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也是善的梦想
——读《呼啸山庄》
一
《呼啸山庄》中的两位主人公貌似不信教。凯瑟琳说:“我只是要说天堂并不是像我的家。我就哭得很伤心,要回到尘世上来。而天使们大为愤怒,就把我扔到呼啸山庄的草原中间了。我就在那里醒过来,高兴得直哭。”她不愿死后葬在教堂屋檐下林惇家族中。希刺克历夫从13岁开始就不上教堂,临死前还说:“不需要牧师来,也不需要对我念叨些什么。——我告诉你我快要到达我的天堂了;别人的天堂在我是毫无价值的,我也不稀罕。”连同埃德加,他们三个一起埋葬在远离教堂的旷野上,墓碑比邻,墓穴相连。
艾米莉·勃朗特这样安排结局,招致当时维护基督教道德的读者的强烈批评。人们并不同情一场超越生死的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惊骇于,艾米莉,她竟如此不尊重家庭伦理,不敬教堂,竟以如此饱满的激情叙写不忠、背叛,以及希刺克历夫的复仇与掠夺,她竟如此不优雅,野蛮、粗暴、狂乱地敲打文字,这种敲打的力量与方式,让多愁善感的维多利亚公众,很不舒服、很难消化。乃至夏洛蒂为妹妹的希刺克历夫及弥漫书中的原始之恶向公众道歉,说艾米莉的“精神气质与她所处的时代不协调”。
然而,我们还是能感觉到,笼罩于《呼啸山庄》的浓重宗教氛围。宗教在艾米莉笔下、或说在两位主人公心中,唯其重大,才成为一种压迫。迷狂中的凯瑟琳渴望从画眉田庄回家,说:“那段路不好走,需要勇气。而且我们走那段路一定要经过吉默吞教堂!”“他在考虑——他要我去找他!那么,找条路呀!不穿过那教堂院子。”“他们也许要把我埋到一丈二尺深的地里,把教堂压在我身上,可是我不会安息。”无论凯瑟琳还是希刺克历夫临死时,艾米莉刻意描写,吉默吞教堂钟声在旷野回响,溪水潺潺,提醒着教堂存在。教堂重重地压在他们的身上、心底,提醒着强烈的罪感。
凯瑟琳与希刺克历夫这对异性兄妹,从小在旷野中奔跑,旷野就是他们的伊甸园。凯瑟琳是希刺克历夫的“肉中肉,骨中骨”,她说:“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却是作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别的一切都熄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了,而他却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将是一个极陌生的地方。”自从凯瑟琳成为一个陌生人的妻子,就是从她的伊甸园被放逐出来,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自从她与希刺克历夫分离,就不自由了,有了悲痛。小说一开场,凯瑟琳托梦给洛克乌德,说她在旷野流浪了二十年了,哀哭着,“让我进去!”她要进到有希刺克历夫的家里,只有回到爱人身边,才是回到家,回到属于她的天堂与乐园,“爱”就是她的天堂与乐园。没有爱的天堂,形同荒漠。
在基督教道德中,爱欲是人的原罪,是失乐园之根源,是一切恶的开端。少女凯瑟琳意识到灵魂深处对希刺克历夫的爱,这种爱欲激情既充满诱惑又是强烈的罪恶(蛇);嫁给埃德加·林惇后,再要来守护自己的爱欲,加上了不忠的罪恶感。在爱欲与罪恶的激情下,她终将自己揉碎了!她以她的死,做了自由意志选择:顺从她的爱欲激情,“背叛”上帝,不愿回到无爱无欲的枯寂“天堂”,宁可在呼啸山庄的旷野游荡——那人世的伊甸园。她与希刺克历夫重复着亚当与夏娃的出逃。爱欲与罪恶的双重激情,激励着男女主人公勇往直前、蔑视血缘权威、超越生死。
