人海尔纳,他不满神学院的苛刻教育,热情而忧郁,在树林中思考“死亡”与“消逝”,渴望更自由的生活,最终被神学院开除;另一个是文格尔,他所有的刻苦与努力仅仅是为了获得成功。两个分裂的自我在汉斯内心撕扯冲突,海尔纳渐渐占了上风,他的友谊、个人魅力,都让汉斯迷恋;长期的压力令汉斯以生理疾病去抵御那种目标明确的生活。
汉斯终于崩溃,得了神经衰落症。但从神学院退学,切断了成为牧师的可能,汉斯的命途又是怎样?他先前不可能成为一个诗人,之后也不可能过那种耽于幻想、充满友谊和爱情的生活,更为严酷的是,他必须与那些天赋远不如他、曾经羡慕他的同学,一样沦为最低微粗鲁的体力劳动者,过着酗酒、无所事事、令人厌倦和羞愧无望的生活。摆脱一种压力是陷落到另一种压力。汉斯的全部幻想陷入到危险的丛林,黑暗沉闷,找不到出路,最终在一次夜间醉酒后,谁也不知道他如何掉到河里,或是他自己走向那个清凉所在以摆脱身上闷热的黑暗?一个优等生就这样稀里糊涂结束了自己的羸弱生命,还没长出一对刚硬翅膀,就掉到生活的轮下,被碾碎了。
“千万别松劲啊!要不然会掉到车轮下面去的。”这句长辈对汉斯的教训,也一直敲打着我。我刚刚大学毕业,在循规蹈矩完成每一场考试,终于有了一份安稳工作后,未来又是怎样的?我是否有能力如那个海尔纳蔑视一切制度、打破一切规范,独来独往、桀骜不驯?他来自一个富裕家庭,不需要承受生活重负,或可按照“理想”生活。但我如汉斯一样,担负的是所有长辈的希望,得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命运,所以,也必定如汉斯一样,在自由幻想的迷梦与现实目标之间徘徊。陷落在那个逼仄学校,没有可以对话的朋友,唯一让人欢欣的就是那个操场,山上成片的暗绿橘子树,五月份开满细碎白花,到秋天,橙红果子挂满枝桠……但我怎能在这个偏僻学校厮混着过完每一个庸庸碌碌的日子?我急于离开那里。是到大城市去?从一个目标跑向另一个目标,即使心生厌倦,还是要一个劲地跑,停不下自己的脚步。怎样的生活才是更自由、更高尚的?我如汉斯一般陷入迷狂之中。那个未长成的孩子以他的死告别了挣扎,而我才刚21岁,挣扎的日子还很长。
《彼得·卡门青特》《在轮下》两书都带有赫尔曼·黑塞的自传色彩,写年轻人探求内心、寻找自我的历程,尤其《在轮下》中汉斯的一些经历几乎就是黑塞自己的。这些经历又具有普遍性地反射在众多青年身上。我由此迷上了黑塞,后来还读过他的《荒原狼》《黑塞中短篇小说选》《堤挈诺之歌》等。去年重读这本《在轮下》,我注意到年轻时不曾留意到的一些讨论,诸如黑塞说有两种神学,一种是艺术、信仰,是为了给人爱、慰藉和快乐;而另一种,是科学或力求成为科学,“在这儿不存在梦幻般的神秘主义和充满预感的冥思苦想”,黑塞无疑是批评那种科学的神学态度。但这本书最打动我的依旧是年轻的挣扎与迷惘,读到末尾,汉斯的死,“看上去这个男孩像是一朵盛开的花,突然遭到摧残,把他从一条愉快的道路上拽了下来”,我如21岁时一般泪眼曚昽了。
《被侮辱与损害的》
接触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大学一年级。1988年春天,我常袖一本书,到复旦大学理科图书馆前面的草坪去读。当时校园尚存围墙,那里花树又密,相当安静。桃花刚开、半蕾半花,垂丝海棠盛放着,粉白带灰的日本早樱却渐次谢去、且花且叶;香气流布,一阵风,粉红粉白花瓣无声落满泛青的草地。我寻觅花树特别密集之处,钻进去,躲在里头,从外面看不见人,坐着,躺着,读一天。那真是安静愉快的时光,孤单而快乐。读得入迷,忘记去上课,或者压根就不想上课,有了看书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不去。读的书中,就有这本《被侮辱与损害的》,李霁野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已经印到5万册,绿色花纹封面。读这本书时,不但忘记上课,也忘记吃饭,有人拨开花树都没让我抬头。
因为我是那么迅速地被陀思妥耶夫斯基抓住,一下子就进入到他所布设的场景中。他始终以饱满的热情,一个又一个高潮,语言的精彩与速度感,呈现现场的能力,将我裹挟,并迅速带入到那个现场。我是和书中的“我”一起参与到小说事件中,一起与人物对话,一起感受痛苦、激情、被侮辱与被损害。由这本书开始,我后来阅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大部分作品,又同时阅读了俄罗斯其他的伟大作家,如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我深深感受到,没有一个人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贴近他小说中的人物,他看上去并不高明,相当平实朴素,甚至有点笨拙,但又是如此超越与博大。相比之下,屠格涅夫更为“西方”,更为“精英”,更理性克制,而托尔斯泰有时更高高在上,更乐于讨论历史或哲学问题。
