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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

回家 作者:罗秦


我的妈妈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蒯大富、聂元梓刚刚把“文革”大火点燃的时候,我的家庭像硬币的两面:一面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父母都在街道工厂当工人,一面又不是那种三代相袭根正苗红的产业工人家庭。

先说说我的爷爷吧,爷爷是个老中医,自然不能站在“红五类”的行列里,但是不“红”没关系,他看重“杏林中人”的身份,行医一生,都以中国传统的医者仁心和悬壶济世的理念自律,给很多农民看了病后,人家没钱买药,爷爷就不收他们的号脉钱和药钱。久而久之,爷爷的义举,换回了一个“罗善人”的雅号。作为回报和感恩,农民们也时常送给爷爷一些土特产,如鸡蛋、红薯干、花生等等东西,这对于我们这个在饥饿之年煎熬的家庭,不失为一场又一场的及时雨。

再说我的外公吧,与爷爷相比,他还要“黑”得多。外公一家是重庆城的望族,我的曾外公解放前开过炼油厂和织布厂,在铜元局,有一个高墙森森的院落,院子大门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长乐永康”。外公就是在这种家庭背景下长大的。外公的第一个学士学位是建筑专业。他在昆明读大学时,他一口流利的英语,被陈纳德看中,请去给“飞虎队”当翻译,并随队去过缅甸。本来,外公完全可以吟诵“凝固的诗”,在建筑领域里走下去,但一次偶发事件,又使他的人生出现了拐点。曾外公被土匪绑架了,土匪个个心狠手辣,差点让外公与曾外公阴阳两隔。于是,外公一怒之下投笔从戎,上了中央警官学校。我曾经看见过他们的同学录里,校长是李士珍,蒋介石是他们的名誉校长。如今在全世界刑侦界誉为教父级的李昌钰博士,还是外公的学弟。

外公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可称得上那个时代的“高富帅”,他人脉济济,国画大师徐悲鸿从美国讲学回国,我的外公给他接风洗尘,请徐悲鸿吃的就是“满汉全席”。徐悲鸿特意画了一幅画送给外公,画的是山石和鸟,题款是“嘉仁兄雅正”,可惜这幅画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小兵抄家给抄走了。我还听外公说过,在国共合作期间,他曾去听过周恩来的讲演,我们敬爱的周总理送给他一双皮鞋。外公喜欢打篮球,他经常和蒋介石的警卫们打球玩,而且大家关系都很好。1949年国民党撤离时,一个警卫给外公打电话说:“最后一班飞机还有一个位置,你立即赶来机场。”外公急忙回家收拾并告诉他的母亲,我的曾外祖母沉默片刻,流着眼泪说:“儿呀,你一个人走了,你哥哥又不争气,我们一大家人,上有老,下有小,还有那么一大份产业,我们该指望谁呀?依靠谁呀?”外公凝视着我的曾外祖母,没有说话,但是他耳边分明有一个人在对他说“百善孝为先”“父母在不远游”。外公留了下来,留在故乡重庆,留在了高堂和子女中间,但是代价也很沉重。解放后外公被抓去坐牢,还被戴上了一顶无形的“黑帽子”,这顶“黑”帽子还株连九族。

首当其冲的是他的女儿 ——我的母亲。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她在我和弟弟的身上,一言一行,一针一线,都倾注她那山泉一样涓涓不断的母爱。母亲善良、美丽,而且上天又赐予了她一副好嗓子。妈妈能歌善舞,我们小的时候,妈妈经常给我唱《三套车》和《红莓花儿开》。那时没有收录机,而妈妈的歌声就像天籁之声,磁性而优美,我们入睡时,这些歌就成了我们的催眠曲。“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我们的小脑袋在对夜晚里红莓花儿的花香的朦胧想象中睡着了。妈妈凭借这样的天赋,背着外婆去报考了市歌舞团,专业过了关,政审被拍了砖,妈妈无缘遇见她所信奉的缪斯女神。不过,妈妈还算是幸运的,虽然没有从艺,但被分配到一个工厂去当了工人,妈妈领到了工作服,也相当于领到了一块护身符,我们心中也有一种“我妈妈是工人阶级”的宽慰。

妈妈工作的工厂叫红卫金属厂,其实就是一个只能生产点弹簧的街 道小厂。从我们家到妈妈的工厂要坐三站路的公交车,其中两站是上坡,一站是下坡,为了省钱,妈妈基本是步行去上班。那个年代物质匮乏,但是令人欣慰的是,那个年代从没有拖欠工资一说。妈妈总是能每月按时领到她的三十几元钱的工资。我和弟弟都记得妈妈发工资的日子,盼望她早点回家,给我们买好吃的回来。一次,妈妈回来似乎从我和弟弟的眼神中读懂了我们的渴望,她眼神有点黯然,摸摸我们的头,说,妈妈一会儿给你们唱歌。她转过身去,默默地将工资递给父亲,父亲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们四目相对,忍不住相向苦笑。后来我问过父亲,为什么发了工资你们还是高兴不起来?爸爸说,你妈妈心地善良,把零钱都给了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对不起自己肚皮的进城的乞讨者。

这时我不再埋怨妈妈了,突然想到了外婆给我讲的普济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妈妈美丽善良,还真有点像观世音菩萨。记得我刚上初一的时候,爸爸托他的同学带回一块电子表,大概是人民币八元,当时父母的工资相加才七十多元,一块表竟然占了工资的十分之一。本来爸爸是买来送给妈妈的,妈妈却送给我:“你是学生,上学放学需要表,我上班下班,两点一线,不需要表。”其实,妈妈的话是经不起推敲的,难道上班下班真的不需要掌握时间了吗?后来,我的电子表坏了,妈妈又给我买了一块机械表。我从少年到青年,一共戴过三块表,但作为没落的大家闺秀的妈妈一生中没戴过一块表。

妈妈除了在物质上尽量满足我们外,更重视给我们精神层面上的营养。她常常把真善美的东西,咀嚼后再来喂养我们,让这些养分深入到我们的血液,使我们人生的足迹走得踏实一点,走得更远一点。妈妈在我们背诵岳飞的《满江红》时,就给我们讲岳母刺字的故事。妈妈爱美,自然就欣赏美好的故事,憧憬美满的生活。妈妈给我讲过让她如痴如迷的一部电影,叫《红帆》。她说,在俄罗斯遥远的海边,有一个小村子,有一位少女和她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她们过着贫穷的生活,奶奶常 常给小女孩讲故事,她告诉小女孩,有一天一位王子会来把她接走,并且和她结婚。于是小女孩每天都去海边,向着水天一色的大海遥望。小女孩慢慢长大了,她真的在海边救了一位王子,王子真的把她接走了,她的美梦成真了。妈妈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很投入,好像不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而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因为我从妈妈的眼神里看到的,没有为人母亲的矜持,而是充满少女般的兴奋和迷离。也许妈妈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对人世间的沧桑和变故,缺乏心理上的准备和抗压的能力,只好感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妈妈那种对爱的守望和对亲情的偏执,导致她以后突然撒手人寰,与我们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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