但是,需明白,唯有宗教的激情,才诞生罪恶的激情。
有一次谈到宗教,夏洛蒂的朋友玛丽·泰勒说,这是“我和上帝之间的事”,艾米莉一反往常的沉默,应声说:“是的。”父亲勃朗特先生是个虔诚的福音主义牧师,对各派观点比较包容,只是谴责加尔文教派宣扬“个人拣选,个人谴责”,认为信仰上帝应表达对上帝的爱(关键是“爱”),而不是宣扬罪恶、以地狱的恐怖来吓唬人;认为《圣经》是最高的权威、唯一的尺度,死亡是救赎和盼望的唯一源泉。当时的福音主义有很多派别,其中循道宗最富激情,其领袖卫斯理的布道很具影响力,艾米莉的母亲、姨妈都是虔诚的循道宗教徒。艾米莉也受循道宗影响最深,其宗教激情,集中呈现于她的诗作,小说也深受影响。
《呼啸山庄》开场,借助一个外乡人视角,呈现了两种宗教观:
洛克乌德被风雪阻在呼啸山庄,深夜在凯瑟琳小时候睡的橡木床,翻到的第一本书,就是牛皮面《圣经》,写着:“凯瑟琳·恩萧,她的书。”“她的书”,多么珍爱!多么宝贝!与之对照,凯瑟琳在日记里写:哥哥辛德雷,“随便他们做什么,我敢说他们绝对不会读《圣经》”;再与之对照,凯瑟琳赌咒说“我恨善书”,将仆人约瑟夫那些没用的经文使劲扔进狗窝,约瑟夫就大叫:“凯蒂小姐把《救世盗》的书皮子撕下来啦,希刺克历夫使劲踩《走向毁灭的广阔道路》的第一部分。”接下来,洛克乌德(“我”)做梦:与约瑟夫走在回家路上,约瑟夫骂“我”不带根拐杖就进不了家门。“家”是天堂,“拐杖”就是那些“善书”。约瑟夫以为进天堂要藉助“善书”,杰别斯·伯兰德罕牧师在吉默吞教堂宣讲的那些神学论文也是“善书”。在梦里,牧师骂“我”是“罪人”,所有的“朝山拐杖”都向“我”打过来,约瑟夫的拐杖是最凶的。
显然,艾米莉(或凯瑟琳)认同循道宗主张《圣经》是唯一的尺度,而非教堂或教会。艾米莉以为宗教是“我和上帝之间的事”,珍爱的唯独《圣经》,厌憎那些“善书”,对约瑟夫之类的加尔文教徒很不以为然,借丁耐莉说:“他过去是,现在八成还是,翻遍《圣经》都难找出来的,一个把恩赐都归于自己,把诅咒都丢给邻人的最讨厌的、自以为是的法利赛人。”约瑟夫,猥琐、自私、愠怒、骂骂咧咧、指手画脚,自居道德、高高在上,以地狱各种各样的恐怖痛苦折磨被他视作有罪的人,他具备一个奴仆、农民、加尔文教徒的伪善之恶。对于杰别斯·伯兰德罕牧师的宣讲,洛克乌德(“我”)批评道:“什么样的一篇讲道,共分四百九十节,每一节完全等同于一篇普通的讲道,每一节讨论一种罪过!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搜索出来这么些罪过。”
在约瑟夫或吉默吞牧师等加尔文教徒看来,凯瑟琳与希刺克历夫的爱,就是一种罪恶,所以凯瑟琳死后也不愿意葬在吉默吞教堂之下。但假如,《圣经》是最高的权威、唯一的尺度,假如从福音主义者讲求的真爱出发,那么,一种真正的、纯粹的、超越生死超越人间一切的真爱,就是可被原谅的,真爱中的男女必定获得救赎。听听凯瑟琳的动人告白吧,“我对林惇的爱像是树林中的叶子。我完全晓得,在冬天变化树木的时候,时光便会变化叶子。我对希刺克历夫的爱恰似下面恒久不变的岩石。”
在艾米莉这里,原始的爱欲激情,从人的本性出发,升华为一种超越的精神力量,就不仅仅是男女肉欲,而具有了宗教的纯粹性,这样恋爱的一生一世,超越生死的痴迷,在上帝眼中也是可悯的,几乎等同于迷狂的宗教激情。凯瑟琳死后,希刺克历夫被其魂灵纠缠,也心甘情愿被纠缠,死后终与爱人相依相随,死亡是他们获得救赎和盼望的唯一源泉。这很让人想起古希腊俄耳甫斯教传说,欧律狄刻被毒蛇咬死,俄耳甫斯下冥府寻找,没能将妻子带出黑暗王国,伤心失望,被崇拜者撕碎,头颅被扔进大海随波逐流,唇边依旧呢喃着爱妻的名字;超越生死的爱情,有了宗教的迷狂意味,通过被撕碎、死亡、重组,灵魂与精神获得再生。