但打动我的并不是这些,也完全不是小说技巧,事实上,当时我并不在意也不很明白小说技巧的精妙之处。打动我的只是渗透书中的悲悯之情。他笔下的人物,那些最平庸最日常的,过着千篇一律日子,带些陈规陋习,有各种各样毛病的人物,或大或小,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不隐晦他们的缺陷,但他以善意而博大的心,以生动感性的态度,去发掘这些庸常之人身上的善,对他们的遭遇给予深切同情。而他对人性又能如此准确清晰地了解把握。他会知道“有些感情细腻的人,性情特别耿直,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感情,就是对亲爱的人也不肯表现太亲热……被抑制的时间越长,发作得就越激烈越冲动”,他敏锐的眼光能透过那种听上去流利的言辞、时髦华丽的外表,直抵一颗层层包裹的冷酷的心,而那些真诚善良的人,表达起来反倒是结结巴巴。他是如此细腻地呈现一个俄罗斯小地主听上去平庸的论调后面传递的是最火热最真挚的情感,而满含怜悯与热情地描写一个私奔女子的爱情、聪慧、宽恕与无奈;一个欺负弱小的高高在上者的卑鄙面目,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的伟大自尊与荣誉,在他的笔下既是对立的,又相互依托。小说的主题是“宽恕”,父亲对女儿的宽恕,女儿对背叛的爱人的宽恕,至于被抛弃的涅丽,尽管她至死也不愿意宽恕父亲(公爵),那是被侮辱被损害者年轻的尊严,但从“我”的视角,甚至那个伤害侮辱了两代人的公爵,也对他内心的不安宁、人格的分裂,寄予深切同情。
从这本书,我第一次明白,对我周围所有一切,一切人物及其生活,拥有一颗善意博大的心、寄予悲悯与同情之必要。我们总是对他人的生活,他人的损害与屈辱,粗枝大叶地忽略一过,而过分关注自己的处境;我们总是那么自以为是,轻易蔑视那些不如自己聪慧能干的人,嘲笑他们的言辞、举止与行动。因为这本书,我甚至重新去理解我的父母,一对最普通的生活在底层的老人,就如理解娜塔莎的父母一样;以前我认为他们的观点言论是那样陈腐、平庸,仔细辨别后,我惊讶地发现,他们说的和做的并不一样,他们可能以社会上一般道德教条去说,却会按照本能的善良去做。他们坚韧地忍受生活中、环境中给予的压力,以为天然就该如此,对自己的坚韧从不觉得有多么伟大。真正的伟大和善良是,他们在不知不觉自己的伟大时就这样去做了,一切自然而然,没有任何理论指导,也缺乏反思,就这样具有本能的悲悯的心。如我的父母一样,那些最平凡最普通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教导我去倾听,用同情的心灵和慈悲的眼睛去体察。
这本书之后,特别在读研究生时,我陆续系统地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其他作品,诸如《少年》《白痴》《罪与罚》《卡拉玛佐夫兄弟》等。就小说技巧言,最成熟的是《白痴》《罪与罚》《卡拉玛佐夫兄弟》,在这些著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充分探讨人性的复杂性多面性。相对而言,《被侮辱与损害的》中的人物过于典型,甚至可以说过分单面,两条线索的展开与汇合,技巧也失之简单。但是,对我来说,技巧并不重要。我在这本书中,读到的不是割裂、冷漠、生活的坚冰、对命运的抱怨,而是温暖、爱和同情,是宽广的心。他给予我生命的智慧。我后来相信爱与美能够解决生活中的一切困扰,能够带给我力量,我后来迷恋具有宗教精神气质的书籍和作家,始于这本书。
《给青年诗人的信》
经典具有一般性意义,经典又同时富有个性,必须寻找到属于“你的”经典。迷上一部书,迷上作者,试图穷尽这个对你有独特意义的作家的每一部书,不同译本,各种版本,还有他的一生,情爱,死亡,试图贴近他生活的全部。里尔克,对我就是具有独特意义的作家。可惜我不能抵达他出生、游历以及埋葬的地方,啊,那些具有标识性象征性的地名人名和书名啊,因为那个伟大的人而闪闪发光如星辰。一旦我了解到哪个人也如我一般热爱里尔克,马上就滋生出无限的亲近感。我多么羡慕我的朋友诗人王寅,他有机会去寻找那个埋葬了里尔克的小地方:慕佐,在不远的教堂钟声敲响时,能够站在他的墓前,那个伟大的灵魂被玫瑰环绕的地方,默读墓碑上的名字,他的一生随之展开,诗句也在周身翩翩飞翔……哎,哪怕有一次贴近他的机会也好……