循道宗也常以梦境、迷幻、幽灵彰显上帝之爱,信徒因此进入迷狂世界。《呼啸山庄》以一场梦魇开始,凯瑟琳那小小的白色幽灵在凄凉的旷野游荡,寻求与希刺克历夫的灵肉复合;小说结尾,他俩的白色幽灵,依旧在荒原徘徊,农夫、孩子都曾见到。惊异、狂热、难以言说的神秘体验,现实或幻觉,生或死,激情或迷狂,很难划清边界。艾米莉游离于边界,叙述她那类似循道宗神秘体验的爱情传奇,将史诗“贡达尔传奇”,搬到了英格兰荒原上。
恶之花的爱欲激情,与艾米莉的宗教激情融合在了一起。
乔治·巴塔耶说:“恶也是善的梦想。”爱欲激情之恶,对于循规蹈矩、血液冰冷的“善”人而言,就是梦想。恶是激情,死亡使激情沸腾。凯瑟琳与希刺克历夫死别一幕,疯狂狰狞,惊心动魄,激烈的情感将主人公的吻与泪水逼迫出来,也将读者的眼泪、喟叹逼迫出来。那是怎样疯狂的激情啊:“只见凯瑟琳向前一跃,他就把她擒住了,他们拥抱得紧紧地,我想我的女主人绝不会被活着放开了:事实上,据我看,她仿佛立刻就不省人事了。……他对我咬牙切齿,像个疯狗似的吐着白沫,带着贪婪的嫉妒神色把她抱紧……”这种激情并未随凯瑟琳的死、随时光流逝而消退,越发魂牵梦萦,直到希刺克历夫死前四天,达到疯狂喜悦状态,他似乎见到他的凯蒂了,暴雨夜后,他死了,双眼大睁,“像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他的激情得到化解,灵肉终与凯瑟琳合二为一。
二
凯瑟琳与希刺克历夫两小无猜在旷野中奔跑。失去父亲的他们,好似在自然状态中,“他们一心希望像粗野的野人一样成长”。他们是卢梭的爱弥儿吗?爱弥儿的成长,须得摈弃一切恶的可能诱惑。一旦处于恶的环境,受恶之影响,爱弥儿也会迅速堕落。
那么,什么是恶?什么是有罪的?
凯瑟琳与希刺克历夫之爱欲,是本性的、原始的激情,从外在肉欲燃烧到灵魂深处。这种原始的爱欲激情,在理性道德视域,被认为是一种恶。不能放任爱弥儿的原始激情燃烧,就必须规训于理性文明吗?在理性力量导引下,一个人能否成长为“完美”的“善”人?
19世纪的英国,乐观、进步、理性的精神左右着社会各阶层。理性力量带来巨大的社会进步和丰硕的文明成果。艾米莉笔下的原始爱欲激情,是在人类奏响理性的堂而皇之大踏步向前凯歌之时,敲出的一个不和谐音,是一点质疑,一个挑衅,一声棒喝。所以,《呼啸山庄》甫一面世,即遭维多利亚社会各阶层的质疑与谴责:为什么要花费如此多笔墨去描写一对罪人?为什么如此激情地去写一个人的不道德行径?艾米莉对希刺克历夫这个不道德之人的同情与热爱显然大大超过了对那些理性的绅士,比如乡村地主、法官、富有道德与责任感的埃德加·林惇。
一个场景:凯瑟琳与希刺克历夫第一次到画眉山庄,站在墙根,扒着窗户,向林惇家里面瞧,“啊——可真美——一个漂亮辉煌的地方,铺着猩红色的地毯,桌椅也都有猩红色的套子,纯白的天花板镶有金边,一大堆玻璃坠子银链子从天花板中间吊下来,许多光线柔和的小蜡烛照得他们闪闪发光。”《简·爱》中的桑菲尔德庄园,也有同样的猩红色房间,被夏洛蒂以赞美、羡慕的笔触描写,因为她在根本上认同维多利亚时代的理性道德。简·爱从桑菲尔德庄园逃走,是因为自尊,而非对社会不平等本身有什么质疑;直到她获得财产继承权,而罗切斯特的庄园被烧成平地,自己成了一个需被人照顾的瞎子,简·爱这才回到罗切斯特身边,因为此时,他们的社会地位拉近了。
艾米莉则对社会不平等,对财富获得与分配的方式,对当时的道德规范,均怀揣质疑。——窗户内的猩红色世界让小凯瑟琳与希刺克历夫发出“可真美”的叹息,笔锋翻转,艾米莉就描写了林惇兄妹差点将一条小狗拉做两半——这种“可真美”,华丽的,文明的,彬彬有礼的,底下却是残忍与冷血。艾米莉借小希刺克历夫口说:“我真瞧不起他们!”须知,现实中,艾米莉极爱动物,尤其爱狗,这个细节足以表达她的爱憎。
窗户,一个重要意象。窗户外面,是属于凯瑟琳与希刺克历夫的荒野,充满野蛮的、原始的、自然状态中的激情力量(被认为恶的),是独属他俩的爱欲世界,两小无猜的他们,对这份爱欲尚莫知莫觉,或说,爱欲激情尚未“觉醒”;窗户内,是文明的、理性的、美丽的、合乎道德的理性力量(被认为善的)。窗户隔开了二者。小凯瑟琳原本属于窗外。就在那个夜晚,一只狗咬住了她,——记住,一只“恶犬”!恶的狗是一个媒介(诱因),——凯瑟琳被狗咬伤了脚,林惇家的人将她抬进了画眉山庄,窗户外就只剩下希刺克历夫了,他一个人留在了原始荒野中。凯瑟琳一进入窗户内“可真美”世界,就开始学习被认为是“善”的理性文明:如何讲话,如何穿衣,如何做一个有教养的乡村地主小姐,如何与一个“野蛮人”区分开来,同时她还学会了虚荣(“嫁给希刺克历夫会降低身份”),虚伪(内心、灵魂里却深爱着希刺克历夫),她学会了理性的克制,道德与忠诚(嫁给埃德加之后)。
艾米莉很是质疑这种“善”的理性文明。原始的爱欲激情充满生机、富有力量,而理性化的道德责任与仁爱,是孱弱的。凯瑟琳癫狂发作前对埃德加嚷道:“你的冷血是不能发热的,你的血管里尽流着冰水。可是我的血在烧滚了。看见你这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模样,我的血液都沸腾了。”希刺克历夫对丁耐莉说:“如果他以他那软弱的身心的整个力量爱她八年,也抵不上我一天的爱。凯瑟琳有一颗和我一样的深沉的心;她的整个情感被他所独占,就像把海水装在马槽里。呸!他对于她不见得比她的狗,或者她的马更亲密些。”“你主人除了出于世俗的仁爱观念和一种责任感之外,没有什么可依仗的了,这是很可能的。可是你以为我就会把凯瑟琳交给他的责任和仁爱吗?”
在管家丁耐莉眼中,埃德加无疑是维多利亚时代绅士的典范:温文尔雅,对凯瑟琳有节制的爱,世俗人们的爱大抵如此;像希刺克历夫那样,过分激烈的爱,是黑暗的,具有摧毁力,他用毕生精力来复仇,很不符合社会伦常。但是,当丁耐莉作为一个叙述者、旁观者时,她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咳,到头来我们总归是为了自己。温和慷慨的人不过比傲慢霸道的人自私稍微公平一点罢了,等到种种情况使得两个人都感觉到一方的利益并不是对方思想中主要关心的事物的时候,幸福就完结了。”丁耐莉以管家口吻,直接批评了凯瑟琳与希刺克历夫的自私的爱,对足以烧毁一切的爱欲激情感到恐惧;但她正面叙述埃德加时,也暗含批评:埃德加与他的妹妹伊莎贝拉同样自私,甚至更加冷血。
希刺克历夫与伊莎贝拉私奔前,要吊死她的狗(被她弃之不顾濒死复活的狗倒比主人多情哩),声称要吊死她家的所有人,并嘲笑道:“任何残忍都引不起她的厌恶,我猜想只要她这宝贝的本人的安全不受损害,她对于那种残忍还有一种内心的欣赏哩。”(呼应小时候在窗外看见林惇兄妹几乎要将一条狗拉成两半的场景)凯瑟琳疯狂时,从枕头中咬出羽毛,浮现在她迷狂脑海的,是一件小事:她不许希刺克历夫再打水鸟了,希从此就不打了。两个细节相互比照:充满复仇欲望的、残忍的希刺克历夫,倒似乎比娇贵的、温柔的伊莎贝拉更仁慈呢。