但我只能贴近他的书。
一切就是从《给青年诗人的信》开始的。当我初涉写作,我就如同那个青年,弗兰斯·克萨危尔·卡卜斯一样,聆听大师的教诲,我被这个青年人的一句话吸引着往下阅读:“一个伟人、旷百世而一遇的人说话的地方、小人物必须沉默。”至今,这本薄薄小书,依旧是我反复阅读的。那些亲切的词句,被冯至的典雅汉语呈现,有好几封信我满满地划了红线,再加以自己歪歪扭扭的批注,不同时期的,红笔铅笔,以至觉得这本小书非常的“杂乱”,可那的确是值得珍藏的。我有1994年北京三联版的,有2005年上海译文版的,我要再去买一种新版本,仅仅为了纪念……那么,我们听他说……
“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理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里尔克让写作者不要好大喜功,不要追逐那些普遍性体裁,不要跟风,不要受外界的批评、他人的褒奖、时髦的话题影响,也不要追求那些流行的风格、语词。他让年轻人、如我一般没有经验的写作者,首先去倾听自己的“内心”,内心有不得不写的理由、欲望、情感、冲动,就写,同时关注自己熟悉的那些最日常最微不足道的事物,描写自己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其中关键是要“真诚”。他的意思,与孔子说《诗经》“辞达而已”是一致的,只有真诚地倾注对自己内心的思考,又用最坦率最直截的话语准确说出来,这就是好的文章。并不需要多少文饰,一切多余之物,都是如大树的枝枝杈杈,可以在春冬之际修剪掉,“根”本好,文章的大树就能长好。他说:“从这向自己世界的深处产生出‘诗’来,你一定不会再想问别人,这是不是好诗。”
另外是关注渺小。里尔克说:“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都像是一个大的运命,并且这运命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在这句话的页白,我曾写了这么几句话:“有时我莫名地想流泪,尤其雨夜,读着这样文字,又听肖邦。”而在我这句话的右边,土豆某天也写了一句:“是的,在晴朗的天气读这样的文字,也会想流泪,因为这不是出于感伤,而是出于心动。”里尔克说,假如你抱怨生活过于贫瘠,那是因为你的心不够敏感,不够真诚,那是你对渺小之物不够充满爱,对创造者而言,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只有像蜜蜂酿蜜一般,从最渺小开始,从万物中采撷最甜美的资料,才能创造出我们的神。
关注内心,与关注渺小,最根本的都是要有“爱”。他说,“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住它们,认识它们的价值”,任何外在的批评,言辞,行动,说明,都不能影响你的感觉。只有爱,要信任爱,才能抵达最本真的自我,也才能体会到万物渺小的伟大,“你要信任在这爱中自有力量存在,自有一种幸福”。而爱却是“艰难”的,如同死亡一般是艰难的,并不是人人都能一直在做的。爱首先教会人沉入内心,“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然后是谦虚地充满热爱地去探究最微小之物的神秘,才能抵达广大。这就是里尔克说的“寂静而广大”。
里尔克的这些话,打开了一个世界。那么直截。无须别的言辞。教导我从最根本入手,尽管艰难。我后来还读过很多他的诗、书信,《里尔克诗选》《马尔特手记》《三诗人书简》等。某年一个假期,我独自漫游到江苏昆山千灯古镇,十月早晨,一个临河茶馆,透明光线从木窗户进来,我在读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内心充满感动与幸福,尽管仅仅通过译本,也许不够准确,但我觉得自己能够体会到他的爱与谦逊,“寂静与广大”之美。我是如此热爱而贴近这个诗人的心啊。当时给远方的人发了一条短信:“里尔克太伟大了,假如他活着,我不用见面就爱上他!多么想和你一起阅读这些诗句,一起分享这些恐怖的美。”他回答说:“能这样阅读的人是幸福的。”是的,正如里尔克说的:“我们只在那些书中享受日深,感激日笃,观察更为明确而单纯,对于生的信仰更为深沉,在生活里更为幸福博大。”
2011年8月22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