至于仁慈的有责任富爱心的绅士埃德加,一旦发现妹妹(父母双亡后唯一的亲人),居然与自己向来瞧不起的野蛮人希刺克历夫私奔,辱没了门楣,降低了身份,就彻底与妹妹断绝关系,以至于伊莎贝拉渴求哥哥一封信不可得,连凯瑟琳死了都没让近在咫尺的妹妹回家奔丧。希刺克历夫说,“他是任由他的妹妹在世上漂泊,再也不过问她的死活”。辱没门楣之耻,胜过兄妹之情。其中还藏着隐忧:假如他没有男嗣,就意味着财产有落入希刺克历夫之手的危险。也只有财产,才能刺激埃德加冷漠的心,两处细节:辛德雷死,丁耐莉说哈里顿是恩萧家的唯一继承人,应将他接回画眉山庄,埃德加这才同意丁耐莉回呼啸山庄帮忙(去探听虚实),等丁耐莉回来告诉他,恩萧家的财产已全部抵押给了希刺克历夫,哈里顿一无所有了,他就马上失去兴趣,放弃了保护恩萧家血脉的责任,幼小的哈里顿也便完全扔给他们眼中的恶魔希斯克利夫;妹妹在外漂泊了12年,埃德加从没将她接回家过,可是她一死,他就飞奔去接外甥小希刺克历夫,因为事关林惇家的财产继承;一旦希刺克历夫来讨要儿子,埃德加意识到缺乏法律力量来保护财产,也就迅速遗忘了妹妹的嘱托,一天都没有耽搁地将小希刺克历夫主动送回到呼啸山庄,往后的岁月,一次都没再见过,也不允许女儿知道小外甥近在咫尺。
“他血管里流的是冰水”,埃德加爱的能力是孱弱的,他被教导去行合乎要求的责任与仁慈,虽浮于表面、无法深入灵魂中,但以社会道德规范言,也并没有什么过错。而凯瑟琳与希刺克历夫,自私任性,欲望赤裸,却拥有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艾米莉刻意描写两个男人如何对待凯瑟琳之死:埃德加的哀恸是平静的、节制的、合乎理性的;而希刺克历夫是狂野的、黑暗的,他的激情是恐怖的、出乎理性的。希刺克历夫当晚试图掘墓,往后20年,一直被凯瑟琳魂灵缠绕,直到死,才与凯瑟琳复合。这是怎样的激情呢?那种伤心欲绝,连完全倾向主人埃德加的丁耐莉,都为之震动。与之对比,艾米莉这样描写凯瑟琳死后的埃德加:“他的反感是如此痛切而敏锐,以致任何他可能看到或听到希刺克历夫的地方他决不涉足。悲痛,加上那种反感,把他化作一个道地的隐士……但他太善良了,不会长久地完全不快乐的。他也不祈求凯瑟琳的魂牵梦萦。时间会使人听天由命的,而且带来了一种比日常的欢乐还甜蜜的忧郁。”不能责怪埃德加,他是这样被文明塑造,自私的,节制的,对情感和欲望的承受与体现也都是孱弱的,但你不能说他不真诚。他只是主动逃避一切过分强大的冲击,不愿意承受过深的痛苦,他会遗忘,淡化,自我规避,甚至自己欺骗自己,“他以热烈、温柔的爱情,以及到更好的世界的热望,来回忆、纪念她。”当他的后代面临威胁,家产可能遭遇侵吞,他既没有能力来保护子侄,也没有能力保护财产。他是没落的地主,传统的绅士,是一个被资本主义理性文明塑造的可怜虫,面临更强大的弱肉强食时,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但他还是温柔的。而希刺克历夫之子,小林惇是埃德加更为卑弱的表现。
回到13岁的那个夜晚,当凯瑟琳被一只“恶狗”咬进窗户内,就结束了与希刺克历夫两小无猜在荒野自然状态中的奔跑。她进入一个“理性文明”世界,她以为是学习了理性之善呢,岂料学习的都是理性之恶。凯瑟琳,开始受着觉醒的爱欲激情与习得的理性文明的双重压迫:埃德加拥有地位、身份、金钱,文雅有知识,并且爱她,这满足了凯瑟琳的虚荣心;但她明明知道自己深爱的是希刺克历夫,他们同属旷野,嫁给埃德加,并不比去天堂更热心,凯瑟琳捶着自己胸口说:“在这里,在这里!在凡是灵魂存在的地方——在我的灵魂里,而且在我的心里,我感到我是错了!”
一开始,凯瑟琳让爱欲激情屈服于理性文明。她还存有一丝幻想,试图弥合、拥有二者(“嫁给埃德加,能帮助希刺克历夫地位提升”),很快,她就意识到这种妥协注定失败,她背叛了二者,也就失去二者。希刺克历夫哭道:“我没有弄碎你的心——是你弄碎了的;而在弄碎它的时候,你把我的心也弄碎了。”
凯瑟琳最终选择爱欲激情,以疯狂的死亡,结束这场战斗。在死亡中,她几乎是甜蜜的:“她的容貌是柔和的,眼睑闭着,嘴唇带着微笑的表情,天上的天使也没有比她看来更为美丽。”诚如她临死前说的:“无可比拟地超越我们,而且在我们所有的人之上!”让人想起不堪压力的奥菲利娅溺水而亡,在疯狂的幻觉中,死亡的永恒中,兰波说,她拥有了“天堂、爱情、自由”……
再谈荒野爱欲激情的另一个,希刺克历夫的变化,我们会知道:一个正在成长的爱弥儿,一旦进入“恶”的环境,没有一种更高的善的导引,马上就会变得凶暴起来。在与理性文明的搏斗中,希刺克历夫更骄傲,激情更强劲,搏斗的时间更长,他变得越是凶暴,失败得也越加惨烈。
小希刺克历夫一到恩萧家,就被当做异类。恩萧夫人、辛德雷天然鄙视他,林惇太太一见到他就吓得举起双手,因为“他黑得简直像从魔鬼那里过来的”。希刺克历夫长大后,有钱了,像个绅士了,埃德加尚未见面即断言他是,“最具魔鬼凶恶的人”;随他私奔的伊莎贝拉不久就在信中说:“希刺克历夫是人吗?如果是人,他难道疯了吗?如果没疯,他难道是魔鬼吗?”至于仆人丁耐莉、约瑟夫从小就瞧不起他。恩萧先生收养他是因为善心、慈悲、宽容,不等于认同:“你们一定得当做是上帝赐的礼物来接受,虽然他黑得简直像从魔鬼那儿来的。”甚至凯瑟琳都是这样认识希刺克历夫的:“一个没有驯服的人,不懂文雅,没有教养,一片长着金雀花和岩石的荒野。”
希刺克历夫,一个黑得像魔鬼的弃儿,一个缺失身份的人;其实哪怕他是异族(中国或印度)的王孙公子,也比呼啸山庄里的仆人、佃户都要下等。肤色、血缘决定,他就是异类,非我族类即是“恶”,故是恶魔;野性、原始的东西也是恶,在凯瑟琳等文明人看来,缺乏教养,不懂文雅,形同野人,野人就等同于恶魔。管家丁耐莉总结说:希刺克历夫是一个“具有人形的恶鬼”,“一个怪物而非人类”,“只一半是人,而另一半是魔鬼”。
恩萧先生是从利物浦带回弃儿希刺克历夫的。利物浦是当时英格兰的重要港口,从殖民地来的船多停靠在那里,包括贩卖奴隶的船只。1840年,英格兰制定了废除贩卖黑奴的法律,引发社会普遍争论。勃朗特三姐妹每天阅读时事新闻,废除贩卖黑奴法案肯定引起艾米莉的关注,其立场应与勃朗特先生相同,即支持废除贩卖黑奴。所以,尽管艾米莉毫不留情地鞭挞希斯克利夫之恶,更多的是赋予主人公悲悯与热情。
可怜的希刺克历夫,倾尽一生,试图以其骄傲与仇恨对抗命运!
当他还是个孩子,对肤色、血缘决定的他的“异类”命运,尚未有清醒认识,他不是不想尝试着妥协。13岁那夜,一道窗户隔开了他和凯瑟琳,结束了他们无忧无虑、无爱无恨的自然状态。分离产生悲痛,唤醒了爱与恨。被禁止与凯瑟琳说话,被凯瑟琳笑话太脏,自尊的他独自在旷野徘徊,开始思考他的命运。那天是圣诞节,他鼓起勇气对丁耐莉说:“把我弄的体面一些吧,我要学好啦!”虽有丁耐莉的赞美与鼓励,依旧叹气道:“我愿我有浅色的头发,洁白的皮肤,穿着和举动也像他,而且也有机会变得和他将来一样的有钱!”“我一定要希望有埃德加·林惇的大蓝眼睛和平坦的额头才行。”他的妥协尝试,很快被辛德雷的暴打、埃德加的嘲笑击碎,幼小的心灵,第一次理性意识到,妥协改变不了他的“异类”身份,他的“魔性”是上天所赋。唯一可与命运对抗的,就是骄傲面对,就是去夺取爱,就是复仇。那个13岁男孩,严肃地回答丁耐莉:“我不在乎要等多久,只要最后能报复就行。”
艾米莉有一首诗,很能表现小希刺克历夫:
可爱的热情者,神圣的孩童,
太适合于这个世界的战场,
现在看似过着天堂般的日子,
然后注定了 内心像在地狱般那么悲惨
当他被理性文明视为“恶”,他就以理性文明之恶来复仇。出身、肤色无法改变,凯瑟琳选择嫁给她的“同类”,教会上帝又是人家的,对于他这个异类,剩下的就是学习理性文明。理性文明似乎能够帮助他获得想拥有的。
首先是改变身份。辛德雷的暴力,埃德加的优越,尤其是凯瑟琳的选择(“嫁给希刺克历夫会降低我的身份”),刺激着希刺克历夫寻求改变身份、提升社会地位。在19世纪的英国,随着贵族世袭制度的瓦解,这并非没有可能。理性文明创造了自己的掘墓人。只要有钱,就可以改变身份,并不需要家族姓氏与血脉承继。
离开呼啸山庄的三年中,他去了哪里?参军,读书,做水手?没人知道。用什么手段发财?掠夺,继承,或偷窃?也没人知道。短短三年,他从一个身无分文的黑鬼,变成一个富裕的、受过教养的“高高的、强壮的、身材很好的人”,有端正的风度,面容富有才智,且没有留下早年堕落的痕迹(当他被辛德雷虐待、失去教育,“他学了一套萎靡不振的走路样子和一种不体面的神气”),半开化的野性被克制住了,他的举止简直庄重,不带一点粗野,虽然严峻有余、文雅不足。他可真的“变成”一个绅士了,埃德加听说他回来了,想在厨房接待他,见面后也只能称他为“先生”。三年改变如此巨大,这是时代的机遇。他只是简短对凯瑟琳说:“我总算苦熬过来了,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只是为了你才奋斗的。”
小说后来的情节,让我们得以推测希刺克历夫那三年会用什么手段“掠夺”致富:他先放高利贷给辛德雷,任其赌光抵押掉呼啸山庄的每一寸土地,与律师串通一气,摇身变成呼啸山庄原继承人哈里顿的债权人;与埃德加之妹结婚,其妻死后,他即逼迫濒死的儿子写下遗嘱,夺取了妻子继承的画眉田庄财产;他又设计逼迫凯瑟琳之女与儿子结婚,夺取了画眉田庄埃德加的那份财产。这样经过20年,希刺克历夫从一个被收养的弃儿,变成了两处庄园的主人,并扩充了原有的财富。他不依靠血缘承继,而是通过计谋掠夺财产,又凭借金钱提升社会身份与地位,同时,他的一切行为都合乎法律规则与程序。考察19世纪英国资本主义发展史,希刺克历夫式的新兴地主,依靠强力、法律,“合法”兼并掠夺土地、积累财富,岂非比比皆是吗?
面对资本主义蓬勃发展,新旧地主转型更替,艾米莉提出了法律与道德问题:依照法律,原呼啸山庄继承人哈里顿为了偿还父债,必须从早到晚劳动,却没有工资,若是债权人希刺克历夫心狠,哈里顿甚至可能被赶出家门;小凯瑟琳成为寡妇,被剥夺了财产,她一看书,就挨骂:“人家都能挣饭吃——你就只靠我!把你那废物丢开,找点事做!”不劳动者不得食!这就是希刺克历夫遵循的法则,哈里顿、小凯瑟琳出身良好,没有了财产,照样得依靠劳动挣饭吃(哈代笔下的苔丝,旧贵族后裔,沦为暴发的新兴地主的雇工并被强奸)。小说还不止一次提到希刺克历夫对地产的精细管理、对佃户的苛刻与吝啬。埃德加这类旧地主虽然自私冷血,对待佃户,尚守一套传统的仁慈原则;希刺克历夫这类暴发户,穷苦出身,一旦成为财主,不改节俭习惯,连表面的仁慈也不维持,对待佃户更比旧地主苛刻。小说反映了当时大英帝国的社会现实:与世袭地主相比,诸如埃德加的孱弱无能、辛德雷的暴虐放荡,希刺克历夫这类暴发户,手段更狠辣,意志更坚定,头脑更机警、更理性,行事更果断、更残暴,也更精于算计、节俭苛刻。帝国的发展壮大,正是依靠这类新地主、新殖民者、新贵,无止境地开疆拓土、累积社会财富资源来完成。
当希刺克历夫被理性文明判定为“恶”的时候,用以对抗命运、进行复仇的,恰就是19世纪资本主义文明的理性之恶。以一种恶对付既有的“恶”!他不再如小时候试图妥协,而是通过对理性文明之恶的学习,甚至学得比埃德加们还要好,来赢得这场战争。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他是骄傲的,顽强的,坚定的,残忍的,他也似乎获得了成功……
然而他真的赢得胜利了吗?
三
小凯瑟琳说:“你无论把我们搞得多惨,我们一想到你的残忍是从你更大的悲哀中产生出来的,我们还是等于报了仇了。你是悲惨的,不是吗?像魔鬼般孤独,也像魔鬼般邪恶。没有人喜欢你——当你死的时候,没有人为你哭泣!”
丁耐莉说:“你的骄傲蒙蔽不了上帝!上帝来绞你的心和神经,一直到他迫使你发出屈服的呼喊为止。”
复仇并没给希刺克历夫带来快感!以恶制恶,并没有消除恶。他的确有钱了,身份改变了,地位提高了,外在的一切,他都拥有了,但他并不能改变血缘与肤色,他无法拥有金黄色头发、白晳皮肤。尽管社会已然改变,人们渐渐不再追根溯源。但在传统的人、诸如丁耐莉眼中,希刺克历夫还是一个“半人半魔”;他自己也意识到,他的“异类”命运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另一方面,希刺克历夫毋宁是一个现代哲人,他清楚地看见了理性之恶:“我没有怜悯!我没有怜悯!虫子越扭动,我越想挤出它们的内脏!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出牙;它越是痛,我就越要使劲磨。”他在自言自语“我没有怜悯”时候,恰是意识到自己的恶行。长达20年,他有理性、有计划、有步骤地施行复仇,埃德加们、辛德雷们纷纷败在手下,在他成功接掌两处庄园,可以轻而易举将两个原继承人的幸福毁掉之时,他要对抗的不再是外在压迫了,要面对和对抗的,恰恰是他的内心:在他内心深处,残存着本能的善、爱与怜悯。这种爱与怜悯,在他与凯瑟琳奔跑在旷野的自然状态中既已存在,当他开始学习“理性文明”之后,这种本性的爱与善,反被挤在角落里了……
这种善、爱与怜悯是先天存在的。小说开场,外乡人洛克乌德对希刺克历夫的第一眼印象:“我内心深处却产生了同情之感……我直觉地知道他的冷淡是由于对矫揉造作——对互相表示亲热感到厌恶。他把爱和恨都掩盖起来,至于被人爱或恨,他又认为是一种鲁莽的事。”从那天然的善、一念之悯出发,希刺克历夫的一些行为也并不那么恶:出走三年返回,听说凯瑟琳嫁给了埃德加,他本可杀死情敌,但他不愿意凯瑟琳难过,“我宁可寸磔而死,也不会碰他一根头发。”他的确让辛德雷倾家荡产,但即使没有希刺克历夫,酗酒浪荡的辛德雷也早晚守不住家产。凯瑟琳死亡之夜,身心俱丧的希刺克历夫回家,辛德雷持枪试图杀死他,被他夺过枪,第一次暴打了辛德雷,之后仍为他裹扎伤口。他没有虐待辛德雷之子哈里顿,只是让他像野人般成长,体会如他自己从小不被教养、被蔑视的感受。当他发现哈里顿与儿媳小凯瑟琳恋爱,他不再想去毁灭这美好的一对,而是逃避甚至纵容这对年轻人的恋爱。
被剥夺财产的两个家族的孩子如今又靠在了一起!小凯瑟琳教哈里顿读书,文明的力量与美好的天性结合在了一起。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的画面多么美好啊,谁会忍心破坏呢?小凯瑟琳挑衅说:她与哈里顿之间有爱,希刺克历夫没人爱,他是个孤单的恶魔。希刺克历夫报复的一切,20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似乎破产了,他是再一次被两个家族打败了么?希刺克历夫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但不是如小凯瑟琳所讲的,正是从善、爱与怜悯出发,他意识到,以恶并不能制恶:
对于我那些暴虐的所作所为,这不是一个滑稽的结局吗?我用撬杆和锄头来毁灭这两所房子,并且把我自己训练得能像赫拉库里斯一样的工作,等到一切准备好,并且是在我权力之中了,我却发现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已经消失了!我旧日的敌人并不曾打败我;现在正是我向他们的代表人报仇的时候:我可以这样做;没有人能阻拦我。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想打人,我连抬手都嫌麻烦!好像我苦了一辈子只是要显一手宽宏大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